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笔记

2015-12-24 23:46安黎
延河 2015年12期
关键词:金川部落

安黎

路过汶川

都江堰以西,公路时而像一条裤带,绕着山腰盘旋;时而像一道脚链,缠着山脚逶迤。无数座山,腆着肚皮,臃臃肿肿,宛若比赛中的相扑运动员,纠缠着,勾搭着,既巍巍乎,又危危乎。山上的植被并不繁茂,仿佛刚刚理发了一般,多少有点儿秃头秃脑。

一侧是面目狰狞的峭壁,一侧是滔滔不尽的河水。公路就在这样的夹击中,局促地蜿蜒着,扭捏着。河里的鹅卵石大小不一,大者,如牛如虎;小者,似桃似枣。鹅卵石散漫地躺在河床上,从而使涌动的河水,或咆哮,或幽咽,腾起一扇扇的巨浪,卷起一丛丛的漩涡。水很混浊,黄黄的,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黄黄的黄河。

山前面是山,弯过去依然是弯。在起起伏伏的道路上,车辆不停地转弯,不停地转弯,人坐在里面,东摇西晃,昏晕得仿佛要飘拂起来。驾驶员小寇,三十岁出头,高个窄脸,肤色略黑,是个藏族小伙子。小寇一边驾车,一边警觉地斜眼朝山上瞥。询问其故,小寇回答说山上时不时地往下滚石头,在山间驾车,得时时提防,处处留意。石头一旦砸中了车子,弄不好,会车毁人亡。

道路是新修的,路龄至多三岁。旧路在河的对岸,但那条路的大部分,都被碎石埋没,只裸露出缕缕残痕。这些残痕,仿佛一绺绺撕扯的纸条,在证明着自己昔日的身份。汶川大地震,不但造成十几万人生灵涂炭,而且也使一条道路命归西天。大地震堪比一场大屠杀,其惨烈的程度,罄竹难书。道路被杀戮了,我们看到的点滴残痕,不过是道路的点滴尸骨;而路面上堆积的碎石,更把一条曾经车水马龙的道路,变成了一座逶迤寂然的墓茔。地震发生的顷刻,山崩地裂,坚硬的山体,一瞬间就变成了酥脆的蛋卷,稀里哗啦地崩落下来,埋葬了公路,堵塞了河流。那条路,是成都通往川西几个州府数十个县市唯一的通道,路上车辆的密集可想而知。那些行驶的车辆,那些驾车或乘车的人,在地震来临之际,都无处可逃——一边是峭立的山,一边是湍急的河,而河流与道路之间,也是数丈高的悬崖——山体垮塌,破碎的石块,疯狂地坠落而下,刹那间就把道路覆盖。那些汽车,那些摩托车,那些驾驶汽车或驾驶摩托车的人,那些乘坐汽车或乘坐摩托车的乘客,都成了道路的殉葬品。三年以后,当我从这里经过,放眼望去,上百公里的道路,依旧压在碎石之下,原封不动,没有得到任何清理,而且,看样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人掏挖它了。路真的成了那些不幸者的坟墓?车辆真的成了不幸者永恒的棺木?他们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母亲是女儿,是父亲是儿子?他们是失踪人数里的一个渺小的数字,还是更为不幸,未能挤进那串不断被删减不断被更改的数字?虚情假意的数字,何以承载沉甸甸的生命?生命,不论活着或死去,都是有尊严的,但一场地震,不但把无数的生命,化为了山石里蜷缩的累累枯骨,更化为了一笔随意涂抹的无比潦草的糊涂账。天灾或者人祸?这是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答案的问题。当质询的嘴巴被封堵时,我更相信它就是一场典型的人祸。

汶川城因祸得福,不幸者的悲惨为幸存者铺垫了幸福之路。据小寇介绍,今日的汶川城,比之过去的汶川城,其变化,可以用翻天覆地来描述。路面平整笔直,楼房整齐有序,花园里花朵簇簇,绿化带里绿茵行行,整个县城,崭新得仿佛刚刚化过妆的新娘。商店里的货物琳琅满目,餐馆里的食客人声鼎沸,茶楼里传出的音乐春风荡漾,歌厅里晃动的身躯如醉如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那些失去亲人者眼里聚集的汪洋般的泪水,似乎一夜之间被擦拭得一干二净。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的游客,在街头游荡着,又说又笑,举着照相机拍照留念。只有个别歪倒的建筑,没有来得及掩盖,像胎记一般,刺目地裸露在阳光下,仿佛在诉说着昔日的惨烈。

