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的力量——毛姆作品中环境和人性的关系

2016-01-25 14:06郑素华
山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瓦尔特凯蒂毛姆

郑素华

英国著名作家威廉·萨姆赛特·毛姆(1874—1965)一生著作颇丰,他的许多作品雅俗共赏,影响深远。毛姆的作品几乎从不涉及敏感的政治问题和时代主题,但是很多作品都对人性主题进行了形象的刻画。在他的作品里,人性的阴暗面被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白先勇就曾说过,一个伟大的作家应该是一个描写人性的作家。毛姆自己也说过,“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许多作家观察到了而不愿意公布于众的人类特性揭露出来而已。人类最令我困惑的就是人性的矛盾性。”[1]或许正是由于对人性的共性的形象刻画,许多读者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因此毛姆的作品受到了不同国家众多读者的关注和喜爱。

人性的矛盾性

在毛姆的作品里,没有彻底的好人和坏人。小说的人物往往同时具备人性中的善恶两面。善良与邪恶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人类灵魂的深处,在不同的环境中相互渗透和转化。人性,就如同环境手中的一个玩偶,同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境中,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的化身。这和毛姆本身对人性的认识是分不开的,他在《作家笔记》里就谈到,“人的善恶观是暂时的,因此良心也必然具有相对性。”[2]

《面纱》里的细菌学家瓦尔特在发现妻子凯蒂出轨后,隐忍不发,在凯蒂向他摊牌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离婚条件:“如果唐生夫人乐意向我表明她将与丈夫离婚,同时他愿意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你,我则会欣然同意。”[3]否则凯蒂就要和他同赴霍乱疫区——湄潭府。因为瓦尔特深知,对于虚伪自私的唐生而言,他根本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爱情自毁前程,离开自己一直信赖的妻子,和凯蒂结婚的。而瓦尔特这样做,一方面是想用残酷的事实来击碎凯蒂虚荣的心,另一方面他想用死亡来惩罚凯蒂对婚姻的不忠诚。在疫区,瓦尔特拼命工作,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因此在修女的眼里,“你不能想象你的丈夫有多么仁慈,他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认为他是天堂派来的天使。”[3]在海关助理专员韦丁顿眼里,“我尊敬他。他既有头脑又有个性。我可以跟你说,这两者能够结合到一个人身上很不寻常。……如果说谁能够单枪匹马扑灭这场恐怖的瘟疫,他就是那个人。”[3]可是这个热爱整个人类,善良无私的英雄瓦尔特来到疫区的真正目的,却并非“不忍看到十万中国人死于霍乱,也不是为了研究他的细菌”[3],而是想用死亡来惩罚自己和凯蒂。在疫区,他们夫妻每天晚上都争相食用不洁的有致命危险的生菜沙拉。在凯蒂眼里,瓦尔特永远是个冷漠狠心的丈夫,虽然瓦尔特从始至终都卑微地爱着凯蒂。

我们知道,如果没有妻子凯蒂的背叛,或许瓦尔特就一辈子呆在繁华的都市里当政府的细菌学家,为了获取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爱情而谨小慎微地工作和生活。如果没有凯蒂的背叛,瓦尔特就不会前往霍乱疫区,成为众人眼里拯救世人的大善人,他人性中善的一面就不会被激发出来。而面对凯蒂的背叛,瓦尔特想用死亡去惩罚一个不忠的女人,不仅仅是在躯体上,更重要的是在灵魂上,这种隐藏在他身上的人性的大恶也暴露无遗了。在毛姆看来,人性中的善恶,就如同两个不同的场景,在不同的环境下自动上演和谢幕。而这种善恶的交替根本不是人类自身能够掌控的。人性是如此的复杂和矛盾,真爱,道义,欲望,自私,背叛,耻辱,报复……这一切在人类的躯壳里斗争着,就如同一道道的枷锁,让人窒息,最终在自己心灵的层层枷锁中死亡,就如同瓦尔特一样。

