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16 10:58沈俊峰
四川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王八炸鱼河里

○ 沈俊峰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哲学家说过“亲水是人的自然本性”,但是,我用行动佐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我喜欢那条河,喜欢那条河里的水。我成了那条河的快乐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也根本不知道中外著名的哲学家曾对水的重要性做过如此的描述,“万物本原是水”(古希腊泰勒斯),“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室也”(管子)。水是这么重要啊!

今天,当我置身于繁华喧嚣的都市,站在小区门前的河边,望着这条整日流淌着黑水、脏水、污水、臭水的古老又著名的河;或者,当我回到家乡,看到那条曾经哗哗歌唱的河流从此断了快乐的声音,河床被野草杂树占满之时,我才更加感受到先哲话语的深刻、震撼,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便突然意识到了身体的重要一样。眼前的水,我早已无法再亲近,不愿也不能再亲近了。不能亲近,于我微不足道,但是,让我痛苦的是,还有哪些河可以像我小时候那样随意地让人去亲近呢?

许多的自然之水,我们不仅不能亲近,甚至连伸手摸一下的欲望都失去了。

难以想象,以后,因为水的污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站在历史的高坡,我非常庆幸,自己曾经拥有一条非常清澈和快乐的河,那是我和小伙伴们寄情身心、让欢乐自由飞翔的精神家园。虽然,那条河早已干涸,偶尔有了一点水,也是死水一潭,无法流动,但是,那条河滋润了我的人生,放飞了我的梦。梦中,它永远奔腾流淌。忽地想到,“逝者如斯夫”的那条河,流淌在孔子的心里,也流淌在华夏子孙每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流淌了两千多年,而且继续,流向远方,流向未来,流向永恒。这条河,为中华文化增添了多么绚烂的一笔呵!

如今,我梦中的那条河,只能和我一样,在岁月的落叶中回味,在回味中追寻逝去的梦……

我不甘心。

不由得想起那个时候。

不得不想起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混沌无知,不谙世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飞扬着快乐。

那条河,叫桃源河,距我家不远,曲折宽阔,流水潺潺,水清透底,经年不息。大山里的河水,总是九曲十弯。拐弯处,成了河湾,河湾形成了水潭。水潭像一口硕大的水塘,水深且静,几乎看不出它的流动。奔向水潭的水,总是哗哗地歌唱,翻腾起雪白的浪花,依山傍势,欢快跳跃。

青山巍峨,竹林、柳树、草滩、乱石,一片片,错落有致于两岸。严冬之外,这条河总是热闹非凡,水声、鸟鸣、牛哞、人喊……蓝天下、青山怀抱中,声色辉映,赏心悦目,清神悦耳。

夏天,我们去水里游泳,捉鱼逮虾。我们比赛潜水时间的长短,憋一口气,潜入水底,睁着眼睛,能看清水底五彩斑斓的石头,零星的水草,悠闲的游鱼。有时候,我们故意找一块颜色和形态奇异的石头,远远地抛进深水,看谁能捞出来。欢声笑语,伴随着哗哗流水,一条河里都充满了欢悦,流淌着幸福和希望。

牛在河滩上慢条斯理地啃草,饱食之后便会把身体埋在水里打“汪”。牛在水中,只露出两只牛角、两只眼,乍一看,还以为是浮在水面的一截木头呢。后来,在一些画展上,我时常会看到这熟悉的一幕。看来,人们对生活的记忆,有许多的相同可以相互印证、彼此共鸣。艺术比记忆长久。艺术长久地保留了那一份美好,穿越时空。

有时,我们和牛一样潜在水中。但不管我们如何恶作剧,牛都巍然不动,憨然大度,任劳任怨。那些飞来飞去寻求血腥的牛虻,体壮硕大,和牛皮一样的颜色。它们难以叮到牛,又饥饿难耐,便不再嫌弃我们的瘦骨嶙峋。能感受到它飞过身边带着的一股凉风。能叮透牛皮的牛虻叮了人,真是钻心的痛啊!意志坚定者,会忍着剧痛,纹丝不动,却大喊同伴,等待援手,将后背上的牛虻拍死。拍牛虻的人有时候故意举着手不拍下,看着被叮者呲牙咧嘴的痛苦样子,“鼓励”他再坚持“最后五分钟”,自己却哈哈大笑。看着贪婪吸血的牛虻被拍死顺水漂走,又都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起来。

