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酒水

2015-12-06 08:31刘诚龙
饮食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队里酒水粒粒

◎刘诚龙

江西定南那地头,据说有一道名菜,叫酸酒鸭。酸酒鸭之鸭自是鸭,酸酒鸭之酒可不是酒,而是米醋。不过如果借此推断酸酒水是米醋水那就大错特错了。酸酒是酒。酸酒古已有之,冯梦龙《笑林广记》记有《酸酒》:“一酒家招牌上写:酒每斤八厘,醋每斤一分。两人入店沽酒,而酒甚酸。一人咂舌攒眉曰:‘如何有此酸酒,莫不是把醋错拿了来?’友人忙捏其腿曰:‘呆子快莫作声,你看牌子上写着醋比酒更贵着哩!’”

湘地酸酒水,是酒,是米酒,是糯米酒。糯米蒸熟,匀撒一层饼药(饼药是我老家一种叫辣辣的植物做的,辣辣,是蓼科植物,湘地水边田边皆生),倾倒坛子里,密封(懒些的,拿几张报纸盖住了事;勤劳精致的,坛盖盖捂一层黄泥巴),封它三五几个月,掀开,满屋子味随风飘出窗,是酒香。

那是吾乡的甜糟酒,甜糟酒喷香,清甜,粒粒糯米清晰清爽,变身做了酒,依然为米粒,挖一勺,放砂罐里,开水熬开,糯米粒粒浮,浮出水面的,有,一层;浮在水腰的,有,一层层——上好的糯米酒,被水煎开,粒粒糯米能浮在开水的任意一层。酒水略显黄,米粒还泛白,“酒甜哪……”,做了糯米酒的嫂子,逢人便吹,“酒甜哪……”,尾字拖得老长老长。嗯,确乎甜,甜蜜蜜的,甜爽爽的,我老家就叫甜糟酒。

酸酒水,不是甜糟酒,酸酒水出自甜糟酒;甜糟酒得密封得好,不让风进,不让气出,才甜得沁脾,只是哪能够?勺子去舀甜糟酒,回数多了,气跑出坛外来了,风进得坛里来了,甜糟酒水色渐变了,变浑了;甜糟酒气味渐变了,变酸了。

这就是酸酒水了。

酸酒水是酒吗?酸酒水是不太上桌的。甜糟酒上桌,姑来了,姨来了,便去坛子里挖两勺,倾倒砂罐里,煎开,佳酿待佳宾。酸酒水不上待客之道。我父亲说,酸酒水是打口干的。夏日炎炎,您要打乡亲家门口过身,喊声嫂子,讨口茶喝。您喊甜嫂子,嫂子便甜,嫂子就讲客气,舀一勺酸酒水给你当茶喝。酸酒水,不太酸,不会酸掉你牙,微微酸,微微甜,甜里带酸,酸里带甜,解渴是绝好。

酸酒水,在我父亲那里是酒。有人发微信给我,说是菜的营养全落了汤上。由此推之,那么,米的营养析出,全落在酒里?如今青黄不接这词语,已然从词典里废了,冬天都有新鲜茄子辣子了,冬里接了春,青涩自然接了黄熟了。当年,青却隔了老长日子,接不上黄,三四月间,陈粮没了,新谷还在禾苗里没抽穗,哪来米下锅?早餐蒸红薯,中餐红薯米饭(红薯切方丁,与米同煮),晚餐是煮红薯。红薯也吃光了,冇得了,父亲要去三五十里外一个叫小南山的去挑,一挑一百斤,七八口人,吃不了一星期。父亲挖土担炭归来,掀开锅,锅里红薯不多,便走到碓屋里那石缸子舀大碗水,再走到床底下那坛子里,舀一勺酸酒水,搅和搅和,咕噜噜喝了,转身去挖麦土,出猪栏,扛一把锄头,攒了劲,去挖地球了——如要做酸酒水广告,我要推举我父亲去代言。广告词我给拟好了:喝了酸酒水酒,干农活力气全都有。

