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礼帽的父亲

2015-12-27 02:41刘荣书
文学港 2015年6期
关键词:礼帽保洁员

刘荣书

戴礼帽的父亲

刘荣书

手机丢了,连同一顶帽子。刘占福想从生活中找回一些什么。

手机丢了倒不足惜。他心疼的是那顶帽子,因为买时便颇费了一番周折——

当时他转遍滦州大小商铺,想买一顶心仪的帽子。货架上的帽子稀奇古怪:鸭舌帽、贝雷帽、棒球帽,却唯独没有他想要的那种。依据他的描述,售货员仍旧不明就里。刘占福口吃,直到他比比划划说,就是老电影里,地主少爷戴,戴的那种,黑色的……那些人穿长衫,架鸟笼,拄文明棍,有时,还戴一副金丝眼镜……

售货员这才搞明白了那样一顶帽子。看着他,笑了。说,老电影里的地主很少戴吧?大多是汉奸戴——那是礼帽吧?

刘占福对“汉奸”一词颇有抵触,却又不好辩驳。只忙不迭说,对对,就是礼帽。就是!你,有吗?

售货员摇头,说,没有。

望遍滦州大街,也不曾见一个戴礼帽的人。那种帽子不会有多少销量。更何况,售货员还真不晓得它的进货渠道。

刘占福失望至极。返家时,踅到儿子那里。儿子通常是老出差的,那天也不例外。午饭需儿媳来为他操持。儿媳是一名中学教师,通常很忙。接到刘占福电话,忙不迭从就近酒店要了两个菜。

吃饭时刘占福再次提到了那样一顶帽子,他已熟记了它的名字。他说他想买一顶“礼帽”。并露出想得它而不得的郁闷之情。气馁的样子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儿媳搞不懂公公为何偏重于一顶无关紧要的帽子。进而想到有朋友做鞋帽生意,经常去省城进货,买顶帽子,该是举手之劳之事。

刘占福瞬间开心起来,反复叮嘱说,务必给我捎一顶回来啊。

那时,刘占福仍独居在已停工的厂子里。

一个夏天过去,厂子的角落生出旺盛的杂草。那个夏天刘占福心里很空,他似乎只想着这样两件事:一件是买一顶礼帽,另外一件,便是把厂子租赁出去。

那个曾经红火的五金工具厂,他再不想做了。也没有能力做下去了。可自打定主意要买一顶礼帽之后,租赁厂子的事好像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出租消息散布出去之后,他便像一个悠闲的钓鱼人,坐等有人“上钩”。挂心的倒唯有那样一顶帽子了。其间他给儿媳打过两次电话,催问礼帽买回来没有。儿媳敷衍他说,已托付给朋友了。只是这大夏天的,礼帽还未上市。你想啊,谁会在夏天买一顶礼帽啊!刘占福在电话里强词夺理,硬戳戳说,那夏天的市面上,咋会有那么多卖羽绒服的呀!

夏天就要结束,传来刘占福将厂子租赁出去的消息。而此时的刘占福,忙于搬家,清理厂子,写合同,倒好像把买一顶礼帽的事给忘了。厂子租赁出去之后,又将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尽入囊中。暑假结束前,儿子携家眷回来看刘占福。儿媳对刘占福说,爹,你孙子准备考研了。刘占福显得很疲惫,他似乎又回到以前开厂子的时光——穿一件皱巴巴长袖衫,衬衫的下摆掉了两颗扣子,露着略略凸起的肚腹。手上沾满油污。一双布鞋的鞋帮踩烂,成一双拖鞋了。儿子看他这样的情形,有些心酸。母亲活着时,每次回来,刘占福虽也是这副样子,但因有母亲的照料,是能让人安心的。

刘占福对厂子租赁出去的事只字不提。他寡淡着一张脸。直到儿媳将那顶礼帽拿出来,刘占福的脸这才变得活泛起来。他去洗手。洗衣粉、肥皂、洗涤灵什么的都用过,指缝间的油污仍去不掉。便从厂房深处的油桶里倒一点汽油出来。汽油“拿”油污最好用。又用肥皂水清洗一次,手这才变得干净,粗拙变形的手指却更显扭曲。他将礼帽托在掌中,左看右看。孙子将礼帽为他箍在头顶,冲对镜端详的刘占福说,爷爷,你看上去就像一个西部老牛仔。

刘占福呲牙一乐。镜中只映出他的面部。他或许感到一丝满足。却看不到自己全身的装束——那顶礼帽悬浮于他的头顶,让整个人变得不伦不类。

刘占福咂一下嘴,将那顶浅灰色礼帽挑在指尖,对儿媳说,我要的,不是这种。

不就是礼帽吗?

是礼帽。刘占福语无伦次,再次讲起老电影中的地主少爷,以及文明棍、金丝眼镜。他的讲述竟至让儿子撇了撇嘴,对他的儿子解嘲道: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偶像,你爷爷竟然崇拜地主少爷!你们九零后崇拜什么?

孙子说,我们崇拜苹果手机,崇拜小时代!

在父子俩的解嘲声中,刘占福略显羞愧。但他并未读懂儿孙的嘲弄。他涨红着一张脸说,这个颜色,我戴,太“少性”了。我不要这样的,我要一顶,黑,黑色的。

秋天到来,刘占福搬离了厂子。他在新开发的位于城东的“天鹅”庄园,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住宅楼。买楼的钱用的是厂子的租赁费,自己又添了不小的一笔。至于那顶礼帽,他终于如愿以偿。那是一顶黑色的尼绒布料礼帽,帽子的前端平直,后端翘起,帽冠顶部及两侧有手抓的凹陷。他粗糙的手抓在那凹陷之处,感觉非常舒服。帽冠与帽檐的连缀处,那条指幅宽的缎带黑得发亮,是用皮革做成的,连接处镶嵌了别致的点缀,也让刘占福颇为中意。

天鹅庄园位于城东,离刘占福的厂子只几步路。城市拓展之后,刘占福所在的村子部分动迁,小区住户大多是和刘占福同村的人。这些农民大多还未与土地撇清关系,小区内肩锄提筐者大有人在。看上去还算别致的小区,顶多只能算一个改头换面的大庄子。那天儿子儿媳驱车来看刘占福。儿媳忽然笑了,捅一下自己的丈夫,说,你看,你看你爹!

小区门口的广场上,一帮老头正在闲扯。老头们都是一副短衣打扮,惟刘占福一袭黑衣,裤线笔挺,头上扣一顶黑色礼帽。别人坐着,他站着。双腿不停抖来抖去,很是轻佻。待离得更近,这才发现他脚上不但穿了一双油光铮亮的皮鞋,鼻梁上竟真的架了一副眼镜。眼镜不是金丝的,而是一副宽边墨镜。他交背两手站在那儿,高拔的身材看上去,像一位冒牌的绅士。

儿子下车,和众人打招呼,这才发现刘占福的手上,居然拎了根拐杖。显然,那根拐杖是被他当做文明棍的道具来用的。儿子的脸有些难看。刘占福撩开衣襟,解下一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像一位地主对他的下人那般吩咐道:你们先回,我再呆一会儿。冰箱里有肉,今天中午包饺子,老子从早就想吃韭菜馅饺子了。

楼是新楼。很多从农村拆迁过来的家庭,大多会将旧家具塞满整个屋子。但刘占福所居的屋子里,一样旧的东西不见。床、衣柜、沙发、家电,全是新买的。就连灰尘,也是新鲜的样子。儿子叹谓一声:老头真是要过他的新生活啊!儿媳在一旁哂笑,笑得不无恶意。儿子在各个房间翻找,最后跌坐在沙发里,说,他连我娘的遗像都没带过来。他真的想和以前的生活告别吗?!

响起皮鞋踩踏在楼道里的声音。尖利,脆亮,略有迟缓。并伴有拐杖杵在楼梯上的“笃笃”声响。是刘占福回来了。如今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很难再发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还是九十年代一种古旧的声音——为了不磨损鞋底,钉上铁质的鞋钉。现在一般人穿皮鞋,讲究休闲舒适。哪还在乎一双皮鞋的寿命长短!那种马蹄形的铁掌,在鞋匠那里也已绝迹,刘占福却不知从哪里搞了来。他在镶嵌着瓷砖的地板上来回走动,脚底发出的声响令人牙齿发麻。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也只能从那根拐杖上找到破绽,阴阳怪气对刘占福说,爹,你年纪还没那么老,不至于拄拐杖吧。

刘占福脸上的笑容遁去。

拐杖不是文明棍,你左手就差托一只鸟笼了。

刘占福终于明白了儿子的讥讽。他把礼帽摘下来,摔在床上,露出秃顶的脑壳,气急败坏说,老子愿意,这也要你来管。

所有熟识刘占福的人,完全想不到他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变化是在他老婆死掉之后瞬间改变了的。

在老婆的葬礼上,他和所有来安慰他的人始终念叨着这样一句话:原来人是可以这样轻易死掉的啊!他说着这样的话,脸色苍白,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显然恐惧大于他心里的哀戚——他是被吓倒了。据他说,老婆就死在他怀里。只说心口窝难受,头一歪,就断了气,身子软得像一根面条。

老婆的猝死让他警醒——人既然可以这样轻易地死掉,硬撑着挣那些钱,还有什么意思呢?!

老婆死掉的第五天,刘占福便宣布了那个惊人的消息:他要将厂子租赁出去,生意从此再也不做。儿子颇为那厂子惋惜。刘占福说,你若觉得可惜,你就来做好了。儿子儿媳都有正式工作,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那天晚上刘占福将所有的存折、账目及现金摆在床上,他要和儿子分家。他说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开五金厂赚下的钱,一共是多少?儿子瞄一眼计算器上显示的数字,惊诧自语:这么多啊!刘占福低眉:这些钱,咱爷俩一人一半,剩下欠条上的那些钱,你就不要管了。很多都是呆账,你娘就是被这些债主气死的。能讨得来,便归我。讨不来,就算打了水漂。

他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啊?

那有什么办法?你能从他手里要出来?!