有时站在水里,我们一动不动,让小鱼贴着我们的皮肤拱来拱去,享受那酥酥的感觉。

我们还会站在高高的崖石上,表演跳水,多是木桩一样笔直地落入水中,笨拙可笑,溅起飞腾的浪花。

整个暑假,每天的午后到傍晚,我们几乎都会“泡”在河里。时间长了,浑身晒得黑不溜秋,像非洲来的朋友。用指甲在身上一划,立刻呈现一道白印子。

那个时候,河的诱惑让我们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回家,大人们常常要走到河边,大声地吆喝。这中间,就少不了听些训斥和责骂。每每遇到这个情况,我们就会异想天开,如果有个像英雄王成使用的无线步话机就好了,我们走到哪里,家长都能毫不费劲地找到。

现在,我们幼时的许多梦想都实现了,比如天天有肉吃,还进了城,住上了高楼,有了手机,有了私家车等等,但是,在奋勇向前的时光的车轮下,我们却怀念自己的青春、快乐和梦想,还无比怀念那干净的水、高远的蓝天、善良的心、不那么过度自私的品德……

谁能告诉我,有多少“过去”值得“现在”的怀念?怀念是因为“现在”的痛苦抑或缺憾吗?

贫穷,不一定不快乐,富有,不一定就快乐。那个时候,我们的许多衣服打了补丁,一点也不美观,但是天天傻傻地乐。

下河抓鱼,就是难忘的一乐。

河鱼总是逆流而上,不屈不挠,寻找食物,并且摇头摆尾地展示它们曼妙的身段。我们捉水里的鱼虫,或用红蚯蚓,穿在鱼钩上做鱼饵。发现鱼咬了钩,浮杆下沉,立刻拎竿。拎竿的方向总是偏向下游,让鱼钩斜挂鱼嘴,不容易脱钩。钓河鱼的动作要像河水一样欢快,“嗖”地拎竿,如果空钩没有鱼,“嗖”地再扔回水中。那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充盈着水一样的灵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肯定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鱼”吧?因为河里的鱼机敏得很。

有时候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砍两根山柳枝,剥去皮,做成两根雪白的木棍。两根白木棍在手中呈八字形不断地抖动,俗称赶鱼。鱼害怕那种不断乱动的白色,亡命地躲避。赶鱼人嘴里不断发出“嗤嗤嗤”、“嗤嗤嗤”的声音,令那五彩斑斓的鱼更加慌不择路,仓皇乱逃。可是河浅水清,鱼身呈彩虹一般漂亮,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跑到哪都在赶鱼人的视线之内。最终,鱼会累得筋疲力尽,无奈之下,自欺欺人地一头钻进某块石头下面,以为躲进了一个安全之地。殊不知,这其实正中赶鱼人下怀。赶鱼人得意地一笑,放下木棍,腾出两手去石头下面小心翼翼地摸,十有八九就能捉住正瑟瑟发抖的被当地人称作“花唿哨”的鱼儿。

这样的河鱼,非常好吃。开国上将洪学智就喜欢吃家乡的这种小河鱼。

那时候,生活困难,粮食不够,鱼肉更少,领袖教导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即使这样,我也得常常去挖野菜,将野菜掺上米、面弄熟了一起吃。现在吃野菜是一种享受,那时候吃野菜却是迫不得已。因此,更乐意去河里捉鱼,既享受捉鱼的快乐,又美了肚腹。

我父亲买了一条粘网,十多米长,一尺多宽。傍晚时分,找个水缓处,将网拦河撒下,过一会,就会发现有鱼挣扎。轻手轻脚趟过去,将鱼从网上小心地拿下。网眼不大,丝很细,鱼毫无防备地穿行,会一头撞上粘网。因为身子大,往前钻不过去,往后退,腮又挂着,进退不得,只等束“手”就擒。一个晚上,赶上运气好,能粘半篓子。那种网只粘大的,绝不要小的。让我不明白的是,现今,当我行走在办公楼前的护城河边,看到一些人拿着那种只漏水、不漏鱼的网,大有一网打尽、斩“鱼”除根的样子,不禁哀从中来,他们要那些可爱的小鱼苗苗干什么呢?

