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眼睛

◆ 吴 迪

黑暗里的眼睛

◆ 吴 迪

1

陆超最近开始每天期盼着下班时间的到来。

作为一名资深宅男，陆超以前总是这家网络公司最后一个离开的。其实对于他而言，那间出租屋和公司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应该说还是有的，虽然同样是泡在网上，可至少在公司能帮他省下了一大笔水电费。

陆超的改变是从上个月开始的。

像往常一样，他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渐渐走向“9”。他知道一会儿大楼的保安就要来巡逻了，公司老总规定若无特殊情况九点必须关灯关门，还要求保安每天这个时间来检查一遍。陆超伸了个懒腰，关上显示屏，随手带走了桌上的方便面纸杯。

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陆超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每天他都步行二十分钟回家，这恐怕是他一天里唯一的运动了。

不时有一对对情侣从他身边走过。大学四年，毕业四年，陆超还没有过一次恋爱经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甚至看到女孩在面前就会心跳加速，口齿不清。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正常的男性欲望。深夜寂静的时候，他也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身在一家网络公司，陆超身边没有太多可以利用的资源。前台的CiCi是大家公认的“女神”，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公司上班，丰满的上围、艳丽的红唇、修长的美腿，这些都不止一次在陆超的梦里出现。不过，除却这些，CiCi肯定不是陆超喜欢的类型，尤其是在一次下班后看到她上了一辆大奔，而驾驶座上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后，陆超更是对CiCi充满了鄙视。当然，CiCi也几乎不会正眼看陆超这样她眼里的“屌丝男”，他们不过是被压缩在一个空间里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公司里本还有几个未婚女青年，不过在网络公司这样“狼多肉少”的地方很快就被瓜分一空。如果说恋爱能力也是有学历的话，那陆超应该属于那种小学肄业的。同样属于技术部的魏东，就凭着每天早上一份“爱情早餐”成功将合作部的小美搞定。这方面，陆超永远比别人慢一拍，眼看着技术部出了名的“女汉子”也名花有主开始穿裙子做温文尔雅状，陆超还是孑然一人。

回到家陆超把灯打开，将电脑包往桌上一扔，整个人重重地砸进沙发里。屋里布置很简单，除了一些原本就有的家具家电外，他几乎没有添置什么东西。对他而言，房间不过是一张略大一点的床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用手撑起疲惫的身体往卫生间走去，习惯性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对面四层怎么有了亮光？

作为一名典型的理科生，陆超习惯于将生活数字化。每天晚上，他也会趴在窗台。对面一共六楼，正对着自己的那栋楼除四层外，每一层都有人居住。所以今天四楼的灯突然亮起，陆超很快就觉察到了不同。

对楼房屋的结构与陆超租的一样都是一居室，进门右边是客厅，左边就是卫生间和厨房。洗手间的窗户是两扇移窗，天气炎热，一扇窗留下了一道缝隙。从缝隙里，陆超看到一个女孩正在宽衣解带！

对于从没与异性牵过手的陆超来说，他虽然也曾在电脑上看过女性的胴体，但一名女性在自己眼前缓缓脱下外衣，还是第一次！

陆超一瞬间感到血脉贲张，他脑子立即闪过一个念头，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他马上冲到客厅日光灯的开关前，“啪”的一声，整间屋子漆黑一片。陆超知道这样从里面可以透过玻璃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切，而从外面看里面却只有玻璃上的反光而已。

陆超紧张地回到窗前，心里暗暗祈祷，女孩千万不要将移窗关上。

对楼的女孩显然没有意识到对面某间屋子里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脱下自己的衬衣，又将手伸向了身后文胸的扣子……

陆超的呼吸急促起来。

就这样，陆超在窗前伫立了整整二十分钟，虽然只是一道缝隙，可女孩洗澡时的身影若隐若现地呈现在他眼前，直到对楼的灯熄灭，陆超还呆呆地站着，让刚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

那一晚，陆超失眠了……

2

自从发现了对楼的这个秘密，陆超的生活似乎完全改变了。

每天一到下班时间，他便准时关电脑、走人。开始两天别人还以为他家里有急事，连续整整一周，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觉察出了异样。

这天魏东突然跑到陆超的办公桌前，对着他一脸坏笑，看得陆超毛骨悚然。

“老实交代吧？”

“什么意思？”

“说，你小子是不是有女朋友了？瞒着哥们可不够意思啊。”

“瞎扯，我哪儿有对象啊。”

“我看你最近不太对头啊，每天都准时下班，一到点人马上不见了。”

虽然魏东说这句话无心，但陆超似乎觉得还是被人看穿了心中的秘密似的。他支吾着说：“这个……是林总有一天看到我一个人，让我没事儿就早点回去。唉，他还不是心疼那点电费嘛。”