而今的映秀镇,美丽得宛若童话里的幻影,房子均为四层,屋檐飞翘,色彩缤纷,一栋一栋地矗立着,组成了别样的图案,散发出富贵的气息。这些建筑,像羌族部落首领的豪华山庄,又像汉王朝皇家的奢侈宫殿,更像当下暴发户们的炫富别墅。在地震中,映秀镇遭遇了灭顶之灾,而今,短短的三年以后,它却像凤凰涅槃一般,获得了重生。但在我看来,如果把映秀比作一个人,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老住户了,而是一个新近搬来的移民。移民和老住户之间,血脉不相连,气息不相投,只是移民比老住户更为青春靓丽。映秀镇幸存的人们,套用《圣经》上的一句话,那就是“你们有福了”。你们的亲人,若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但我知道,映秀镇建设得如此阔绰,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当地人的居住,无疑还另有企图。映秀镇担当着多重角色,它是一张名片,是一张广告牌,更是一张锡箔纸。锡箔纸贴在那些污迹斑斑的脸上,让那一张张丑陋的脸,金光闪烁。

比起汶川与映秀的重新站立,我更关心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关心那些失去爱子爱女的父母。时间可以促使旁观者遗忘,时间也可能冲淡我们的记忆,时间更有可能让身体的伤痛痊愈,但对于一颗颗严重受伤的心灵,时间纵然再神奇,却也显得无能为力。有些哀伤,可以让岁月的风刮走,但有些伤口,终其一生也难以使其愈合。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我曾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面对电视画面,为这片哀鸿遍野的土地流泪,为这里承受苦难的同胞悲戚。一个一个惨不忍睹的镜头,像刺刀一样,戳穿了我的心。我不属于富裕人群中的一员,但一家三口,还是尽其所能,为灾民捐献了九百元钱。我的儿子,背过我,背过他妈妈,独自一人去了红十字会,掏空了口袋,把仅有的一百元生活费,全部捐献了出去,以至于后来他的生活捉襟见肘到了饿肚子的程度;为了节省开支,在十几天里,他连早点都不敢吃。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力量是微薄的,但那微薄之力,微薄之爱,抵达灾区民众的手里和心灵了吗?

今天我从汶川经过,从灾区民众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悲伤。但我知道,笑容常常是悲伤的装饰品,把笑容展示给别人,而悲伤,却只能自己默默地吞咽。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他们心中的痛,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品尝和品味。

我是汶川的过客,但我的心里,依然涌动着莫名的悲伤。

走进金川

车子一路向西,一路向西,似乎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过了阿坝州府所在地马尔康,道路越发地局促狭窄。路两旁的山坡上,或散散漫漫,或紧紧巴巴,盘踞着不少藏族村寨。这些村寨,或耸立于危岩,或蹲坐于斜坡,其房屋,石墙石顶,多为两层或三层,但建筑风格,和马尔康一带有着显著的差异。马尔康地区的房舍,主体方正,屋顶扁平,棱角饱满。但眼前的房舍明显浑圆了许多,屋顶仿佛戴上了鸭舌帽,墙壁仿佛穿上了鸭绒服,给人的感觉,像长了一身虚胖的赘肉。相同的是,那些或孤寂,或结伙的经幡,都是那样的迎风招展。经幡有的在屋顶摇曳,有的在山坡上飘拂。山坡上的经幡特别刺目,在汹涌的绿色之中,突然冒出一道白色或黄色的旗子,它带给人的,除了些许的匪夷所思,还有一种精神的震撼。白色黄色的经幡,仿佛猎猎旌旗,在坡地里蔓延着,颤抖着,扯得很远很远。伴随经幡的,还有那些寺院。寺院总是与村寨相互依存,似乎无寺庙就无村寨。寺庙不巍峨,不雄伟,其规模,超不过一座普通的民宅。寺庙为一座白塔,白塔上的尖顶,镶嵌着黄色的金属物,是铜,还是金,我懵懂不清。尖尖的金属物,像一个个镀金的棒槌,在熠熠的阳光里,散发着幽幽的亮光。佛塔呢,更是随处可见:山坡上,河岸边,或者就在道路旁,一尊尊的佛塔悄然而立。佛塔一律为玉石雕砌,呈白色,或高或矮。高者,两丈三丈,宛若叠起的罗汉;矮者,不过三尺盈余,形似香炉。

金川城坐落于一个狭窄的盆地里,四周青山高耸,城侧河流奔涌。山上仿佛被剪成寸发的脑袋,植被并不繁茂。但山很高,亦很胖,肥沃得仿佛大力士一般。河流被当地人称为金川河,但其实,它是赫赫有名的大渡河的上游。一句“大渡河上铁索寒”的歌词,就使一条普通的河流,变得不再那么普通。铁索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我看到的资料,可以确信,教科书上的文字,与客观的事实相距甚远。以愚化人为己任的教科书,它并不担当挖掘事实真相的责任,相反,它在竭心尽力地埋葬着真相。启蒙,还是遮蔽,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话说,“这是一个问题”。读迷魂药一般的教科书,人不会变得愈来愈聪明,而是会变得愈来愈愚昧。阅读类似于吃饭,不是吃得越多人就越健康。如果失去对食物基本的甄别能力,如果不明察秋毫般地对食物进行筛选,吃得越多,很有可能中毒越深。许多高学历的人,靠死死地背诵教科书“过五关斩六将”,升至学术的高端,但再闪亮的标签,都不能掩饰他骨子里的可怜与愚蠢。老百姓的愚昧让人同情,因为他们是一群被愚化成功的木偶标本。但明明很愚昧,却不知道自己愚昧而四处指手画脚的所谓成功人士,只能令人鄙夷。