人性的虚伪

“人性最讨厌的一种变形就是虚伪,它是采取了基督教卑微形式的傲慢和对权力的贪婪,是在热爱和关心兄弟的灵魂伪装下的苛刻和专横。”[4]。虽然说虚伪是人性中最让人讨厌的行为,然而反讽的是,虚伪却已成为最普遍的人性弱点。也正因为如此,在毛姆众多描述人性主题的文学作品中,也深入批判了人性的虚伪。

在半自传体小说《人生的枷锁》里,毛姆描写了小人物格里菲思可耻的伪善。主人公菲利普生病卧床时,他还不太熟悉的朋友格里菲思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不分昼夜和菲利普的情人诺拉轮流照顾了他五天。“虽说格里菲思同菲利普年龄相仿,然而他却像一位富有幽默感的母亲一样对待菲利普。他是个体贴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给人以力量,但是他最大的特点还在于他有一种勃勃的生气,似乎能给每一个与其相处的人带来健康。”[5]可是就是这位菲利普的“莫逆之交”,在见到了菲利普视为生命的女人米尔德丽德后,却背着菲利普与她偷情。面对菲利普的质问,格里菲思说道,“亲爱的老伙计,我决不会干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的,这你是知道的。我太喜欢你了,还不至于会干出那种荒唐事来。我只是逗着玩儿的。要是我早知道你为了这事会这么伤心,我早就小心行事了。……她,我根本看不上眼。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可是在向菲利普信誓旦旦说完这一切之后,他马上又给米尔德丽德写了一封令人神魂颠倒的情书,“他在信中对米尔德丽德一诉衷肠,说他狂热地爱着米尔德丽德,而且是一见钟情呢;还声称他无意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欢她,但无奈情火中烧,不能自制。想到菲利普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儿,他为自己感到万分羞愧,但这不是他的过错,只怨自己完全为米尔德丽德所倾倒。”[5]这段偷情的结果是格里菲思抛弃了米尔德丽德,并给菲利普写了一封忏悔信。毛姆借菲利普之口,表明了自己对虚伪的厌恶,“一个人完全可以做出卑怯的事来,但是事情一过又忏悔,那才是卑微的。”[5]

环境——金钱、原欲和宗教与人性的关系

“人类平庸无奇,我认为他们不适合永生这样伟大的事。人类仅有些许热情、些许善良和些许邪恶,只适合世俗世界,对于这些井底之蛙来说,‘不朽'这个概念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不止一次目睹人的死亡,有的平静有的悲惨,但在他们的临终时刻,我从没看见过有什么可以预示他们的灵魂将会永存。他们的死和一条狗的死没什么两样。”[2]毛姆并不相信人的精神力量,这也是毛姆的作品里始终没有出现一个“可以引领时代”的英雄人物的原因。在毛姆看来,人类是卑微的软弱的,在社会和自然这个大环境下,人性面临诸如金钱、原欲还有宗教的诱惑,在这些诱惑下,人性的矛盾、软弱和虚伪总是暴露无遗。正是基于这个认识,毛姆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刻画了具有各种各样人性弱点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在环境中的挣扎和迫于环境的无奈,总是让读者或多或少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毛姆指出,“金钱如同人的第六感官,没有它就无法发挥其他五种感官的作用。”[6]毛姆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伯父家里,少年和青年时手头拮据,因此他深深地体会到金钱在人生活中的重要性以及金钱对人性的异化。《人生的枷锁》就刻画了一个活活被饥饿逼死的女性形象——范妮·普赖斯。范妮在向亲哥哥商借五英镑,遭到拒绝后,终于因无法忍受饥饿,在家徒四壁的斗室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实际上她的哥哥并非为家室所累,无法接济她。在来巴黎为她处理后事时,她的哥哥选了附近最上乘的馆子。“他要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再来点白兰地吧,索性破点财啰!”[5]手足之情尚且不值五英镑。金钱在人性面前叫嚣着,人性的丑恶自私虚伪都成了金钱的奴隶。