这是儿子儿媳在分家后简短的两句对话。

直到那顶出格的礼帽出现,儿子儿媳这才彻悟般评价刘占福说,老头这么折腾,都是那些钱烧的。

但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刘占福,还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刘占福开始想找老伴了。这是很多人都能猜到的。

戴礼帽的刘占福,此时很难安静地呆在家里。他借锻炼之名,出现在广场、公园以及村路上。凡是人多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就像他当初散布租赁厂子的消息一样,他想找老伴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他的身边,开始走马灯似的出现几个业余媒人,当然于男性居多。老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老伴?刘占福的目光被墨镜遮住,看不到他眼里的表情,只看见他光溜溜的喉结微微耸动:年龄相当最好,小几岁也行。但不能比我年龄大。长相呢?刘占福莞尔一笑:这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长相啊。只要品貌端正,身体健康。刘占福好像在背诵一则征婚广告。那些媒人很快拉来几个老年妇女让刘占福相看,却都不入刘占福法眼。他拒绝的理由和他当初的说法大相径庭。不是嫌对方眼睛小了,便是个子矮了。

自然也有一些想从刘占福身上占便宜的人。刘占福虽吝啬,但该豪爽时也极豪爽。酒酣耳热之际,刘占福偶尔会说出他心目中老伴的样子,就像当初描述那顶礼帽一样:身材要高挑,眼睛大,双眼皮,脸是圆脸……他沉浸在他的描述中,一个女人的形象最终定格在他的记忆里,并挥之不去。致使整个人很快醉掉,兀自哽咽起来。

对方知道刘占福也是苦过来的人,这种人清醒时面带微笑,酒醉时却要尽情宣泄。便也不太计较。他只是想讨刘占福一顿酒喝,酒后再同刘占福借些赌资。

刘占福年轻时也算个仪表堂堂的汉子。依据他现在找老伴的挑剔,便不得不回顾一下他的婚姻史了。这样一个人,当初怎么会娶那么一个丑陋的老婆呢?那些对刘占福知根知底的人很快给出了答案:刘占福是个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一来二去的,把年龄搞大了,没有姑娘愿嫁给他。娶那个老婆,当初刘占福也是满心不欢喜。父母是个很大的压力,况且媒人是他的亲姑姑。说那姑娘看上去虽丑陋,却是上过学堂的人。如果模样再俊俏一些,又怎会轮得到你刘占福!刘占福无奈,最后竟做出一个让很多人耻笑的举动,跑到姑娘家对那姑娘说,我是一个残疾人,有“疝气”,你也愿嫁我?“疝气”这种病在当时很多人都不太懂,只把它理解成和男性生殖系统有关的一种疾病。也亏得刘占福能想得出来,说得出口。没想姑娘一句话,让刘占福心服口服。姑娘说,你别说是“疝气”,就是少了男人的物件,我也愿嫁你。

后来才清楚,那姑娘虽没嫁过人,身边却带了个孩子,是她哥嫂的遗孤。

短短半年时间,刘占福续弦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大家说刘占福挥金如土,请客吃饭不在话下,他还颁布了一条悬赏令——谁若为他介绍个称心如意的老伴,他就奖给谁五千元。

这样的消息自会传到儿子儿媳耳朵里,经过一番考证之后,他们听到了刘占福更多令人所不齿的事。据说刘占福和两个丧偶的老年妇女同居过,上床与分手的速度堪称神速。下午相亲,晚上便同居在一起。而第二天早晨,又吵吵闹闹分开了。在众人的猜测与渲染中,戴礼帽的刘占福几近成了一个老色鬼。他嬉皮笑脸,用钱封住了那两位老年妇女的嘴巴,从而更多龌龊的细节才未能得以蔓延。有了几番这样的经历之后,刘占福更显得厚颜无耻了。他搜集了很多丧偶妇女的信息,一厢情愿地去微服私访。他偷看那些妇人的长相,背地里打听她们的家庭状况,甚至上前搭讪。据说,他把打探的触角已伸进滦州城内,意图从那些女退休教师、过气评剧团女演员、事业单位的女干部中,猎获他所中意的“爱人”——现在他已不再说找老伴了,竟然说找个“爱人”,真是让人肉麻。

基于对脸面以及钱财的考虑,儿媳决定亲自出马,四处张罗,为刘占福找一个“爱人”。

那天,刘占福在儿媳以及媒人的陪同下,去医院相亲了。

他身体健康,吃嘛嘛香,却是一个情感上出现了严重疾患的病人。那些在病室内痛苦呻吟的病人,和戴了礼帽的刘占福,有着截然不同的症状。但实际上,刘占福的病象却与这些人无异。当儿媳将保洁女工悄悄指给刘占福看时,刘占福愣住了。那保洁女工穿一袭深蓝色大褂,头戴一顶白色帽子,愣眼瞅去就像个另类医生。恰恰是这另类“医生”,才是刘占福的救星——唯有穿这样深蓝色大褂的医生,才掌握着将刘占福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秘籍——他高拔的脊背瞬间矮了下去,好似卸去千斤重担,又好似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迎来一泓甘甜的清泉。

保洁女工个子高挑,没有丝毫老年妇女发福的迹象。额头虽是皱纹堆叠,面部却显得极为清爽。在那顶白色帽子的衬托下,她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当然是双眼皮。一番引荐之后,媒人和儿媳借故走开了。媒人对儿媳说,两个人还挺般配的。儿媳回想着刘占福看到保洁员的那一刻——目光呆痴,甚至可说是有些没成色的。他盯着保洁员上上下下地看,像在打量一件用钱便可买到的商品,神情中自有一些急不可耐,又有一些想快速占有的下贱与贪婪。而脸上瞬间堆积起的一层羞赧,竟像个初次相亲的处男。大概出于礼貌,他也不戴那副晚上也不肯摘掉的墨镜了!脸上的表情让人一览无余……儿媳想到这里,似笑非笑“哼”了一声。媒人用臂肘碰了一下儿媳,沾沾自喜说,我看这次差不多,能经得住你公公的眼睛。两人同时止步,扭头向身后看去。透过众多病人与家属匆匆来去的身影,他们一眼便看到刘占福头戴的那顶黑色礼帽,此刻这顶礼帽显得并不孤单,也不另类,因旁边有了一顶白色帽子的衬托——刘占福卑躬屈膝,正从保洁员手中抢过扫把,认认真真清扫着走廊上的垃圾。而那保洁员呢,跟在刘占福身后,空着手,显得无所适从的样子。

晚上刘占福出现在儿子家里。他喝了酒,脸红扑扑的。进屋便跌坐在沙发上,对儿子儿媳说,我要结婚。

儿子并不知相亲之事。当即张大了嘴巴——结婚?!

是啊,刘占福说。在沙发上端直了身子。礼帽仍旧戴在他的头顶。他在儿子的惊讶中感到一丝不安,用目光去寻找站在一旁的儿媳。儿媳冲他一笑。刘占福也笑了。那种秘而不宣的默契,让刘占福说话多了些底气:晚上我们在一起吃的饭,人挺不错的。他撇开儿子,独自对儿媳说。

你要怎么感谢我!儿媳在开玩笑,对他张开一只手掌。

刘占福不解。

五千块,你得兑现你的承诺啊。

刘占福“哼”一声,嗔怪说,你也和外人一样啊!

基于某种顾虑,儿媳还想叮嘱刘占福一些什么。但刘占福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他要走了,回家做个好梦。他留了保洁员的电话,准备回去给她打电话,就像热恋中的小青年。保洁员当时并未应允他的表白,只说要和儿子商量商量。他要问一问对方儿子的回应,他要亲自和那儿子说话,并对他做出保证。他要在他衰老的恋爱光景中穷追猛打。夜色模糊了刘占福戴在头顶的礼帽。儿媳将他送至楼下,她有她的打算。两个人在小区的一株冬青树下又说了一些话。等儿媳回到房间时,看见丈夫端坐在床上,泪流满面的一张脸在灯光下熠熠闪亮。他在暗自哭泣。而那挺直的腰背,就像那哭泣是他正在做着的一种端庄的仪式。

你怎么了?她惊讶地问。

丈夫保持着沉默。点了棵烟。当烟雾飘散起来时,他竟然哽咽了,泪水打湿了烟纸。说,我娘真可怜啊!活着时没享一天福。说死就死了,留下那些钱,让他作威作福。

在与保洁员的结合中,刘占福的“绝顶聪明”发挥到了极致。他和保洁员草拟了一份口头合同——两个人同居,先不拉结婚证。这种方式在别人口中被说成是“试婚”。这一说法在外界或许早已通用,但在米镇却是第一次出现。刘占福是它的发明者和缔造者,从而改变了老年人重组婚姻的旧有模式。儿媳起初还有些担心,没想到刘占福如此老辣,比她想得还要周全。为了体现这一婚姻的合理性——“试婚”期间,刘占福是要给保洁员付工资的。一个月两千块。一直要延续到“试婚”结束,修成正果,走进婚姻殿堂,那就另当别论;或是完结,各奔东西——而这正是儿子儿媳所盼望的一种结果。两千块工资,已经算是相当高啦!

双休日,儿子儿媳去刘占福那里。

刘占福正准备出门,裤子还没穿好,大花睡裤显得惹眼又放荡,礼帽倒抢先戴在头上了。他陷在沙发里,正等保洁员从衣橱给他找一条合适的裤子。礼帽下的一张脸憔悴而疲惫,睡眼惺忪的样子。那种慵懒是每个经历新婚的人都可以洞察的。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可疑的气味。

儿子儿媳登门,让保洁员一度十分慌乱。你们吃过饭没?她张着大大的眼睛问。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左右,也不知她说的是早饭还是午饭。这样的问话让儿子一度陷入忧伤,继而又莫名烦躁起来。因为以前每次回家,不论时间早晚,他的母亲总要这样问他。他会踅进厨房,找一点冷饭冷菜放进嘴里。但现在,从保洁员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虽和母亲如出一辙,却最终变成了一道绳索,将他像陌生人一样牢牢捆住。他看到刘占福和那保洁员凑在一起,站在冰箱前。冰箱门是打开的。刘占福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保洁员遮蔽。他们琐碎而甜蜜地商讨着中午要用什么来款待客人。刘占福仍旧穿着那条大花睡裤,戴在头上的礼帽看上去让人感到愤怒,他浮肿的脸上堆砌着随和的笑容。好吧,我去买。他说。拿开保洁员握在冰箱门上的手,含情脉脉。实际上他是担心冰箱门长时间开着,会损耗电量。而他的儿子此刻想到的是,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这样和颜悦色过。

刘占福出门之后,儿子接了一个电话。挂断电话,他近乎粗暴地对他的妻子说,走吧,我还有事。妻子看他一眼。又看了那局促不安的保洁员一眼。一瞬间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从进门的那刻,她都在暗中观察着这个“婆婆”。她依旧戴一顶白色帽子,那帽子使她的脸愈发光洁,皱纹却更显冷硬。一缕灰白额发从帽隙处垂落。她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碎花外套,是刚搬过来时便穿在身上的。虽是新的,却显得极为寒酸。两只手始终谦卑地搅在一起,垂在腹部。左手食指处粘了胶布,颜色有些泛黑。骨节粗大的手指与她清瘦的外表极不相称——无疑,她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身份,说是外人吧,却和这家的主人上了床;说是保姆吧,却少了保姆的那份从容与踏实。见儿子吸烟,她忙不迭找来一只烟灰缸,两手端着,弯腰将烟缸放在儿子坐着的沙发扶手上。

保洁员送他们到楼下。刘占福恰好提一兜子蔬菜回来。他对他们的离去显得蛮不在乎。倒是保洁员,从刘占福手上抢过蔬菜,硬塞到儿媳手里,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带走。

刘占福的“蜜月”,持续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他极少外出。半个月之后,他照常出门,加入到晨练或傍晚散步的人群之中。时间已近秋天,他买了一件黑色长身的呢子大衣。衣服有些肥大,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瘦多了,又体力不及的样子,往往就被散步的人群拉得很远。

这么大年纪了,悠着点!和刘占福打趣的往往是那些比他年龄小一些的男人。

这个老伴还满意吧?有人问刘占福。

刘占福模棱两可地支吾着。接下来他们又和刘占福探讨关于老年人过性生活的问题。每当说起这些,刘占福总是神情怪异,急促、焦灼、而又猥琐,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没有一点过来人的镇定。话说得重了,总是被他一句玩笑般的怒骂中止。骂也就骂了,刘占福毕竟是长辈。过一会那些人又会笑嘻嘻地对他说,啥时候也把老伴带出来散散步啊,老是藏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刘占福保持着沉默。

米镇的很多人都把那个保洁员给忘了。由于保洁员不爱出门,有些人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掐指算来,刘占福试婚的日子也就一个来月吧,那件事便发生了。

那天,和往常一样,刘占福正和众乡邻在太阳底下聊天。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戛然停在众人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壮硕的小伙子,径直走到刘占福面前,问:你就是刘占福吧?