这是人心的问题。

毫无疑问,许许多多污水的产生,也是人心被污染的结果吧?

桃源河并不是一概的温柔,也有红颜一怒的时候。夏秋之季,当地雨多,常常造成山洪暴发。涓涓细流,“海纳百川”,河面会在瞬间宽阔许多。那时候,河两边的树林、竹林、草滩都被水淹了,洪水滔滔,汹涌而下,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那些树、木头、毛竹、庄稼之类的随波逐流,浩浩荡荡,气势吓人。如果连续下那么几个小时的暴雨,洪水就会陡然涨起,速度非常之快。

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忽地听到有人大喊我父亲的名字。“快起来啊,水淹上来了。”原来是工厂下夜班的人发现洪水后报的“警”。我立马开灯,啊,洪水已经无声地淹到了家里,洗衣服的木盆、鞋子等物件已经漂了起来,晃晃悠悠的。我们立刻下地找东西去堵门。好在水并没有到达床面,便开始消退了。消退也很快,只一会儿工夫。

第二天,费了很大劲,我们才将屋里的水和淤泥清扫干净。

洪水退后,河水还有些浑浊,那是一种黄泥的纯粹的“黄”。岸边被水冲刷出许多裸露的石块、歪斜的大树、一边倒的竹林。太阳出来了,河水中许多王八悄悄爬了上来,卧在石头上静静地晒太阳。公路离水面有十多米高,我们中午放学,走在公路上,看到王八晒太阳就会兴奋地惊呼。有人蹑手蹑脚下去,想捉它,但是看上去憨憨的王八耳朵非常灵敏,听到声音就会翻身入水,隐入水中不见踪影。捉它太难了。有人不甘心,就往下扔石块,石块落到水里,溅起水柱,惊了王八,它也一样从容地爬入水中。静卧的王八不喜欢有人打搅它的美梦。一路走来,几乎每块大石头上都卧着一只王八,像是占山为王的各路响马。

那时候,人们还不会养殖王八,市场上买卖的绝对都是野生的。在上游不远的诸佛庵小镇上,河上架着一座简易桥,即几个桥墩上铺着水泥预制板,两边没有栏杆。一天,小镇医院的一个女医生在桥上碰到一个卖王八的老太太,拦下要买。两个人讲好价钱,过了称,然后将王八放在脚下,开始付账找零钱。没想到,王八见半天没有动静,伸头伸爪就爬了起来,只几步,就翻身掉河里去了。两个人都愣住,接着就吵起来,一方说过了称了,王八就是你的,你该付钱。另一个说,我花了钱没拿到王八,我凭什么给你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争吵了一会,谁也不让谁,看看也抓不回王八,只好都认倒霉,各退一步,一个付一半,一个收一半。两个人离开时,还都看一眼河里,无可奈何地苦笑。

冬天,有人用炸药炸鱼。一声巨响,水柱冲天而起。待水柱“哗”地一声落下去,波纹荡漾之时,河水中已是一片惊心的白,明晃晃的。那鱼有漂起的,有沉水底的。炸鱼人急急忙忙用一把长柄小网捞。有的炸鱼人还将杀猪用的大木桶扛来当小船用,坐木桶里划水,从容捞鱼。岸上许多人站着看热闹。波光粼粼中,只见白色愈来愈少。炸鱼人捞得差不多了,就准备撤退。这时候,河对岸那个苕子就会一歪一歪地扛着一把长柄鱼网从家里跑来。苕子,是当地人对一些脑子不太好使的人的称呼。我们认识这个苕子,他经常在河滩上放牛,牛吃草,他晒太阳,听到炸鱼,他准会去捞。任凭炸鱼人怎么训斥、谩骂,他充耳不闻,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我行我素。时间一长,都知道他,所以炸鱼人的动作都非常快,要赶在苕子到来之前,将战场打扫得差不多,只留下深水、石罅中一些难啃的“硬骨头”,让苕子慢慢地独自享受。

