我目睹的旧中国

2015-11-23 23:00
中外文摘 2015年13期
关键词:学生

□ 王 蒙

我目睹的旧中国

□ 王 蒙

民国报刊

当时北京有三家报纸我印象深刻:一是国民党党报《华北日报》,销路很差;二是民营报纸《平明日报》,销路不错,副刊上看到过萧乾、焦菊隐的文章;三是日伪时留下的《实报》,小开张,人称“小实报”,八卦新闻多,主编管翼贤,解放后1950年代以汉奸罪被处决。“小实报”的版面至少有三次给我留下了印象,一是日本发动突袭珍珠港后,宣布开始了“大东亚战争”,《实报》上登载有什么人摇旗助威庆贺(后随着战况失利日方更名此战为“保卫东亚战争”)。二是详细报道了枪决汉奸、间谍金壁辉即川岛芳子的情况,说什么金被处决前要求换上一身素白衣裳,被国府执法人员拒绝。三是报道冬季慈善粥厂开张的消息。我那时还能见到在天津出版的《大公报》,1946年旧政协会议达成停战协议(没能执行),《大公报》用头版通栏刊登四个特号大黑字“停战令下”,非常醒目。

说起民国的期刊,日伪时期不能不提到《三六九画报》,即每月阳历三日、六日、九日,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出版的娱乐小刊,封面多是名伶,即京剧坤角,如言慧珠等的黑白照片。该刊版面上我有兴趣的内容有郑证因的《鹰爪王》,叫作“技击小说”,没有叫武侠小说,还有白羽的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此画报社举办过短篇小说大赛征文,获冠军的小说题名《点绛唇》,是凄婉的爱情故事。

国府时期,有储安平办的《观察》杂志,主张第三条路线,我的印象是它的文字语言比较古雅与学院气,少年的我读起来比较吃力。另外在旧中国临近寿终正寝时,忽然出了一本《太平洋月刊》,主编姓耿,笔名“笑天”,创刊号第一篇文章叫《列宁的叛徒与国父的逆子》,破口大骂完了国民党再骂共产党,十分吸引眼球,一下子洛阳纸贵,但没出几期,严正宣布停办,未知其详。

1948年,一家赔本的小报突然别出心裁,发行了套红号外,声称“共军”的刘伯承等已被“国军”俘获。为此,国府有关部门宣布此报造谣传播失实消息,欺骗读者,罚他们停刊一周(或更多)。其实,他们正是因为报纸办不下去了才玩这么一手“奇葩”,光这样一份号外,已经赚回了不少亏空,你不停它的业,它也早想洗手不干了。

我那时爱看报,许多消息是从报上得来的。1948年年初国民党召开国民大会,蒋介石当选为大总统,李宗仁当选为副总统,江南一家报纸说蒋中正当选为“小总统”,后来说是经查确系排版紧张所致,没有政治意图。“受害人”蒋介石也未提出诉讼,不立案。

民国时期的报纸有一套专门语言,战事失利撤退,叫“转移阵地”,学生在游行示威中被打死,叫“自行失足”,其实“自行失足落水”的说法早就受到过鲁迅的声讨。那时的报纸还有一个说法,将大学生中致力于反蒋的学生称为“职业学生”,即他们不是学生,而是以学生的身份打掩护,专搞颠覆国民党政权的。

百姓生活

日本刚投降时,万民欢腾,日军家属侨民狼狈返日,他们变卖家产,物价狂跌,百姓充满希望。但是很快,国民党法币与关金(国民党在东北发行的货币)贬值,物价上涨,后来上涨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两小时粮价变一次,晚上比早上不知翻多少倍。房租也只好以值多少袋面粉计算,因为钱币转眼变成废纸。老板雇工有时也用袋装面粉发工资。

我记得我所接触的多数人家都没有床,最好的是用条凳搭板当床。绝大多数人家也没有洗澡设施,最多是弄一盆温水擦拭一下。当然,社会上有澡堂子,一两个月才去洗一次,热水撩到身上,用手指一搓,下来的都是泥股截。

当时北京的大街是柏油路面,胡同里都是土路,俗话说“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时北京下水道问题严重,大雨后有些地方水可没膝。雨后到处是蜻蜓,入夜则是萤火虫到处飞舞。那时候萤火虫多除了生存条件与此后不同以外,主要是由于电力少,常常停电,供电时贫民也舍不得开灯,给了萤火虫光芒四射的机会。街上小汽车很少,公共交通靠有轨电车,车上挤得连门窗上都扒着人。这种场面我1999年去印度访问时又看到了。我们那时青少年普遍不买票,想买票也买不成。

社会见闻

佟麟阁路上有一处警务机构,门口停着一些摩托车,配有穿军装的警卫,门内一处大影壁,上书“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与伟大口号形成明显对比。

当时还有一些类似的高调,动不动就喊“忠勇为爱国之本,孝顺为齐家之本”,还有“不成功,便成仁”,“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童子军的军训是“智仁勇”,并用食指、中指、无名指行童子军礼。

当时主要的娱乐就是看电影。日伪时期我看过周璇、陈云裳、李丽华、周曼华、梅熹、吕玉主演的电影,国府时期更看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等反映现实的进步电影,并知道了白杨、张瑞芳、陶金、赵丹等明星。

黄宗英主演的第一部影片《追》,我是在一个大礼堂里看的,当时的师大女附中校长石(石石)磊竞选参议员,为此,招待一批批师生看电影,一面放电影,一面打幻灯,为石女士竞选造势。

日本投降后美军为了帮助“国军”受降,从天津塘沽港抢先登陆,那时在北平也能收到美军的电台广播。然后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些士兵来了北京,为迎接美军,本来日伪时期规定人车全靠左行,突然改成了靠右行驶。

流行歌曲与进步歌曲

当时流行歌曲很盛行。有一个歌是《三轮车上的小姐》,说的是美国兵双人吉普车上的女郎,这么说的:“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装裤子短大衣……”

另一首颇有民国特色的歌是“我的心里两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要想回头看又怕难为情”,唱完两段以后是打口哨,当时的感觉是小流氓唱的。至于周璇的歌,乃至于《夜来香》之类的歌,就算极好的了。

艺术歌曲也有,郎毓秀唱黄自作曲的《天伦》,还有赵元任词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很受欢迎。

还有两首歌值得一提。《春天的花是多么香》,现在成了国际比赛香港队的出场歌,其歌词本来是小资型的,“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现在变了雄壮堂皇的分列式进行曲了。

解放前夕流行的歌曲中有“山南山北都是赵家庄,赵家庄有一位好姑娘”,这是吴祖光作词,在香港最先唱出来的,被认为是迎接解放的歌。因为人们设想,山南山北,当然早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还有一首在学生运动中相当流行的丹麦(一说芬兰)民歌,“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逍遥……”,完全与政治无关,但最后唱道:“不远了,不远了,幸福的日子就要来到了”,成为青年学生迎接解放、盼望革命胜利的心曲。

在解放前不久,媒体上还发生了批评曲艺演唱靡靡之音的事情,别的曲艺艺人不怎么应声,好像是连阔如还有曹宝禄对此进行了强力反驳。把社会风气不好归咎于大鼓、单弦、坠子,似乎没什么道理。而想到我国社会风气不佳时人们谴责“靡靡之音”的习惯。也颇具特色。

1948年春天,在华北局城工部领导下,平津两地学生组织了大联欢,一批王洛宾还有北师大老至诚教授作的边疆歌曲,《达坂城的姑娘》《喀什噶尔舞曲》《沙里蕻巴唉哎唉》《青春舞曲》等,就是在这个联欢中唱火了的。

(摘自《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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