刘占福愣了愣,说,是呀!

我有事找你谈谈。小伙子阴沉着一张脸,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觉得来者不善。

刘占福脸上仍洋溢着笑容。

谈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我是杜秀琴的儿子。小伙子挑衅般看着他。

杜秀琴?刘占福显然把这个名字给忘记了,但他瞬间又想了起来。脸上的笑容随之遁去,一丝慌乱爬上脸颊。他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顿住。对陌生人的来访,他显然缺乏心理准备。一番权衡之后,刘占福还是从人群中走出来,凑到小伙子面前。

是在这里谈还是去你家里谈?小伙子冷冷地问。

刘占福拽了一下小伙子的衣角,快速向小区内走去。起初他是想把小伙子带到家里去谈的,但想到家里就自己一个人,谈来谈去,谈不拢,若是动起手来,说不定会吃大亏。况且把他引到家里,那不等于引狼入室嘛!走了几步他便停住脚,恍然大悟般,转身对小伙子说,我不是付她钱了吗?你还要和我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闲聊的人都在留意着这两个人,猜不透两人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瓜葛。杜秀琴的儿子?杜秀琴是谁?起初见他们还算客气,彼此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刘占福显得颇为激动,而他的激动却像一根导火索,率先将对方的情绪引爆。

你这个老流氓!

众人听到这样一句恶狠狠的骂声,迅速围拢过来。见刘占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在整个事态中处于下风。但毕竟是乡里乡亲,胳膊肘不能朝外扭。米镇人遇事向来团结,没理也要辩三分。但他们也从来不会欺负一个外乡人,有理说理,没理便属于胡闹,那就怪不得米镇人手下无情。他们首先要弄清刘占福怎么就是一个“老流氓”了——他虽然老,但向来安分守己,从来和“流氓”二字拎得清关系。

一问之下,大家这才知道刘占福的“试婚”合同已经解除。算来算去,他短暂的婚姻只维持了半个月,在半个月之前,那保洁员便被他赶走了,难怪大家就见不到保洁员的身影呢!

我妈不想活了。保洁员的儿子说,我工作那么忙,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被一个老流氓给骗了,她要去死!她守身如玉了大半辈子,如今被骗得好惨!

大家把责怪的目光纷纷投到刘占福脸上,有人说,占福啊,那么好一个老伴,你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呢?

刘占福表情僵硬:当时我们有言在先!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试试,如果觉得不合适,是可以分开的!

那你总该给人家一个理由吧!

从刘占福的嘴里,说不出什么理由。

我妈做错了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对!当初你在电话里和我说得那么好听,说什么要照顾我妈一辈子,让我妈幸福,你当初的那些话都是放屁?!你以为你是小孩子?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像扔一块抹布……我妈不是你的下人,你把她打发回家,总该给出个理由。她哪里不好?!她哪里做得不对?

小伙子跳着脚,唾沫星子喷在刘占福脸上。

刘占福说不出保洁员哪里不好,又哪里做得不对,他只能梗着脖子,认罪般说,她哪里都好,我没有说她哪里不好!

他的话就像一个悖论。因而将自己推到一个自我否定的绝境,自然得不到众人同情。只是狡辩般说着那不是理由的理由:我们住到一起,有言在先。老年人也有婚姻自由的权利。况且我是付了她工钱的。半个月,我应该付她一千,临走我给了她两千。

年轻人鄙夷地看着他。

你是个变态的老流氓!他用手指戳着他。还用我爆料吗?今天你要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把你的那些丑事曝光到微博上去。你不要脸,你不是还有儿子吗?你不是还有孙子吗?我看他们要不要脸!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也别以为老子是吃素的。大爷是微博上的大V,粉丝数万,不信咱就试试。

人们迅速将两人分开。这是劝架的最好方式。一方安抚那情绪激动的小伙子,一方审犯人似的盘问刘占福。

刘占福确乎是吓坏了。整个人近乎傻掉,别人问什么答什么,他再无半点争辩的底气。

有人在两人之间穿梭来去,脸上洋溢着喜气。传递着矛盾双方的信息,好似在做着一桩可以讨价还价的买卖。

刘占福瘫坐在马路牙子上。他终于撑不住了,脸色苍白,有汗水从戴了礼帽的额头渗出来。

你们去问问他,他想怎么了解这件事?他求饶般说。

当然很简单——掏钱吧。他不是有钱吗?掏完钱叫他去给我妈道歉。小伙子说。

道歉就算了吧,你想要多少钱?

小伙子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一千?

我不是叫花子!一万!

提到钱,刘占福吝啬的本性难改。当他再次将那不是理由的理由说将出来时,众人简直都有些愤慨了。你还提付工钱的事?!现在找个保姆还要多少钱!人家伺候你吃喝,还伺候你睡觉,找个小姐你还要付给人家多少钱呢!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被你那么样地折腾,你说人家容易吗你说!

黑夜像河水一样将刘占福浸泡。

他不开灯,像个空壳样在沙发上坐着。

周围静得出奇。恍然间他的耳边会响起保洁员细声细气的说话声。他想起宣布解除合约的那个晚上,她也是那样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我咋了?像是诘问,又像是自责。此后便再无任何辩驳,安静地收拾着行李,仅几件简单的衣物。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千元钱,想了想,又从裤兜掏出十张,添了进去。没想到保洁员表现得如此决绝,推让几次,都被她扔在沙发上,义无反顾地出门去了。他对她的背影说,天黑了,再住一晚,明天走吧。没有任何回应。他以为她不会走,会呆在门外的某个角落,等着他把她找回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说不定就会改变了主意。他伸头去楼道里看,见漆黑的楼道空空。他坐在屋子里,想了又想,还是从家里追出去,执意送一送她。顺势将钱塞在她随身带的挎包里。她拒绝了他的好意。刘占福悄悄拉开一段距离,跟在保洁员身后,一直看着她走进县城西郊的自己家中,这才放下心来……

那些所谓的流氓勾当,虽都是事实,当时却未让刘占福感觉到丝毫的出格。

他没想到保洁员会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她三十多岁守寡,是刘占福撬开了那块巨石,蓬勃的泉水自然汹涌而出。但刘占福毕竟老了,能力不济。同样衰老的保洁员只肚腹那一段保持了几分鲜活的肉感,从她的乳房以上,到膝盖以下,怎么看怎么像一段风干的水萝卜。靠药物的帮助是两个人共同想出来的决策,而乡下的集镇上卖性药的小贩比比皆是。吃完药的刘占福会脑涨心跳,每次办完事,都像快要死掉一般……漫溢着香气的蜜罐既然启封,总不甘心让它奢侈地挥发掉。刘占福去城里买了假发,两根油光水滑的发辫垂在保洁员肩头,看上去虽怪异,却令刘占福疲惫的身体略有几许荡漾。他引导着保洁员脱光衣服,屈身躺进宽大的浴缸。摘下蓬头,在缸壁上制造出水流的声响,随后掩上浴室门,先自在卧室点了根烟,又蹑手蹑脚靠近那半遮半掩的木门……从半开的门内,透出的灯光有几分刺眼。很是让刘占福不适。他再次走进浴室,半闭眼睛,全然不顾保洁员温吞的诘问。关掉浴室的灯。走出来,睁开眼睛,黑暗再次让他失望,那蓬头制造的小河淌水之声听上去也了无生趣。便不得不重新返回,将灯打开……如此三番,怎能不让人讶异?联想到刘占福生活中的种种怪癖,“变态”一词——或是当时保洁员给刘占福下的定义。浴室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刘占福终于从那里窥破玄机,玄黄灯光有了玻璃的遮蔽,依稀能制造出月光迷离的效果,只是那保洁员毫无情趣。刘占福对她低语说面向东侧,好能让他看清戴了假发的半截身体,但保洁员会不时扭过头来,皱纹堆砌的一张老脸露出难堪的样子,又羞恼不得……刘占福只能委曲求全。他修复了记忆中某个令他羞于启齿的片段,他自导自演,构建独属于自己的舞台。但损毁的生活大多难以修复,流逝的时光中也并无可穿越的隧道。在接下来的举动中,刘占福完全是有些变态的了,或说是他对记忆的一种近乎疯狂的报复——他迅速脱光了自己,动作急迫到令人难以想象。只是忘记脱下那顶仿佛长在头上的礼帽。他迈进浴缸,动作幅度过大,脚下打滑,引来保洁员一声惊叫。他不管不顾,跳进浴缸便仿佛投身一条舒缓的河流。他撕咬她,用手指占有她。蓬头泡在满溢的浴缸之内,寡廉鲜耻地迎合着刘占福的某种诉求。水波荡漾,决堤般漫向地面。直到假发从保洁员头上脱落,刘占福愣了一愣,这才从幻觉中醒过来。

从那之后,不知怎么,刘占福竟对保洁员失去了兴趣,对她变得不冷不热起来。他老了老了,终究成了一个未定性的孩子。有时夜半,难以入眠的刘占福侧头端详着保洁员,见她睡相下作而丑陋,嘴巴张开,扯出男人般的鼾声。刘占福叹一口气,觉得保洁员终究不是他想要的。时日无多,他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被生活缴械,委曲求全。他把那保洁员当成了一件选错的商品,他错误地选择了她,便可以没有任何疑虑地将她舍弃——还需讲什么道理!

