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档案

2015-12-27 02:41柯平
文学港 2015年6期
关键词:伍子胥

柯平

吴山档案

柯平

上篇

在今杭州市区西湖东南,有一片迄逦起伏的带形丘陵,名字虽以吴山冠之,实际上是由十几座玲珑的小山峰所组成的,所谓的吴山,不过是其中之一峰罢了,而且还不是最高的。但它在这座城市历史上的分量,却是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市民们习惯将它看作自己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在地方史学者眼里,更视之为当地文化最古老的源头。因山上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叫忠清庙,俗称城隍庙,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秋贤臣伍员。这个名字对于中国的历史是个什么概念,这大家想必都知道,就不用多说了。地以人荣,山因名高,志士仁人千年不灭的精魂,自然连山上的一草一木也都跟着沾光。因为这个缘故,北宋时两度出任地方行政长官的苏轼,还专门为它写了首广告诗,叫做“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从旅游角度作了很好的推介。而后来金主完颜亮为江南花花世界所迷,兴师伐宋,行前以“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自己的战略目标,应该说也是很有眼力的。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讲马二先生在吴山顶上看杭州:“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这段文字写得实在漂亮,虽说地貌方面的摹本,来自欧阳修的《有美堂记》:“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但语言更见生动传神,难怪会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可惜忘了把这位伍英雄给带上一句,不然的话就更完美了。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清代有个叫金志章的,甚至还专门修纂了一部《吴山伍公庙志》,来探讨这一问题。

伍公即伍员,即伍子胥,这在今天固然已是常识,但吴山原名青山,又名胥山,这就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了。杭州最早的地方志之一《淳祐临安志》在交代它的来历时语焉不详,只引《史记》“吴人怜伍子胥以忠谏死,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了事。稍后《咸淳临安志》似乎注意到了这一问题,略有改进,但也只是资料上的增加而已,改写了《汉书》里的伍子胥传,增补了唐宋间几位太守留下的四篇碑记,及相关诗词。至于这座庙是哪个年代开始建立的,吴越两国当初为敌国,子胥的精神依恋之地何以不在彼而在此,姑苏有庙,但基本只是个空壳,钱塘越地,却虔诚祭祀对方主帅,是否具有政治上文化上的合理性?尤其是庙的位置,《史记》里已明确说是在江边,现在为什么却矗立在山顶上。依然没有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事实上从古代保留下来的文献看,无论唐元和十年卢元辅《胥山铭记》“求忠者之尸,祷水星之舍”的描写,还是南宋中期赵与懽《英卫阁记》“冠山椒而特立,镇江涛而不惊”的形容,地望方面所透露出的信息,跟《史记》里的纪录基本是一致的。此外还有相关的那些诗词,也让人无法舍水而取山,如白居易的“涛声夜入伍员祠,柳色春藏苏小家”,李绅的“伍侯庙中多白浪,越王台畔少晴烟”,蔡襄的“潮头正对伍胥庙,燕子争归百姓家”。看了这些状物如在目前的地理档案,如果谁还认为这座庙应该是在山上而不是水边,只能说明自己的想象系统有点出问题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古怪,里头是否藏有什么猫腻?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有必要先来回顾一下历史,尤其庙主伍某临终前后的情况。据最早记录此人生平的《越绝书》披露,身为吴国宰相的伍子胥跟吴王夫差的矛盾,始于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年,夫差三年,勾践四年),因对战败国越国的处置意见不合而起。伍主张坚决不能予以宽恕,而必须从社稷宗祠上进行彻底消灭,理由是两国文化相近,国土相连,任何一方的强大,必以另一方的弱小为代价,彼此间利害关系太深了,留着早晚是个祸根。而夫差显然缺乏这样的政治远见,虚荣好胜,对敌国君臣匍匐在自己脚边、甘为奴仆车夫的场景有相当兴趣,加上另一大臣太宰嚭私底下收受了越方贿赂,也在一旁极力为之说情,最后还是同意以附庸国的形式,让越国的国家政权得以继续保存。这样的结果,显然为以前朝元老兼功臣自命的伍所无法容忍。另一东汉文献《吴越春秋》所记的现场情景是:“伍胥在旁,目若熛火,声如雷霆,乃进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缴微矢以射之,岂况近卧于华池,集于庭庑乎?今越王……入吾梐捆,此乃厨宰之成事食也,岂可失之乎?”而吴王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吾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吾非爱越而不杀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于是,“夫差遂不诛越王,令驾车养马,秘于宫室之中”。

接下去的十年,为两人的不断交恶期,且彼此关系越来越坏。在子胥一方,看着君主被敌方利用,国家一天天走下坡路,而君主本人居然还蒙在鼓里,心里一着急,说话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有时甚至还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在夫差一方,一个所谓的老革命,居功自傲,整天在耳边啰里八嗦,自己作出的任何国策都要反对,而且说出来的话又是那么恶毒,开口闭口就是“你们不听我的话,早晚全得死定”或“臣必见越之破吴,豸鹿游于姑胥之台,荆榛蔓于宫阙”。开始念着他是先王功臣,不免还让着几分,到后来可是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夫差十三年伐齐归来是两人的最后摊牌时间。由于行前子胥极力反对,并预言出师不利,夫差回来后得意洋洋,一见面就指责他“昏耄而不自安,生变起诈,怨恶而出,出则罪吾士众,乱吾法度,欲以妖孽挫衄吾师”。没想到这姓伍的丝毫不肯退缩,反口相衅,说这样下去,国家的灭亡是迟早的事,并让夫差赶紧把他杀了,“员诚前死,挂吾目于门,以观吴国之丧”。(详见《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

春秋历史上最著名的这一悲剧,因双方个性的倔强,就这么不可避免地酿成了。伍员死后头悬国门的记载,听起来像是段子,有着一定的传奇色彩,但司马迁的《史记》号称是信史,书里非但也这么说,甚至还具体说明首级的悬挂地点,是在都城的东门之上,那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都城即吴都,从前叫姑苏,叫吴郡,现名江苏省苏州市是也,而东门一名蛇门,也有非今人所能想象的特别用意在。“曰蛇门者,为其于十二位在巳也;又云以越在巳地,为木蛇北向,示越属吴也”。(见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其地至今尚存,不过已改名叫盘门,好像是从范石湖的《吴郡志》开始的,也没说清是什么理由。从地理方位看,大概算是正东偏南吧,可说基本符合死者自己生前的要求。当然挂在那里的只是脑袋,而剩下的那个无头尸身,则被盛进一个叫鸱夷的物事,扔到了江里。这玩意据东汉写《风俗通义》的应劭说,是用皮革做的,模样像个大酒壶,浮在水面上不会沉下去,如同现代的橡皮艇一般。当然,由于整体采用密封状态,你也不妨可以称它是个大气球或微型潜艇。

在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想象当年发生在吴国首都这惊人的一幕,确实让人唏嘘不已。伍子胥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个个性有缺陷的人,他自负、狂傲、任性,典型的炮筒子脾气,这从前面与吴王的几次争吵就看得出来。同时心里什么话也藏不住,想到什么说什么,当年奔吴途中好心帮助过他,于他有恩的渔父和浣妇,即先后因此而死。行事更是凭一己之好恶,毫无原则和底线可言,比如阖闾九年(前506年)率吴师攻入楚国后,将仇人尸体从坟中挖出来鞭打出气倒也罢了,最难让人接受的是,竟然会“令阖闾妻昭王夫人,伍胥、孙武、白喜亦妻子常、司马成之妻,以辱楚之君臣也”。这里所谓的妻,是古人的玩法,跟现代汉语有别,指的当然就是强奸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对待战俘的犯罪行为,那是比后来的日本鬼子都要厉害了。对此他自己居然还有个解释,叫做“吾日暮途穷,吾倒行而逆施之”。但这样一位吴国历史上拓土开疆、功勋盖世的大英雄,由于不断地进谏,由于对国家的忠心耿耿,对民族前途命运深怀关切和忧思,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也实在是出人意表。后世的同情与缅怀,主要也是冲着这一点来的。因此,如果要评选春秋战国版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此人不仅肯定可以入选,而且名次说不定还能进入前三。

或许,对于本文要讨论的主题,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史记伍子胥传》“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这段话后面,有唐人张守义《史记正义》的一段注解,而这段文字,亦非出自原创,又是从比他还要早四百年的晋代学者顾夷的《吴地记》(原书已佚)里引来的:“越军于苏州东南三十里三江口,又向下三里,临江北岸立坛,杀白马祭子胥,杯动酒尽,后因立庙于此江上。今其侧有浦名上坛浦。”它告诉我们,历史上真实的伍公庙,至少是最早的相关建筑物,地望确实是在江边,而且还有两座,一座是祠堂,在江心的一个洲岛上,后来改作了庙,地名胥山;另一座是个祭坛,设在江的北岸,地名叫做上坛浦,显然也是因坛而名。既不可能离江太远,更不可能是在有着近百米高度的山上。除非你把司马迁打倒,把《吴地记》和《史记正义》推翻,否则这历史想要改变是相当困难的。

