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刚:漫漫寻子路

2015-11-26 17:47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48期
关键词:滦县寻子儿子

艾江涛

一件红色上衣,一块悬挂于胸前的“寻子启事”牌子,是陈新刚近四年来的出行标配。列车上、地铁上、人口密集的广场与小区,都是他经常逗留的地方。“陈杨朝梵,2004年6月出生,于2012年3月10日在河北唐山滦县家门前被人拐走”,每当有人驻足观看或者询问时,他便会掏出准备好的寻子名片发放,并请求对方将相关信息发布上网。对他来说,每次转发便意味着孩子回家的一次希望。

今年以来,随着《亲爱的》、《失孤》这两部由拐卖儿童真实故事改编电影的热映,这一群体以及对打拐法律的探讨,曾引发人们前所未有的关注。一周前,陈新刚在北京地铁10号线寻子的照片被热心网友上传网络,很快刷爆朋友圈。照片中的他,眼神疲惫涣散,漫无目标。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不同,三年多前发生在自己老家门口的拐卖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寻找也成了陈新刚此后生活的全部寄托。

在北京地铁2 号线上,陈新刚向乘客发放寻子名片

丢失背后的疑团

从滦县火车站到陈新刚的老家——古马镇包麻子村,大概要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在冬日的雾霾下,收割完毕的冀北平原,一片萧索。不时闪现的巨大烟囱和矿石堆,是散落其间的铁矿石厂,与相连的几个村区别不大,包麻子村所有的是一排排石头为基砖头垒就的院落。在村委办公室门前的冷风中站了一小会儿,陈新刚把我们领到了他的家中。

出生于1978年的陈新刚,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以来的第一代独生子女,这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他仍和父母住在一起,并未分家。院门口圈养的十来头羊,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堂屋里面,陈新刚年迈的母亲,正在灶上准备着晚餐,而本来身体不大好的父亲,则在一年前带着遗憾走了。出事以后,原本在滦县工作的高级钳工陈新刚,一边在家附近的铁矿厂工作,一边找寻着孩子。而在保定工作多年的妻子,则一个人去了天津。“这样保持点距离还好,要不谁的心情都不好,总在一起更是打架。”陈新刚说,在他寻子路上遇到的几百个丢失儿童家庭中,一半左右都离婚了。

“2012年3月10日,那天下午5点左右,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孩子找不到了。”陈新刚的所有记忆,都以那一天为分水岭,之前的记忆特别真切,之后他觉得自己脑子坏了,很多事情特别容易忘记。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天是阴天,天特别冷,刮着大风。事发的几天前,由于妻子身体不舒服,他从滦县赶去看望她,两人当时都在保定。

旧历的新年刚过,陈杨朝梵就读的兴隆庄小学开学也没多久。由于学校就在几里地外的外婆家,加上有病在身的爷爷接送不便,他平时便住在外婆家,周末想回家的时候便回家玩。那天正好遇集,奶奶在集上碰见孙子,问他:“上礼拜你就没回家,这礼拜跟我回家吧,你爷想你了,还给你留着好吃的呢。”就这样,陈杨朝梵跟着奶奶回到了家中。

从6个月大就带在身边,孩子和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深。有一次孩子的母亲回家,提起家中的暖瓶倒水,被五六岁的孩子喝止:“这是我们家的暖瓶,你放下!”两位老人都对这个独子独孙倍加宠爱,因为两人都属马,孩子便用一根绳子牵着他们玩:“你们俩属小马,让我爸爸属大马。”奶奶说:“中,让你爸爸属大马!”