河水波涛滚滚,汹汹涌涌,澎澎湃湃,汤汤汁汁。水又黄又灰,宛若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一片混沌。现在的金川城依河而筑,河流的走势,决定着城市的走势。河流婉转,城市则婉转;河流扭动,城市则扭动。但老县城,却搁置在半山腰里,与现在的城市连为一体。重心下移,繁荣不再,但老城区并没有荒废。

抵达金川时,已接近傍晚。文化局长苏萍兰女士在半山腰的“农家乐”,安排了饭局。苏女士的芳名早已耳闻,但见面,还是第一次。苏女士个头高挑,端庄典雅,她自称是藏族,但其实,她母亲是汉人,父亲是藏人,而她自己,则是藏汉通婚之后的灿烂果实。陪同我们一起就餐的,还有县委办公室主任郑刚。郑先生个头不高,白白净净,戴副眼镜,颇像一位书生。郑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笔杆子,也是四川省作协会员,他出版过一本书,名叫《乾隆金川——土司与帝王的对话》。郑先生言称祖籍陕西,但我在他书中的“作者简介”里,却看到了“藏族”二字。一询问,才知道他爷爷的爷爷,在平叛金川土司的叛乱中,作为平叛的清兵,被宫廷从陕西发派至金川。平叛之事,发生在清王朝鼎盛时期的乾隆年间。叛乱平息之后,士兵们就近解散,他们在当地驻扎下来,纷纷迎娶当地的藏族女性为妻,繁衍生息,繁殖后代。从先祖离陕,至郑先生,过去了多少年月,郑先生的民族血统,模糊得大概都难以辨析和确认了。号称藏族的,其实很难说他或者她,就是地地道道的藏人。汉藏之间,像水与乳,不停歇地通婚,不停歇地融合,搅拌来搅拌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厘清。平叛之时,清廷调往金川的陕西籍士兵,有十万人之众。他们的后裔,像播撒的种子长出的禾苗,在金川乃至金川周边的区域,到处皆是,并非郑先生一人。

晚餐过后,苏女士和郑先生陪同我们在老县城溜达。沿着一条柏油斜坡路上行,走不多远,就与一个古旧的院落相遇。两栋建筑,一栋靠前,一栋缩后,为清朝年间所建。这两栋房舍的角色经历了多次风雨变化,它现在的身份,是一座庙宇。庙宇里的立柱粗壮漆黑,但墙壁斑驳,佛像以及佛像的配饰物上,落满了灰尘,显得异常陈旧。一个枯瘦的老尼姑,满脸的善良,满脸的虔诚,她守望着这座庙宇,伺候着这座佛像。老尼姑操着一口浓郁的当地话,我不大能听得懂,但她却号称自己是陕西人。我拜了佛,并朝佛像前的木箱里,放入了十元钱。仅仅十元钱,就让老尼姑诚惶诚恐。她抓起瓷碟里瓜子与糖果,执意要塞到我的手里。

郑先生是金川通,他谈起金川来头头是道。当我们转到后面的那栋房舍时,在荒芜的院子里,在颓废的墙壁前,郑先生告诉我,这里曾是红军第四方面军的司令部所在地。张国焘就住在连缀两栋房舍的一侧的厢房里,而且,一住就是八个月。在现实的语境里,张国焘无疑是个反面角色,戴着一顶制造分裂的帽子,几十年的滔滔口水,差一点把他淹死。但真正认清他的真实面目,大概还需要耐心地等待。时间会让一切水落石出,历史会重新粉刷一个个“大人物”的脸庞。

第四方面军在金川驻扎八个月,这给金川人徒增了精神的困局:他们既要以此为傲,又不敢大声地嚷嚷。骄傲的是,金川是红色的土地,金川人曾为红色大厦的屹立,垫过土,搬过砖。但是,当他们支援过的部队至今仍灰头灰脸时,他们的额头,也难以熠熠闪闪。

对那段历史,我仅想做一个旁观者,不想充当裁判者或审判者。我更想知道的是,这栋房舍,原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住宅,而那户人家,在军队占据了他们的房舍之后,他们的下落如何,命运怎样?但这一切,郑先生不清楚,相信整个金川城里,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道个明。革命的确如某人所说“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血与火的较量。而那些殷红的血,不是动物之血,也不是电影里演员伤口上的红墨水,是从人的血管里迸溅而出的。当鲜血染红了头上的乌纱,当有人因革命成功而登基加冕,然而,在华丽的舞台之后,在被飘飘的彩旗遮掩的地方,有多少凄楚的眼里泪水奔涌,有多少鳞伤的肢体在疼痛呻吟,又有多少人的命运宛若寒霜里的枯叶,随风飘零,随雨而落?