前面说的有关伍公庙的两个关键问题,现在有一个看来已经基本解决,剩下的就是位置具体在哪里了。三江口的地望要落实不难,因上述顾夷《吴地记》里另有一条资料,称“松江东北行七十里,得三江口,东北入海为娄江,东南入海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也就是说,这地方以苏州过来计是东南三十里,以吴江过来计是东北七十里,两条直线交叉的那一点,应该就是当年伍公祠或伍公庙的位置了。再向下三里的江北岸,即为祭台所在,地名上坛浦。江是松江,祠在江心,这样又可计算出当时江面的宽度,大约为六里左右。北宋郏亶称此江至唐初尚阔二十余里,这就不一定靠得住了。因古代松江是呈东西向的,在今上海市区吴淞口附近入海,称坛在北岸,庙的原始地点就只能是在松江上,而不可能是在东江或娄江上。这个地方,实际上也就是《吴越春秋》里说的“三津”或“三道之翟水”。该书卷七勾践入臣外传述勾践因主动吃了夫差大便,提前获释后辞别吴王:“越王再拜跪伏,吴王乃引越王登车,范蠡执御遂去。至三津之上,仰天叹曰:嗟乎!孤之屯厄,谁念复生渡此津也!”卷十勾践伐吴外传述越军破槜李后一路上打过去,“大败之于囿,又败之于郊,又败之于津(即三津),如是三战三北,径至吴,围吴于西城。”由于伍子胥冤魂作怪,只允许越人从东门进入,因为他的头颅悬挂在那里,要等着看好戏。“于是越军明日更从江出,入海阳,于三道之翟水,乃穿东南隅以达,越军遂围吴。”

伍子胥庙吴地的原始位置弄清楚了,另一头越地的又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头的秘密,应该就在连结两地的那条东江上了。此江一头通松江,一头在今嘉兴海宁(古代槜李)通浙江,是春秋时连接吴越两国的主要航道。包括当年秦始皇上会稽祭大禹,巡视考察工作结束后,也是从这里走的。从现存文献看,最早将伍子胥的神袛及相关传说,通过这条江输送到这边的钱塘山阴来的,可能是东汉时的上虞人王充。在所著《论衡》中他是这样说的:“传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槖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这一纪录清楚表明,越地的伍相祠或称伍公庙,至少在他生活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尽管作为一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他对当时席卷整个江南的这场民间的信仰狂欢,基本持的是否定态度,认为“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但不管是怀疑还是反对,东汉已降,其传说实际上(包括寺庙)愈演愈烈,并从江南扩散到江北,甚至包括远至江苏淮安(见唐卢恕《楚州新修吴太宰伍相神庙记》)、湖南常德(见唐李善夷《重修伍员庙》)这样的地方,已是无法抹杀的事实。而《越绝书》里“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钱塘记》里“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余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因立庙以祀焉”的描写,又成为有关后来名闻世界的浙江潮的最早记录。

这里需要讨论一下有关会稽的概念,这一地名来自伟大的夏禹,为他老人家当初治水会江南诸侯之所。最初只是山名,秦王政二十五年,秦将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这才开始成为郡名,郡治所在地设在苏州,西汉因之。虽说要到东汉永建四年(129年)政区调整,分拆为吴郡和会稽郡以后,这一冠名权才能完整地属于现在的绍兴,但越地余暨、山阴、上虞等县原先也是归它管的。也就是说,王充说的会稽也有伍子胥庙,基本指的就是今天绍兴沿江一带。而《吴越春秋》“越王葬种于国之西山。葬一年(明弘治刊本作七年,此据明吴琯古今逸史本),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故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的记载,更是点明其具体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现在的滨江区(原萧山县,汉时为余暨)。因权威的《汉书·地理志》描述余暨时,文字虽然不多,只称“萧山,潘水所出。东入海。莽曰馀衍”。信息量还是相当大的。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有关潘水的纪录,连大名鼎鼎的郦道元当年也被它难住了,一时吃不准怎么回事,只好含含糊糊称“疑是浦阳江之别名也,自外无水以应之”。他没想到与班固同时或稍晚的赵晔在书里已经补充了线索,只要将两者联系起来,就不难得出结论。当然,他说疑是浦阳之别名也不能算错,只是没将出典交代清楚而已。当年此江在这里入海,伍子胥的满腔冤屈要向越地人民倾诉,往北可以借助临平湖,往南就只有通过浦阳江了。至于潘侯的出处何在?伍子胥为什么会被称作潘侯?因史料匮乏,钩稽无术,只好姑存之以俟高明了。

行文至此,今天吴山上的伍公庙可基本确认是个冒牌货,《咸淳临安志》的作者潜说友在书里尽管已做了点手脚,把《史记》里说的“吴人怜之,为立祠江上”。偷偷改成了“吴人怜之,为立祠山上”。(详见该书卷七十一志五十六祠祀一)然后又以同样手法,把王安石《伍子胥庙铭》里的“胥山之颜,殿屋渠渠;千载之祠,如祠之初”。也偷偷改成了“胥山之巅,殿屋渠渠;千载之祠,如祠之初”。(详见《临川文集卷三十八》)但估计也没什么大的用处,因这里头的戏法,只要稍微动点脑筋想一想,要弄清楚并不困难。北宋张君房《灵梦志》里述自己站在庙前看到的景象是:“西望阛阓楼台,出没烟霭浮沉,若水若山,如绘如画。”依稀是一派水域风光。而程大昌《演繁露》里有条资料,是从已亡佚的北宋李宗谔《祥符杭州图经》里抄下来的,更能证明此庙的靠不住:“州《图经》云:塘(沙河塘)在县南五里,此时河流去青山未甚远,故李绅诗曰:犹瞻伍相青山庙。又曰:伍相庙前多白浪也。景龙沙涨之后,至于钱氏,随沙移岸,渐至铁幢。今新岸去青山已逾三里,皆为通衢,居民甚众,此图经之言也。”(见《演繁露》续集卷四)就是说直到程大昌生活的公元十二世纪中叶,伍子胥庙的位置应该还是在江边,跟古时没什么两样。而在稍后绍熙朝进士周南的诗中,就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废堞披榛旧,羁臣毕命心。江湖吞故壑,貌相匪斯今。激烈功名在,低徊岁月深。胥门沙衍浅,碑首未应沉。”尤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又题伍相庙,时新作庙,塑像皆非其旧》(见周南《山房集·山房后稿》)。程卒于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周卒于南宋嘉定六年(1213年),它说明什么?说明就在这不到二十年中,发生了很让人惊奇的事情,原来在西湖吴山上的伍子胥庙,这时已经迁到了某个别的地方,连庙带像,都是另起炉灶。潜氏咸淳志成书于宋末,距此不过五十年左右。作为一部号称杭州历史上最有名的方志,《四库提要》誉为“区画明晰,体例井然。缕析条分,可资考据”。地方上如此重大的文化事件,书里非但没有丝毫交代,反而心有灵犀,遥相呼应,以对原始文献进行改动的方式相配合,从而为一个山寨产品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中篇

在杭州文化中,每年八月十八日达到高峰的钱江潮水,一向被视作是当地人性格刚烈一面的集中展示。历史上,西湖的名气虽然比它还要大,但因过于柔媚和女性化,尤其南宋林升那首《题临安驿》产生的负面影响,持批评意见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比如南宋的客寓者周密就曾说它像个“销金锅子”,明代的袁中郎也说它里面荡漾着的,是“一湖胭脂水”,像这样直言不讳的话,杭州人听了心里一定不以为然,又不好意思公开辩驳或跟人家打笔仗,实在是很纠结的事情。好在有一年一度的钱江潮,有那么多令人血脉偾胀的相关史实,足以证明自己的城市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窝囊的。钱镠甲兵三千持弯弓铁矢射潮的故事;潘阆“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风采;苏东坡“八月钱江潮,壮观天下无”的赞叹,还有苏曼殊在异国回忆杭州写的那首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日重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诗的前面两句,既有柳永红牙檀拍的婉约,又有苏轼铁绰铜琵的豪放,较能代表浙江人的性情。何况在这一切的上面,还有着一个素车白马,威风凛凛,人见人爱的神,这个神的名字就叫伍员。

伍子胥是杭州的骄傲,是古时越地先人花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吴国人那里争夺过来的精神财富,从春秋的勾践、范蠡,到汉代的王充、枚乘(或许还有当时的会稽郡西部都尉一份功劳),再到唐宋间的几位贤守如李绅、白居易、苏轼和王安石兄弟等,应该说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其中特别值得予以表扬的,还是要数东汉写《论衡》的王充,这人毕竟是第一个从理论角度,为钱唐的伍子胥庙提供了强大的文献依据。因勾践、范蠡杀白马、立祠祭之的那个原始地点,我们已经知道是在古代吴国地盘、现上海松江区境内的古三江口,地名叫做胥山。而几乎没过多少时候,越国这边的钱唐也已经有了,地名最初叫做青山,后来又名吴山,青山庙或吴山庙,两个名字基本可以通用。唐乾宁年间因被朝廷封为吴安王,且向有水仙之称,因此又叫水仙王庙。南宋后期称忠清庙,元明两朝袭之,清代至今一直叫伍公庙。卢元辅《胥山庙铭》称:“汉史迁曰胥山,今云青山者谬也。”强调庙之所在地古名胥山,叫青山是叫错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想露一手,表示自己比别人高明,实际上真正弄错了的恰恰是他。因胥山是苏州那个,这在历史上已有定论,越地先人的高明,就在于一开始就有自己独特的、别具一格的称呼,不然的话,人家一眼就能瞧出你是个山寨产品,这多难为情啊。姓卢的是个政治人物,文史本不是他的专长,因此尽管好胜心强了一点,应该仍属可恕之列。

