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并非无情物，一枝一叶总关情2

时明

诗语

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山川河岳、花鸟虫鱼，都可以进入诗人的诗中，成为描摹歌咏的对象。在细致的描摹中，诗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其中，于是就产生了咏物诗。咏物诗是托物言志或借物抒情的诗歌，通过咏叹事物体现诗人思想情感。诗中所咏之“物”往往是作者自况，物与诗人自我形象融为一体，在描摹事物中寄托感情，流露人生态度，寄寓美好愿望，包涵生活哲理，体现生活志趣。《艺概》中刘熙载曾说：“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屠隆在《论诗文》中认为：咏物诗“体物肖形，传神写意”“不沾不脱，不即不离”。物即人，如陆游卜算子中的梅花是孤芳自赏的，毛泽东卜算子中的梅是傲岸不群的，郑板桥笔下的竹是坚韧而不屈服的，而毛泽东笔下的竹笋则是嘴尖皮厚无内容的，不同的出发点会有截然不同的意旨，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间。

由于诗人的性格、身世、经历、出发点不同，所以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于是诗人们对事物寄托了不同的情感。比如唐诗中三首很有名的咏蝉诗：

“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咏蝉》）因为位于高处，具有高格，所以，它的声音自然能传得远，这并不是因为借了秋风的缘故。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

这是骆宾王获罪后在狱中所写。诗的大意是：秋天里高唱的蝉惹得囚徒思乡不已。黑色的蝉对着鬓发斑白的愁苦之人高吟，让人不堪卒听！露重了，你再难飞走；风大了，你叫声被风淹没。谁能相信我的高洁，谁能表达我高尚的心迹呢？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蝉》）

高洁难免困窘饥迫，怨愤之鸣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蝉鸣自白天至深夜，五更时稀疏欲断，一树碧叶依然无动于衷。我这卑微官吏犹如到处漂流的桃梗，故园也许已经荒芜了吧？幸亏蝉来提醒我，我又何尝不是清高之辈呢。

由于诗人所处环境和写作背景有差异，诗表达的感情亦不同。虞世南乃唐太宗一朝的秘书监，深得太宗信任与称赞，其诗借蝉的形象表达一种居高声远的高洁。骆宾王因“数上书言天下大计”激怒武则天，身陷囹圄，其诗则表达一种悲苦与怨愤，苦于无法证明清白。才华超群的李商隐，一生受困于牛李党争，处处受到排挤，宦途失意，一生漂泊，其诗充满着孤独、孤高与孤清。无论是虞世南想表达高洁也好，骆宾王想表达怨情也好，李商隐想表达孤清也好，都不是直说，而是通过对蝉这一物象的塑造表现出来的，这样就显得不生硬、不直白，能够让人有生动的想象，于是形成了一类独特的诗歌——咏物诗。例析

在狱咏蝉

唐·骆宾王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唐才子传》：骆宾王，义乌人。七岁能赋诗。武后时，数上疏言事，得罪贬临海丞，鞅鞅不得志，弃官去。文明中，徐敬业起兵欲反正，往投之，署为府属。为敬业作檄传天下，暴斥武后罪。后见读之，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日：“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及败亡命，不知所之。后宋之问贬还，道出钱塘，游灵隐寺，夜月，行吟长廊下，曰：“鹫岭郁岩蛲，龙宫隐寂寥。”未得下联。有老僧燃灯坐禅，问曰：“少年不寐，而吟讽甚苦，何耶？”之问曰：“欲题此寺，而思不属。”僧笑曰：“何不道‘楼观沧海曰，门对浙江潮。”之问终篇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桥。”僧一联，篇中警策也。迟明访之，已不见。老僧即骆宾王也。传闻桴海而去矣。后，中宗诏求其文，得百余篇及诗等十卷，命郗云卿次序之，及《百道判集》一卷，今传于世。骆宾王，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在四杰中他的诗作最多，誉为“富有才情，兼深组织”“得擅长什之誉”（胡震亨《唐音癸签》）骆宾王的五律也有不少佳作，如《在狱咏蝉》，托物寄兴，感慨深微，是脍炙人口的名篇；绝句小诗，如《于易水送人》《在军登城樓》，寥寥20字中，壮志豪情，激荡风云之气，颇能见出诗人的个性风格，在初唐绝句中也是不多见的。

卜算子·咏梅

宋·陆

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南宋诗人、词人。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一生坎坷，却始终积极奋发，常怀报国志，“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陆游出生北宋灭亡之际，目睹金人的残忍暴行，从小立志报国。宋高宗时应礼部试，却为秦桧所黜，仕途不顺。孝宗即位赐陆游进士出身，历任小官，因坚持抗金，屡遭排挤。中年人蜀，投身行伍，任职南郑幕府。晚年退居家乡，长期蛰居山阴。嘉泰二年，宋宁宗诏陆游人京，主持修编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三朝史》。嘉定二年与世长辞，留绝笔书《示儿》。其一生笔耕不辍，今存九千多首，内容极为丰富。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并称“宋代四大诗人”，又与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合称“中兴四大诗人”。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它山之石

这是陆游一首咏梅的词，其实也是陆游自己的咏怀之作。上片写梅花的遭遇：它植根的地方，是荒凉的驿亭外面，断桥旁边。驿亭是古代传递公文的人和行旅中途歇息的处所。加上黄昏时候的风风雨雨，这环境被渲染得多么冷落凄凉！写梅花的遭遇，也是作者自己被排挤的政治遭遇。

下片写梅花的品格：一任群芳妒，我却无意与它们争春斗艳。即使凋零飘落，成泥成尘，我依旧保持着清香。末两句即是《离骚》“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的精神。比王安石咏杏“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之句用意更深沉。

陆游一生的政治生涯：早年参加考试被荐送第一，为秦桧所嫉；孝宗时又为龙大渊、曾觌一群小人所排挤；在四川王炎幕府时要经略中原，又见扼于统治集团，不得遂其志；晚年赞成韩伲胄北伐，韩侂胄失败后被诬陷。我们读他这首词，联系他的政治遭遇，可以看出它是他身世的缩影。词中所写梅花是他高洁品格的化身。

唐宋文人尊重梅花的品格，与六朝文人不同。但是像林和靖所写的“暗香、疏影”等名句，都只是高人、隐士的情怀；虽然也有一些作家借梅花自写品格的，但也只能说：“元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南宋萧泰来《霜天晓角·咏梅》）这只是陆游“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一面。陆游的友人陈亮有四句梅花诗说：“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写出他自己对政治有先见，不怕打击，坚持正义的精神，是陈亮自己整个人格的体现。陆游这首词则是写失意的英雄志士兀傲形象。我认为在宋代，这是写梅花诗词中最突出的两首好作品。（夏承焘）

（选自《宋词鉴赏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