观音庙与情人湖

观音镇距金川县城大约一百多公里。小车在曲曲折折的柏油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才抵达那里。观音镇的街道不很宽阔,但非常整洁。房屋全是藏式风格,多为三层四层的民房,形体一致,面目相同。黄墙红窗,窗子上窄下宽,横线平行端直,但竖线像括号一般,呈弧线状。两扇大门上,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铁质雕饰,凸现而出。两扇门合拢,两个雕饰就并排盘踞在大门的中央。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一个一个的小雕饰,其实就是一个一个的袖珍佛塔。

藏族人建房子,就像他们穿衣一样,不删繁就简,反而舍弃简约,选择繁琐,似乎要让房子上的一砖一木,都承载起他们的心灵密码。别的遑论,单说窗格,就能略知其详。每个窗格之上,无一例外,都镶嵌着一盆木刻的莲花。一栋房子有多少扇窗子,就有多少朵莲花婀娜绽放。莲花是佛的花朵,是佛的隐喻,象征着纯洁与开悟。莲生于污泥,犹如人生在浊尘之世,自然要与污浊相处在一起,受许多邪恶污秽事物的侵扰,佛称这些邪恶力量为“魔”。人与魔如胶似漆,这自然让佛大皱眉头,佛于是就在《从四十二章经》谆谆劝诫人:“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但人要抵达出尘浊而不染的境界,并非易事,得有相当高的觉悟和定力才行,这就需要日日修持,天天守戒,以开发佛性,消除魔性。佛性增强了,就能抵挡魔的干扰,还能降魔成佛,且能解脱生、老、病、死之苦。一切事理通达了,参透了,自然凡事都能看得开,不再贪婪、恐吓、焦虑、痴心、嗔怒,在精神上自然摆脱了苦境,变得轻松愉快。所以佛教中的莲花,代表一种智慧的境界,即所谓“开悟”。《无量寿轨》如是说:“是菩萨(观音菩萨)作是思维,一切有情身中,具有此觉悟莲花,清净世界不染烦恼。”

观音镇是因绰斯甲观音寺而得名。绰斯甲观音寺坐落于镇旁的一座山上,老远望去,半山腰里,一片璀璨绚烂。寺庙的建筑,雄浑磅礴,气吞山河。一座一座的庙宇顶端,都镶嵌着金顶。那排排金色的琉璃瓦,那根根竖立的顶杆,在骄阳的摩挲下,发出凄迷的亮光,令人昏晕。询问得知,琉璃瓦也好,顶杆也罢,凡黄色的金属,不是废铜,而是真金。建造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要耗费多少金子?金子非寻常之物,它是金属家族之中的王者,自命不凡,心高气傲,非一般人能够触碰与抚摸。购买这么多的金子,得花多少花花绿绿的钞票?随行者解释,这些金子,都是信徒们布施的。信徒中,有一无所有的穷人,也有家财万贯的富豪。不论穷富,他们对佛的虔敬之心大致相同,他们在佛面前的慷慨无私不分伯仲。穷人往往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衬衫,却倾其所有,舍得花一大笔钱,购买几十丈长的绫罗缝制经幡;富人在佛面前,出手更为阔绰,他们向佛庙捐赠,动辄百万千万。藏民中,有许多发了财的富豪,这些人的一掷千金,才得以使绰斯甲观音庙君临天下,香火绵延。

绰斯甲观音庙是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藏传佛教分为四大派别: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宁玛派是藏传佛教里最大的一个分支,曾经不重视寺庙建设的宁玛派,而今,其寺庙却遍地屹立,随处可觅。绰斯甲观音寺在宁玛派林林总总的寺院里,鹤立鸡群,赫赫有名,若把它与全国同类寺院里进行比较,它霸占了第二的位置,因此,吸引着远远近近的信徒,前来朝拜。我们的车子在路上行驶之时,就发现了一个一个匍匐前行的身影。这些中老年男女,很多来自于西藏、青海、甘肃等地。他们从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与其说是在行走,毋宁说是在爬行。每走三步,就要磕一个头。磕头时要扑下身去,胸腔、肚皮以及四肢等,都紧紧地贴着地面。跋山涉水,不惧千里万里,一路行走一路磕头,膝盖磨破,手掌结茧,面黄肌瘦,但却无怨无悔。有的信徒,为一次神圣的朝拜,单耗在路上的时间,就长达数月之久。

藏传寺庙显然有别于汉族寺庙。汉族寺庙里,跨进大门,迎面会有一尊佛像巍然端坐。但藏传寺庙里,尽管也有供奉的佛像,但佛像却缩进内屋之中,不仔细寻找,难以发现它的踪迹。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转经筒。转经筒在信徒的搬转中,骨碌碌地滚动着,旋转不休。转经筒为木头打造,很粗壮,转动起来需要一定的气力。沿着屋内的墙壁,转经筒密密匝匝地铺排了满满的一圈。我们走进庙里之时,看到一群信徒正在沿着转经筒快速地走动着,边走边转动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据说,转动转经筒,必须绕着转经筒转那么三圈,才能得到神灵的护佑。但我看到的情景是,这些信徒,在不停歇地转圈,不停歇地转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信徒里有男有女,但以中年妇女为主。妇女个个面色黧黑,她们的头顶,都垂吊着许多根辫子,仿佛无数根细长而柔软的黑麻花,在头上晃荡。