现在情况已经比较清楚,古代浙江有伍子胥庙,不仅有,而且可能还不止一座。因王充文章里说得很清楚:“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槖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尽管身为无神论者的他,不相信满江怒涛与伍员的冤魂之间,会有什么内在的精神关系,更不相信人死了以后其灵魂依然可以存在。客观上却也相当于在告诉我们,当年,只要是钱塘江潮一路经过的地方,几乎都有留下祠庙的可能,都能受到来自民间或官方的真情祭祀。也就是说,江对岸的钱塘县有,江这边的萧山县也有。这一点,在前面说的连接原吴越两国的东江沿途地区,已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如海盐有尚胥庙,见明张宁《方洲集》卷十八《尚胥庙复修碑》;平湖乍浦(古春秋武原乡)有水仙庙,又名子胥殿或碧水殿,见《道光乍浦备志》;海宁有盐官潮神庙,祀子胥、文种等十八人,见《大清一统志》及《海塘志》。以上诸祠,位置无一不在滨海平地。嘉兴城东的胥山庙虽去江已远,且春秋时尚属荒僻之地,显系后来好事者附会,故《至元嘉禾志》引邑人张尧同诗:“马革浮尸去,君王太忽人。此山空庙貌,何以劝忠臣。”实际上自己是有保留意见的。但此山高度二十余米,却完全符合《史记》里的相关记载。只有杭州吴山的那个,高踞于一百多米的山顶,既不合古制也不近情理。这样明显的破绽,当地历史上那么多的硕儒学者,相信一定也会有人瞧出有些不大对劲,或许只是出于某种顾忌,比如说,对地方文化完整性的维护,以大局为重,因而不愿声张、不愿捅破而已。

当然,要证明吴山上矗着的那个是假的,是个典型的二手货,必须拿出事实依据来,说明真的在哪里才能让人相信。这是一个相当复杂和麻烦的问题,因古今山川的变迁太大了,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就拿钱塘江两岸来说,现在每平方房价达到十万元的西湖周边地区,一千三百年前的南朝时还泡在海里,而对岸绍兴的王盘山和赭山,直到明代时尚属海宁管辖。尤其是江的走向,据郦道元《水经注》,东汉以前浙江的基本形态跟现在有较大区别,“北过余杭,东入于海。”也就是说,要先到安溪、良渚一带去兜上一圈,合东苕溪而下,再经钱唐至临平入海。因此,王充《书虚篇》里被后世学者奉为至宝的那段有关吴越分界的论述,即所谓“越治山阴,吴都今吴,余暨以南属越,钱塘以北属吴,钱塘之江两国界也。”如果倒转九十度来看,或许有更能逼近真相的解读。宋吴仁杰在《两汉刊误补遗》里称“王仲任曰余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止。陈后山诗亦云吴越到江分,是皆承太史公之误。”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汉及三国时,钱塘、余杭一带土地日见肥沃,一时有粮仓之称。为确保那里的农业生产,国家最高层有一连串的动作,前有陈浑筑西险大塘之举,后有吴帝孙皓设吴兴郡,颁布《吴宝鼎置郡诏》,令“吴郡阳羡、永安、余杭、临水及丹阳、故鄣、安吉、原乡、于潜诸县,地势水流之便,悉注乌程。”其后水道大异,东苕溪泄太湖出松江入海,浙江由东西向改南北向,再加上刘道真《钱塘记》所称之防海大塘的修筑,杭城东北原故道逐渐淤塞,古明圣湖因此形成。包括《水经注》所载的其他那些湖泊,如诏息、宝鼎、临平之类,其成因当亦如此。

为什么要啰里八嗦说这些,因当年伍子胥庙的位置,考之秦汉文献,应该就在这一带的某个湖边或湖中之州岛上。岛的名字叫做青山,因子胥系吴人的关系,也有管它叫吴山的。同时,由于周边系平陆,孤零零突出在那里,时而又有孤山之名。唐《胥山庙铭》称“千五百年,庙貌不改”。王安石庙记也感慨“叹吴亡千有余年,事之兴坏废革者不可胜数,独子胥之祠不徙不绝,何其盛也”。但《咸淳临安志》及《吴山伍公庙志》搜集资料尽管丰富,可惜都是唐宋以后的,于自汉及唐这一千多年间该庙的历史,却基本是个空白。除了署名梁简文帝萧纲的那首五古,诗题即为《伍子胥庙》,中有句云:“涛洪犹鼓怒,灵庙尚凄清。”又云:“密树临寒水,疏扉望远城。窗寮野雾入,衣帐积苔生。”想来其时因国家战事连年,尤其此前发生在这一带的孙恩之乱及富阳农民唐寓之造反等的影响,庙中香火渐趋冷落,已无复汉时风光。稍后隋唐时期钱塘子胥庙名的逐渐被淡化,代之以青山庙、水仙王庙,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地方志史料的缺佚,对有志于研究该庙历史的人肯定是件麻烦事。但庙志没有收录的,并不等于历代文献中原本就没有。因此,打算为浙江的伍子胥庙提供一份相对完整的精神档案,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补阙。《三国志》吴志卷十九孙綝传叙綝扶持孙和为帝后居功自傲,“綝意弥溢,侮慢民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又坏浮图祠,斩道人”。由于孙綝当时的主要居住地是在首都建业,因此这件事就被记在南京名下。但文后裴氏注记语焉不详,只引了《史记正义》里“立祠江上”那段记载了事。《景定建康志》的撰者更是个老实人,该书伍相庙条下一会儿称“按建康实录,吴孙綝侮慢人神,烧大航及子胥庙,今不详其所”;一会儿又称“仪真观西一水萦回,南入大江,号曰胥浦”。猜测那地方有可能就是《三国志》里所记的那个,就是说,根本拿不出相应的地望来,证明当地历史确有伍子胥庙。实际上这件事的发生地,基本可断定是在杭州。因孙和登基前领琅琊王衔,其封邑即为钱唐。孙綝在这事上出了力没得相应回报,加上手下兵精将勇,势力颇大,因此在皇帝故邑焚祠杀僧以泄愤,同时也不妨视作是一种有意识的示威和挑战。这以后两人关系迅速恶化,最终孙和设计以叛逆罪诛孙綝,可见这把火烧得实在有点大。另文中所说的大桥头或大航,指的就是港口码头。三国时钱唐有临平湖,为上通闽粤,下接江淮之重要交通枢纽,其地正当杭城东北,跟伍子胥庙原始的位置相去不远,也堪为一证。

接下来是南朝阮叙之(《太平寰宇记》作阮升之,此据《新唐书·艺文志》)《南兖州记》里的一条资料,“孤山有神祠,侧悉生大竹,可以为涔田焉。伐之者必祀此神,言其所求之数,无敢加焉。”虽说东晋侨置的南兖州的行政区域,先为扬州,复为盱眙,后又移治于淮阴。但这些由后人辑录的佚志,当初写作时规格应该并不十分严密,比如同时山谦之的《南徐州记》,所记内容就涵盖了会稽山阴。加上又是神祠,又是大竹,又是涔田,从地望方面看,要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即使放在全国范围内来考察,也唯有杭州孤山之伍子胥庙才足以当之。这条资料长期为长江对岸的靖江据有,应该说是个历史的误会。因它那里那个孤山,要到唐初天台伏虎禅师住锡后才有此名,在这以前一直叫马汰沙或阴沙,何况没过多久就坠入了江中。此后是长达千年的沉寂,起码要到明代晚期以后,才重又开始恢复使用,而且一下又变成了两座,即太平天国战事相关之大孤山、小孤山也。因此,阮氏笔下所记的孤山,在杭州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在苏北靖江。把资料拿来这边用了,尽管不无巧取豪夺之嫌,但靖江人民如果有意见,只要他们说得出那里的山上有何神祠?以及这神祠自古以来祀的是什么人?到时可以再还给他们不迟。

我们再来看一下同时代郭璞《神仙传》所记之葛玄,此人是杭州文化一块很大的牌子,只是民间常将他的名字跟葛洪混同,知名度受到一定影响罢了。实际上这个葛在道家历史上,无论资格和地位,要远高于那一个葛,论起辈分来更是后者的爷爷一辈。当地所谓葛坞、葛岭、葛仙翁葛公井之类景点,其实都是他老人家当年留下的行迹,可惜很多都让他的孙子给分享了。此文后半所称“又玄游会稽,有贾人从中国过神庙,庙神使主簿教语贾人曰:欲附一封书与葛公,可为致之。主簿因以函书掷贾人船头,如钉着,不可取。及达会稽,即以报玄。玄自取之,即得。”文中贾人指行商者,中国是越人对江南吴地的习惯称呼,《越绝书》里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恕不一一列举。这个故事浓烈的神话色彩不去管它,而所谓的神庙,应该就是阮升之《南兖州记》里说的那一座,即位于杭城东北,地名或称青山,或称吴山,或称孤山,上面有一座自汉代起就已存在的庙,叫伍子胥庙。

现在大致可以确定,两晋以降,钱塘伍子胥庙的马甲,除了青山庙和吴山庙外,还有一个更带世俗色彩的称呼叫神祠或神庙。张君房《灵梦志》开首便称:“淳化癸巳仲冬之晦,张君房适自茂苑来客余杭,时抱疮疡之患。遽有告曰:凡经游是郡者,当谒吴山神祠,即伍君子胥也。”此人是北宋祥符年间的钱塘知县,又是当时的著名学者,相当于已在地方史的意义上给出了明确的结论。此外南齐宋躬《孝子传》里有个故事,或许也能对我们进一步理解神祠这一名号的由来有所帮助:“缪斐,东海兰陵人。父忽患病,医药不给。斐夜叩头,不寝不食,气息将尽。至三更中,忽有二神引锁而至,求斐曰:尊府君昔经见侵,故有怨报。君至孝所感,昨为天曹摄录。斐惊起,视父已差,父云:吾昔过伍子胥庙,引二神像置地,当是此耳。”大意是孝子缪斐因父亲生病要死了,一连好几天不吃饭不睡觉,只跪在地上磕头,两位前来索命的神仙告诉他原因是:你老爸从前在我们庙里,曾经把我们的神像推倒在地,因此必须让他受到惩罚。现在你的孝心感动了我们,所以才决定放他一马。这个故事或许有过多的传奇成分,但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因此其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同时它也告诉我们,南朝前后该庙确实有过一个相对荒凉的时期,可证梁简文诗中所咏不诬,是完全可以当纪实作品来读的。你想想,假如当初庙相庄严,香火旺盛,像现在杭州的灵隐寺或玉皇山的革命烈士陵园,缪斐的老爸胆子再大,性子再顽皮,想必也不敢随便胡来。

