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爱

2015-12-16 07:34王淼
短篇小说 2015年8期

◎王淼

幻爱

◎王淼

01

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我会无法确定是以酸乳炖煮的手抓羊肉,还是加了夏多内白葡萄酒调制的鹅肝慕斯;我最喜欢的花是哪一种?我无法确定是芍药、海芋,还是荷花;我最喜欢的歌曲是哪一首?我也会无法确定是巫启贤的《想着你的感觉》,还是文章的《红豆》。

你以为我弄错了,你说:《红豆》是王菲唱的。没错,但我最初在台北听到的是文章唱的。我说的文章不是马伊俐的老公,不是和李连杰在电影里演父子的那个演员,是一个出生印尼的专业歌手,但现在已经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当然,听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但是,如果有人问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晓天,何晓天。

02

我是在和薇茜分手的那一天,遇到晓天的。

那天下雨,薇茜发简讯要我下班后去她住的地方。在此之前,她断断续续和我冷战了好几回,我只是不想认真计算。若要计较,那么这半年中,我们冷战的时间合计起来远高于和睦的时间,而和睦时也仅只是和睦,并不火热,也不算甜蜜。

我们俩谈恋爱快两年,我闻得出薇茜想和我分手。分手其实大可以就近找家咖啡店谈,她何必叫我去她住处?

落雨的傍晚,我饿着肚子堵在路上。下班时段本来就是交通高峰,更何况天气又差。我心猿意马地想起曾经听人说:分手时做爱最堪回味。因为明知道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双方会分外投入。再加上心里猜测对方说不定已经另结新欢,即使分手成定局,床上的声势还是要保住,回想起来时也多一分眷恋。

薇茜愿意在分手时最后一次和我亲热吗?所谓分手性爱的滋味,我还一次都没尝过,今晚有机会吗?

我一路上这么胡思乱想着,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薇茜,而是我感觉得出她已经有别的男人,我和她是无法挽回的了。就如同那句俗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无可奈何。正好那天又是个下雨天。

堵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从城南到了城北,薇茜已经将这两年我送给她的礼物整理打包。原来她叫我大费周章地过来,只是要我拿走这一包曾经浓情蜜意、如今弃之也不可惜的东西。

她站在门边,将一大袋东西交给我,没有让我进屋的打算。看来分手性爱彻底没戏。

我没有说那些“祝福你”,假装自己很有风度的话,也没有说“再给我一次机会”、“难道我们过去的爱都是假的”这一类企图翻盘其实是纠缠的话。我默默地拿着一大包东西,转身搭电梯下楼,然后在下一条巷口的7-ELEVEN买了包香烟和打火机。

没错,我本来不抽烟,可是眼下实在太闷了,再到下两条巷子里的小公园,不顾长条椅上的雨水径自坐下。

我刚点燃第一根烟,晓天就出现了。她站在我面前,刚好挡住了路灯的光。大概是怕雨水弄湿了衣服,她没有坐,只简单地冲着我说:“来根烟。”不是询问句,而是命令句。

我递给她,并且帮她点着。她一手拿烟,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拨了拨我放在椅子上的袋子,问:“分手了?”

我点点头。

“完全没有转还的余地。”她宣布,而非猜疑。我看着她,她吐了一口烟,说:“她用超级市场的购物袋装你送给她的礼物,而不是其他比较称头的百货公司包装袋,可想而知你在她心里的价值。”

我不置可否,她耸耸肩,继续发表看法:“但也还好她装在这袋子里,要是SOGO或微风的纸袋,恐怕已经破了。你看这雨……”说着抬起头,两人同时发现,雨不知道何时停了。

“有没有钱?”她又问,像是我们多熟。

我掏了掏口袋,掏出五百元。她一把拿走,要我等她一会,就走了。似乎还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买了酒、热狗、茶叶蛋、凉面、寿司和一包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热腾腾的爆玉米花。

她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喝点酒就过去了。”

没有杯子,但是她拿了吸管。我们就这样在小公园里,一起喝了一瓶智利红酒。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何晓天。

03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刚刚步入职场,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套房,每天骑四十分钟摩托车去上班。

那次失恋让我记住了爆玉米花的味道,不仅是味觉的,还有嗅觉的。浓浓的奶油味让无论什么样的心情,都稍稍增加了一点点温暖。就好像画画的时候在每种颜料里加进白色,于是红色变成粉红、蓝色变成粉蓝、紫色变成粉紫,一切都染上了童话的色彩。后来我意识到,这味道也和晓天联系在一起。

我没再去那座小公园。和薇茜分手后,我没有理由继续在那附近出没。我可不希望万一遇到薇茜,她误以为我跟踪她,或者想制造巧遇。但是,我倒是盼着能见到晓天,为什么那天竟然会忘记和她要电话号码?