现在,电话放在茶几上,刘占福是巴望着那电话能响起来的。当然是儿媳打过来的一个电话最好。他知道那件让人丢丑的事会很快传到儿子儿媳耳朵里,儿媳该来电话安慰他一番。也好让他有机会倒一倒苦水,说一说解除婚约的那些个理由……但电话始终静着。自从荒废了五金厂的生意,它近乎成了一个哑巴。

似乎是为了满足刘占福的愿望,电话终于心惊肉跳地响起来了。

刘占福故意拖延着时间,滞重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子,将话筒握在手中,“喂”——声音干涩,满腔幽怨。

没想到又是那种无聊的商业电话。话筒里的女声语速极快,唯恐被对方挂断:喂,您好!我是唐山万达广场,我们正在搞一个“幸福万家”的抽奖活动……刘占福亦如往常,安静地听着。只是未能慈祥地迎合几句,他长时间保持沉默,而那沉默终究令对方感觉到异样,“喂”了几声之后,便猝然挂断了。

刘占福换了睡衣睡裤,准备睡了。

坐在床上,身旁出现的巨大空隙仍旧令他感到不安。那空隙与寂静让他每晚都会感到不安。直到他想要躺下去,这才想起礼帽还戴在头上。疲惫地将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投篮般扔向衣柜。礼帽在柜板上跳,又落向地板,在地板上滚了几滚,陀螺一样仰面静止。刘占福干笑两声,仍是愣愣在床上坐着。他像是困倦了,用双手掩了脸,摩挲了几下,右手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轮将起来,抽在自己脸上。那新鲜的疼痛与响亮,让他感觉到一丝舒服,便左右开弓,轮番抽起自己的嘴巴来。

“试婚”的失败,并未让刘占福消沉下去。他很快融入到早晚锻炼的队伍中。因那莫名的一万元损失,刘占福倒好像成了一个最大的受害者了。大家在打趣那保洁员的同时,似乎又找到一种解决性欲的最廉价办法,当然只是针对丧偶的老年人所适用的——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晚上陪睡,简直是全方位星级服务啊!老刘!一天才不到一百块,真是太便宜啦……玩笑当然要适可而止。礼帽依然戴在刘占福头上,还有那副宽边墨镜。此时的刘占福,全然没了当初的趾高气扬。那礼帽好久未洗过了,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脑油味,完全失了当初的挺括。半长身的呢子大衣后襟上粘了灰土,仔细观察衣袖上,竟可见隐隐的痰迹,或许刘占福也和别的老头一样,用袖子揩过鼻涕。他的脸是干瘦而青灰的,由于很久也没有理发刮脸,女人般光溜的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倒生得狰狞,便让人感慨一个人过光景,总归是有些凄凉的。

秋天结束,米镇的一帮老头组织了一支奇怪的自行车队。和那些城里人组织的老年自行车队不同的是,这帮人没有一辆像样的山地车,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装备。自行车大多是那种老牌子,比如“飞鸽”、“金鹿”。车子又大多是早年买的,车子上的零部件自然残缺不全,不是没了铃铛,便是缺了盖瓦。还有一个家里条件不算太好的老头,竟将一辆曾经驮盐用的“铁管车”鼓捣了出来。那“铁管车”车型较长,结构用原始的铁管焊接,焊口粗糙,不加任何修饰。除具备自行车的基本结构外,几乎无一件装饰。没有铃铛,盖瓦,车梯子,甚至没有刹车装置,只前轮上方置一块皮带,想停车时,抬右脚狠狠踩踏那块皮带,连鞋底都摩擦热了。而那所谓的“车梯子”呢,只是一根木棍,放车时将木棍别在后车轮里,和地面成三角形。

这支奇怪的自行车队是老头们自发组织起来的。起初只是赶四乡八村的集市。集市上的物品总是相对便宜,并符合乡村老人的消费习惯。比如散白酒、痒痒挠、油炸糕、旱烟丝……有那么一天,这几个老头闲来无事,周围又无集市可逛,便商量着,不如我们骑自行车出去转转吧。就这样,自行车队便有了第一次实际意义上的出游。那一天,他们沿拒马河向前骑行,拐回来时又穿越平原深处的两三个村子。那些原始的村落令他们感到熟悉,仿佛在自己的生活中随意穿行。颠簸的村路、石桥、光秃秃的槐树、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慵懒的鸡啼、毫无恶意的狗吠……那些晒太阳的同龄人,个个表情呆滞,对他们这奇怪的一行投来羡慕和狐疑的目光,陡然让他们有了一种优越之感。哦,日子原来可以用这样一种惬意的方式来打发啊。

一夜之间,米镇的老头全都爱上了这种游玩的方式。

刘占福起先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普通一员。他只是出于无聊,先是随大流赶集,尝试了这种出游方式之后,很快趣味盎然。他们先后去过小王庄的古塔遗址,去过潘家戴庄惨案纪念馆,去过蚕沙口庙会……等这些滦州境内还算出名的地方都光顾了一遍之后,他们又安分地穿梭于附近各村镇之间了,那种感觉真是其乐无穷。平原上的村庄几乎保持了同一种样貌,灰白土路像迷宫中的一道道经络,有时骑着骑着,这帮老头会迷了路,而路旁猝然出现的一块石头,一棵枯树,又会让他们瞬间找到峰回路转的喜悦。当然,路走得越远,出行的趣味越会增加几分。到了吃中饭时间,他们会找到一家乡村酒馆,要几壶老酒,几盘土菜,喝得晕晕乎乎,然后踏上返程的路途。

渐渐地,刘占福成了这支奇怪队伍的头领。每次出行,都是由他打头。他新买了一辆自行车,据说是进口货。黑呢子大衣,黑色礼帽,手上戴一双白色线手套。头前开路的刘占福揿响车铃,腰背挺直。那些骑杂牌车的老头们鱼贯跟随,这些老头有的穿棉衣,有的穿破旧防寒服。头上呢,除了不合时令的栽绒帽,便是塌了帽檐的蓝色单帽。刘占福骑到哪儿,这些人便跟到哪儿。刘占福停车撒尿,老头们便鱼贯排在路边,迎风撒尿,没尿也要拎拎裤子。刘占福说吃饭,他们便跟刘占福进酒馆。刘占福说回家,他们便调转车头回家……刘占福在这支队伍中的领导地位,并不是轻易得到的。起初,老头们进小酒馆喝酒,是按人头凑份子的。但有些家里条件不好的老头,去了几次,便对那无谓多出来的花销有了一种消极的抵触。再次撺掇他们出去游玩时,便找各种理由推脱。也不知刘占福哪根脑筋开了窍,后来喝酒吃饭,都是他一个人掏腰包请客。在将近半个月的游玩经历中,这似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得了刘占福的便宜,大家便没有理由不尊敬刘占福,也就更没有理由,不让刘占福做这个自行车队的头领了。

有天吃饭喝酒时,一个口无遮拦的老头竟然问老板娘:你们这附近,有没有长得好看点的老年妇女?

他话说得文绉绉的,却引来老板娘的反感,皱眉问道:你这老头,说这话,什么意思?

老头一指刘占福,说,没什么意思。我们老刘,老伴去世,想找一个老伴。

老板娘看刘占福,自然对刘占福的一身行头肃然起敬。又听那老头说,我们老刘,曾经的企业家,存款无数,身无负担,老伴找过几个,只是没有中意的。

刘占福表情虽是拘谨,却喜形于色。他坐在凳子上剔牙。嘲弄了同伴一句:吃了狗肉,喝了猫尿,也堵不住你的嘴。

就是那一次,从小酒馆出来,刘占福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在酒馆前开阔的坪场上思忖了良久。午后阳光汹涌而温煦,打在这群歪七扭八的老头身上。他们围在刘占福身边,看不到他墨镜后的眼睛。刘占福忽然和他们说起一桩旧日的趣事,自然会引出一个记忆中久违的地方。

刘占福说,你们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我们从“挖河”工地回家的那件事吗?

这记忆中的话题,在老头们的脑海里虽有些断档,却禁不住刘占福早有预谋的提醒。当即便有人附和说,怎么不记得呀!这个说话的人左顾右盼,伸出指头,像点花名册:在场的,有老三、志刚、五叔……李木生死了,王老电去年也死了,加上你刘占福,我们一大帮子人……那几个被点到名的老头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他们用酒后混乱的言语,复原了一次若干年前的经历,并补充了若干久已淡忘的细节——我们吃不饱,加上想家,几个人一商量,连夜偷偷跑回家。直走了一夜,后来天快亮时,实在走不动了,见一户人家亮着灯,也不知是谁,是你吧马志刚?你喊了一句混账话,问人家两口子有没困觉,并要借人家女人的X用用。一个村子的人都追出来,吓得大伙呀,玩了命地跑。跑不脱,说不定就被人打死了……那个叫马志刚的老头嘿嘿坏笑着:你们还埋怨我,要不是我那一嗓子,你们还走得动嘛!走到中午才到家,吃了口饭,和老婆做了该做的事,公社的民兵便来找咱们。吓得赶紧又连夜返回工地上。那可是两百来里地呀!后来海水倒灌,大家搬离了水库工地,住到了十里堡。十里堡,我们又在那地方住了小半年,那家房东的闺女真好看,占福……

说到这里,话头忽然打住。在已经过去的无数年间,所有刘占福跻身的场合,“十里堡”在人们口中,似乎永远是一个禁忌。

刘占福说,这里离十里堡不远了吧?

众人抬眼瞭望,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当年去往十里堡的必经之地。

我们不如到当年的水库工地去看看。刘占福说。

这么多年过去,“十里堡”那个地方,村子里似乎再没人光顾过。旧地重游也好,记忆重温也罢,所有和米镇人生发过牵连的旧地与故人,都或多或少获知过一些它们的信息。唯有这“十里堡”,在现实中仿佛寂灭。如今,却绝处逢生。

什么时候去?

现在!

现在?

嗯。就是现在。

不会吧,占福,那地方老远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年轻啊?说走就走!现在老胳膊老腿的……要去,明天动身还成……可那也不行啊!连来带去的,要两三天的时间呢。家里老伴还不惦记死啊!孩子们也一准不让去。回吧回吧,咱在这附近转转,赶紧回家算了。

就是现在!