唐宋两朝是钱塘伍子胥庙知名度的巅峰时期,既缘那帮太守兼名士的重量级人物的抬爱和推波助澜,也出于当地迅猛发展的经济浪潮的现实需求,因口袋里渐渐有了几个钱的杭州人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获得生命财产的安全和保障,钱塘江的掀天巨涛自古称为天险,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连秦始皇当年到了这里,也被迫放下了皇帝架子,见“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见《史记·始皇本纪》)因此,一般士商百姓,渡江前到庙里烧炷香拜一拜,叩上几个头,心里毕竟能踏实不少。从这一意义上说,庙的位置也应该是在江边,而不可能是在距江岸有五六里远的高高的山上。谢承《后汉书》载“吴郡王闳渡钱塘江,遭风船欲覆,闳拔剑斫水,骂伍子胥,水息得济”。估计上船以前也是拜了磕头了,因没见有什么效果,反敬成恶,不过左右是个死嘛,这才豁出命来骂一场出出气,没想到这一票被他给押准了呵呵。另一位唐朝的叫周匡物的举子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在《应举题钱塘公馆》一诗里他感慨:“万里茫茫天堑遥,秦皇底事不安桥。钱塘江口无钱过,又阻西陵两信潮。”此诗载《全唐诗》四九○卷,其四九四卷又称系施肩吾作,诗题为《钱江渡口》。考《太平广记》及《全唐诗话》均有周匡物条,称这位周先生“字几本,漳州人。元和十二年王播榜下进士及第”。且诗后有“郡牧出见之,乃罪津吏,今天下津渡尚传此诗讽诵”云云,当以周作为是。

钱镠是五代吴越国的国王,同时也是杭州历史文化最杰出的开创者。一般人只知道他在位时广建佛寺,纳土称宋,筑铁幢浦、强弩射潮什么的,实际他对地方最大的贡献体现在城建方面,从公元890年到893年,通过两次飞跃式的扩建,让原来只有“阛阓十里”的市区,成为内城周三十里,外城周七十里的现代化大都市。由于新筑面积大都为潮涨后淤积的沙滩,自然免不了要和伍子胥打交道,于是就有了《吴越备史》里“是岁终,郊封胥山伍子胥为惠应侯”、“沙路之患未弭,乃祭江海而祷胥山祠”、“亲筑胥山祠,仍为诗一章,函钥置于海门”等等的这些频繁的记录,其殷勤恭谨之意可谓极矣。这也难怪,在没有机械和电力的年代,哪怕其身贵为东南霸主,吃的也只能是望天饭,这姓伍的毕竟是古代浙江人精神世界里的最高主宰,谁又敢得罪他啊。好在“为报龙神并水府,钱塘且借作钱城”的请求,倒也获得了恩准。“既而潮头遂趋西陵,王乃命运巨石,盛以竹笼,植巨材捍之,城基始定。其重濠累堑,通衢广陌,亦由是而成焉”。(《吴越备史》卷二)比较可恶的是灵隐《武林截潮志》所载的那个版本,说什么“有宝达和尚,会浙江大溢,潮至湖山,达持咒止之。自是潮系西兴,而钱塘沙涨成陆云”。(见《永乐大典》残卷十一辑)把吴越国上下二十余万军民的努力,居然变成是他一个人装神弄鬼的功劳了,这也不去管它。本次造城运动带来的另外一个好处是,本来在城外的伍子胥祠,从此以后变成是在城内,这对想要研究它,确定它真实位置的人来说,肯定是个好消息,至少搜索捕捉的范围较前已大为缩小,从而使对真相的破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可能。如果再夸张一点,差不多可以说已是瓮中捉鳖、呼之欲出了。

下篇

公元九九三年深冬的一个下午,一位年轻的落魄士子从苏州搭乘航船来杭州旅游,神情肃穆地伫立在吴山伍员庙前。因为当时他不仅久试未第,而且还身染恶疾,满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疮疱,治了好久也没治好。房东告诉他说:我们杭州有座吴山庙蛮灵的,有求必应,有难必解,不妨可以去试上一试。因此于到达次日就赶去那里,并在庙中道长引导下抽了一签,签曰:时来自有期,此去不忧运。行心但如此,非久销疾病。“甫读于口,意亦知其吉告矣。感激而别,既下山百步,忽闻梅香,回望其上,乃昨日所见之花,烂然在目。因惊悟曰:此吴山庙也。于是遂觉其清香芬馥,满衾枕间,良久方歇。自是疮疡之苦,浃旬而愈,于戏灵神之告也若是乎?”(见《分门古今类事》卷八所引《该闻录》)这个人,就是我们前文说起过的宋代道家杰出人物张君房。二十二年后当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庙前,其身份已从昔日贫病交加的书生,摇身一变而为新上任的钱塘知县大人了。在郡四年,政绩不少。他写于离任前的《灵梦录》,为历史上有关杭州伍员庙的最早文献之一,仅次于唐代卢元辅的《胥山铭序》,而早于王安石兄弟的《伍子胥庙记》和《胥山庙记》。根据原文“今考秩告满,将远灵祠,茍不掲文志石,即不独旷于宿心,亦负王之灵告也。因镵而壁之,冀人知王之灵应事”所述,该记是以刻碑方式列于庙前的。时间为“天禧三年秋九月二十一日”。辑于清代中期的《吴山伍公庙志》素称搜集资料赡富,但这篇重要的文献还是给漏下了,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这有可能限于编者的视野,也有可能是因文中所述与现吴山上那个有冲突,因此只好对不起它了。书中这方面例子很多,只要牵涉到该庙的原始地望,如诗文中有“江上”、“湖上”、“潮头”之类字眼的,哪怕作者是如白居易、李绅、徐凝、蔡襄这样的大名家,基本也都筛而不选,跟现在互联网的关键词预设功能差不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找来看一下。

然而,此人对杭州的贡献并不仅于此,自汉迄唐,历代文献在解释钱唐的出典时,大都引用《汉书地理志》和《钱塘记》了事,前者称:“钱唐,西部都尉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后者称:“防海大塘在县东一里,郡议曹华信家议立此塘,以防海水。始开募,有能致一斛土者,即与钱一千,旬月之间,来者云集,塘未成,而不复取,于是载土石者皆弃而去,塘以之成,故改名钱塘。”这两部书虽说是杭州地理的源头性著作,但历史久远,加上句读也存在争议,因此根本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而他作于任上的《辨钱塘》,引用了现已佚亡的《十三州记》里的资料,加上自己的实地踏勘,于这一研究领域有全新的突破:“杭州武林山高九十二丈,周回三十里,在钱塘县南十二里,灵隐寺正坐其山。寺之东西瀵二水,东龙源,横过寺前,即龙溪也,冷泉亭在其上。西曰钱源,其流洪大,下山二里八十步过横坑桥,入于钱湖,盖钱源之聚滀也。钱湖一名金牛湖,一名明圣湖,湖有金牛,遇圣明即见,故有二名焉,钱湖即本名也。今万松岭下西城第一门曰钱湖门,可验其实。行次北第二门曰涌金门,即金牛出见之所也。第三门曰钱塘门,乃县廨在焉。盖自前古以来,居人筑塘以备钱湖之水,故曰钱塘。”(详见赵彦卫《云麓漫钞》钱唐条)历史上《十三州志》有二,作者一为东汉应劭,一为南齐阚骃。后者有清人张澍辑本,只称“武林山出钱水,东入海”。并无有关此山高度面积之详细记载,因此引自应劭原书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有价值了。

张君房是北宋前期人,生卒年虽无法考证,但系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进士这件事,却于史可稽,所处时代去五代未远,因此他笔下所记录的杭城风貌,应该正是钱镠公元十世纪初重筑子城罗城(又名吴越西府和凤凰城)后形成的规模。其中“西望阛阓楼台,出没烟霭浮沉,若水若山,如绘如画”的描写,与周密《癸辛杂识》西湖好处条“江西有张秀才者,未始至杭,胡存斋携之而来。一日泛湖,问之曰:西湖好否?曰:甚好。曰:何谓好?曰: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著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屋宇充满,此天生地设好处也”异曲同工,可见其格局至南宋尚基本保持不变。杭州最早的地方志《乾道临安志》也称“大内在凤皇山之东,以临安府旧治子城增筑”。八十年后《淳佑临安志》又进一步予以了补充:“府治旧在凤凰山之右,自唐为治所。据隋志,开皇中移州居钱塘城,复移州于柳浦西,依山筑城,即今郡是也,岂即凤山之治乎?自唐以来,实治凤山,钱氏所居,特因之尔。”赖《南村辍耕录》得以保存的南宋文献陈随应的《南渡行宫记》,说得更是明白:“杭州治,旧钱王宫也。绍兴因以为行宫,皇城九里。”