两口子一月回来一趟,见到父亲,孩子马上就蔫了,陈新刚说孩子虽然在爷爷奶奶面前撒娇,但很懂事,也很聪明,学过的课文每篇都会背,英文单词教过一遍回去再考还能记住。听得多了,奶奶也会了,在里屋的炕边,老人念了两个单词:“香蕉,banana;苹果,apple。”

那天,孩子和奶奶上午10点多回到家中,吃过午饭,也就1点来钟的样子,由于天气很冷,老两口让他在屋里玩耍。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无聊,就往院子外跑去玩了,玩一会儿,回来和他们说几句话。玩了挺长一段时间,大约两点多钟的时候,孩子又回来一趟,手里还拿着一块从铁路边捡来的石头,问爷爷好不好看,喜不喜欢。爷爷说喜欢,孩子就把石头给了他,又跑出去了。没有想到,这成为孩子和爷爷的最后一面。

又过了好久,不见孩子回家,奶奶便出门寻找,去邻居家、同学家,还有他常去玩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不见踪迹,又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一遍,还是没有消息。下午5点多的时候,焦急的奶奶只好给儿子拨电话。接到电话后,陈新刚并没有想得那么严重,反复和母亲确认是否把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知道找了那么长时间,他才有点慌神,赶紧动员村子里其他人一起寻找,同时给古马镇派出所报了案,和妻子办好请假手续,直接打车往回跑。

等他们到家时,已快到夜里11点,家里到处都是村里的人。整个晚上,大家对村里进行了地毯式搜寻,仍然未获线索。一直到第二天上午,陈新刚正在外边继续寻找,家人打来电话:村子里有人见到小孩被一辆黑色的车拉走了。

消息来自陈杨朝梵的同班同学。事发前两人在一起玩耍,下午时,这个小男孩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拿起一把玩具枪就往外冲,家人问是怎么回事,孩子说:“大雨(陈杨朝梵的乳名)被坏人抓走了,我去救他!”据他描述,他和大雨当时被一个黑脸的人拉着走,他们抱着树不撒手,最后还是被拉到一辆黑色的车上,大雨当时还把那个人咬了一口,他被大雨推了一把,不知怎么下车逃了回来。

上午,当警察来到现场,陈新刚带着他们再去这户人家的时候,家长拒绝承认孩子的说法,称他们的孩子当天一直在家看电视,所谓坏人是看电视剧后乱说的。由于找不到有力证据,警察转了一圈又回去了。陈新刚认为,正是当地警察的不作为,耽误了救援孩子的最佳时机。

蹊跷的事情并不算完。过了两天,这户人家的妻子来到陈家,向孩子的奶奶吐露,不是他们不说,是有人拍着她的肩膀说,如果说出当时情况,就把她的孩子也偷走。猜也能猜到,拍她肩膀的人就是村里人,但究竟是谁,那位胆怯的妻子始终不敢吐露半个字。

与陈杨朝梵这位同学的讲述互为印证的是,陈新刚从两位邻村村民那里发现的线索。在任店子村,一位村民告诉他,在当天下午1点40分左右,曾有一辆黑色的车停下来,向他打听前往包麻子村的路。而在兴隆庄,一位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发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有一辆黑色的车一直在路边徘徊往复。

也是在那几天,陈新刚的爷爷在家门口窗前发现了两堆香烟头,还有几段被剪碎的水管,显然,夜里曾有人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陈新刚把这些线索都写进报案材料里,还找了几个嫌疑人的烟头交给滦县公安局。但由于得不到及时有力的回应,陈新刚只能陷入自我猜测之中。令人感慨的是,之前那户人家的妻子没过多久精神也出了问题,不久去世。

既然案情无法突破,陈新刚只得强打精神,开始在茫茫人海之中近乎绝望地找寻。

河北滦县包麻子村陈新刚家。3 年前他的儿子就在家门口被拐失踪

半年之前的预感

陈新刚的老屋没有多余床铺,我们一起前往滦县就住,第二天一早,他要赶往北京参加一场儿童失踪预警平台的产品发布会。路上,他让司机稍作停留,指给我们当时那位村民提供线索的地方。

在滦县新区的一座住宅楼里,陈新刚取了一些宣传资料和衣服。这套装饰一新、看上去非常温馨的二室一厅,是他几年前和妻子买下来的。“日子刚要好起来了,结果儿子丢了。”让他更为伤感的是,儿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新房。