刘占福坚定地重复着他这句话。让别人知道他的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他似乎在搜索记忆中一条漫长的道路,说,我记得当年八里滩那块,是有家车马店的,我走到那儿,住一晚。第二天走上大半天,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十里堡”了。

老头们都认为刘占福是有些喝多了。但那天刘占福却滴酒未沾。

记得是夏天,刘占福从电视新闻中看到过,政府要修一条通往南堡镇的“滨海大道”。顺那条路到南堡,右拐,走上三十多公里,便能到达十里堡了。刘占福七拐八拐,等找到那条传说中的道路时,见宽阔的路基上堆满土方,却难见一个修路的人。他只好老马识途,重走到那条记忆中的老路上去。而那条记忆中的老路,依傍着众多个村镇向南蜿蜒而行。这样,刘占福便仿佛陷入了记忆的迷宫。如今很多年过去,那些村庄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再加上他所要抵达之地,在他的意识中实在太过渺茫,这便让刘占福时时生出一种迷路的幻觉。当天色向晚,道路两旁的村庄渐次疏落。那些平原上标志性的事物——树木、麦田,也慢慢消失,演变成另外一种景色。狭窄崎岖的道路两旁,滩涂平阔,尖顶的房屋像倾覆的舟船,代之出现的是大片水泊以及芦苇。那轮巨大殷红的落日是刘占福多年来也未曾领略过的。透过混沌薄暮,能瞭见远处的所谓村落,也不过是几幢低矮的委顿平房。记得当年,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垒砌,草泥铺就的屋顶上,往往会生了衰黄茅草,那些房屋更给人一种低就之感。盐碱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无田可种,穷困可想而知。最穷的人家,据说一家人只一条裤子,其他人,光着屁股,瑟缩在一堆烂棉絮中熬过整个冬天。到现在刘占福也想不清楚,当年他们为何会离乡背井,到这样一个荒芜之地来挖河,修水库。在十里堡,几乎见不到一间厕所。那里的姑娘媳妇,出恭时要带一个簸箕。那簸箕用柳条编就,本为农具,没想到被这里的人用来上厕所——这边来人,便像盾牌一样竖在这边;那边来人,又竖向那边。肥白屁股不时闪露,却不见丝毫的难堪与慌乱。

天黑之后,刘占福抵达了记忆中那个叫做八里滩的地方。却见曾经的小村满目荒凉,几间低矮的平房屋顶垮塌,屋梁断裂,像人的漆黑肋骨。路旁的那间车马店,像灰烬一样被大风吹灭,不见一点踪影。正自踌躇,见一辆三马车从身后驶来,忙将自行车横在路中央,拦下司机打问。

司机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对那家车马店,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没好气说,村子早几年就搬迁了,哪还有什么车马店!聊了几句,知道刘占福要找一家旅店歇息。司机人不错,常年跑滦州贩卖鱼虾。又听说刘占福是滦州城的人,便显得极为热情。愿意载他一程,将他捎到就近的一家旅店去。

三马车噪音大,加上速度奇快,坐在车厢里的刘占福,很快不辨南北。到夜色黑透时,三马车停下。司机帮刘占福搬下自行车,向着一处亮灯的所在指了指,又快速驱车离去。

刘占福搞不清旅店所处的位置,但一张简易的床足以让他安睡。加之舟车劳顿,一夜乱梦。睡梦中的刘占福感觉自己赤身躺卧在旷野之上,大风吹号,简易的铁皮屋顶像纸张一般轻薄,顺风势乱草一样消隐在灰暗的梦境尽头。一脸淡漠的旅店老板让他心生疑窦,挣扎着想从梦境中起身,却终是被绳索绑缚,疲累地挣脱到天明。

早晨起来,刘占福去旅店外转了一圈。见旅店周围果然荒凉。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处加油站。更远之处,两三架高耸的红色铁架,貌似锤头的头部上下磕动,像一个钢铁巨人频频颔首。刘占福问老板:那是什么?老板说,磕头机,抽石油的。石油?刘占福惶惑地问。他想不到这荒凉之地,竟会有石油。眼前的路是新修的柏油马路,路中央的白色标线好像油漆未干。和老板打听十里堡在什么位置?老板不是本地人,并不晓得一个叫十里堡的地方。刘占福有些气馁,又问他知不知道陡河水库。老板说,陡河水库啊?知道!夏天常去那儿钓鱼。出手一指:就在前边,不远。

按照老板的指引,刘占福依旧走得一头雾水。异地的天空竟是这般蓝。脚下的路以及周围的滩涂好像陡然抬高了几寸,使人疑惑自己已融入那蓝色之中。路上难见一个路人。中午时分,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一道堤坝,挡住了刘占福的去路。

堤坝高约数米,堤坡上生满不知名的茅草。茅草金黄,长势齐整,一看便知是人工栽种。放眼望去,金黄茅草顺风势朝一侧倒伏,绵延数里,像从半空垂下的一披锦缎。

刘占福的心骤然跳了跳。扔掉自行车,踉跄向坝顶爬去。那堤坝看似平缓,爬将起来却有些陡峻。刘占福连跌几跤,他手脚并用,耳畔听到呼呼风声,似间杂鸥鸟的啼叫。

坝顶的风更大,等刘占福将头从坝顶探出去时,一阵大风将他头上的礼帽掀落。刘占福闭了闭眼睛,慌乱中于风中捞起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勾着手臂,用手掌压住单薄的礼帽。呼吸未待调整,便被眼前出现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那么一波浩渺大水,在眼前铺陈开来。正午阳光下潋滟的波光使那大水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由于是俯视的角度,这浩阔水面看上去又像是盛放在容器内的琥珀,可以用手掌鞠捧,随意把玩……白色鸥鸟是零落的,像银色箭矢,在水绿与天蓝之间,抽离出一道道银亮丝线……刘占福半爬半跪,心内涕泗横流,哀告般想到:这就是陡河水库啊!身下高耸的堤坝,正是当年他们挖河人一板车一板车拖上来的土方。一人驾辕,两人拉套,若一个偷懒,爬到上坡的关隘处,车子便会以迅雷之势,滑下高耸的堤坝。当年外村便发生过这样一起事故,不是有人偷懒,而是拉套的绳索抻断了,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活活拖死。当年住过的帐篷就搭建在离堤坝两百米远的地方。低矮阴冷的土窝子,棚顶苫一层苇帘,苇帘上蒙一块塑料布。有时抵不过夜里的寒气,人们便在帐篷内生火起暖。每天早晨,初秋的天气,帐篷顶竟会覆一层厚厚寒霜……刘占福从衣兜里掏出一棵烟,坝顶的风却怎么也让他点不着火。他撩开衣襟,将脸和打火机裹住,耳畔忽响起一阵喧嚣的人浪,幻觉中忽地冒出一张人脸,那脸呆滞、惊恐,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这张脸起初以个体的形式在他的眼前出现,瞬间又不断衍生,变化,抬高他的视线,于水库底部聚拢成黑压压的一群……香烟从刘占福嘴角滚落,等他抬眼朝四处张望时,那人浪声复又静熄。眼前风吹水面,堆皱起层层波纹,一直拍搡到脚下的堤坝上。水波轻舔堤坝,发出“啵啵”声响……刘占福呆坐良久,忽地想起当年令他难堪的那一幕,悠长地叹一口气。等心内稍有平复,不想那喧嚣的人浪再次漫卷,甚而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有人操控着扬声器,对他故意拉响着羞耻的警报。他有些惊惧,放眼四望,见空阔的水库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他一人独自在这里坐着。被别人看到,会不会以为是一个想要寻死的人?!他迅速起身,朝远处看了看——

十里堡,那个深陷在滩涂中的小村,当年他们做挖河工时,站在还未修起的坝顶,便能望见村舍间升起的炊烟。

十里堡的人都对这戴礼帽的老头充满了兴趣。他们问他是做什么的?是收苇编的吗?刘占福不知苇编为何物?却哼哼哈哈,不做任何表示。后来又以假乱真问:啥价?他这一问,可说是老奸巨猾,即暗示了自己是收苇编的人;假使识破,又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他把帽檐压得更低,这次他戴的是一副浅颜色的茶色花镜,后悔怎么没把墨镜戴过来。说话时故意掩饰着“滦州腔”,说蹩脚普通话。他开厂子,和外地客商打过交道,那普通话就是跟他们学来的。他见了每个人都要问候一声:你好!然后仔细观察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等别人朝他的脸上看时,他又把目光移开。还好,所有人的脸上都未出现刘占福曾预想过的那种表情——随意地打量,随后瞳孔放大,脸部肌肉随着情绪的释放收紧或松弛,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刘占福,原来是你呀!激动也好,鄙夷也罢,作为一个在十里堡短暂出现过的故人,并且是一个留下狼藉声名的人,十里堡的人竟没有一个人将他指认出来。岁月真是最好的伪装啊。他们只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收“苇编”的商人,一个能给他们带来财富的人。

令刘占福感到疑惑的是,当他在别人的引领下,走完十里堡宽宽窄窄的街巷之后,竟然未曾从记忆中检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就好像是,他披星戴月奔赴之地,并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地方,而是另外一个与十里堡重名的村庄。但村外的那条小河还在,依旧流淌着舒缓激澈的河水。河上的石桥只是更显颓圯。街巷依旧东西走向。当他靠近曾经借宿过的房东家的老房子时,一眼便认了出来。柴门紧闭,依稀觉得还是若干年前的那副柴门。正屋的门上挂了锁,虽是人去屋空,却不像荒芜多年的样子……

“苇编”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刘占福当年就曾见识过。十里堡的人将村外野生的芦苇收回家中,用一种薄铁皮做成的工具,将苇叶剃刮干净,用麻绳,将一根根苇子编成苇帘,是为“细帘”,是当年平原上盖房铺房顶的必用之物。苇叶不除,编成帘子,是为“毛帘”,大多是苫盖东西来用。这么多年过去,十里堡的人因地制宜,还在靠这种手艺吃饭。只不过原先的手工全部改用机器替代。现在人们盖房,大都是水泥浇筑屋顶,很少用到“细帘”那种东西了。十里堡的人现在统一做“毛帘”。据说卖给砖厂、搞大棚蔬菜的农民。这几年砖厂不景气,销量受阻。难怪作为“苇编”收购商的刘占福一经出现,便受到热烈追捧。

在几位村民的争相邀约下,刘占福被拉到一户人家吃饭。

他终于摘掉了他的那顶帽子。只是鼻梁上的那副墨镜并未除下。他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患有眼疾的人。饭桌上的谈话自然会出现一种泾渭分明的态势。款待刘占福的这家人,围绕“苇编”的价格、数量、付款的方式来谈;而刘占福呢,总是避重就轻,将话锋机警地跳开。他的话题更多地牵扯着这个村子,以及这个村子里的某一个人。

但刘占福模棱两可的问话,总会将对方引向一个错误的语境。他们认为刘占福做生意心有旁骛,吃着人家的饭,竟想着别家的生意,所以劝酒的频率更加高涨,又尽力将“苇编”的价格压到最低。几杯酒下肚之后,刘占福少了些顾虑,话也便直奔了主题。他先是说到若干年前,一支来这里挖河修水库的队伍。那支队伍先是驻扎在水库工地上,后来海水倒灌,便分散住在水库周围的各村老乡家里。

对方好像知晓那么一支队伍。却并不感兴趣。在刘占福不屈不挠的提示下,他们问刘占福:

你来过?你也来这里修过水库?

刘占福心惊肉跳地矢口否认。他说,我哪儿来过,我是内蒙的,做梦也梦不到这里。

那你怎么会知道?

刘占福愣了愣。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你们滦州的。老听他说起。

这样的话一经说出,刘占福顿时茅塞顿开。他将自己整个跳脱出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刘占福了,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来自内蒙收购“苇编”的商人。借助这样一种身份的掩饰,刘占福庖丁解牛,将另一个叫刘占福的人,活生生地,酣畅淋漓地,从记忆的沼泽中打捞了出来。

他直截了当地问起一个叫李木生的人。

李木生?对方喷着酒气问。

就是住在村东头的那个李木生……

哦,你说的是李老头……早死了,要是活着,还不快一百岁了啊!

那他闺女呢?

他闺女?

