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

2015-12-24 06:40高宏民
躬耕 2015年5期
关键词:宅院小舅大舅

◆ 高宏民

不知道哪一次从外婆家的宅院走出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许多年来,每次从它旁边经过,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向那里张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召唤着我。是的,哪怕是事先毫无知觉,下意识地一抬头,就看见了老宅院。

虽然那还是老宅院的地方,可是已经找不到任何的遗迹了。

而且,它每次都在变化,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越来越让我认不出它了。

每一次向那里张望时,总能看见一些似雾非雾的东西在那里飘荡,然后慢慢消散。我的眼睛每次都是一热,一酸,几次眼泪还流了出来。那似雾非雾的东西不正是那曾经存在过,我熟悉的东西吗?这些年来,它们正如雾一样地在慢慢消失,直到荡然无存,直到人人都想不起那里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很多年前,那地方人声鼎沸。我没见过更多的人,我见到的岁数最大的人就是外公了,接着就是外婆。外婆那时候头发还黑着,那么黑,黑得让你想象不到有一天它们会自发地白起来。外公身体很好,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我从外公那里知道我还有大外公和三外公,他们弟兄三人,都是在老宅院里出生。可是,在我知道的这些时候,大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了,他没有留下任何的照片或者画像什么的,也没有其他的什么遗物。我无法看到大外公,也就无法感知他,他在我心中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古人。我也没有见过大外婆,她也很早就去世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问清楚她和大外公究竟是谁先离世。这也许并不是一个一定要探究的问题,我只是偶尔诧异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早就死去了。可是,我见证了大外公大孙子的死。大外公的大孙子,也就是我的一位老表,在四十岁的时候死了。他的名字叫赓本,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多像他的爷爷和奶奶啊,死得都那么早。听说赓本死了,我的父亲惋惜了好些天,他对母亲说,后辈子侄中,只有赓本见了他最亲热,姑父长姑父短地叫他。赓本不在了,往后在后辈人家中吃顿饭都难。欣慰的是,大外公的儿子、赓本的父亲、我的一位堂舅现在还活着,堂舅母也还活着,他们都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堂舅血压低,身体虚弱,在镇上打扫街道,每月有一千元的收入。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毎天很早就起床了,拉着车子走向街道,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赓本留有一女一男。男孩是小的,赓本在世时他还在襁褓中,赓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儿子就匆匆离开了人世。男孩如今上小学了,每天背着书包从我的门前走过。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我们有几次迎面相撞,他看我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走掉了。他看我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是啊,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不知道我和他父亲有着怎样的关系来往。女儿也长得像她的父亲,她应该对她英年早逝的父亲有深刻的印象。她前年出嫁了,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时间过得真快。

三外公家很早就搬了出去,从有记忆起,我就没有在老宅院里见过他们。我没有打听他们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出。是地方不够住了吗?这有可能。随着人丁兴旺,后辈人越来越多,原来的地方确实有些窄小了。就像水满了要溢出一样,人多了也要向外溢的。三外公家搬出后,老宅院里就只剩下大外公家和外公家了。东西两处院落,大外公家在西,外公家在东。三外公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位堂舅,后来都因新宅基而沾了光,政府搞集镇建设,扩了好几条街道,他们房子有幸都成了门面房,一下子升值了许多倍。当然这都是搬出来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他们当初搬出时,不会想到有今天。

我带着童年的记忆走进老宅院时,看见正房是三间土坯墙瓦房,左面是一排偏房,分为很多间。最上面的一间是灶房,其余住着人和放着各种物什。那时候右边的那间小房子还没有盖起来,它要等到大舅结婚后并且分了家时才能出现。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杨树,那么粗壮,一定是多年前就种下了。关于杨树,母亲说她有一年得了眼疾,怎么看医生都看不好,后来求了神婆,才知道是撞了树神,焚香祷告了之后,病果然就好了。

我有四个亲舅舅,两个姨妈,他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确切地说,都是在正房的东间出生。间隔几年,就会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就是外婆的一次受难,哭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给院子带来了喜庆,也带来了新的希望。那时候最忙碌的就是外公,他的父母早死了,没有人帮他照料妻子和新生的子女。他是一个细心人,他忙碌着,也快乐着。