受弗洛伊德的思想的影响,毛姆的作品里也描写了原欲对人性的控制。《人生的枷锁》里菲利普对轻浮无知愚蠢的米尔德丽德的迷恋,《面纱》里凯蒂对自私卑鄙的唐生的迷恋,都体现了人性在原欲面前的无奈。凯蒂在瓦尔特死后,回到了香港。虽然她的内心充满了对唐生的厌恶,可仍然抵制不了他的诱惑和自己内心的欲望,与他再一次偷情。“羞耻,她是多么羞耻啊!……她比妓女好不了多少。不,甚至比妓女还坏,那些悲惨的女人毕竟是以此来讨生计的。……她以为她已经不再受低贱的欲望的诱惑……她根本就是个荡妇。”[3]这与其说是凯蒂偷情后内心痛苦的呐喊,不如说这是毛姆自己灵魂的挣扎。毛姆是个同性恋者,这在当时的英国社会是有伤风化,令人不耻的行为。毛姆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同性恋行为是当时的社会道德所不能接受的,可依旧抵制不住原欲的诱惑,偷偷摸摸地过着同性恋的生活。他也很想摆脱原欲的枷锁,在当时的社会做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是无奈人性永远是原欲的奴隶。因此他也只能无奈地说,“行为本身无所谓好坏,是好是坏由成规说了算。”[2]他并没有因为同性恋,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只是社会成规把他定义为“恶人”。

而对于宗教,毛姆甚至把人性的虚伪归结为是宗教毒害造成的,可见其对宗教的鄙视。“基督教要求他不按自然本性行事,结果使他变得虚伪。当他顺从自己的自然本能时,基督教就会让人心生愧疚;而当别人这样做时,即使自己并不因此有什么损失,他也会愤愤不平。”[2]“我很高兴自己并不信仰上帝。当看到世界的困苦和心酸时,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信仰上帝更可耻。”[2]在全民信教的英国社会,人们相信上帝是无所不能的,可是毛姆在小时候虔诚地乞求上帝让他说话不再口吃,没有得到回应。毛姆至此以后便不再相信上帝了。可是毛姆并没有找到一种新的信仰,也没有办法阻止别人去信奉可耻的上帝。面对世界的困苦和辛酸,面对人性在宗教中所受的毒害,毛姆除了心存鄙视,并无他法。

人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环境里,要生活下去,常常必须向社会妥协。那么人性也必然受到道德法律,社会行为规范的约束。“在生存竞争中,社会在与个体打交道时,使用的武器就是道德。社会会奖励、表彰那些对其继续存在至关重要的行为和品质。道德的功能就是诱导个体相信对社会有益的对他也有益。”[2]道德把人类都塑造成了伪君子,使人类无法依照本心生活。又或者使那些依照本心生活的人,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周围的“环境”——道德所不容时,内心充满了困惑,无奈,挣扎,甚至恐惧。毛姆是悲观的。“我们的生被外部环境所决定,但我们的死属于自己。”[2]因此他的作品中那些试图摆脱环境控制的人物,最后都只能以死亡来追寻对自我的控制,正如范妮,杰克还有瓦尔特之死一样。

环境的力量总是弥漫在毛姆作品的每个角落,主宰着作品中主人公人生的命运和人性的展示。毛姆虽然洞察人性的特点,但是他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自己灵魂和人类精神的归宿。在无所不在而强大的环境中,毛姆自己也是力不从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在毛姆的作品中,对于那些受控于环境——金钱,原欲和宗教的人性,我们可以读到几分讽刺,几分悲哀,却没有看到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更没有看到他们人生的救赎。一个作家自己也深受其扰,又如何去救赎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呢?

[1]毛姆.总结[M].陈苍多译.台湾:台湾志文出版社,1977:5.

[2]威廉·萨姆赛特·毛姆.作家笔记[M].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74,85,2,15,67,69,72.

[3]威 廉 ·萨 姆 赛 特 ·毛 姆 .面 纱[M].阮 景 林 译.重 庆 :重 庆 出 版社,2012:64,123,108,109,192,230.

[4]包尔生.伦理学体系[M].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46.

[5]威廉·萨姆赛特·毛姆.人生的枷锁[M].张柏然,张增健,倪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85,431,452,275.

[6]潘绍中.在国外享有更大声誉的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J].外国文学,19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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