刘占福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灯光之下他的眼睛略显红肿,那是食物与白酒辛辣所致。他眼神滞重,显得刁钻且锐利。他紧盯对方,凝重中又有几分期许。

嗯,他闺女——一个叫淑英的姑娘。

饭桌上的人,好像都被刘占福的问话难为住了。他们好像在故意挑战刘占福的耐心,低下头,做出认真猜想的样子。

刘占福好像喝多了。他借助身份的掩饰,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哗”一下挑开自己隐匿多年的心事。他说:我那个朋友,就是和李木生的闺女——淑英搞对象的。两个人也谈得来,都商量着跟他嫁到平原上去了。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在河边呆着,因为淑英干了一天活儿,身上脏得不行,便下到河里去洗澡,让我那朋友在岸上给她守着。没想到哇,几个民兵闯过来,硬说我朋友耍流氓,偷看人家姑娘洗澡……

刘占福的话,很快唤醒了旁人的记忆。他们看了刘占福一眼,“哇”一声:原来那人就是你朋友呀!接下来,他们七嘴八舌,还原了若干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件事。言语不失轻佻,对刘占福的态度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那就是一个流氓啊!那些从平原上过来的挖河人,没一个好东西,偷鸡摸狗,偷看女人家解溲。你那个朋友,不但偷看姑娘洗澡,还想偷走姑娘的衣服。

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刘占福神情略显慌乱,他迅速将墨镜戴回到鼻梁上,有些气急败坏地辩驳道:怎么是偷看,他们是在搞对象!

搞对象?!他们嗤嗤笑着,既然搞对象,那姑娘怎么会说是偷看?要不是民兵及时出现,他说不定要跳进河里把姑娘给强奸了。据说民兵抓到他时,这个挖河人已经下了水。他被押到村部,全身湿淋淋的。第二天在挖河工地开公审大会,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

刘占福头有些晕。声音低了下去,好像自言自语:可我朋友说他们就是在搞对象。我朋友说他不记得当时跳没跳进河里。但他好像说过,他在公审大会的主席台上,被吓尿了裤子。

众人哈哈大笑。端起杯子来敬刘占福的酒。不由又关心起刘占福那个朋友来:他后来怎么样了?据说当时险些被判了刑!

刘占福低着头,语调有些忧伤,让人觉得他真是一个爱惜朋友的人:他回到平原,人整个就废了。他想过回十里堡找那个姑娘,却又不敢来。名声也坏了,年岁很大才找到对象,也不称心,窝窝囊囊过了大半辈子,现在活得也就是那样儿吧。

哦,他还想找过来?找也是白找!说不定腿会被人家打断的。出了那件事不久,姑娘就嫁了。嫁给了十里堡的民兵连长。连长本来就是想娶她的。只是当时姑娘不肯。后来不知怎么就愿意了。

她还好吗?

好?好个鸡巴毛啊!和连长结婚没几年,连长死了,被步枪打死的,说是走火,谁知道啊!淑英也改嫁了。

嫁到哪儿啦?

没嫁到哪儿,就在本村。给了本村一个光棍。生了个闺女。委委屈屈过了这么多年,今年夏天,也死了——

死了?!

嗯。他们撇开刘占福,忽然将话题转移到那“姑娘”的闺女身上。你们知道吗?小莲说是在滦州打工,其实是做“小姐”呢。穿得跟个妖精似的,有人见过她。

刘占福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他倚靠在椅背上,众人再劝他酒时,便再不肯迎合。众人也不想为难他,觉得这老头有些奇怪,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一个骗子。直到第二天离开,刘占福给留他住宿的这家人留下伍佰元钱,起先说是吃喝的费用。那家人不收,又说这是订购“苇编”的定金,至于要多少货,等回头电话联系。只是等来等去,老头的电话终究未打过来。

这个冬天未曾下雪。电视上说,这是一个罕见的暖冬。但米镇老头们的自行车队,却再不曾出游,自行解散了。解散的原因,跟领头人刘占福有关。完成了那一段莫名的旅行之后,刘占福全然没了骑车出游的兴趣。他每天呆在小区门口,和老伙伴们不依不舍,却连开口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坐一马扎,手吞在呢子大衣的袖管里,礼帽遮在头上,帽檐拉得极低,用来遮挡阳光。有时靠着被日头晒暖的墙,靠着靠着便睡着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刘占福才好似活了过来。直到故事结束,他再次成了人们热议的中心。他老了老了,心有不甘。每每引人注目,必是做下了出格的事。

泡澡的习惯,还是刘占福搬进楼房,成为一名城市居民之后,渐渐养成的。

小区附近仅一家澡堂。却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经营着,秋冬两季是经营的旺季,而到了春末夏初,澡堂处于停业状态。借助大堂宽敞的空间,改行做别的生意。这一年的春末,澡堂便早早露出败象,蓬头里的水忽冷忽热,澡池子里的水也不更换,池底积起一层泥垢与人的发屑,看上去令人生厌。刘占福洗澡有个习惯,不泡澡浑身不舒服。泡澡水越热越好,别人吸溜着嘴不敢下水,刘占福却像一条泥鳅,哧溜一下便滑到池底。身子后仰,一颗光头平放在池沿上,微闭眼睛,舒服得像个神仙。这家有澡池的浴室关门之后,刘占福便只能去找另外的一家。

随着城市化进程,刘占福所在的小区附近,街两边的店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由于远离市区,一些行业在这里寻找到适合其生存的土壤,比如一些特色酒店,女子会所,瑜伽馆,足疗城……城内的人在向城外扩散,借由清净的庇护,消费着自己的隐秘生活;而城外的人,却在像城内进发,轰轰烈烈寻找一种固有的享受模式。比如刘占福,他现在每次要泡澡,都要拎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毛巾、香皂、洗头液、刮胡刀。借散步之由,步行,穿越滦州大半个城区,在城西附近,才能找到一家地道的澡堂。那里的搓澡功夫,按摩,拔火罐,还真是地道。

每每让来自安徽的小伙搓弄一番之后,筋骨松懈的刘占福都要在休息室睡上一觉。他赤身裸体,胯上搭一条毛巾。礼帽被他挂在门前的衣架上,那衣架好像专为他所属。去过几次之后,由于消费阔绰,澡堂的伙计无不对他尊崇备至。

这一天,刘占福又在澡堂里睡了很长时间。他吃完午饭出门,整整在澡堂耗去了一个下午。等搓澡师傅叫醒他,(一个睡过头的老人还真是叫人担心)便疲沓穿好衣服,出得门来,这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

他傍了马路牙子走,脚底磕磕绊绊,被泡软的身子一时还不能醒转过来。走过一家山东人开的面食店,他买了两个馒头,一斤手切挂面。馒头准备明天中午来用,挂面呢,回家便下锅,捣些蒜泥,浇上酱油醋,晚饭也就凑合了。车灯与人流在新城与旧城的结合部略显稀疏。街道两旁店面的灯火却更加辉煌。刘占福慢慢走着,一家家店铺内的景象成了他最好的消遣——有女孩在勾头摆弄手机;染了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跷着二郎腿,滔滔不绝说着什么;有醉汉在同老板娘调情;从豪华轿车内下来的人,很快被人前呼后应迎进店去,只看得见他脑满肥肠的粗壮后颈……刘占福忽然停下了脚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汽车迎面驶来,车灯将他的一张脸照得惨白,他有些愣神,站在那里,呆呆朝马路对面看着。汽车驰过之后,刘占福的眼前略有迷离,他再次迈开双脚,向前走了两步。但脸是别过去的,似乎心有旁骛。对面店铺的橱窗像一幅装帧过的画,吸引了他。脸上悠闲的漠然随之消失,被一种梦醒般的惊异所取代。停了一瞬,毅然跨下马路牙子,朝对面橱窗走去。一辆汽车揿响喇叭,急刹车,司机伸头骂了一句,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在刘占福的感觉中,那橱窗里映现的一幕,好像并不是活生生的,仅隔了一层玻璃,在现实中与他的呼吸同步。而是像一帧久已褪色的素描画,高挂于他的头顶。那画面中的色彩,是被人临摹上去的,除却与他的记忆遥相呼应的寥寥几笔之外,其余全是赝品——一位姑娘端庄朴素地坐在他的视线之内,她红润的脸,用现在的审美观来说,有一些婴儿肥,而那“肥”,在刘占福眼里,却又“肥”得不失圆润,就像秋天过后,遗落在高处枝头的一枚苹果。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从眼角、鼻梁到嘴唇之间,面部的线条彻底让他的视觉崩溃。他五雷轰顶,堕入暗不见底的深渊。而垂在姑娘肩侧的两根辫子,又像两根救命绳索,将他从幻灭的猜想中打捞上来……姑娘正做着一些什么,暗红色床榻靠板遮掩了她手部的动作,只肩部微见耸动。仿佛隔了橱窗,表情丰富,正对橱窗外的刘占福倾诉着什么,只是目光并未聚焦到他的脸上。而在刘占福看来,这熟悉并陌生的一颦一笑,全被拉成记忆中潜藏的定格,一帧一帧,不是动的,彩色的;而是静止的,黑白的,最后归位于那幅陈旧的素描画里。由于店面地基颇高,刘占福的脸只能抬高到橱窗外的窗台上,想看清店铺内的一切,他便要踮着脚,便真的像在凝视一幅高悬在头顶的素描画了。

那一夜刘占福未曾安眠。他在梦境的深处跋涉,时而悚然惊醒,时而沉沉睡去。他梦中所见,全应了“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老话。但他怎么就轻易将她丢掉了呢——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刘占福仍旧疑惑昨夜所见,会不会真的是一个梦。他心有不甘,早早出了小区,顺路边店铺检索,发现自己昨晚所带的洗澡用品,以及装馒头和盛挂面的塑料袋,惊心动魄地遗落在那家店铺外的橱窗下——就像他在梦境里留下的一个记号。他豁然开朗,想进去探个究竟,却见店铺门扉紧闭,还未到开门营业时间。仰头倒退着去看挂在门上的招牌,这才知道是一家新开的足疗城。

那天上午,刘占福在这家足疗城外逡巡良久。上午十点左右,儿媳给他打来电话,说过来看他。不得已回家。儿子带来一瓶别人送他的好酒,来犒赏刘占福。刘占福暂时的安分,好像宽慰了儿子儿媳似的。刘占福喝高了,一觉睡到天黑。如果冥冥中没有什么来唤醒他的话,他或许会继续沉睡下去。

初进足疗城的刘占福险些闹出了笑话。

服务生笑脸相迎,问他需要什么服务,却被他急火火推开。在被屏风隔开的楼下一层,有无数张可供躺靠的深红色座椅。刘占福一个个寻察过去,很快从一面橱窗里找到记忆中对应的位置。但那个地方空着。那晚来足疗城的客人不多,按摩女隔三差五坐在马扎上为客人服务。刘占福怪异的举动引来服务生的注意。按照以往经验,那些来店内滋事的,通常都是些黄脸的妇人。她们表情镇定,却难掩心中怒火,穿梭在按摩女背后,检索仰躺在床榻上的,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男人的脸。而刘占福恰和她们的位置站错——他绕到座椅后面。不像是一位来主持“公道”的父亲。他在看每一位按摩女的脸。看得非常仔细。如果把他看成一位来此猎艳的老鳏夫,神态看上去倒也不像。刘占福的脸上没有那种隐晦的不安与窘迫,也无伪装出来的淡定与猥琐。此时他的脸上是一种明朗的好奇,他不骄不躁,只是要印证一下他的猜想。

当寻找无果,刘占福便不得不求助于跟在身后的服务生了。依据他的描述,服务生自然把他当做了一位特殊消费的客人,且眼光挑剔,口味刁钻,有什么怪异的性取向也说不定。服务生脸上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横握黑色对讲机,语速极快,用东北口音乱叫了一通。

刘占福正坐在厅堂的沙发上喝茶。一转眼功夫,眼前呼啦啦站了一排浓妆艳抹的按摩女。对他摆出各种媚态。一口滚烫的茶水险些烫了他的嘴。

他终于明白自己走进的是一个什么场所了。这种地方本不该他来。他还没有下作到如此地步。但他还是来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脱身想逃开,却被周围女子用目光织就的一张电网围堵,她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脸上的笑显然是一种伪装,眼神里的鄙夷才真正刺穿人的脊骨。他缩紧身子,向服务生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怜巴巴说,我要找的,不是她,她们。

服务生“哦”一声,说,那就没辙喽。另外一些人还在为客人服务,要不——您就再等等?