大舅年轻时拉板车,餐风露宿,长途跋涉在异乡的土地上。后来他去当兵,当兵回来后就结了婚。大舅结婚时我只有三岁,我一定喜气洋洋地参加了婚礼,可是很快就对婚礼毫无印象。我见识舅妈的漂亮是在多年之后,作为第一个走进家门的媳妇,她的漂亮有目共睹。后来我知道,院子里弥漫的喜庆不久就被另一种气氛所代替,像许多媳妇免不了都要和婆家闹意见、闹情绪一样,大舅妈也开始闹了。那时候她已怀孕在身,说自己不舒服,要看病,要吃药,要补身子。外婆尽管不乐意,但还是听媳妇的,没完没了地买药和买补品。大舅妈吃下了它们,可是她不知道吃下这些药危害有多大。危害性在表弟十岁时显现出来,聪明俊秀的表弟脑子越来越不够使,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表弟的傻是逐年加重的,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干脆连吃饭睡觉都不知道了。多年医治无果,大舅和舅妈也失去了信心。表弟临死前几天变得狂躁不安,连连像野兽般吼叫,声音震惊四邻。后来,他在他睡的楼梯间里平静下来,大舅和舅妈走进去的时候,看见他横躺在地上,额头上凝结着无数的血块。表弟已经死去多时了。关于表弟变傻,另一种说法是舅妈怀着表弟时,外公打了舅妈,表弟就在那时埋下了病根。外公晚年因中风而瘫痪,不能自理,不能说话,几个舅舅轮流照顾他。又轮到大舅家了,大舅服侍外公吃完了饭,又给外公洗了沾着屎块的衣裤后,忽然说了句:“你那年打了她,是让我断子,你绝孙。”外公听了这话,立刻号啕大哭起来。如此看来,外公确实打了大舅妈,那么,就正好震动和刺激了胎中的表弟,表弟后来就傻了吗?

大舅和外公分家时,正房的西间归了他。大舅在南墙辟了门,而将里面通向当间的门堵死了,接着又盖了一间小房,当作厨房。表弟就是在西间房里出生的。东间房和西间房,它们离得多么近,中间只隔着狭小的当间。可是,不同房间传出的婴儿的哭声显示了它们的不同,表弟嘹亮的哭声在院子里响起时,它宣告的是人事代谢,岁月更替,又一个时代开始了。后来大舅家也搬了出去,地方太小了,真的住不下了,而新住宅是多么宽敞,在那里,大舅家不仅盖了很多房子,还有一个可以种菜、养花的后院。在那里,两个表妹先后出生了,她们聪明伶俐,和她们的哥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舅一家搬走后,他们的灶房成了三舅的住房。那时候三舅已经上高中了,学习刻苦,争分夺秒,一心想的就是考上大学,以此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喜欢三舅,每次来外婆家,晚上都要跟三舅睡。三舅的被子很硬,很潮,半天也暖不热。有一阶段,三舅的一位同学也住进了小屋。三舅的同学住进这里,就是图个清静,晚上可以再读一会儿书。三舅考了两年没有考上大学,外公便不支持他了。三舅自己好像也不愿复读了,他得了头疼病,一学习头就疼,这显然不适合再读书了。若干年后,我也住进了小屋,原因是我也上中学了。我晚上也读书,这遭到了外公的反对,只要夜深了小屋还有亮光,外公的责备声就会在另一间屋子里响起。我猜想外公是不愿意让我浪费油。于是,夜晚很想看书时,就用麻包将窗户捂起来,以此来阻挡外公捕捉光明的眼睛。有一阶段,我不光睡在外公家的小屋里,还在外公家吃饭。主要是家里穷,在学校里吃不起,而在外公家吃就可以节省很多。那时候我每顿饭都吃得很少,往往是一碗就行了,还盛得稀稀的。这引起了外婆的注意,她多次问我为啥只吃那么一点儿。她知道我没有吃饱,就拿起我放下的碗亲自给我盛饭。我端着外婆给我盛的饭走到院子外,眼泪扑嗒扑嗒地掉在饭碗里。是的,虽然是至亲,我过的仍然是寄食者的日子,我想我只有少吃,才可能更长时间地在这里吃。我在县城上高中时外婆去世了,那时候我即将高考,但还是回来参加了外婆的葬礼。如今,许多年在不经意间过去了,外婆在地下好吗?