而我们要搜寻的伍子胥庙的原始地址,应该就在这烟霭浮沉,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的某处,确切点说,是在湖中的某个洲岛上。不管这湖叫明圣湖、金牛湖、钱塘湖还是西湖,不管这山叫胥山、青山、孤山还是吴山,也不管这庙叫子胥庙、青山庙、伍员庙、孤山神祠、水仙王庙、忠清庙、伍龙王庙还是伍公庙,因为这些问题,自古以来好像就没完全弄清楚过,或有人故意让它弄不清楚。哪怕前有著名的南宋临安三志、《万历杭州府志》、《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后有《西湖志》、《南宋古迹考》和总数为二十六集数千卷的洋洋洒洒的《武林掌故丛编》,大都也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或你抄我的,我抄你的,相信你如果下决心花上几年时间通读一遍的话,其结果可能也是越读越糊涂。但有个基本事实恐无法改变,那就是说,它只是江中或湖中岛上的一个建筑物,且具有浓厚的世俗色彩,而不可能是在远离水域的地方,更不可能是在海拔较高的地方。东汉以前湖水通江,它是在江上。两晋浙江改道,刘道真筑防海大塘成,它是在湖上。陈隋两朝海水、江水时分时合,它也只好跟着时江时湖。唐代景龙三年沙涨、尤其后来五代吴越钱镠增筑钱塘城,射潮捍堤,北宋张夏、陈尧佐等地方要员筑堤手段科技量提高,这才将它与江水海水基本分离了开来。苏轼那个著名的论断“潮水避钱塘,而东击西陵,所从来远矣。沮洳斥卤,化为桑麻之区,而久乃为城邑聚落。凡今州之平陆,皆江之故地。”(《钱塘六井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尽管如此,也不能说从此就完全太平无虞了。在以后年代里,碰到江潮过猛或暴雨连旬,江水湖水还是免不了有会面的机会,这样的例子在《宋史》甚至《元史》里很容易找到。要说到彻底隔绝,估计要到明代中期海宁沿江四十多里的城邑集体塌陷,钱塘江放弃原来的南大门改走北大门以后。现在看潮的最佳位置是在盐官,而不是原来的浙江闸和龙山闸,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说到苏东坡,此人是西湖文化最积极的鼓吹者和推动者,一生所写的有关杭州的诗文,不下百首,且大多脍炙人口,影响弥远。尽管如此,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某些地方志编撰者眼里,这位一千年前的杭州老市长,或许同时也会被视作是个麻烦制造者,让他们一想起来就头痛不已。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诗中所包含的丰富的地理信息,与官方权威部门所告诉我们的颇多矛盾扦格之处,有的甚至是以唱对台戏的方式呈现的。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他的《法惠寺横翠阁》诗:“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说明此山的外表特征应为狭长形。此公一生两度出守杭州,上班喜欢在府治后凤山上的十三间楼披阅公文,饮酒会客,傍晚时分才下来回市府大院宾馆休憩,由于角度不同,时常能看到不同的形态,因有此咏,跟现在杭州西湖大道尽头那个根本对不上号。再比如他的《乞相度开石门河状》,这是元祐六年再度宰杭时向朝廷打的报告,希望能获得国家拨款,新筑一条从现在江干玉皇山南沿山脚至富阳境内石门的人工运河,以避令当时舟船闻之失色的定、浮二山江潮的凶险。为节约成本,报告内提到“并江为岸,度潮水所向则用石,所不向则用竹”。也就是说,靠江一面因需抵捍江潮冲击,必须不惜工本以坚固大石驳岸,靠山一面压力相对小一些,因此用吴越时代的老办法,即“以竹笼石植大木圉之”(见《吴越备史》)就可以了。而杭州的地志专家们——包括古代的和当代的,却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新唐书》里列于盐官条下的“长百二十四里,开元元年重筑”的捍海塘堤,还有后来钱镠时代的捍江大堤和铁幢浦,早就已经筑在那里了,运河从唐代起就可以从玉皇山一直通到六和塔下,甚至还有不少人坚称那里就是北宋以前杭州市政府的所在地呵呵。

对本文而言,相比前面所引的,他任上留下的有关有美堂的那些诗或许更为关键,因这跟我们要找寻的伍子胥庙原址息息相关,自然也就更值得引起重视。“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蛟室泻琼瑰。”此诗是他同一题材中最有名的,题为《有美堂暴雨》,尽管意象诡奇繁复,透露出的地理信息也有让人不解之处,比如说以现在西湖的位置,说近江已经很夸张了,更遑论近海,诗中却不说“吹江立”而说“吹海立”。但等到读了他另外的那些后,这小小疑问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会客有美堂,周邠长官与数僧同泛湖往北山,湖中闻堂上歌笑声,以诗见寄,因和二首,时周有服》、《九日舟中望见有美堂上鲁少卿饮处,以诗戏之》,这两首诗,相信光看看诗题就足以让人吃惊,以至已不必再征引具体内容了。我们知道,有美堂是杭州北宋的著名建筑,嘉佑二年龙图阁直学士梅挚出守是邦,仁宗皇帝赠行诗有“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因此到任后就在原吴越西府江湖亭废址上筑有美堂以示天宠,欧阳修为之撰记,大书家蔡襄书碑,堪称一时名流风雅之最。《淳佑临安志》该条名下介绍道:“在吴山最高处,左江右湖,故为登览之胜。”

现在的问题是,尽管该堂的位置是在吴山绝顶,苏东坡在湖上舟中不仅可以听到堂中传来的欢声笑语,甚至还能看到正在堂上喝酒的鲁少卿的身影。可以想象,对于那些坚称吴山就是现在杭城西南高一百米、毗邻凤凰山的那个的人来说,这是何等的尴尬。当然,比起后来撰咸淳志的潜说友来,淳熙志作者施谔相对还是比较老实的,因他在自己大著里如实收入了苏轼有关此堂的全部诗作,并坦承“东坡诗言自舟中望见堂上燕集,此必西湖舟中也。”这就相当于承认吴山是在西湖中了,不过是以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罢了。而姓潜的采取的却是全然回避的态度,将相关诗文全部删去,只称“嘉佑二年梅龙学挚出守,仁宗皇帝赐诗。挚乃作堂,取赐诗首句名之曰有美。欧阳公修为记,蔡端明襄书”了事。联系到他前面篡改《史记》里的“立祠江上”为“立祠山上”,篡改王安石《伍子胥庙铭》里的“胥山之顔”为“胥山之巅”,就不能说是完全出自无心的了。如果只看潜志不看施志,这件事或许就很少会被人发现,因又是苏东坡粉丝又对杭州地理有特殊兴趣的人,数量毕竟相当的有限。更何况施谔的这部《淳佑志》问世未久即从人间蒸发,连大名鼎鼎的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和马端临《文献通考》都未著录,可见在宋代晚期就已经看不到了。该书现残存的六卷,据知不足斋主人鲍廷博原跖,是混入一个残本潜志内,因其中第四卷至第九卷称宋理宗为今上,而《咸淳临安志》的成书是在宋度宗时代,不应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这才引起怀疑。经过嘉道年间孙学诗、黄丕烈、陈鳣、吴免床等一帮牛人考证,确认“应是施谔《淳佑志》羼入”,因而从中抄出,整理后单独出版,这样,绝迹八百年的这部南宋佚志的部分内容,才有幸为世人所睹。

让人不免产生联想的是,杭州另一部南宋地方志《乾道临安志》,其命运好像也是这样,甚至比《淳佑志》都不如。不仅后世人见不到,就连同时代人的著作里,也少见征引。无数年代的默默无闻,灰飞烟灭,好像历史上从未有过这么一部书一样,直到清代中期,才让海宁藏书家孙晴厓先生于京师故旧人家售物中有幸见到,但仅存可怜的三卷,且内容大都无关紧要。一般而论,书籍不像瓷器名画那样因是单件而保存不易,方志是工具书,发行量应该更为可观。纵观本省南宋编撰的十余部志书,大多地方都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唯独杭州的三部,只留下一部完整的,就是潜说友自己那部,这种现象,能否可以说是完全正常?如果使用鲁迅的方法,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说这里头或许有人为的痕迹,或者干脆挑明了,说这姓潜的可能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也不算怎么冤枉他。何况此人在当初也绝非善类,《宋史》无传,但从散落书中那些零星记载看,没说他一句好话,又是:“潜说友尹京,恃贾似道势,甚骄蹇,政事一切无所顾让。”又是“潜说友以平江降,台臣请籍其家。”又是“潜说友削三官,夺侍从恩数。”四库提要《咸淳临安志》条下称:“说友字君高,处州人。宋淳佑甲辰进士,咸淳庚午以中奉大夫权户部尚书,知临安军府事,封缙云县开国男。时贾似道势方炽,说友曲意附和,故得进。越四年,以误捕似道私秫罢。明年起守平江,元兵至,弃城先遁。及宋亡,在福州降元,受其宣抚使之命。后以官军支米不得,王积翁以言激众,遂为李雄剖腹死。”算是为他的一生作了详细介绍,或称盖棺定论。

更麻烦的事情应该还在后面,《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是苏轼西湖系列诗作中最有名的,但一般人只知道他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却不知另一首“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同样也很重要,如果从地方文史角度而论,价值或许比前面一首还要重大。不仅因为诗里有个关键词“水仙王”,更要命的是诗后还附有一个作者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庙。”这就相当于直接点明不仅吴山在西湖上,伍子胥庙也是在西湖上了。因杭州的水仙王庙就是伍子胥庙,这一点历代方志文献从没有人怀疑过。沈德潜的《西湖志纂》因是受乾隆委托编的,自然不敢含糊,考证方面下的功夫不少,该书卷三称:“臣谨按,水仙王庙,本伍胥祠。胥浮尸江上,吴人称为水仙,见《越绝书》。唐乾宁间,封吴安王,因有水仙吴王之称。”