在宾馆安顿下来,陈新刚打开手机,向我展示寻子路上的照片和故事,还有QQ空间里自己和儿子以前的照片。指着一张之前的照片,他说:“我感觉这几年老的何止是十几岁,二十几岁都有了。”一旦空下来,他就会翻看儿子的照片,一遍遍回味着每张照片背后的记忆,成为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小狗,名叫“虎妞”,名字还是儿子起的,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他养着。虎妞非常听儿子的话,即使被打,只要一声召唤,仍会不声不响地跑回他身边。可就在儿子出事前半年,虎妞被家里毒老鼠的药毒死了。

“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陈新刚自己也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和妻子商量,想把孩子送到少林寺,一边学习功夫,一边学习佛教文化。因为本人信奉佛教,他才给儿子起了“朝梵”这个富有寓意的名字。

他本人与佛教的结缘也颇有戏剧性。那还是19岁在唐山打工的时候,有次他在街上走着,被一个摆摊售卖佛像、香纸、手串的人所吸引。那人当时正在讲故事,他讲到佛家盘腿的三种盘法:散盘、单盘(银盘)、双盘(金盘)。他说一个修行的人,走累了在路边双盘起腿休息,有个鬼路过,看见地上有座金塔,便倒地叩拜。后来他累了,变成单盘,鬼看见金塔变成银塔,仍继续叩拜。最后他变成散盘,鬼见银塔变成一个土包,有点生气,便上去踹了两脚。修行人站了起来,鬼一看踹出个人来,赶紧跑了。“我听得特别着迷,感觉都走不动道了。”后来,他一边打工,一边跟着师父听讲学习佛经里面的故事。

学佛之后,他觉得自己胆子变大了,脾气也好起来,对一些事情也看得淡起来。他告诉我,自己有一个从未对人讲过的感觉,早在儿子出生前,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这儿子必须送出去,在家养不住。直到虎妞被毒死后,那种奇怪的预感再次出现,然而由于遭到母亲反对,陈新刚最终没有把孩子送去少林寺学习。

反复的希望与失望

陈新刚那种近乎神叨的感觉很难解释,可以理解的是,对每一个寻子的家长来说,希望至关重要,不管用什么方式,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希望,以此度过那些黑暗而绝望的日子。

陈新刚讲了一个寻子家长圈中流传很广的故事。有个被抛弃的小孩,后来被一对外国夫妇收养,并且被一路培养为博士后。找不到孩子的时候,家长们便会用这样的故事来安慰自己:孩子虽然离开了自己,但说不定在哪儿享福,比在我们这里会培养得更好。

让陈新刚痛苦的是,是寻子路上反复闪现的希望与失望。自从在各大寻子网站发布寻子消息后,他便不断接到热心人士的举报线索,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有时候半夜里还有人打来电话。

像电影《亲爱的》里面所描述的那样,欺骗电话和短信层出不穷。陈新刚打开手机,就在几天前,有人发来短信:“你在找孩子吗?你的孩子在我手里,只要你转账5万,我派人送到一个地方你来接孩子,明白了吗?一小时内为止。”看到短信,他不由苦笑,长期受骗的经验告诉他,凡是先提钱,肯定是假的。

也有许多让他升腾起巨大希望的来电。就在今年5月份,有人告诉他,曾在北京西站西边的一个桥洞里,见到有人带着一个孩子在那摆摊,孩子看起来特别像他丢失的儿子。他跑过去一问,确实有这样一个人,但是那天没来,附近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告诉他,那个小孩和他的儿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决定在那死等。陈新刚在那个桥洞整整守了一个星期,过会儿就跑去看一看,以致附近的人以为他是神经病。最后人终于来了,他装作买东西的人,问东问西,顺便打量孩子,但显然那个孩子并非他的儿子。“我儿子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本来信心十足想着很快就能把儿子领回来了,结果不是,心里面一口气就泄了。”