金川最美的地方是情人湖。情人湖藏匿于大山的深处,宛若《旧约·创世纪》中的伊甸园,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人口稀疏,植被繁茂,流水潺潺,白云悠悠。情人湖之美,只能观赏,只能感受,却难以用言词描述。任何伶牙俐齿,在那样一种天籁般的至美的环境中,都会哑然失声。

天很蓝,水也很蓝。天很净,水也很净。天很肃穆,水也很肃穆。天与水,山坡与湖面,纯洁无比,没有丝毫的杂质。白云比棉花还要白,古树比秦砖汉瓦还要古。村庄里的藏式房舍,一排排,一行行,但巷道里却瞅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叫。湖岸边,高高的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经幡。经幡丝丝牵牵,牵牵丝丝,褴褴褛褛,褛褛褴褴,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有的簇新,有的陈旧。湖边山坡上的植被,因为海拔的原因,呈现出了很有层次的阶梯状。搭眼一看,还以为人工修剪的呢,但其实,它是自然的原始造化。最下层是绿茸茸的草甸,中间是蓬勃勃的杂木林,最上端则是精干笔直的松树。松树英姿飒爽,肃然而立,仿佛列队的士兵。松树似乎在与天比试着高低,它的树梢,仿佛要刺破白云的皮肤。

在返回县城的路上,在一条小河的岸边,我看见许多藏民在那里安营扎寨。藏民牵着马,马驮来锅灶帐篷之类,他们在河边的空地上搭建起了临时住所。经打探得知,这是藏民们在欢度自己的节日。节日的名称,我已忘却,但他们过节的方式,却让我颇为好奇并至今难忘。过节时,藏民们都纷纷走出自己的家门,携家带口,骑马来到河边。他们在这里聚集,撑开帐篷,架起炉灶,在河边跳舞唱歌,忘乎所以。好几天的时间里,他们都坚守在这里,宛若坠入了欢乐谷,尽情地玩乐,不问稼穑,不管“今夕是何年”。

说实话,我真羡慕藏民的这种生活方式。他们的快乐是真实的,而我们的快乐很多时候是佯装的。我们的快乐在脸上,他们的快乐在心里。也许,比起那些精于谋划和算计的汉人来,他们显得简单了一些。但在我看来,欲望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复杂是人的脚镣手铐,这些人体之外的附着物,很容易使人步入生命的迷途。人因欲望而癫狂,人因复杂而自我囚禁,于是在患得患失中痛苦,在欲壑难平中失眠。

其实,轻装才能轻松,无欲才会无痛。简单,恰恰是人幸福的源泉。

碉与御碑

从县城出发,乘车一个半小时,就抵达了安宁乡。安宁是一个镇,位于群山的夹缝里,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名曰安宁,其实既不安分,又不宁静。期盼什么,就叫什么名字。穷人最喜欢给自己孩子起富贵发财之类的名字,安宁二字,与富贵发财的人名无异,承载着一种希冀。

安宁不安宁的证据之一,就是碉。碉是当地人对一种建筑的称谓,在山坡上,在村庄里,在河岸边,碉挺拔的身影,随处可见。碉与碉堡、碉楼应该有血缘关系,但却非堡非楼,而更像砖瓦厂与石灰厂的烟囱。仔细端详,它与烟囱的区别历历在目:它为石头垒砌,身上有一个又一个的洞口。洞口呈四方形,黑乎乎的,仿佛偷窥者的贼眉鼠眼。洞口是碉的窗户,其用途,是供居于其中的人呼吸和瞭望。

中国之碉,源于四川;四川之碉,源于金川。也就是说,金川是碉的发源地,可以肯定的是,金川构筑碉的历史,源远流长。碉是干什么用的呢?依我的理解,它类似于民间的军事设施。一个部落,一个村庄,为了抵御外来的骚扰,就得修建一些抗击来犯之敌的工事,碉这种独特的建筑样式,于是就在藏族居住的深山老林里孕育而生。碉是哨所,担负着侦察之责;一旦发现异常情况,碉里的守望者就向部落发出迎敌的信号;部落首领一声令下,男女老少就会聚集起来,摩拳擦掌,准备战斗。同时,碉又是攻击敌人的制高点,犹如城墙,能攻能守。碉的窗子,其功能,与城墙的垛口无异。躲在碉里,对方射来的箭矢伤不到自己,但自己从窗口射出的箭矢,却很有可能让对方受伤或者毙命。另外,碉还是权力和威仪的象征,它是一个符号,一个标签,在向外人炫耀自己势力之雄壮,财富之厚实,地盘之博大,地位之坚固。在藏族地区,部落首领被称作土司。土司相当于酋长,但仔细咂摸,却会发现他的权力远比酋长要大。土司不但要统管部落成员的耕作生产、婚丧嫁娶,而且还要操持他们的祭祀活动。土司之司,明显带有宗教的意味。碉修建的规模,与土司的势力,与土司的性格,甚至与土司虚荣心的膨胀与否,都不无关系。