陆超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他又干笑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样反而更加激起了魏东的好奇，他朝着陆超挤了一下眼睛，“可别让我抓个现行啊。”

魏东当然是说别让他撞见陆超和他的“女友”，可这句话却又让陆超心中一惊。每一个晚上当他躲在黑暗的屋子里窥视时，他的心里也充满了负罪感。他至今没有看清楚对面那姑娘的模样，但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自己的胴体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展露无遗。陆超常常会骂自己卑鄙，每天他走在小区里的时候，看着身边经过的年轻女孩，总是会想这是不是自己晚上偷窥的那个人。他不敢去看她们的眼睛，仿佛对方正用无声的语言谴责他的行为。每一天，他总是快步逃出小区，唯恐别人看穿心中的秘密。可一到晚上这个时刻，他又被一种力量所驱使，他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完全不属于自己。他像着了魔咒一样回到家中，等待对面的灯亮起，然后让自己沉沦在一片黑暗之中……

3

这是个周末，按理说陆超会让自己保持昏迷的状态直到中午，起床，泡碗方便面，然后在虚拟世界中挥霍掉剩余的时间。就像英语里说的那样，“Kill time”（杀死时间）。不过这一天他必须去转一圈，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太激动，一下子把鼠标给砸坏了。对于一个资深宅男而言，鼠标坏了无异于损失了左膀右臂。他们虽然可以没有女朋友，却一天、一分、一秒也离不开鼠标和键盘。其实按照陆超的习惯是会选择在网上买一个然后直接快递到公司，不过由于今天下午和网友约好了要共同发起一场“战役”，陆超不希望自己变成“猪一样的队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电脑城买一个。好在电脑城离家只有三站路，尚在陆超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陆超身上，很快汗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汇聚，变成大颗粒后沿着脸颊流淌下来。电脑城外熙熙攘攘，在这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每一条马路都可能变身为一个集市。最初只是几个地摊，随后便有了开着车过来卖CD、卖长毛绒玩具的人。陆超从一辆小奥拓边上走过，一排粉红色的大熊坐在车顶上，耳旁充斥着劲爆的流行音乐，从另一辆车上的大音箱里喷薄而出。

陆超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以免不小心踩上了蹲在地上讨价还价的人。

“部队用望眼镜，特价销售啦。”

陆超抬起头，两个身穿迷彩军服的人一手拿着喇叭，一手拿着迷彩色的望远镜在叫喊。在这两人的身后，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牌照却被一块迷彩布盖上了。

看到陆超，一个男子马上凑到他面前，“部队里出来的，大哥买一个吧，远红外夜视功能，俄罗斯生产，网上三千块一个。”

陆超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每晚对楼那姑娘的影子，那张模糊的脸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会去不断地揣摩，然而高度近视的眼睛即便在厚厚的镜片后也依然只能是“雾里看花”的感觉。

他有些动心，接过望远镜对着远处望了一下，果然成像质量不错，一个姑娘手里的卤肉卷瞬间被拉到了眼前。这时男子又凑到了他耳旁说了一句，“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是部队里的，马上就要退伍了，偷着把东西拿出来卖。绝对是正宗的军品，一千块钱卖给你了。”

对于望远镜这类产品，陆超完全是门外汉。不过他曾在电影里看到过特种部队拿着类似的望远镜。他不愿意让人看出自己是外行，摩挲着镜面上的红膜，装出一副专业的样子对着阳光照了几下。

“大哥，绝对骗不了你，正宗的夜视红外镜片。你诚心要，八百。”

“三百。”陆超一边把玩着望远镜，一边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大哥你这价杀得也太狠了，好歹三千块的东西啊。我们也不容易，被部队发现了要上军事法庭的。六百吧。”

“三百。”陆超摸准了对方的心理，准备把杀价坚持到底了。

男子和同伴耳语了几句，一咬牙说，“那就三百吧。”

小样，非得演这么一出，你们不还是无本生意。陆超心里想着，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

“大哥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否则我们就……”男子接过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陆超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把望远镜塞进包里，快步向着公交车站走去。

4

经过下午网上的一场“战役”，陆超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他抽出桌子底下的纸箱子，里面有网上采购的各种口味方便面，几年来，陆超已经对国内外的方便面品牌如数家珍，他甚至可以闭着眼区分出同一品牌的不同产地。不过由于长期营养失衡，他的体重逐渐上升，以致那只小小的座椅已经不堪重负，常常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抽出一包“红烧牛肉面”，陆超顺便瞟了一下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钟，六点三十，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他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对面那个女孩的生活习惯。不过今天，他似乎更有些心焦，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到桌子一边的那只望远镜上。