就这么偶尔想起晓天,心里便浮起淡淡的遗憾。日子仍旧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变的速率流淌,我认识了新女友涓涓。和薇茜分手时我也伤心,但我是个实际的人,即便情伤,也还是知道新恋情某日会再在我身边出现,只是不知道这个某日比我预想得快。

涓涓是个开朗的女孩,开朗却不聒噪。喋喋不休是件很吓人的事,阴郁也很吓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误以为神情忧郁的女孩比较惹人怜爱,大概是那些无聊的文学家搞出来的,好比多愁善感、不时抹泪的林黛玉。但我喜欢爱笑的女孩,老是要我猜对方的心事,我可受不了。和涓涓约会了几次,感觉还算自在。这很重要,不自在要怎么往下发展。

一天,我送涓涓回家后,骑摩托车回到住处。对了,涓涓也不嫌弃我没开车,让她坐在摩托车后座吹风、吸废气。没想到竟然在楼下遇到晓天,晓天说:“你住在这儿?真是太巧了。”

“你来这找朋友?”我问,这一回一定要和她要电话。

“不是,我来这算命,结果迷路了。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半个小时,找不到我坐来的那一线公车。”

“我就住楼上,要不要上来坐坐,喝点东西,待会我送你回去。”

“也好,我还真的有点渴了。”

晓天随我进到简陋的住处,她说:“还好,不算太脏乱。不过,太干净的男人做朋友也怪吓人的。”

我倒了一杯可乐给她。她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却问:“你有冰箱,但没有啤酒。你不知道单身汉的冰箱,是为了啤酒而存在的吗?”

“没有,如果有,我也不好意思给你,怕你以为我想占你便宜。”我诚实地回答。晓天对我的诚实嗤之以鼻,像初次相遇那天一样丢给我一句:等我。只是没和我要钱,便开门下楼。

我喊住她:“还是我去吧!你刚才不是说迷路了。”

“你巷口就有便利商店,我从它前面走了四次,丢不了的。”

晓天很快回来,我们从袋子里拿出冰啤酒,一人一罐拉开拉环,像是日本偶像剧里常常出现的画面。小房间里灯光温暖,我和她说起了涓涓,晓天给了我一些建议。我承认自己不了解女人,但是又有多少男人了解呢?就连我爸和我妈结婚快三十年了,我爸也常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

晓天虽然是个女的,我们却能像哥们一样聊天。她说:“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不是男女朋友。我们彼此对对方没有期望,也没有欲望。”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女人对男人有期望,所以什么事都变复杂了。

“你刚说去算命,算什么?”我问。

“什么时候遇到真命天子。”

“你没有男朋友吗?”

“上一个男朋友分手都一年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介绍。”

“也许问题就出在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说不定我是同性恋,过去一直找错了方向。”

“所以你今天去问算命的你是不是同性恋?”

“这也能从命格看出来吗?哎,我竟然没问。”晓天灌了一大口啤酒。

我们随意乱扯,我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手机的闹铃响了,我才发现阳光已经从落地窗探了进来。晓天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当然又没问。

04

一直到第六次见面,我才终于要了晓天的电话号码。还好虽然不能打电话给她,这个方向感极差的女人却记得我家在哪,自己找上门来。我和一个好朋友聊起晓天,他说异性恋的男女之间不可能有纯友谊,除非女方丑到毙,因为男人是欲望的动物。

我思索起来,关于自己对于晓天的欲望。和一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没有顾虑的聊天,算是一种欲望吗?和女朋友通常是无法做到无话不谈的,这种情况在很多人身上都会发生吧!

至于晓天漂亮吗?不是很漂亮,但是绝对有吸引力。为什么我不曾想要追求她?我也不知道,更何况遇到她的那一天,我刚好失恋,却不曾有过与她发展下一段恋情的想法。是因为珍惜我们之间的无话不谈吗?所以不想改变这样的关系。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走在河的左岸,看见河的右岸有一座古老典雅的教堂,于是想过到对岸看看。河很宽,我的前方就有一座桥跨越到对岸,我上了桥往对岸走。

到达对岸之后,我意外地发现教堂仍然在对岸。我虽然过了桥,但还是置身河的左岸。

满心疑惑的我,又上了桥再穿越一次,结果还是一样。那是个有月亮的晴朗夜晚,月光均匀地撒在河面上,望着河对岸的我突然明白了,我被透明的夜罩住了。这透明的罩子将河的两岸,分隔成无法跨越的两个区域。

晓天听我说完,问:你想和涓涓结婚吗?但是你又觉得你们有无法跨越的阻拦。

你的意思是说,教堂象征着结婚?