或许有人还会有疑问,就算同意吴山是在西湖上的观点,又会是在西湖哪里呢?因这上面没有别的山,只有一座孤山。准确的答案是,吴山就是孤山,这两座山实际上是一回事,包括春秋战国时的巫山,汉代的胥山,唐代的青山,说的其实也就是它,不过一山多名罢了。这一结论实际上也来自苏诗,其《书林逋诗后》结尾“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诗后同样也有作者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庙。”跟前面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在潜说友的《咸淳临安志》里,你可以找到这首诗,但绝对找不到后面那个自注,这一点我可保证。宋代孤山最著名的人物是林逋,东坡守杭时其人过世已有近七十年,苏认为林的高风亮节可追攀子胥,因此建议为他塑像,放进水仙王庙里陪伴寂寞的伍员先生,彼此同享千古。他的好友黄庭坚其时在湖北荆州,有诗纪其事云“钱塘昔闻水仙庙,荆州今见水仙花。暗香静色撩诗句,宜在林逋处士家”。诗后也有自注:“钱塘水仙庙,林和靖祠堂近之。东坡先生以和靖清节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这就把吴山与孤山的关系挑得更明了。

一百三十年后南宋宝庆元年杭州市长袁韶重筑伍庙,撰《水仙王庙记》,不过那时吴山早为南宋大内所征用,成了皇家宫室禁苑,好在其过程在文中有较详细的交代:“按钱唐水仙王事,始见于苏文忠公诗。公诗石本今有,自书其左方曰:今西湖有水仙王庙。仙之庙于湖,公出守时盖无恙,后莫知庙所在。六龙南渡,杭为帝所,络孤山筑殊庭,得不废者,惟和靖墓,他皆一扫刮绝去。荒基老屋,漫不见踪迹,庙之废未必不于此。”也就是说,林逋的旧居尚在,伍子胥却早已被赶了出去,从此开始了它漫漫无期的流浪生涯。先是在西湖北山将就了一阵,跟钱塘广润龙王併居,住在同一个庙里,多年后遇上新来的领导重视文化,这才在苏堤六桥的第三桥北有了新居(即袁氏所筑),不过隔了那么些年,一般市民已很少有人知道水仙王庙就是原吴山的伍员庙,何况那时吴山的名字也早已习惯称为孤山。等咸淳四年新市长潜说友上台,当年就动手将庙改为崇真道院,留给伍子胥的大概只有某个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有《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五寺观一原文为证:“崇真道院在苏公堤。咸淳四年,太傅平章贾魏公给钱创建,仍拨租田以赡云侣。其地旧有水仙王庙,并以香火之奉属焉。”当然,在此之前已被干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果那样的话就更让人痛心了。

再后来,估计时机已经成熟,加上宋末杭城那几场毁灭性的大火,新的吴山和新的伍公庙于是横空问世,时间大约为元代的至元年间,我们的子胥先生从此离开他赖以存身的水域,高高地永居在那里一百多米的峰顶了。这事杭州的地方志里自然不会有记录,但碰巧被当时隐居湖州的慈溪诗人黄玠看到了,非但看到,居然还用诗歌的形式秘密记录了下来。这就是《弁山小隐吟录》卷二里那首观《浙省新址》了:“钱唐故都犹丽雄,民居百万如蚁封。一夕熛怒赤熁空,市舍歘忽随歊风。丞相夜下哀瘝恫,飞书走檄动帝聪。大宽赋入振乏穷,乃恢黄堂基益隆。斯民子来争赴功,岂弟君子汲黯同。吴山蜿蜒若火龙,渴欲急水鳞甲红。胡不移置山南东,远挹江上青数峰。冈阜回合水朝宗,环拱北极当天中。”至于离开了他赖于为生的水,搬到高高的山上去住的伍子胥,在那里能否习惯,是否适应,心里又会想些什么,这些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为什么要这样做,虽说存在着多方面的因素,但此人政治身份及寓意的复杂,应该是其中最主要的,毕竟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无法无天的臣子,什么事情都有自己一套想法,要跟皇帝对着干,没人吃得消他!这就注定他从此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现在真相已经基本清楚,但还有两条事似值得一提,一是有个叫孙花翁的,系南宋中期著名词人,长期客寓杭州,诗酒风流,在江湖上也很有些名头,死后刘克庄等好友将他葬于吴山水仙王庙侧,在当时也算是高档墓地了,本想附此以托不朽,没想到弄巧成拙,因水仙王庙一次次地搬迁,而他墓在庙侧这件事是写进地方志的,如庙迁而墓存,这戏法就要穿帮,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到处流浪。详见俞曲园所撰《国朝重修孙花翁墓记》。二是《咸淳临安志》里极力美誉的赵与(上睪下廾),此人系宋室宗亲,生平先后四次出任临安知府。姓潜的曾为他下属,小有恩遇,因此涌字相报,在书里提到他大名一百次都不止,把他的政绩吹得比白居易苏东坡还要出色,实际上此人是个奸猾之徒,跟潜氏自己可谓同路人物。《宋史》里记了他两件事,庆元二年韩侘冑生日,“师(上睪下廾)最后至,出小盒曰:愿献少果核侑觞。启之,乃粟金蒲萄小架,上缀大珠百余,众惭沮。侂胄有爱妾十四人,或献北珠冠四枚于侂胄,侂胄以遗四妾,其十人亦欲之,侂胄未有以应也。师(上睪下廾)闻之,亟出钱十万缗市北珠,制十冠以献。妾为求迁官,得转工部侍郎。”稍后由陆游撰记的韩的新居南园建成,“侂胄尝饮南园,过山庄,顾竹篱茅舍,谓师(上睪下廾):此真田舍间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耳。俄闻犬嗥从薄间,视之乃师(上睪下廾)也,侂胄大笑久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更是记他借重修所谓五王庙之机,“其中三像,一模韩侘胄像,一模陈自强像,一模师(上睪下廾)像”。实在无耻得有些过分了。因据沈德潜考证,“《越绝书》云子胥水仙也,唐时累封王爵,因号水仙王庙,在吴山。苏轼有《开湖祷吴山水仙伍龙王庙文》,又有《谢吴山水仙伍龙王祝文》。后人讹伍为五,建祠柳洲,始建月日无考。咸淳志称开禧中赵师(上睪下廾)并五龙王祠入柳洲寺,闻见录又云重塑五王像,当是师(上睪下廾)并旧祠而易以新祠,重为塑像,遂称龙王堂。”也就是说,对原伍员庙进行山寨化处理,实施调包计,实际上最早是从此人手里开始的。因此在想象中,像岳庙处理秦桧等人一样,让赵、潜两人的遗像跪于伍子胥庙门前,应该是比较好玩的事情。当然,这不过是想象,其定义就是现实中所无法完成的。就像我费时三月写作这篇文章,同样也只能是纸上谈兵,实际上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今天,吴山上的伍公庙依然高高挺立在那里,接受科技时代的香火和膜拜,而我们当年性如霹雳、声如雷霆的愤王,经过多年世俗烟火的熏陶,说不定也早已改变了原先刚烈的、视恶如仇的脾气,成为一名人见人爱的好好先生了。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话是胡适说的,也有人称系从西谚转引。但不管是他说的,还是别人说的,总之这是一句相当有道理的话。既然如此,我想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续篇

公元一百四十四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折合旧历为东汉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时逢佳节端午,一场由民间组织的庆典活动正在上虞城西江畔声势浩大举行。其中有个主打节目,是由一名资深歌手扮演巫师,通过吟唱的方式与想象中的神进行对话,向后者传递尘世芸芸众生的诉求与期盼。此人姓曹名盱,是当地最著名的民间音乐家,类似的活动中每次都能见到他活跃的身影。但在这一年、这一天的这一刻,悲惨的事情意外发生了。当祭祀进行到一半时,潮水突然凶猛上涨,正在船头深情表演的曹先生猝不及防,连人带船被瞬间卷入了江心。等才满十四岁的爱女闻讯后号哭着赶来,已经连尸体都不知漂浮到了哪里,伤心欲绝的女儿在江边哭了七天七夜后,毅然跳入江中追随父亲而去,这就是历史上大大有名、我们今天在小学语言课本上还能读到的孝女曹娥的故事。

此事最早由西晋作家虞预纪录在所著《会稽典录》里。或许,正因为这故事太动人了,精神感染力太强大了,以致此文所包涵的其他重要信息,为后来研究者忽略。由于《会稽典录》原文已佚,现存此条主要见于《后汉书》、《世说新语》、《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四书所引,其中又以《世说新语·捷悟》注引为最完整,开头一段作者是这么说的:“孝女曹娥者,上虞人。父盱,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汉安二年,迎伍君神,溯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文中“伍君神”三字至为关键。自王充《论衡·书虚篇》首次指出伍子胥庙非苏州一地所有,明言“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随后又称:“或言投于钱塘浙江,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槖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文意所隐含的无神论思想因非本文重点,可暂时不管,但越地有关伍氏身后最早的文献始见于此,而《会稽典录》所记,相当于又为这一原始记录作了很好的补充。如果这还不够,《晋书·夏统传》里另有一段对话,也相当精彩。夏是会稽永兴(萧山古称)人,当初他向朝中诸公介绍家乡的文化脉流,其中也谈到了伍子胥,并称当地有专门为纪念此人创作的歌曲:“伍子胥谏吴王,言不纳用,见戮投海,国人痛其忠烈,为作《小海唱》。”曹娥老爸遇难前在船上唱的,估计就是这首了。