碉磊石为室,黄土粘石,纵然经历了地震,却屹立不倒,确实令人瞠目。碉碉林立,它在诠释着这片土地昔日之纷乱。一个一个的部落,你进我退,我攻你守,一直沉溺于对领地的争夺之中而不可自拔。和平或者战争,仿佛山区的天气,忽而晴朗,忽而阴郁,变化莫测。部落之间的体格争斗,部落之间的占山为王,体现着丛林社会的弱肉强食。部落,是人类社会最初的雏形。一个一个弱小的部落被强大的部落征服、兼并和同化,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部落。这个庞大的部落,美其名曰,就是所谓的国家。国家,其实也就是比较大或者特别大的部落而已,其国土,不过是无数次征战之后的战利品。藏族依靠部落而存活,他们的情感归宿,除了宗教,大概就是部落了。部落的土司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掌控部落成员的命运,手握生杀大权。但据我了解,能成为土司的人,都是部落里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不是靠坚硬的拳头置人于跪地求饶的境地,而是靠能力与品行,使民心“万道江河归大海”。土司若欺民剥民,靠压榨获得至尊,部落成员就会集体反叛,不费吹灰之力,他就会被赶下舞台。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我们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人归属于某一个部落,有可能比归属于某一个国家更为幸运。远古的部落,远比现代的某些国家仁慈。

藏族曾经委身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部落,然而,早期的汉族,何尝不是部落社会呢?被视为汉先祖的黄帝和炎帝,其实,也就是两个大型部落的首领。黄帝与炎帝都在率兵征战,扩充地盘,以吞食别的部落为己任。吞食的过程,其实就是杀戮的过程。靠着利刃与箭镞夺人以地,取人以命,于是累累的白骨,铺垫了炎黄登临历史山巅的台阶。当古希腊公民社会的雏形已经形成之际,远在黄河岸边的黄帝,却创造了一种东方式的世袭模式。根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五帝时期实行的是禅让制——把位子谦让于普天之下的贤德与贤能之人——但仔细琢磨,却发现并非那么回事。黄帝禅位于颛顼,颛顼禅位于帝喾,帝喾禅位于尧,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这其中,颛顼帝是黄帝的孙子,帝喾帝是黄帝的重孙颛顼帝的侄子,尧帝是帝喾帝的儿子,舜帝是黄帝的九世孙颛顼帝的七世孙。也就是说,五帝其实都是黄帝的直系子孙。难怪治水有功的禹,连弯子都懒得绕了,直接将玉玺交到了自己的儿子启的手里。于是,世袭的传统就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太行山,纵然有再多的愚公挖山不止,都难以将其撼动。家天下固化的遗传基因,决定了中国社会不论其外在的衣裳与皮肤如何变化,但部落的血统,部落的脾性,却积习难改。当然,若是纯粹的部落倒情有可原,问题在于,经历了鼠蛇之间的杂交,经历了狼虎之间的偷情,呱呱坠地的怪胎,早已失却了部落的仁善,

呈现在世界面前的,是皮笑肉不笑的脸庞掩藏的一排排粘血的獠牙。

在安宁镇一旁,在山脚下面,竖立着一块石碑。石碑的上方,搭建起一个亭子,曰“御碑亭”。御碑,全称为“御制平定金川勒铭噶喇依之碑”,算得上金川最具有文物价值的遗存了。此碑立于乾隆四十一年,也就是西历1776年。

土司莎罗奔与周边的土司发生纷争,却被乾隆视为挑战王朝的骚乱。乾隆大动干戈,两次发派重兵征伐,前后持续长达三十年。莎罗奔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却不得不与误解自己的朝廷对峙。朝廷的军队,尽管气势汹汹,但金川的地势,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地险阻异常,山则壁立千寻,水则怒涛万顷,溜坡陡磴,恶菁阴森”,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凭借射猎磨砺的不凡身手,莎罗奔率领寥寥几百人,和朝廷山呼海啸般的军队搞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你来我藏,你明我暗,你退我追,你歇我打……游击战的战术,被莎罗奔运用得淋漓尽致。藏族男子强悍,“妇女皆骁捷”,“上下同心,战辄胜”。一块小骨头,乾隆以为轻易就能吞咽,但没想到的是,这块骨头,却浑身是刺,牢牢地卡住了他的喉咙。踌躇满志的乾隆,在无可奈何之际,对整个四川省,都心生厌弃。乾隆眉头紧皱,长长地叹息:“川省吏治民风积习难挽,官则疲顽以极,民则凋敝不堪。”

结局当然不言而喻:朝廷取胜,莎罗奔肝脑涂地。三十年的腥风血雨,铸成了眼前的这块石碑。石碑,是清王朝为纪念平叛凯旋而竖立的。碑上的文字,为乾隆的手谕。字里行间,洋溢着自豪与得意。