隔着电话,我看不见晓天的表情,但我可以感觉到她耸了耸肩,然后说:不然呢?

事实是,我隐约觉得涓涓在暗示我向她求婚。或者不是求婚,依照日剧的说法,就是向她表白,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弄了半天,你不想和她结婚,难怪说梦境是相反的。”

“我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我们交往才半年。”

“二十六岁的男人,觉得结婚还太早。但是二十六岁的女人觉得,要在三十岁以前,把自己嫁出去;那么从眼下开始,就不该再把时间浪费在和没有结婚打算的男人厮混上。”晓天说。

“我不是没有结婚打算,只是现在就决定快了些。你说三十,从二十六到三十还有四年。”

“是‘只有’四年。等到二十七了,她才发现你不想和她结婚,如果下一个愿意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男人不立即出现,转眼她就二十八了。在这一个阶段,时间对男人和对女人的意义不一样。”

05

又过了半年,我仍然没给涓涓承诺。涓涓说,也许我真正喜欢的不是她,不如分手吧!那时她刚过二十七岁生日。晓天说得没错,时间对二十七岁的女人和二十七岁的男人是不一样的。我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祝福她快点遇到那个她将要结婚的男人。

我又失恋了。我想起晓天说的失恋要喝酒,我约她晚上来家里。下班后去便利商店买红酒,闻到爆玉米花的香味,就又买了玉米花。

一个小时后,晓天盘腿坐在我唯一的一张沙发上,一边喝红酒,一边宣布涓涓觉得我没有诚意,以女性的逻辑判断。

“爱不爱,和结婚计划没有关系啊!也许明年我就想结婚了,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啊。”

“但是你不愿许诺。如果你爱她,你会许诺。”

多么奇怪的逻辑,她用何时结婚来判断我对她的爱。我反而觉得,她爱的不是我,是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如果她真爱我,怎么会因为我还没去思考的一件事,就决定和我分手。

晓天又一次陪我度过了失恋,我依然没有想要追求她,说不定她真的是同性恋。我们偶尔一起喝酒聊天,几乎都是在我的住处。有一次我提议一起去吃火锅,她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乱哄哄的,而且不习惯吃正餐。她几乎是靠吃零食摄取热量,便利超商几乎提供了她的饮食所需:茶叶蛋、关东煮、热狗、蔬菜沙拉、起士卷心酥、脆皮雪糕、丹麦面包,花样也还不少。

然后我遇到了若葭,她比我小四岁,我想这样结婚的压力会小些。她虽然比我小,但是生活上往往是她照顾我。认识没多久,她就开始帮我收拾屋子,过去的女朋友没人这样做,弄得我有点不习惯。更糟糕的是,她可以感觉到别的女人进过这屋子,为了怕她误会,避免不必要的困扰,我和晓天改在河滨公园见面。两个人一身运动服,倒是不惹人注意。

“干脆我介绍你和若葭认识。”我提议。

“万一她不相信我们只是朋友,反而麻烦。”晓天拒绝。

“难道你永远当我的秘密朋友,不认识我身边其他的人。”

“等你决定和谁结婚,再介绍我认识吧!不然才认识不久,你又闹分手。”面对晓天的调侃,我也不想辩驳。谁叫我们遇到的那一天,就是我失恋的日子呢?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吓出一身冷汗。我没法再睡,便起来看电视,醒着等天亮。至少得等到七点,我才能打电话给晓天,虽然我吓醒的时候就想打了。

我梦见自己被鬼附身,四肢呈“大”字形平躺在床上,身体却无法控制,剧烈抖动、上下震荡,母亲用力压着我也没法遏止。

梦里,母亲问我:“你小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你记得吗?”

不记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梦里的我在听了母亲的问话后更加恐惧了。难道事发之后,记忆会被消除,就像删除电脑里储存的档案一样?