按摩女们投下轻蔑一撇,四散而去。他本不想再等。但那面沙发好似抹了胶水,黏住他的屁股。好奇终究战胜了内心的怯懦。幽暗的楼梯拐角通向一个更为隐秘的所在。手掌拍打肌肤的声音不时从大厅深处传来,那声音是他所熟悉的,空洞、脆亮,隐晦,而又无所顾忌。由于有了异性的存在,又被一厢情愿附加了一层色情的东西。有时整个空间死去般沉寂,听不到几许喧哗,惟听到隐秘的低语和莫可名状的呻吟。一闪而逝,踪迹难觅。有人红光满面却满脸倦怠地出门而去,有人气定神闲,无所顾忌地走了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占福终于有所发现。

他急惶惶喊住从身边走过的服务生,向某个方向指了指。

刘占福被服务生带入了二楼的一个包房。当他问他是不是需要单间时,他的目光仍在大厅内逡巡,那个女孩暂时看不到了。现在,刘占福坐在幽静的包房之内,鼻翼里嗅到一股药物刺鼻的香味。此刻他的嗅觉不但灵敏,听觉也变得异常犀利。走廊内每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如临大敌。他坐姿呆板,是拔腰坐在床榻上的,两手瘫放在膝盖上。撑得久了,臂肘有些略微的酸麻,掌心好像出了汗。等两只手掌交握在一起相互搓动时,整个身子撑不住,险些垮塌下来。

门被敲响了三下。刘占福刚想说一声:进来!声音还在嗓眼里打转,门旋即被推开。

两位年轻的轮牌技师站在他面前。泡脚桶统一拎放在小腹上方位置,他们步伐一致,笑容一致。其中的一位,弯腰对刘占福说,先生,我是龙城足疗9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说完,将泡脚桶放下,俯身,为刘占福脱鞋净袜,将脱掉的袜子放入鞋内,又一丝不苟将刘占福的裤管卷起。将泡脚桶移至刘占福脚前。抽身退到一旁。

另一位技师迅速俯身,将印着各种药水的小册子递到刘占福眼前,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各种药水的功效以及价格。

两名服务生离去之后,刘占福被这五花八门的服务拖延得有些累了。他仰身躺倒在床上。直到门再次被敲响,不待他坐起,一位姑娘已面带微笑站在了他的面前。

服务当然是专业而正规的。姑娘坐在他的膝下,将药包放进桶内,娴熟地将药汁搓挤出来。她一手握住他的脚踝,另一只手掌摊开,托住脚掌,缓缓将双脚放入桶内温烫的水中。口中稔熟讲解道:药是广西巴马大瑶山长寿乡道地的药材。能发汗排毒,促进血液循环,温经通络,增强抵抗力。她始终微低着头,头顶的发际在刘占福的眼前清晰可现。两根垂在肩头的辫子,随着她手部的动作,在刘占福的眼里瑟瑟地动……现在还有哪位姑娘愿意梳这样两条辫子呢!刘占福感慨万端。他抿紧嘴巴,始终不发一言。他把话语全部融化在他的目光里,自上而下罩住她。姑娘说话的口音莫可难辨,好像是标准的普通话,又间或跳出一两句滦州方言……后来刘占福终于发现:姑娘两条辫子的尾梢,是卷的,或许是烫过的。

她为他按摩了头部以及手部。温热鼻息打在他脸上。令他屏紧了呼吸,像一个溺水之人。她又用药酒搓热她的足底,并告诉他药酒的功效:可以激活气机,打开受阻的经络。直到他为她按摩完左脚,用毛巾包好,再按右脚,仰躺在床榻上的刘占福欲频频起身,致使两只脚不能完全放松。她再次对他展眼一笑,道出心中的疑惑:

老先生,您来过这儿?

刘占福斜睨她一眼,嘴里呜噜着,摇摇头。

那么,您认识我?

他又摇摇头。

她笑了一声。那就谢谢老先生啦——专门等着我来给您服务。

刘占福第一次的消费,并未享受完龙城洗浴的全套服务。待到他的脚用清水洗涤过后,时间已晚。门外不时传来暧昧的告别之声。他有些急不可耐。疲乏地坐在床榻上,嘴张了又张,像是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他想和那姑娘说些体己的话。但不曾开口,姑娘问完他还需不需要别的服务,比如背部以及双腿的按摩后,便被同伴喊走了。

第二天,刘占福不好意思走入那家足疗城。他借游逛之际,再次从橱窗里端详了那幅素描画。

第三天如是。

到了第四天,他已完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乘着夜色,再一次走进这家足疗城。

当她托起他的脚掌,准备放入脚盆时,刘占福忽然开了口:姑娘,你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了。

她愣一下,笑而不答。脸上的淡然和刘占福脸上的激动,形成截然的反差。

你,你家是哪儿的?

她不看他,用一个莫名的微笑作答。

是滦州本地的吧?

她仍在微笑。抬起脸来,眼里的内容被刘占福理解为一种默许。

莫非,莫非你真是十里堡的?

她愣了愣。眼珠转了转,惶惑中掠过一丝黯然。好像被刘占福看破了身份,是一件引她难堪的事。

刘占福忽然倾覆了身子。急切地说,姑娘,你娘小名儿是不是叫小英,大名叫靳淑英?

她看着他,眼神更是疑惑不解。却渐至被他眼里的急切打动。低下头,似乎在为那难堪寻找着措词。脚桶里的药水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是酒红色的。由于手的搅动,水面旋出一个细小漩涡。草药的残渣与泡沫在水面打旋……她将一双发红的小手从桶内拎出来,指尖往下滴淌着红色水汁,抬起袖肘擦了一下鼻尖,忽然冲刘占福笑了。

你咋知道我是十里堡的?

你咋知道我娘叫靳……靳淑英。就连她的小名儿都知道!

刘占福胸口憋闷。额头冒出细汗。他说,我知道,我当年在你们十里堡挖过水库。借住在你,你姥爷家。我和你娘认识。你,你和你娘,长得——太,太像了!

是吗?刘占福每道出一件记忆中的事,姑娘便会说一句“是吗?!”随之笑一声。她的语气说不清是疑问还是感叹,是喜悦还是嘲讽。总之当刘占福说完,她便咯咯笑了个不停。

真的!刘占福说。语气里并无半点责怪之意。他越发对她痴迷地看着,自己并为之感动。

你这么认真,不会是和我,我娘,搞过对象吧!

没有——刘占福矢口否认。

你听你娘说过她和别人搞过对象的事?刘占福再次追问。

听过啊!姑娘侧头,止住了笑,有些怨怼地看着刘占福。

不是我。你娘是和我们同村的一个男人,搞过对象。

刘占福掩饰着慌乱,仿佛推脱着罪责。

和初恋情人的女儿意外重逢,并不是刘占福命定的劫数。

起初刘占福是很有分寸的。他借由不是理由的理由,很快喜欢上了泡脚这种休闲方式。慢慢也就将“泡澡”这件事给冷落了。俗语说“寒从脚起”,脚是人体的三条阴经三条阳经的交汇之地,脚拿捏舒服了,身体的每一根毫毛都会跟着舒服。

刘占福每次去足疗城,自然都是要小莲为他服务。他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也不过是他恨不得将这姑娘给“包”下来,不是那种让大家想入非非的“包”,而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心疼。足疗城这种地方去得多了,刘占福耳濡目染,也明白了很多私下里的规矩。比如那些在大厅里接受服务的客人,被足疗女称作“清水生意”,而包间内接受服务的客人呢,则称作“肥水生意”。刘占福的初衷,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起初他选择包间,那是外行加老土。包间的价格让刘占福得不偿失,他是一个曾经的生意人,心里自然有一笔账可算。后来他更多选择在大厅的“集体间”接受服务。若是去时小莲在照应别的客人,他会意志坚定地坐在沙发上等,等到“海枯石烂”也不肯罢休。

有次捏完脚,刘占福无意间听到小莲和同伴的几句对话。同伴那晚的收入显然不错,像是在对小莲炫耀。问小莲:今儿入了几张?小莲说,还几张呢,做的都是“清水生意”,连点荤腥都沾不到!见刘占福过来,小莲适时掩了口,也算是对刘占福的一种敬重,但神情却是无比倦怠的。

刘占福似有所悟。他如此尽心地照应小莲,却让小莲的收入递减。那些隐藏在包间内的“肥水生意”,刘占福一清二楚,即使没有皮肉交易,进包间休闲的客人大多是有来头的,摸胳膊,捏乳房,甚至用话语意淫一番,说不定都会给不菲小费。

刘占福心生愧疚。他很快矫正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再一次选择包间让小莲来为他服务了。

和小莲身体的接触是循序渐进的。刘占福初尝了背部和双腿的按摩。按照性价比的消费模式,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在小莲手掌的搓捏之下,刘占福身体的感受有了实质性的飞跃,记忆进而有了更深层次的拓展以及联想。当年他和她的母亲,其实已牵过手了,两手相握,他宽厚的手掌盖住了小英绵软的手背。在当时,这已是一个高潮迭起的剧情。如果再进一步深入,他是想拥抱她的,脸贴住她圆润的腮,嘴唇箍住她黑红的脸蛋,像衔住一枚苹果,嗅到果皮内饱满的芳香……他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母女俩的手掌会冥冥中叠印在一起,触摸他身体中接近敏感的部位,像是对他的犒赏,又像是对他的责问……无疑,他是羞愧的。那羞愧却被包间内隐晦的气氛渐渐冲淡。两个人的交谈已无路可走,再没有任何拖沓和掩饰的余地。余下部分只能靠眼神来交流。小莲的一颦一笑,时时会让他生出一种心痛之感,他更多地把他想象成自己的情人,隔了时空的穿越,如此亲昵地来贴近他。他怎么舍得亲爱的人和别的男人呆在一起呢!此刻刘占福上身赤裸,穿一条足疗城提供的肥大短裤,小莲屈膝跪在他的身侧,正用手揉捏他大腿内侧的肌肉。如果换做别的男人,虽是筋骨酸软,处于下风,但一抬手,便可触摸到她的脸,她的乳房,冬眠的野兽往往是最可怕的。刘占福抬眼瞥见小莲颈项上的肉,在下巴处堆成双下颏,她目光低垂,模样有些娇憨。似乎也在偷偷观察着刘占福。刘占福忽然想到那件令他极不开心的事——小英就是让他呆在岸上,看护她洗澡的。但怎么就一口咬定,他是偷看了,耍流氓了!