在石碑前,我再一次体察到了金川人的精神尴尬。清廷大肆滥杀的藏人,就是当今金川人的祖先,但作为后裔,他们却不得不为这样的杀戮而欢呼鼓掌。石碑对朝廷而言,是胜利的凯歌,但对于他们的祖先,却是利刃戳穿心脏之后留下的滴血的伤疤。平叛,在他们的腔调里,是丰功,是伟绩,但在他们的心中,又会是什么呢?作为过客,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平叛的过程,不是战争的胜负,而是躲藏在这幕冗长的血戏背后的追问:镇压是朝廷的一贯首选,但安抚人心,靠的不是枪炮,而是恩德。当炮筒里喷射的火药一旦击中人的额头,冤冤相报的悲剧就会轮回上演。当民心被点燃成烈焰,当民情变成火药桶,看似坚如磐石的江山,真的就坚如磐石吗?

藏族歌舞

对少数民族歌舞,我一直心存好奇。藏族、维吾尔族、蒙古族歌舞,都是我至为喜欢观赏的节目。十几年前参加吐鲁番艺术节,最大的收获,就是尽情饱览了维吾尔族的歌舞表演。吐鲁番市的中心广场,每到晚上八点以后,就灯火闪亮,台上舞姿蹁跹,台下人山人海。整整六个晚上,我们都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在异腔异调的音乐声里,领略维吾尔族男女青年迷人的风姿。蒙古族的歌舞虽然在剧院里观看过,也在饭店的包间里近距离地接触过,但总觉得不够过瘾。后来锁定内蒙古电视台一个名叫“相聚那达慕”的节目,于是每个周末,我都一期不落地定睛注目。那达慕是蒙古族对射箭、赛马与摔跤比赛的统称,但我看到的,却是歌曲竞技。藏族歌曲,我们耳熟能详的自然不少。小学五年级时,作为学校的舞蹈队成员,我和小伙伴们,就在人民公社搭建的舞台上,表演过《北京的金山上》。六个女生,六个男生,反穿着各自母亲的绒衣,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另一只胳膊垂吊在外。没有胳膊的那只袖筒,空瘪瘪的,随身体的扭动而飘摆。教我们跳舞的,是哲学家冯友兰的孙女冯采。此时的冯友兰,为北大教授,但因研究与推崇儒学而引火烧身,遭到了全国性的波澜壮阔的炮轰与批判。冯友兰的几个儿女,有的移居国外,有的在大城市安身立命,唯独小儿子,在我故乡旁边的航空研究所里栖身。研究所深陷于一个盆地之中,四周的土塬臃臃肿肿,错错落落,甚是荒秃。下乡运动火热之时,我们村接纳了研究所的知识青年,而冯采,就是其中的一员。冯采与我姐姐是同龄人,她经常来我家串门。遇到我家磨面,冯采义不容辞地操起木棍,帮我家推起了石磨。我姐姐出嫁,她还尾随送行的队伍,步行十多公里,直至把我姐姐送至新的屋檐之下。冯采给我们教过两年书,但她给村里人留下不灭记忆的,是异乎寻常的音乐天赋与音乐素养。她出身名门,身材苗条,面庞白皙,气质优雅。不说别的,单她随身携带来的乐器,就足以让没有见过世面的村民瞠目。冯采所住的土窑洞里,墙上长长短短地挂满了大提琴小提琴之类,地上还蹲坐着一架大钢琴。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月,在生产队汗流浃背地劳动一天,其价值,充其量才一毛多钱。谁家有一百元的积蓄,就算得上富豪了,然而,冯采的乐器,据村民们扳着指头粗略计算,足足超过了三千元。下地归来,吃过晚饭,暮色笼罩之际,冯采就坐在沟岸上,面对幽深而黑漆漆的沟壑,一边弹琴一边歌唱。悠扬的琴声与歌声,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荡。远远近近的村民,坐在自家的门口,停止了叽喳和聊天,一边打盹,一边聆听她百灵鸟鸣叫一般的美妙之音。改革开放之后,冯采的父亲当上了研究所的所长,并万里挑一,作为优秀科学家的代表,参加了被郭沫若吹嘘为“科学春天”的第一届全国科学大会,一时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病魔很快就纠缠上了他,并将他活活吞噬。他的英年早逝,给亲人留下了无尽的悲伤。冯采的姑姑宗璞就写过悼念弟弟的文章,字里行间,哽咽难语,泪花飞溅……

迷恋藏族音乐,不能说与我小时候跳过藏族舞没有一点关系。金川吸引我前往的魅力之一,就是能目睹到原生态的藏族歌舞。在机场接我们的小寇,车子一启动,车载播音器里,就播放起了藏族歌曲,那悠扬的旋律让人癫狂,那婉转的嗓音令人痴醉。一打探,才知道,这些歌碟,全为金川县自行录制,内容大多是歌颂金川山水风貌的,词作者、曲作者以及演唱者,大多都是金川人。有这么两句话描述藏族人的情态: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看来,此言不虚。在藏族地区,几乎人人都是歌手,人人都是舞蹈家。