后来我跟晓天说这个噩梦的时候,晓天说:“人会自动忘记自己无法承受的记忆,那是一种保护,因为太可怕了。”

在我的梦里,身体无法控制的抖动是因为鬼企图进入我的身体,正和我的灵魂争斗。鬼想要夺取这一副躯体的主导权,一旦获得了,我就没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晓天问:“梦里的你,知道被鬼附身了会怎样吗?”

“要不灵魂被驱离出去,在异度空间没着没落地飘浮;要不被囚禁在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里,眼睁睁看着占领者为所欲为。”我说。

“你最近在玩什么电脑游戏吗?”

“没有啊!我还以为你会说,是我害怕若葭企图控制我。”

“你说的,我可没说。”

“上回我梦到河对岸有教堂,你就认为和涓涓有关。”

“你自己觉得若葭的掌控欲让你有压力吗?”

“我不知道。”

“女人捍卫爱情,大概或多或少会有些掌控欲。但说到底,还是出于关心。”

“她现在对于我和谁出去、几点回家都要管。还不让我吃泡面和盐酥鸡,每天必须吃水果。”我抱怨着。

06

也许我心里已经不想继续下去,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终于,在一次若葭偷偷查我的手机被我撞见,我一下子爆发了,“分手”两个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若葭气哭了,她摔下手里的物证手机,扬长而去,我却觉得整个人轻松了。我从沙发上拿起手机,若葭没往地上摔,大概怕摔坏吧!我立刻拨给晓天,告诉她新的失恋消息,并且宣布:我们可以在家里碰面,不用大热天去河滨公园散步了。

累积了多次失败的恋爱经验,对于交女朋友难免有些意兴阑珊。就这样偶尔擦出点小火花,放电,也接受放电,但没有正式和任何人交往。

07

转眼,我已经三十三岁。爸妈有些着急,不时提醒我别误了终身大事。

几个死党先后都结婚了,最后一个踏上红毯时,对我晓以大义:“婚姻最重要的是和平相处,能够让日子过下去。我看你别再找了,晓天就很适合。”

我把这话告诉晓天,晓天干笑两声。

“难道你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促狭地问。

“我们就当朋友,这样最好。没负担,有话想说时还有人说。”

也许晓天是对的,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其实很难得。我也不愿意贸然改变我们的关系。

三十四岁生日刚过,我认识了文琦。文琦比我小五岁,她有自己的兴趣嗜好,有自己的社交圈。工作忙碌,投入的状况刚刚好,可以留一点时间陪我,又可以留一点空间,让我独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独立但是不强悍,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莫过于用她的泼辣强悍,迫使你必须承受她的温柔和依赖。

我们顺利地交往了一年,我决定向她求婚。我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买好一枚戒指,然后安排一个浪漫的桥段,在高潮时从口袋掏出装着戒指的红色小丝绒盒,而是约她在SOGO百货公司楼上吃法国菜,她一向喜欢法乐琪餐厅。

然后带她到楼下的珠宝店买戒指。我故意在珠宝店的玻璃柜前逗留,牵起她的手问:我们去挑一对戒指吧?她有些讶异地望着我,显然不能确定我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便接着往下说:我们结婚吧!我没有说:你愿意嫁给我吗?那让我觉得尴尬。“我们结婚吧”比较像一句提议,就像 “我们吃饭吧”。万一她的反应不如预期,我也可以当作是时间点不恰当。

文琦听明白了,她倒并不害羞,爽快地点了点头,我便牵着她进了珠宝店。不先买好戒指,一方面是我担心我挑的她不喜欢,我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另一方面,我选,钻石就不能太小,但我的预算也有限。若是文琦选,那就不同了。我了解她的个性,她有她实际的一面,与其把钱花在买戒指上,不如用在别处。组织一个家,要用钱的地方还真不少。

文琦挑选了一对式样简单的对戒。售货员刷卡的空档,我们立刻为对方戴上了戒指。

“我想是时候到了,该结婚了。”我这么告诉晓天。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见得比你过去的女朋友更适合你,而是因为时候到了?”