除了对大舅的婚礼毫无印象之外,其余几位舅舅的婚礼就越来越清晰了。二舅妈是用大牛车拉来的,牛车上扎着高梁杆顶蓬,上面罩着花布单子,牛头上系着红布条,牛车就这样一路伊伊呀呀地走来了。这在那个时候并不新鲜,因为大家结婚都是这个样子。二舅妈的婚礼与众不同的是,她在下车时裤带忽然断了,裤子快速滑落。二舅妈急忙眼疾手快地把裤子提上,接着一扭身又钻进轿子里。这一幕虽然在几秒内发生和结束,但还是被不少人看见了,婚礼过程中话题自然就更多了一些,也更热闹了一些。二舅妈的婚房在左边的偏房里,是一个套间,这里以后就成了了他们居住和生活的地方,表弟和两个表妹也在这里出生和一天天长大,多年以后,他们也搬出了老宅院。三舅结婚时走进了正房的西间,这里曾是大舅的婚房和后来的家。三舅结婚只是在老家走走过程,婚礼结束后他们就将回南阳的家,那时候三舅已是南阳某水泥厂正式的工人了,在南阳有了房子。三舅妈是南阳本地人,也在该水泥厂工作,他们两个就是在那里相识和相爱的。三舅妈是我见到的最大方、最贤惠也是最漂亮的新娘,她的到来让老宅院光辉灿烂了起来。实际上三舅和三舅妈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回了南阳,在众多随礼的衣料布匹中,三舅妈只拿走了寥寥几样,当然也是质量最好的几样。这一切都被二舅妈看在了眼里,她十分纳闷地说,没有看见挑也没有看见捡啊,屋子里又那么黑,她是怎么拿的呢?外婆看了二舅妈一眼,接着夸自己的三儿媳妇说,还用挑?还用看?摸一下就知道好坏了。两年后,小舅也结婚了,他的洞房设在正房的东间,那里曾是他出生的地方,现在他也要在那里繁衍生命。这是老宅院里举行的最后一次婚礼。在东间里,最小的表妹和最小的表弟相继出生,他们的哭声和前辈的多么相像,它们穿透时空,在老宅院的上空遥相呼应。哭声过后,便又是沉寂。这是最后一次沉寂,也是永远的沉寂。从此以后,老宅院里再也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了,所有的故事也将在此戛然而止。

老宅院荒芜了。

先是外公和外婆搬了出来。早在几年前,外公便将过去生产队时的三间房子买了下来,这里成为了他和外婆生命最后的安居之地。随着街道改造,老宅院的四边矗立起了很多楼房,小镇更像一个小镇了,同时,楼房也像一道道壁垒一样,将老宅院围了起来,出路问题成了老宅院面临的重大问题。小舅和西院的堂舅多次找上面反映问题,后来问题终于得到解决,在新辟的一条街道上,分给两家两处地皮。能盖门面房,这当然是好事,两家都欣然同意。为此小舅妈还让南阳的三舅回来,以户口还在村里为理由,强要了一间房的地皮。那天,三舅费尽口舌要了地皮后中午饭没吃就走了。小舅妈也没有招待和感激的意思,她的脑子里满是额外得一间门面地皮的喜悦和得意。新房子很快建了起来,接着就是搬出老宅院,在新家安居。搬家那天,来了很多亲戚朋友,个个兴高采烈,这种热闹和心里的满足应是持续了好长时间。

老宅院里彻底没人了,它多么像一个孤岛一样被搁置在那里。在日渐繁华和暄嚣的小镇,老宅院独处一处,显得那么的荒僻,冷落。它先是被外人忘记,后来亲人们也忘了它,自各人从那里走出后,有谁又到过那里呢?有谁的目光还在那里做过停留?