酸酒水是酒,是例外。除我父亲外,好像没谁将其当酒。酒是粮食,酸酒水是粮食吗?我父亲练出了特异功能,喝一碗酸酒水,可以当两三碗饭。我伯父是最禁得起饿的,他都做不到。伯父只把酸酒水当水,打口干;不能把酸酒水当酒,饱肚腹。我们村里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壮的瘦的,叔叔、伯伯、公公(爷爷)、哥哥、嫂嫂、婶婶、姑姑、婆婆,都把酸酒水当解渴水,不当饱腹粮。

队里出工,诸事都不足怀想,有件事却蛮有味。队里出工,上午出到十到十一点,下午出到四点到五点,中间都要歇一干(一阵子),每次都是半小时模样,歇,不单是放下锄头,放下扁担,放下打谷机,还有酸酒水喝呢。这事情我干得多,我挑担水桶(我没水桶高),挑得打趔趄,也要挑——我也出工了,我也记工分的,大人十分工,我是二分工。二分工跟十分工,一样干(我六七岁,夹在两个十分工的大汉里,踩打谷机了),觉得亏,其实也曾占过便宜:快到队长吹哨子,要歇干了,队长先叫我去挑水,水是泉水,高山岭石缝里流出来的,清,甜,冷冽。那水好。我奶奶将要落气,别的什么都没说,记着的是那石缝细流,叫我父亲去打一壶给她喝,喝了,脚一蹬,去了,蛮满足的样子。我父亲最享受的时刻,是挑三十里煤炭回来,脚打葳,腰发软,不想动了,不就近舀井水,要就远,叫我跑两三里路,舀泉水给他配酸酒水。此泉水配酸酒水,那是至味,父老出队里工,歇干那会儿,指定是要此水与酸酒水相配方的,这事队长多半派我去。我担一担水回来,队长嫂子放药一样,放一勺酸酒水,放水里打汤,再用竹勺里头打转转,打圈圈。然后大家一个一个来,舀酸酒水喝,可是甜哪,那可出味哪。

酸酒水三字,中间酒字,我老家不读第三声,读第四声。甜糟酒,酒字倒是读第三声的。甚区别呢?读第三声,那是名词酒,读第四声,那是形容词醉啦。吾乡的醉,不读醉,读酒字去声。酸酒水醉吗?不醉。酸酒水是甜糟酒之零余,说来也就剩点儿酒味了,还醉甚醉?酸酒水不是酒,是水,是碳水饮料。对,是饮料。

那何以又读第四声呢?您不晓得,队里出工,父老拽耙扶锄,挑粪插禾,踩打谷机,都是大力气活,那活您三五分钟都受不了,父老们一气要干一二小时的,中间歇了息,还有酸酒水喝,那是人间第一美味啦,那片刻的欢愉与幸福,真是醉人哪。

酸酒水?饮料?周兄弟恰来茅舍小坐,听我说得酸酒水神乎其神,一把推开我,哒哒哒,百度起来,未几,大声惊叫:兄弟,甚东西一百度都是上百万条,酸酒水一条也没。兄弟,天助我也,天要我们去开创大商业,咱哥俩一起去工商注册,办酸酒水饮料公司去,保准赚盆满钵满,一年起步,二年上市,三年将可口可乐搞垮。我自叫好,呵呵,呵呵,叫好。周兄弟是秀才,我三年前结识的,第一年,他约我开蕾丝内衣店,说是拢不得美女身,那就赚尽美女钱;第二年,他约我开作文班,全国连锁,自己此生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培养学生去探囊取物,也牛气;三年后又言志,他找到了酸酒水项目。我当然打呵呵,这头偷笑:酸秀才将酸酒水去工商注册,怕是没甚希望;去联合国申遗,倒靠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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