我多次看过苕子捞鱼的壮举,至今难忘。通常苕子赶来,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边跑边就挽起裤腿。到了河边,腿一甩,鞋就飞了,以冲锋的姿态冲下水,捞鱼。苕子总能捞些小鱼,或者深水中的,或者石头下面被人遗漏的。因为水深,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我们中午放学时,他在捞,等我们饭后上学,他仍然站在水里捞,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他站在冰水里,丝毫不惧寒冷。我们惊叹,身后的山民就笑笑,拖着尾音,说:鱼身上有火。

上初中了,正赶上改革开放,国家恢复了高考,广播里天天讲着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那感觉,真像春天唤醒了大地一样,希望在心中冒芽、生长。我心里蛰伏的一个梦似乎也伸了懒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和无穷的精力,整个状态都变了,仿佛自己一天之内长大了。天一亮,我翻身下床,穿着球衣球裤就长跑。沿着公路跑,再沿着河边跑。从那个春天开始,我爱上了长跑。有个冬天,我跑到河边,来到一棵大柳树下。大柳树就在河湾边上,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小半河面。忽我听见河里“哗”的一声,吓了一跳,仔细寻视,发现河面上黑压压的,那是一群鱼挤挤挨挨相聚在一起,无数个脊背铺彻而成的黑褐色!大概是我脚下的响动惊动了它们的美梦吧,它们才会同时动了一下身子,发出哗的一个美妙的众音的合奏。

那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我转身退后,然后风一般跑回家,扛起那把推网,再风一样赶回河边。轻手轻脚,让推网慢慢下水,然后慢慢推出去,再轻轻端起来,沉甸甸的,满网的鱼呀。将鱼倒在河边的沙地上,然后,又是一网。然后,又是一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鱼啊!待工人上班、学生上学时,那些鱼,已经装了满满一个大木盆。这时候,我才想起老师告诉的那句励志之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发现,在那冰天雪地里,那棵柳树下面的水并不寒冷,还有些温暖。原来,柳树下有一股泉水,带有地热,那些鱼抱团取暖,没想到遇到了我这个幸福的“侵略者”。

河水,是那样的清澈。我们,是那样的快乐。那条河,一直流淌在我的心里,也一直流淌在我的梦里,成了我快乐的源泉。

记不清是离开大别山后的第几年,我找了一个机会第一次回到山里。

那一排住六户的砖木简易平房仍然健在,只是门窗被人拆了去,显得空洞落寞。房子周围,原来我家的菜地里,长满了时鲜蔬菜,只不过物是人非,那菜的主人已换成当地的村民了。友人开玩笑说,这是你的故居,要保护好。我笑,说我还活着,应该叫旧居。又过几年,再次回去时,旧居已经不见了踪影,砖头和房梁全被人拆走,仅剩下一个长方形的水泥面地基。地基上,晒着行列齐整的蜂窝煤。我笑问友人,这就是你保护的结果?第三次回去时,那个水泥地基不见了,也被开拓成了菜地。各种蔬菜郁郁葱葱,甚是喜人。在那块菜地边,我伫立了许久,不忍离去。这地里生长的,不仅是这些蔬菜,还有我的爱恋、欢乐、痛苦和人生最初的美好!以后,每次回到山里,我都要去河边看看,沿着河边走走。但遗憾的是,那条河愈来愈瘦削,水越来越少,甚至多处断流,不闻水声。两岸的农田被建成了广场,竹林、柳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的房子。那几处我们常常戏水的水湾,成了一个荒芜的水沟,一些荆棘树丛上结了蜘蛛网。以前听说人能养房,房子如果没有人住,就会快速地塌损。现在看来,一条河里如果没有孩子的玩耍,也会失去活力和美丽的容颜吧?

长居喧嚣的都市,总想到乡村走走,寻找一个软性的、有意味的生活氛围,说白了,最希望找一个有水有山的地方。

站在河边,世事沧桑,今非昔比,恍然如梦。时间真的像水一样易逝啊!

水,不仅给世界以生命,还给人类带来了道德、文化、哲学的思考。“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首上古时期的童谣,早已朴素地言明了水之德、人之性。有了水,生命蓬勃,万物化洁。

这就是水!

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水,如果没有了纯净的水,山川大地、动物植物、高傲的人类,会是什么光景?还能如此光鲜靓丽吗?思想呢,还会在哪里?

我怀念,梦中的那个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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