这里又要牵涉到有关伍氏死后精神传播路线那个老话题了,在没有公路和高铁的年代,水路运输在国家经济生活中占绝对主流地位,当年遵循的基本也是这一原则。也就是说,它不可能流传到泰山和大别山,哪怕连较近的黄山也不会,而只能是江河川渎畅通之地。吴越两地相邻,中间又有一条连接两国的主航道吴通陵江(后名东江),因此成为最早的受益之地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不仅仅是精神遗产,按《越绝书》的说法:“王使人捐于大江口,勇士执之,乃有遗响,发愤驰腾,气若奔马。威凌万物,归神大海。仿佛之间,音兆常在。后世称述,盖子胥水仙也。”而稍后《钱塘记》更是声称“自是海门出潮头汹高数百尺,越钱塘渔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余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因立庙以祀焉”。那是干脆连肉身也一起过来了。

至于庙的位置和数量,无论写《论衡》的王充,还是写《钱塘记》的刘道真,当年都没具体说明,但钱塘江那边沿江一带有,钱塘江这边沿江一带应该也有,这一点,在两人笔下其实已说得很明白了。一个称“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一个称“越钱塘渔浦……因立庙以祀焉”;这就明显不可能只是一座,至少也该两边都有才是,甚至更多。两晋六朝,相关信息在诗文里虽留下不少,可惜大多概而言之,语焉不详,就像写信只书门牌号码,不书城市街道,要真正落到实处难度很大。在这个问题上,杭州人民要感谢唐元和十年的刺史卢元辅,是他在所作《胥山铭》里,对当地的伍子胥庙作了最早描绘。而越地人民要感谢的,则是唐太和七年的越州太守李绅了,此人同样也是在自己的作品里,对当地的伍子胥庙作了最早纪录,这就是那首有名的七律《欲到西陵寄王行周》,其中最为人传诵的那两句是:“犹瞻伍相青山庙,未见双童白鹤桥。”此前他另有《遥和元九送王行周游越》一诗:“江湖随月盈还缩,沙渚依潮断更连。伍相庙中多白浪,越王台畔少晴烟。低头绿草羞枚乘,刺眼红花笑杜鹃。莫倚西施旧苔石,由来破国是神仙。”通篇用越地典故,地望方面其义更为明确。

李绅是中唐著名诗人,生平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相友善。《全唐诗》里现存诗四卷,系从生前自订诗集《追昔游诗》、《杂诗》转录。此君虽是江苏无锡人氏,一生与越地却似有着特殊因缘。其《龙宫寺》诗前长序曰:“贞元十六年(800年),余为布衣,东游天台。故人江西观察使崔公,以殿中谪官,移疾剡溪。崔公坐中有僧人修真,自言居龙宫寺,起谓余言,异日必当镇此,为修此寺。”又曰:“至元和三年(808年),余以前进士为故薛苹常侍招至越中。此僧已卧疾,使门人相告:曩日所言,必当镇此,修寺之托,幸不见忘……及后符其言,而讯其存没,则僧及门人悉已殂谢,寺更颓毁,惟荒基余像而已。因召僧人会真,余出俸钱为葺之,累月而毕,以成其往愿。”而《天上树》诗前有序又称:“新昌宅书堂前有药树一株,今已盈拱,则长庆中于翰林院内西轩药树下移得。才长一寸,仆夫封一泥丸,以归植。今则长成,名之天上树。”集中另有《渡西陵十六韵》一诗,序言中详细记载自己上任的那一天,为太和七年(833年)十月三日。“早渡浙江,寒雨方霖,军吏悉在江次。越人年谷未成,霪雨不止,田亩浸溢,水不及穗者数寸。余至驿,命押衙裴行宗先赍祝词,东望拜大禹庙,且以百姓请命。雨收云息,日朗者三旬有五日,刈获皆毕,有以见神之不欺也”。中年以前似乎全在绍兴度过。而从时间上看,这与前面所说的《欲到西陵寄王行周》,应该写于同一日期。因此,他笔下的西陵伍子胥庙,原址肯定是在萧山,而不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行文至此有必要回顾一下越地早期的水上交通历史,这方面最权威的文献是班固的《汉书·地理志》:“江水至会稽山阴为浙江、东至余姚入海。”此言高屋建瓴,大处落墨,相当于是为古代绍兴画了幅生动的水路全景图,同时对地方志里的某些遗留问题也有良好的释疑作用。如《宝庆会稽续志》叙白马湖,又说是在萧山(现滨江区),又说是在上虞,又说是在余姚,以一名而为三地共有,已觉荒唐。其中以所谓《唐利济庙记》为据,称上虞白马湖得名于晋周鹏举乘白马没水,否认此前夏侯曾先《会稽地志》的东汉周举说,更是有些近乎胡说八道了。夏侯曾先陈末隋初人,《利济庙记》唐人所作,自当以夏记为准。参照班固所绘之路线图,更能得出较为合理的推论。因从萧山西陵到余姚东海,正是东汉以前浙江的入海主道,而上述三处刚好都分布在这一航线上。白马为伍子胥形象代表,源出《史记》“杀白马祭子胥”之纪录,《钱塘记》又有“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的描绘,因此,在他老人家精魂驰骋之处均有相关传说留下,应该不难理解。包括本文开头说的曹娥老爸的故事,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稍后《吴越春秋》释浙江潮时又称“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更是把重点放在了萧山。此前《汉书》虽有“萧山,潘水所出,东入海”之记载,但只说当地有潘水,而未释其名之由来,因此从郦道元到李慈铭,一直说不清楚。一个称“疑是浦阳江之别名也,自外无水以应之”。(《水经注·渐江水》一个称“当系诸乌伤(原义乌)、诸暨下”。(《潘水考》)如果他们当年注意到《吴越春秋》里的这段补充,想必就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就会明白,潘水的本义,指的就是浙江在萧山境内的部分,是伍子胥所掀起的精神波澜在该地的别名。

到了东汉晚期的时候,因城市发展需要,会稽太守马臻在开凿临湖的同时,顺便把一条人工运河筑到了萧山江边。加上此前已有的通往上虞余姚的浙江尾闾,通往诸暨方向的浦阳江,通往富春方向的渔浦,这样滨江一带当时实际上已拥有四条航道,成为名副其实的四通八达之地。而坐落在这中间的古老的白马湖,尽管烟波浩渺,景色宜人,实际功能却应该是个避风港,同时也起到为上述航道提供水量补给调配的作用。身后的越王城山如同一座丰碑,代表当地历史文化的绝对高度,而湖正面一南一北两个渡口,南曰渔浦,北曰西陵,又为东晋以降最著名的钱塘江过江津渡。《越绝书》所记之越国大船军,汉末孙策绕道柤渎夜袭王朗之高迁战役,《晋书》有关西陵牛埭、浦阳南北津的记载及孙恩之乱,南朝谢灵运谢惠连兄弟相别阻风,《水经注》所叙之西陵湖、西城湖,《南齐书》富阳新城唐宇之起义,都和这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怀疑当年夏侯曾先笔下所记,也应该就是这个地方,说此湖在上虞,或所谓余姚西北六十里,实际上出于《嘉泰会稽志》作者自己的解读。这里不妨可以将原文找来看一下:“驿亭埭南有渔浦湖,深处可二丈。汉周举乘白马遊而不出,时人以为地仙。白马湖之名由此。”驿亭埭其址不详,现存文献始见于五代,为钱镠部将朱全武逐淮将田頵处。“嘉禾平,全武等又乘胜逐田頵于驿亭埭,頵由吴兴而遁”。(见《吴越备史》卷一,《新唐书》、《资治通鉴》所述同)其地必在杭萧之间。渔浦为当地历史品牌,那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断夏侯先生笔下之白马湖在萧山,其他地方有可能出于附会,理论上应该是站得住脚的。

唐宋时期,随着县城扩充和农业生产的发展,白马湖的面积较前已大为缩小。据南宋绍兴二十年(1150年)一次测量提供的数据,当时大约尚存三千余亩,为周围百余项良田旱涝之年的唯一依赖。但期间发生过这样一件荒唐的事,差点把它给彻底废了。有个叫沈琮的当地人,生平以算命为业,坑蒙拐骗的事大约也没少干。为求立功自保,竟骗取乡邻六十一人联名上书,提出要把该湖作为废地献给皇室宁寿观充长生田。考陆游文集中有《三茅宁寿观记》:“绍兴二十年十月,诏赐行在三茅堂名宁寿观……乃命道士蔡君大象知观事,蒙君守亮副之,许其徒世守。又命内侍刘敖典领。”乞请献湖之日,正当立观之年,而文中提到的内侍刘敖,碰巧又是代上劄子的人,其中的蹊跷与暧昧应该不难看出。幸亏作为接受方的宋理宗赵昀还不是太傻,当场下旨派员实地勘查,转运司干办公事赵纲立下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回去后据实禀报:“白马湖古来系是蓄水湖地,难以作田。转运司点对指实申闻。十二月十七日,三省同奉圣旨,更不施行。”(详见明富玹等撰《萧山水利正续》)这才避免了一场意外灾难的发生。

再后来,江潮成年累月的冲击,导致沙涂面积不断扩大。随着江岸的逐年外移,东晋时位于湖边的西陵埭,至五代吴越时已迁至现在的西兴,而原来在西陵的伍员庙,可能也在那时,因津渡重设,也跟着一起搬了过来。因前面文章里已经说过,伍子胥的精神形象尽管高大威猛,堪称古代政治人格中含义最丰富、象征色彩最浓的一个原型,但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却更多是从世俗功利上来理解的,包括当初建庙的目的,塑其像于江边,可能也只是为了让人上船前能够拜一拜,以求渡江时心里多一份踏实之感。渡口后来既然搬迁了,庙如果还在原来地方,那倒反而是不正常了。王十朋《会稽赋》称“西观惊涛,吊夫子胥。”其下有注云:“浙江在萧山县西十三里。”要表达的估计也是同样的意思。