藏族舞蹈分为锅庄舞和普通舞蹈。普通舞蹈需要编排:不同的舞曲,就有不同的舞姿;同一首舞曲,因编排者的理解与创意有所差异,舞姿也就会跟着千变万化。但锅庄舞则不一样了,它有固定的程式,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那么循规蹈矩,一成不变。

在苏女士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先赴马奈,欣赏了马奈锅庄。马奈锅庄被命名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据说,它源于阿米格冬降妖成功时,东女国王举行庆祝活动时的舞蹈。后来,它渐渐扩散开来,变成迎送上层人物仪式的一部分;再后来,它冲破门第的高墙,从贵族跌落至民间,成了全民共享的娱乐方式。不拘时间,不拘地点,有事时跳舞,丰收时跳舞,高兴时跳舞,迎客时亦跳舞。一家人或几家人带头跳,几十家人或全寨子的人都会跑来凑热闹,围成一个圆圈一起跳。跳舞常常是通宵达旦,忘乎所以。

当我们抵达马奈的时候,舞蹈队早已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集合等候。进入那个院子的大门,除了接过藏民的哈达,还得先喝掉他们敬献的三杯青稞酒。大大的酒杯,盛满了酒液,浓浓的,烈烈的,仿佛藏民淳厚的情谊。

表演者不是职业演员,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七八十名演员,以男女为别,组合成了两个方阵。女性的服饰典雅富贵,身着藏式旗袍,肩披红白相间的披风。男子的上身似乎不怎么整齐,但裤子一律为白色的绫罗。裤脚处紧束,自制的圆口布靴,呈木船状,靴子上刺有各种图案。演员以中老年为主,六十岁以上者居多,但也有少数后生,面孔稚嫩。男演员的队列里,年迈者,接近八十岁了,年幼者,不过十六岁。二十岁左右者,仅有区区的三四位。

舞蹈跳起来之后,就会发现,跳舞者的主力是男性。女性排成一个队列,人与人,紧紧地相挨,不论舞曲怎样变化,她们的步伐都不改变,只是缓缓地移动脚步,绕着场地转圈。但男性则不同,他们时而扬臂,时而跺脚,时而大幅度地摆头,时而跳着旋转身子。我受邀进入了跳舞队伍,模仿起了他们的舞姿,但总是千错万错——别人左转我右转,免不了要与前后的舞伴磕碰——与我紧邻的大叔,抓住了我的手,手把手地引导着我。大叔七十多岁了,面相善良,跳得极为一丝不苟。

观赏完锅庄舞,我们又退回到安宁。曾充当我们参观御碑的导游老张,自己就有一个舞蹈队。这个舞蹈队,在老张的家里排练,在老张的家里给来客演出,当然,也登上过金川县城的大舞台。老张六十岁左右,性情达观,能说会道。但听了他的故事,却让人忍不住鼻孔发酸。老张是金川的能人,他很早就跃入商海,走南闯北,并在商海里捞到了水晶与宝石。九十年代初,在人们还在向万元户投送羡慕的目光之际,老张已经拥有近百万的存款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遭遇了人生近乎灭顶的连续打击。他家原本搁置于山巅,半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冲垮了他家的房屋,两个爱子,被压在了倒塌的墙体下面,命丧黄泉。拥有三个儿女的他,转瞬之间,就仅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儿。失去一双爱子,女儿就成了老张夫妇全部的情感寄托,他们自然视爱女为掌上明珠。老张出资在都江堰给女儿办起了一个商场,但就是这个商场,却把老张最后的希望化为了泡影——女儿去成都进货,途中发生了车祸;女儿乘坐的车辆因碰撞而起火燃烧,导致她被严重烧伤,皮肤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为救女儿,老张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且负债累累。无奈之际,他求过媒体,还沿街跪地乞讨过。但天不遂愿,女儿还是瞑目而去。老张崩溃了,老张夫人的神经更是一度错乱失常。为了让夫人遗忘悲伤,恢复正常的理智,老张带着夫人去学跳舞。组建这个舞蹈队,老张不为挣钱,只是想用歌舞驱赶笼罩在他们夫妇心头上的阴霾,使他和他的夫人,遗忘过去。

舞蹈队有十几个演员,男女各半,他们,或者她们,其年龄,都六十岁以上了。他们化了妆,穿上舞蹈服,在奔腾的乐曲里,尽情地跳跃。一曲完了,接着另一曲继续跳,直跳得大汗淋漓。老张的夫人就是其中的一个舞者,舞蹈对于她和老张而言,则是疗伤的药丸。

在歌舞里,在乐曲中,我看到了藏族同胞的热烈与奔放,真诚与豪爽。他们的人性之善,人性之真,在悠扬的歌舞里,仿佛融化成了一股洁净的潜流,朝我奔涌而来。我心灵的污垢,在洪流的激荡中,得到了冲刷与清洗。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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