没人住的房子毁坏得特别快。先是右边的小屋西墙倒了,小屋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受伤的人似的吊着膀子,它好像还在不停地呻吟着。接着,左边的偏房一座座地坍塌,露出了屋脊和四面的墙壁。杂草和各种不知名的野树长了出来,越来越稠密,高大,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正房是最后倒下去的,它蹋陷的声音和腾起的烟雾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看见。它是自然死亡的,在老宅院里寿终正寝。多年以来,它多么像是一位厮守家园的百岁老人,它拼尽气力支撑着,挣扎着,好像知道那一个个走出去的亲人们有朝一日还会回来,它在做最后的等待。它每天默默地回顾着过往的事情,像是一头羸弱不堪的老牛在一遍遍地反刍。它回顾往事也是在整理往事,它把它们条分律析,深葳于心,它希望有一天能把这些故事讲出来,讲给后人听——

在那些往事里,我看到了母亲,她先是一个小姑娘,伊呀说话,蹒跚走路,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多么孤独。后来她长大了,长大后就再闲不下来了,作为姐姐,她要照料弟弟妹妹们,上地挖野菜,刨红薯,以自己单薄弱小的身体到生产队挣工分……是的,确是这样,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家里的大人了。许多个外公外出、外婆被拉到公社批斗、改造的夜晚,母亲和她的弟弟妹妹们相依为命,而她是他们的主心骨, 是他们的太阳。外婆有一天对母亲说,要把小姨送给别人,人家已经找好,马上就要来人了。母亲问送了还能回来吗?外婆告诉母亲,送给人家,就成了人家的娃子,再也回不来了。母亲便坚决不让送。外婆说小姨已经浮肿好几天了,不送人就只有饿死。母亲说,她以后吃饭只喝稀的,碗底稠的留给小姨,保证小姨饿不死。在这些故事里,我看见大姨飞跑着回来了,一只手攥着一把葱,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一只口袋,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在街上捡到了一毛钱,不但买了一毛钱葱,还找回了一把钱。大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钱让大家看。大家很快就明白了,大姨捡到的不是一毛,而是五毛,她把五毛认作一毛了。在这些故事里,我看到十六岁的大舅又要去拉板车了,他背着一袋红薯面干粮,这些干粮将是他长日气力消耗后的补充。数天后,忽然得到消息,大舅咯血了,瘫倒在湖北云梦的路上,外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这些故事里,我看到大姨就要出嫁了,陪嫁的是一辆二八式自行车。前一天下午,小姨央求大姨,让她在麦场里骑一骑。大姨好不容易答应下来。小姨骑时摔了一跤,她不顾自己的疼痛,惊慌地去看自行车是不是摔坏了什么,接着叮嘱要我回后千万不要说自行车摔倒了。大姨的婆家不远,大姨是步行去到那里的。我走在前面,手里捧着崭新的闪着亮光的洗脸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老宅院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主房已经无法知晓和见证这些故事了。故事发生在主房彻底坍塌、夷为平地之后。还是源于小城镇建设,某一位开发商竟看中了老宅院,要在这里开发建房。于是,荒僻成了幽静,孤独成了高雅,弃之如敝履的宅院在别人眼里成了一块宝地。开发商找到小舅家,欲以五万元买下老宅院。小舅和小舅妈怎么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小舅一高兴,当即就要答应下来,小舅妈却忽然不同意了,说那是祖传的宅子,不轻易卖,要卖至少也得十万,不出十万,想都别想。这事很快就传开了,几位堂舅立即放出风来,说老宅院是过去老弟兄三个的,凭什么这会儿只成了小舅一家的!要卖的话家家有份。他们接着与开发商谈拢了价钱,以八万元成交,价款各家平分。小舅妈坚决反对,理由是他们几家早就搬出来了,而且她嫁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听说他们在老宅院里住过。小舅妈又说,当初老宅院的出路被堵住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这会儿来争来抢了,晚了!其他几家毫不示弱,他们质问小舅妈,你说老宅院是你一家的,拿出证据来!小舅妈当然拿不出证据。双方就这样争执起来,争执激烈时还大打出手,小舅一家势单力薄,吃亏的只能是他们。后经人居中调停,双方都作了让步,小舅家多得了些钱,其他几家也都有份。

开发商得到老宅院,就在四周砌了院墙,老宅院从此再也看不见了,除非走到跟前,通过院门去看。可是,又能看到什么呢?一切旧的痕迹都没有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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