在这个背景下再来看唐代李公垂的那首诗,于其本义或许会有更深的领会。这里不妨将原诗全录:“西陵沙岸回流急,船底黏沙去岸遥。驿吏递呼催下缆,棹郎闲立道齐桡。犹瞻伍相青山庙,未见双童白鹤桥。欲责舟人无次第,自知贪酒过春潮。”此诗前半首写船过江到西陵渡,因水浅舟涩,进入县河前很吃了一番苦头。“催下缆”作背牵解,“齐桡”是合力划桨的意思,有白居易《和春探》诗“齐桡争渡处,一匹锦标斜”可证。五、六两句提到当地两处著名景点,盖纪实也。结尾自称因没看到白鹤桥,本打算责怪水手,转而又想可能是自己喝多了的缘故,于是就算了。全诗以自嘲结束,非常有意思,略可见诗人情怀。诗题作《欲到西陵寄王行周》,以《新唐书李绅传》考之,必作于太和七年初任浙西观察使之时。王行周名洲,行十一,与元稹相厚,《元白长庆集》有《送王十一郎洲剡中》诗,当即此人。李绅当年另有《遥和元九送王行周游越》相酬,已见前述。因此,不管这首诗里说的“犹瞻伍相青山庙”,还是前面那首诗里说的“伍相庙前多白浪”,庙的位置在萧山滨江一带可以无疑。何况同时代其他诗人好像也没闲着,如比李绅小了没几岁的储嗣宗和喻坦之,一个称“水色西陵渡,松声伍员祠”。(《郑顾陶校书归钱塘》)一个称“西陵烟树色,长见伍员情”。(《题鄣亭驿楼》)都把西陵跟伍子胥庙紧紧绑在一起,可见这在当时是萧山相当著名的一个地标。

如果说唐代文人笔下的伍员庙还在西陵,到了宋代文人笔下,可能已经迁移到了现在的西兴镇上。王明清是南宋学者兼历史学家,他在多卷本巨著《挥麈录》里,为我们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姚令声的人,出生于绍兴本地,据写《直斋书录解题》的陈振孙称,现存《战国策》汉高诱注本,当初就是由他整理出版保存下来的。观书前自序有“先秦古书见于世者无几,而余居穷乡,无书可检阅。访春秋后语,数年方得之,然不为无补,尚觊博采老得定本,无刘公之遗恨。绍兴丙寅中秋剡川姚宏伯声父题”之语,可知晚年定居在剡县。此人北宋宣和年间初登仕途,“有僧妙应者,能知人休咎,语令声云:君不得以令终。候端午日伍子胥庙中见石榴花开,则奇祸至矣。”在杭州当了三年税官,足迹不敢登吴山一步。后来调任江山,“趋越来访宪帅。既归,出城数里,值大风雨,亟愒路旁一小庙中,见庭下榴花盛开,妍甚可爱,询祝史,云:此伍子胥庙。其日乃五月五日。令声惨然登车,未几遂罹其酷。”(详见《挥麈后录》卷十一)不仅同样讲到有两座伍子胥庙,一座在杭地,一座在越地,而且明言越地的那座,他是在拜访上司后回杭州的路上看到的。文中“出城数里”的“城”字,不清楚指的是绍兴还是萧山,而数里也有可能是实指,也有可能是虚指,但其地属当时交通要道、为旅途所必经那是可以肯定的。

现在的问题是,杭地的伍子胥庙,我们已经知道它是在吴山山顶,尽管原先只是西湖中一座洲岛,后来搬到了现在的所谓吴山上。其间的演变错综复杂,但至少直到目前为止尚有迹可寻,有庙可拜。而越地的伍子胥庙,北宋以前流传尚大致有序,北宋以后,渐渐就有些销声匿迹,形象模糊,到现在更是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嘉泰会稽志》有宁济庙条,称:“宁济庙在县西一十三里西兴镇。政和三年赐今额。”也就是说,在西兴镇上原来有一座庙,自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朝廷恩赐新名后,开始叫宁济庙了。至于这以前叫什么,嘉泰志没有明说,但后来《嘉靖萧山县志》把它的身份给暴露了,因这庙在明代又改名叫潮神庙:“亦称宁济庙,位于西兴沙岸铺。”虽然同样也没交代庙主是谁,但撰者知县林策应该是有心人,因为他于此条下附了一段文字,是致祭用的祝祠,并透露是个叫夏弦春的饱学儒生告诉他的,其中“势倾山岳,声震雷霆。素车白马,出没杳冥。实钱塘之壮观。固海若之凭陵”云云,无意中泄漏天机,明显就是我们要找的伍子胥庙了。二是作为越地伍员庙最关键证据的李绅那两首诗,《嘉泰会稽志》里竟没收录,反为历代杭志括入囊中,被说成是写他们那里的。加上《武林旧事》《七修类稿》等地方笔记著述的推波助澜,反复渲染,包括像程大昌《演繁露》这样较为严谨的著作,也未能免俗。该书卷四称:“(沙河)塘在县南五里,此时河流去青山未甚远,故李绅诗曰:犹瞻伍相青山庙。又曰:伍相庙前多白浪也。”这样一来,不该放弃的放弃,不该得到的得到,这笔张冠李戴的糊涂账,从此也就再也没有办法算清。

历史的发展就是这样的波谲云诡,出人意表。从表面看,越地伍员庙的消失或相当于消失,似乎由偶然因素所造成,即此地撰志者的漫不经心和彼地撰志者的巧取豪夺,说得轻松一点,也可说是某些人的不作为和某些人的过于作为。但事情其实并不如此简单,在这一文化事件背后,实际上闪动着的是政治和权力的强大影子。因为自南宋初期起,因偶然的因素,江对岸的临安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突然成了皇城,国家政治经济的中心,自然需要各种高级别的文化资源来配套,这就是吴山上那座为什么炒得越来越热,而萧山这边的却渐趋清冷的更为深层的原因。李光禄的《西陵怀古》,或许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来的:“西陵望处即吴关,怀古情深复一攀。湖上笙箫何日始,渡头车马几时闲。青山庙废基空在,白鹤桥倾水自潺。却问宋家兰上里,白烟如雨隔江还。”(《甬上耆旧诗》卷二十七)其中“青山庙废基空在,白鹤桥倾水自潺”这两句,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让人读后浮想联翩,黯然神伤。萧山本地的几位文坛大佬自然也不甘落后,来集之《西江塘纪事》有“三折势雄传白马,两峰遥望下飞凫”之咏,毛西河晚年撰《水仙五郎》词,以游戏文字泄其忧思。词前有自序称:“上湘湖旁有白马湖,是其迹也。”全诗共有九解,其第六解云:“榴火兮将燃。着单衣兮无绵。迎神不至兮潮欲干。神指水仙为期兮、今告予曰不闲。謇予将先期以要君兮、谓荷花为水仙。”第七解云:“水仙兮奈何。秋霜未降兮花开满湖。神骑白马兮张灵弧。解鞍歇马兮在前山之岨。神之来兮待日下。”白马、水仙为古代形容伍子胥的专用词,白马状其神态,水仙状其精神,相当于是一张个人名片,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用的。“神骑白马兮张灵弧。解鞍歇马兮在前山之岨”。这是什么概念,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早就在萧山买了房子,入了户口住下的,不过很少出来走动而已。不像杭州今吴山上的那个,每天香烟缠绕供在那里让人看。但如果有心的话,在每年八月潮水来临期间,相信你一定能如愿见到他。

在今天的滨江区西兴镇古塘路东近江一侧,一说在原西兴初中校区内,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路两边熙熙攘攘的商铺与民居,加上每天肩扛铺盖涌向这里的外地打工者,使一切看上去显得那么拥挤,仿佛连记忆和遐思,都已找不到落脚之地。时间毕竟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因此当地的大多数居住者,包括辖区内中学的学生甚至老师,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萧山伍员祠,原先居然就在他们的家门口,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或许,只有待更深人静之时,曾经照过勾践、范蠡、西施的那轮明月,依旧照在江畔的石堤和古桥上,涛声中伍氏骑着白马驰骋而来,而掀动的浪花,如同书页哗哗打开。从最初西汉两晋的伍神祠,到唐代西陵伍相祠,到两宋的宁济庙,到元明清三朝的潮神庙,到民国的西兴乡乡立初等新民小学,再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西兴中学,一页一页翻开,一页一页都是辉煌的历史。

这样的时刻,时间是停止的。尽管世事沧桑、陵谷变迁,他的遗爱却一直留存在这里,与敬他爱他的当地人民朝夕为伴。按《民国萧山志》的说法,庙南原有朱熹遗迹碑,正前有五代钟楼一座,既供善男信女们寄托情思,又能为过江客旅鸣声引渡,可谓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两兼其美。苏东坡《望海楼晚景五绝》之三“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即专为此事而咏。而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有关这位伟大的历史人物的尘世寄所,无论是在浙西的杭州也罢,在浙东的萧山(今滨江区)也罢,考证和研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他人格力量的继承,或者说,如何让他老人家的精神融入身边的现实生活,远比在原址重建或朝拜更为必要,也更有意义。过去的已经远逝,未来的正在走来,“英雄有恨余湖水,天地忘怀入酒杯。”这是元人张昱说的,是他当年路过此地对山亭,重阅这段历史所采取的一个基本态度,而本文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也就尽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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