“都有吧。”我说:“找一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存在是因为你。”晓天一个字、一个字说,发音无比清楚。

我有些惊讶,晓天的话让我觉得沉重,她不会要对我告白吧!我们认识这么久,如果她对我有好感、有朋友之外的情愫,不应该在我已经决定结婚的时候才说啊。

“没有谁的存在只是因为另一个人。”我避重就轻。即便我就要结婚了,我还是很珍惜和晓天之间的友谊。就算婚后文琦有意见,我也不会妥协。

“是的,你说得对,但我存在确实是因为你。”

我蒙了,晓天脑子出问题了。我听说电解质不平衡,人会出现幻想,我结婚的消息,应该不至于对晓天造成打击啊!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以免对话内容变得更加荒唐。我向她说起文琦,也许她逐渐会愿意试着和文琦交朋友。

08

那天之后,晓天没再主动找过我,我打电话给她,总是关机。一开始我以为她闹情绪,多年好友突然宣布要结婚,难免有些失落。她也许需要一点时间调适。

两个月过去了,晓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虽然忙着婚前的种种琐事,还是觉得担心,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

我和当初说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的朋友说晓天不见了,以及最后一次碰面时她说的话。朋友先是不以为意,要我别在这个时候生出事端,影响了婚事。但见我是真的牵挂,朋友说:“给我她的手机号码,我认识人,有办法帮你查通联记录。也许能发现你找不到她的原因。”

几天后,我接到朋友的电话,他劈头就骂:“你耍我啊!那是空号。我起初以为你的晓天为了躲你,故意换了号码。但是一查才发现,那个号码停用好几年了,原本登记的名字也不是晓天。你别告诉我,遇到灵异事件啊。”

“不可能。”我说:“白天我们也见过面的。”

“你想想,她第一次出现是你失恋的时候,然后每次你和她在一起,讨论的都是你的感情生活。你要介绍别人和她见面,她都推托。不管她是人是鬼,别再找她了。”

挂了电话,我努力回想,我和晓天碰面时,确实没有别人在场。第一次在小公园,第二次在我家楼下,接着几乎都在我的住处。晓天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后来怕女友误会,也去过河滨公园。但如今想想,我们约会的每个角落,还真没遇到人。

09

婚礼的准备工作如期进行,我放弃了寻找晓天。也许说放弃并不准确,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供寻找的任何线索,唯一的途径──手机号码也是虚拟的。

但是每当电话响起,我还是下意识地希望是晓天打来的。

就这样,我从一个单身汉,变身成为有家的男人,拥有一儿一女。七岁的儿子喜欢我陪他骑车,三岁的女儿喜欢坐在我腿上,听我给她读故事。我依然不能完全肯定什么是幸福,但是我想在许多人心里,我所拥有的已经是幸福。

结婚十年,我们依然持续品质不错的性生活,假日一起买菜,吃饭时不至于除了孩子,就没有别的话题。

十年过去,我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工作和家庭,做一个尽职的父亲,陪伴两个孩子长大,可比想像中费工夫。我每天忙得没有时间寂寞,亦或者幸福的已婚男人本来就并不寂寞。

但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晓天,不是经常,是始终没有忘记。

有一天,当秘书端着一杯咖啡送入我的办公室。是的,我有自己的秘书,还有自己的办公室。

她放下咖啡杯,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您太太来过电话,请您会议结束后回个电话。”

我看着桌上的黄色马克杯,里面盛着没加糖的黑咖啡,因为震荡而微微起伏摇晃。杯子边沿是诱人的米色泡沫,因为温度激发出的香醇咖啡浮沫。

就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蹿出一个念头:难道我过去最亲密的朋友晓天,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又或者说,她其实是另一个我?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的X染色体与Y染色体,因为某种原因悄悄分离,并且彼此陪伴,进行了数年谈话。X企图帮助Y了解自己,看清自己与地球上存在的另一性间的关系和需要。

也许许多人都在不知不觉和自己进行相似的交流,只是我太沉浸其中,因为失恋让我空虚,而这空虚又很难和现实生活里的朋友说。

喜欢看老电影的人可能看过汤姆·克鲁斯演的《雨人》,父母过世后,他突然发现有一个因自闭症住在疗养院的哥哥。他逐渐明白,小时候以为是幻想朋友的Rain Man,其实是他的哥哥雷蒙。

我的情况刚好相反,汤姆·克鲁斯把存在的实体误以为是幻想,我把幻想误以为是实体。因为失恋的落寞,我自言自语了多年。

因为有你,我才存在。

这是晓天最后和我说的话,我现在才懂得。我拿出手机,找出晓天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当然没有人接听。也许朋友说得对,晓天消失了,就是希望我别再找她,或者是觉得我不需要再找她。

十年了,我始终没有删去晓天的号码。

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说不定哪天她自己又打电话来了?

下个星期,我就要庆祝结婚十周年了。

而结了婚的男人,需要一点秘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