很多人会以为宅男家的水槽一定是堆满了油腻的碗碟，其实会这么想说明还不够了解宅男的生活，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洗碗。泡面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吃完后直接往垃圾袋里一扔，除了屋子里弥漫的“红烧牛肉”味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陆超打了一个饱嗝，抽出张餐巾纸抹了一下嘴。右手开始毫无目的地拿着鼠标点开一个个页面，几则娱乐新闻里镶嵌着几条所谓“嫩模”的花边新闻。现在的“美女”都长成一个模样，明显人工雕琢过的锥子下巴几乎可以把人给扎死。这不是陆超所喜欢的类型，他比较中意偏圆润的脸型，就像旧版《红楼梦》电视剧里的薛宝钗。陆超有点困了，恍惚间“薛宝钗”的形象被移植到了对楼女孩赤裸的身体上，透过望远镜回眸对他一笑。陆超猛地一惊，眼前依然是电脑屏幕上锥子下巴的“嫩模”，一看时间，还好，七点二十五。

陆超抓起望远镜朝客厅的窗户走去。虽然在自己家里，可他依然很小心地将望远镜放在身后。对面那扇熟悉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陆超趴在窗台上数起了天上的星星，隔壁传来了《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

窗户的灯亮了！就像熟悉的女主角出现在了银幕上，期待已久的观众赶忙关掉自己房间里的灯。他抖抖索索地举起望远镜放到眼前，调整焦距。然而期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视野中的成像很暗，甚至还不如肉眼的效果。

上当了！这个念头像一个鞭炮一样在陆超的脑子里炸开，炸得他头皮发麻。三百块对于一个要支付房租、饭钱的程序员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待陆超从大脑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对面的灯已经熄灭了。他懊恼地回到电脑桌前，一屁股坐下，把望远镜重重地抛在桌子上。

沉寂了一分钟后，他猛地打开一个搜索页面，用键盘噼噼啪啪地打出一排字。

搜索引擎很快按照他的意愿跳转到了一个页面，上面写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夜视的军用望远镜，电影只是电影。至于很多不法商贩宣传说的那种具有‘夜视红外效果’的红色或者黄色镀膜，其实都是虚假宣传。那只是一种装饰用镀膜——没有夜视效果，实际上这种装饰性镀膜还让视野显得很暗。绝大部分，都是小作坊的劣质产品。”

无疑，桌上的这只望远镜，就是从某个乡镇的粗糙流水线上下来的，成本可能只有几十块钱，甚至更低。陆超拿起望远镜，发现刚才被自己重重一摔，镜筒上竟然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

怎么办？明天去找那伙人？他们肯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妈的，老子要在网上曝光你，砸你们的饭碗。

键盘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陆超十个手指不停地跳跃，很快，他把自己今天的经历写了下来。正当他准备把这段文字发到网上时，一个近似于恶作剧的想法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如果仅仅是自己的那些经历，恐怕只会被人嘲笑自己不懂装懂，活该让人骗。倒不如再加点料，让这帮骗人的孙子成过街老鼠。

陆超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把自己从网上看到的一些故事糅合在一起，不一会儿一段惊悚的文字跃然于屏幕之上。

“最近在路上出现了一群兜售军用望远镜的人，千万不要看，因为当你调整焦距的时候，藏在望远镜里的机关就会启动，随后一根针弹射出来射入你的眼睛，人就会当场昏迷。然后就会被带走，醒来的时候发现角膜和肾脏都没了。”

恐怕不会人人都相信吧，陆超看着自己写的这段充满恐怖色彩的文字。反正自己的目的就是以后让人看到这群骗子就躲得远远的，让他们没生意可做，哈哈！陆超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种快感，几个简单的操作，这段文字就被发布在了论坛里。

第二天在办公室，陆超听到隔壁桌的两个女同事的议论声，“听说了吗，有人在马路上被望远镜里藏着的麻醉针射中后肾脏都被偷走了。”“是呀，我也看到了，好吓人，幸好我从来不买这种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大家都看到了，陆超打开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果然自己写的这段文字已经被好多人转发，甚至还添油加醋地写上了具体地点。信息时代，任何发布在网络上的一句话，瞬间就可能被几百万人所看到。而对于这些信息的真伪，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探究一下。每一个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即便是谣言，自己也不是始作俑者，不过用手指做了一个转发的动作而已。

5

自从在网上发了帖子后，陆超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很快他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每天，他依然会期待夜幕的降临，但是心中的那份感觉却逐渐变得微妙起来。他发觉自己竟开始有些喜欢上对楼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他甚至开始犹豫着是否应该去提醒她一下，但自己又将如何面对她的眼睛？正当他再一次陷入对自己道德的谴责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陆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来找他。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按下日光灯的开关，走到门前，脑子里飞速地准备好各种应对的台词后才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

“根据我们调查，你日前在网上发布了一条谣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恐慌。按照相关法律规定，现在请你到派出所配合我们调查。”

陆超一时没反应过来，谣言……啊，一定是那条该死的帖子。陆超回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心里发出一阵懊悔的声响，这下子玩大了……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