还有一次,在孩子刚丢一年的时候,有个唐山市的热心人打来电话,告诉他小区里有个大人死命打孩子,把一根棍子都打折了,看着就不像亲生的孩子。为了核实信息,热心人花了一个月时间,从宝贝回家网站一张张比对照片,认为和陈新刚的儿子特别像,还将他的照片下载下来做成手机屏保,帮忙查找。一听有谱,陈新刚马上过来,并通过私人关系找到唐山市警察,最终将那位打孩子的大人抓获。结果一查,并没发现自己的孩子,人家也坚称所打的是自己的儿子。陈新刚偷偷将这户人家的孩子照片发给热心人核实,担心孩子被调包,直到当天的银行监控录像曝光,大人从衣柜里取出当天他们父子所穿的衣服,陈新刚的心才再次凉了下来。

失望与希望反复煎烤。2015年10月,在南京糖果会上散发寻子名片的陈新刚,照片无意中被发布到网上,江苏卫视“新闻眼”栏目不久找上门来,同时还有一位当地人提供了一条线索。在节目中,当陈新刚再次失望地发现羽毛球馆中练球的孩子中并没有儿子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冲出球馆,把矿泉水浇洒在头上,仰天痛哭:爸爸想你了,快回来吧!

永远在路上的一群人

在同期节目中,还有多位被拐孩子的家长发声,他们希望通过各种平台,尽其所能地散布孩子的信息,以增加寻找的机会。尽管国内目前并无官方权威统计,但据凤凰卫视之前报道,中国每年失踪儿童不完全统计有20万人左右,成功被找回的只占约0.1%。

这个庞大群体的家长们,在漫漫寻子路上,既是寻找者,也是志愿者,互相帮助与慰藉彼此。早在孩子丢失的当天,不会电脑的陈新刚就托朋友,把找儿子的“寻人启事”发布到各大网站和贴吧。事发后第三天,建林寻子网最先联络到他。5年前,山西人冯建林创建了这个公益寻子网站,2008年3月20日中午,他8岁多的女儿冯云在上学途中失踪。一个多月后,国内最大的公益寻子网站——宝贝回家,也联系到了陈新刚。这些网站为他记录了孩子的丢失信息,同时提供必要的援助。而早在2011年发起“随手拍照解救乞讨儿童”微博打拐的中国社科院教授于建嵘,在2012年通过卖画,为寻子家长们买了一辆寻子车。在今年5月的一条微博上,于建嵘称三年来,这辆寻子车行程7万多公里,向数十万民众宣传保护儿童和防拐知识,并成功寻找到三名孩子。

陈新刚加入了许多寻子家长群,哪里一有活动,群友便互相转告。平时看到一些寻找成功的好消息,大家也会马上转发,看到一些虐待拐卖儿童的消息,则尽量不转发,免得让寻子家长痛苦。看到别人的孩子找回来,陈新刚也很激动:“今天把你的找回来,下一站说不定就是我的。”

陈新刚跟着“寻子之家”的寻子车,到处寻找,去了哪些地方,他都有点数不过来了。每到一个地方,大家会选择一块场地,搭起寻子海报,家长们有的跪在地上,有的给过往行人发放名片,有的则涕泪交零地唱起那首寻子之歌《宝贝你在哪里?》——“那一天突然没了你的音讯/亲人们哭天喊地 心急似焚/为寻找你爸爸走访了多少村庄/妈妈跪求过多少路人……”

2015年11月20日午后的北京,纷纷淋淋的雪花逐渐下成小雨,据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将持续降雪,气温骤降。在北大中关园举办的“儿童失踪预警平台发布会”现场,陈新刚用手机微信,小声地对一位记者讲着自己几年来的寻子历程。接连讲了几十条,他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每当看到别人带着孩子欢欢喜喜在一起玩、一起笑的时候,我也怀念曾经拥有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生活了,只能活在回忆里,三年多了,在我心里,我儿子还是以前的样子。”“儿子你在哪里?爸爸的手机为你24小时开着机,可怎么从来没有听到一点你的消息?!”“在路上,我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热心人,你们是我坚持寻找的动力。”“我要走下去,一直到找到孩子为止,生命不息,拼搏不止……”

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伴随着泪水,那些声音更像一位绝望父亲的情感宣泄。在饭馆,我问他:“你觉得你会这样一直找下去吗?”他看着我,回答:“会,我会一直找下去,因为只有在路上,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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