那一次刘占福得到了一个暗示。一个令他想入非非的暗示——小莲起初是跪在他身侧的,没想到一个抬腿,竟跨上了他的背。姿势利落犹如跃上马背。手按摩着他的后颈,一如攥住了马鬃。按照以往经验,骑手的驾驭,总会激起马儿的奋蹄。隔了两层薄薄的衣物,肉体的感应竟是如此强烈。刘占福喉咙干痒,呼吸急促。感觉小莲的手不是那么安分了,顺着他的腿部一直按压到屁股上。他死去般一动也不敢动,脸埋在枕头里。他终究是一匹没有成色的瘸马。绝尘的硝烟里并不见纵横的驰骋。那按摩女不禁发出一声轻叹,潦草地跨下马来,顺势将那服务潦草地结束。

小莲的神情有些黯然。她的暗示未能得到呼应,自是有些无趣的,又有些羞恼的样子。

刘占福忽地就多了份自责。他勾着头,坐在床沿,忽然叫住了她。

他像是失了站起来的力气,要借助小莲的帮助,才能实现他的愿望。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丝毫迟疑,朝他的怀里拖拽着。他拥抱了她,姿势有些笨拙。

那天离开时,刘占福抽出两张票子,轻轻放在床榻上。

自此,刘占福“一抱”成名。

在龙城足疗的嫖客中,刘占福是一个异数。在按摩女的圈子里,他近乎被演绎成一个“传奇”人物,虽然这传奇听上去让人觉得十分蹩脚。当事情发生,人们说起这古怪老头时,总会把他说成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他衰老,房事不举,却有着万般的雄心。他去足疗城找“小姐”,不是事实中只找固定的那一个。他让那些女人脱光,却束手无策。只会拥抱了她们。抱十分钟,便会付她们两百块——那是一个嫖客应付的全部嫖资。十分钟,成了滦州当地流传很广的一个经典段子——十分钟年华老去,十分钟地老天荒。十分钟,他拥抱了她们,生理上或许能获得极大满足。

关于刘占福的死,公安机关曾介入过调查。那个和刘占福来往密切的按摩女,一度被警方控制。当她向警察描述刘占福在足疗城内奇怪的举止时,警察也颇为疑惑。

你没在他面前脱光过?

他抱着你,你是穿衣服,还是光屁股?

在龙城足疗,女人确实没有脱光过,那老头或许有病。要不他胆子小,怕被警察逮到。每次来,他都不允许她脱光,他只安分地抱着她。不安分时,顶多会用手摩挲她的脸,她的发辫。他还会把他的脸贴在她的头发上,狗一样吸着鼻子,嗅闻她发际间洗发水的香味。

十分钟,他竟会付你两百块?警察鄙夷地问。

是啊!只是抱抱,又不扯别的,有时十分钟都用不了!

那在出租屋里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简单的抱抱?

被讯问的女人神情委顿了一下:他想和我上床,在足疗城内又不敢,只能找别的地方。

吃药了吗?

不知道。

吃不吃药你不知道?

或许他是在家里吃的药,然后过来,我咋知道。

警察无计可施的样子。只能在审讯笔录上写下敷衍般定论。

手机丢了,连同那顶帽子。刘占福起初知道那手机和帽子丢在了哪里,肯定丢在龙城足疗了。那一次他如常地拥抱了她。只是被她冲撞一下,两个人力不从心,双双倒在了床上。躺倒的拥抱总会让人莫名地焦躁。他能感觉到小莲蓬勃的欲望。她揉捏他身体敏感的部位,并把身上单薄的衣衫撕扯开来。他推开她,落荒而逃。

他再次到足疗城去,却找不见小莲。帽子和手机自然也不见下落。他和服务生询问,并未提及那些丢失的东西,服务生不知所终。

他又接连去了两次,但小莲都不再。

到后来,他坐在足疗城大厅的沙发上,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寻找他的帽子和手机了。他光秃着脑壳,没落的眼神扫过大厅。他想,小莲或许是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走啊?!他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那天下午,刘占福家里的座机响了。他恹恹地不想去接。但电话却响得不依不饶。他将身子凑过去,睃眼看座机上的来电显示,嘴里念叨着号码,觉得那号码似曾相识,十分诧异,心念一动,这才知道那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喂”一声。话筒里有过短暂的沉寂。他又“喂”两声,一声比一声紧迫。

是我。对方恹恹说。

是小莲吧?!你怎么了?怎么好多天也看不到你啦。

没怎么,只是有点感冒。你的手机在我这儿,还有一顶帽子。那天你粗心,落下了。我替你收起来,又怕你有事着急,这才打电话给你。

她的话有几许落寞。却勾起他的欣悦。笑一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座机号?

都在手机里存着呢。你家里的,你儿子、儿媳的,还有你孙子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他再次笑了。

幸亏被你捡到。落在别人手里,可就是大麻烦。你怎么样,感冒重不重?

不重。就是不想动。

要不我去看你?

……

你来吧。顺便把你的手机和帽子拿走。

你在哪?

顺风大街吉祥路56号。

他顺便买了些东西。七找八找,这才找到那地方。门虚掩着,他走进去,见迎门处的衣架上,那顶黑色礼帽挂在那里。像一个符号,触目惊心,又有些惊天动地,好似他的影子在她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小莲在床上躺着。不像是病了,眼波灵动,见他进来,瞄了瞄他身后,又拽了拽盖在身上的夏凉被。

他坐在她身边,表情自然,像一个长辈。伸手去她的额头试探。

她头发散乱,未扎起发辫,看上去竟像个不熟悉的陌生人。是卸了妆的。一张脸略有浮肿,额角靠近发际的地方,有一条小小疤痕。

我这就起来,她说。身子动了动,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样子像是需要他拉拽一把。她的胳膊是光裸着的,红色绸缎被子瞬间滑落下去。他出手想抻拽住它,感觉布料是这般的丝滑,像有外力在牵扯。他瞬间便呆住。被一片白白的肥腻晃花眼睛。她不仅光着上身,下身也是一丝不挂。她或有裸睡的习惯,却不该在约见他之后还保留这样的陋习。况且,在他问路走来的这段时间里,她应有充分的时间整理好自己——只有她愿意这样赤裸地等他。门也不锁,用一条红色锦缎的被子,仿佛掩盖了一个蓄意已久的阴谋。

他还未曾有丝毫表示,便被她扭曲着脸,拖拽到床上。又好像是反馈般的,被她拥在怀里。

他终究是老了。衰败的身体在猝不及防的情欲之下,必定会成为一段朽木。况且她引诱他的话语和动作,是粗暴的,又掩饰着几分慌乱。如果他们互换性别,衰老的刘占福更像一只无辜羔羊,完全可以被断定为弱势一方。

他毫无办法。略有羞涩,准备故伎重演,向对方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

两个赤裸的男女在狭窄的空间内间或走动,仿佛演员在舞台上寻找着恰当位置。浴室里响起水流喷洒在瓷砖地上的声音,没有浴缸,那水流的声响好像暗合了河流汛期时的湍急。发辫的道具是不需添置的,只需用两条皮筋潦草地扎将起来。这是白天,氤氲水气与皎洁月光毫不搭界。但她是她的女儿,如果站在时间河流的对岸,说不定他们就会变成同一个人。

刘占福低头看着自己丑陋的下身。它慢慢肿胀,血脉贲张,冲得他眼迷脑涨。他仿佛再次涉回到若干年前的一条河流之中,竟然历经了这么多的迂回和曲折。直到此刻他才想了起来,当年他是下了水的。是在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下下了水的——月光之下的酮体仿如银器锻造的圣物,他没有不被俘获的理由。

门响了一声。

时空的错乱让刘占福分不清白天抑或黑夜。他再次听到了惶急的脚步声。在这个寂寥的午后,门被踢开的声响取代了众声的喧哗,那“咣”然一声巨响,仿佛爆炸。手电筒的光照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而在这个午后,那个从门外闯进来的小伙子却定格在刘占福视线的尽头。他穿黑T恤,光头,粗壮左臂上刺着狼头。满目狰狞,似冲他狡黠一笑。嘴里咒骂着什么。

他的骂声刘占福听不到。他贲张的心脏像燃料耗尽的机器,骤然熄火。倒下去的瞬间,他未曾发出任何申辩。因为若干年前的那个夜里,刘占福便领教过:他越是申辩,对方便越是凶狠地抽他的耳光。

他光裸的身体先是碰倒浴室外的鞋架。高跟鞋、坡跟鞋,先后从鞋架上滚落下来,像是用来惩罚他的道具。鞋架又撞倒了衣帽架,那顶黑颜色的礼帽试图盖在他羞惭的脸上,却落在了他的肩头,又弹出去,落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他手撑墙壁,像是要拾起那顶帽子,借以遮掩他丑陋的躯体。但平滑的墙面却让他找不到任何倚靠,身子委顿,重重跌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弥留之际的刘占福,脸上依然挂着万状的惊恐,他无可奈何地仰躺着。积聚在体内的情欲之火正在慢慢消退,仿佛野火漫卷过的荒原。他听到小莲的叫声。看见她横亘在头顶的一张脸。他脸上的惊恐,慢慢演变为一种歉意般的讨好微笑——别怕,别怕……他这样说,声音却细微得让对方听不见。

哎呀妈呀!老头死了!

她叫了一声。说的并不是普通话,也不夹带滦州方言,而是道地的东北口音。

这咋整啊!

一双手抖着,慢慢探向刘占福的鼻翼。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死,没死!老头还有气儿!

这可咋整啊!

叫120呗。

我不敢!

不敢咋整啊!不叫120,那你就打110!妈的——你不把老子整死你不算舒服是不!你只说老头有钱,可没说老头有心脏病啊!

那你也不该弄这么大的动静呀!跟土匪似的。

抓奸在床,你让我弄啥动静!不这样整他肯把钱打你卡上?!老子这还监外执行呢。警察介入,老子就兜底扯犊子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可咋办啊!呜呜。

……

刘占福手动了动,叹口气。光秃的脑壳重重歪向一侧。慢慢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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