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文学·第十四辑 日常生活中的“壮举”——叶弥小说论

2016-01-28 07:54江苏丨曾一果
名作欣赏 2016年4期
关键词:生活空间爆发力理想主义

江苏丨曾一果



区域文学·第十四辑 日常生活中的“壮举”——叶弥小说论

江苏丨曾一果

摘 要:叶弥的小说很难归类,但她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故事空间—— “生活空间”。这个空间里的人几乎都是小人物,而作者赋予了这些小人物“爆发力”,给予他们以力量,让他们勇敢行动,绝不妥协,颠覆那看起来和谐却又不和谐的生活空间,重建我们每个人生活空间所缺少的某些东西。叶弥对于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给予了某种希望,特别是在今天这无所谓道德和不道德、真与假、好与坏、善与恶的生活世界中,叶弥小说显示出一种悲天悯人和理想主义的情怀。

关键词:叶弥 生活空间 爆发力 理想主义

从《成长如蜕》开始,叶弥陆续发表了《去吧,变成紫色》《天鹅绒》《美哉少年》《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崔记”火车》《逃票》《小女人》《小男人》《猛虎》等小说,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分量却不轻,几乎每一篇小说都赢得了好评。

有人认为叶弥的小说难以归类,用女性主义、成长小说、写实主义小说、市井小说或知青小说似乎都不合适,虽然在某一方面可以说《成长如蜕》是“成长故事”,《小女人》是“女性故事”,《天鹅绒》是“知青故事”。确实,要在整体上将叶弥小说归为某种类型是比较困难的,也毫无意义,无助于更深入地理解叶弥的小说。叶弥小说几乎不受类型、题材的限制,例如《天鹅绒》看上去像是“知青小说”,但讲述的其实只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爱故事。在阅读叶弥小说时,我觉得有一点倒是被不少文学批评家们忽视了,批评家们多关注叶弥小说中男女的情欲关系,以及人物内在心理和精神状态,却不太注意其小说所提供的“故事空间”,而这一点,笔者认为是很重要的。

叶弥的小说其实为读者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故事空间,我称之为“生活空间”。在她的小说中,生活空间不能简单等同于人们常说的时代背景、地理环境和社会语境等词语,这个生活空间可以是“村子”“市镇”“弄堂”“巷子”,如果笼统一点,可以叫“市镇空间”——大的可以说是“城市”,小的可以谓之“村庄”,总之是大部分中国普通人的“生活空间”。这个“生活空间”的跨度可长可短,上追溯远古,下连接未来,当然在叶弥小说中,更多地显示为近百年特别是最近几十年的事;这个“生活空间”同时联系着自然和市井、乡土和城市、中国与世界。在内部结构上,这个空间新与旧、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间、世俗社会与宗教世界交织在一起,既显得井井有条,却又处处混乱不堪。叶弥小说就建构了这样一个供不同人物出场的独特生活空间。在这点上,我倒觉得叶弥小说和鲁迅小说有某种相似性,在鲁迅小说中,我们就深刻感受到“鲁镇”作为人物的一个生活空间的重要性。

叶弥小说中的各类人物就在一个特殊生活空间中依次出场。这个生活空间中大部分人虽然等级和身份区别明显,局长、主任、警察、老师、家庭主妇、下岗工人、修鞋的、卖茶叶蛋和臭豆腐的、妓女和小偷……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大部分人都是这个空间里的普通人,而非帝王将相或盖世英雄。他们只不过在小说的生活空间中占据着某个位置,从事着某种职业。作者就是要从这个生活空间出发,去表现这个空间里人的生活、情感和精神世界的状况,表现这个空间中不同身份、性别和阶层的人物之间的关系——简单的或复杂的。这个空间中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普通甚至卑微,他们胆小怕事,过着寻常生活,但是对于这些人物,我们却不能小视和低估,因为作者赋予了“小人物”以力量,他们能在一瞬间做出惊天地、泣鬼神,连帝王将相、英雄人物都望尘莫及的事来。在《“崔记”火车》中,每天都在街道大拐弯处做缝补生意的老崔和他老婆秋媛,有做不完的活,“除了吃饭,从早到晚坐在小凳子上,埋头缝补顾客的衣服,就像水边的两块石头,每天都这样,辛苦、乏味,然而正常”,但是有一天秋媛却毫无缘由地离家出走,一定要见个人;在《蔡东的狩猎》中,一直低眉顺耳,被蔡东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物任意差使的小梅,有一天忽然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潇洒离去;《逃票》中逃票的孔觉民因为爱上了一个售票员竟然抛弃了结婚多年的妻子;《救月亮》中小马和妻子平静地过了十年,却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在叶弥的小说中,日常生活就这样突然中断,每个普通人身上几乎都潜藏着这种“爆发力”,他们能在瞬间做出决定,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抛出去”。

我们提到的这些人物都生活在作者所设置的“生活空间”中,他们让日常生活突然中断的瞬间爆发力自然也与其所处空间本身有关。这个生活空间其实是“混沌空间”,用作者一篇小说的标题来说,这个空间处于“混沌年代”中;用作者作品里的话来说,是一个“中间状态”的空间——既清晰,又模糊;既简单明了,又复杂多变;既僵化固定,又处处裂隙;既死气沉沉,又充满活力。正是在这样的空间里,一方面,每个人物的行动思想仿佛早被某种秩序、伦理和道德所禁锢;另一方面,每个人物做事却又似乎不受任何限制,他们胆大包天、任意妄为,能做出非常果敢的举动。张小虎为了花亚,宁愿被打死;老邬有一天死守道观,任许多人骂他,就是不开门。虽然之后许多人又像《桃花渡》里的“我”那样,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在《小女人》中,凤毛要和姜有根离婚,因为她感到生活中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她无法再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可姜有根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婚,因为他觉得虽然他们之间算不上和谐,是和谐与不和谐之间的“中间状态”,但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不明白“凤毛为什么不像大家一样过”。他找到凤毛的单位,问凤毛:“凤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给我一个答复,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凤毛却回答说:“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凤毛确实也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离婚后她似乎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她与胡老师、董警察都有交往,可都没有结果。

在这个空间里,作者似乎要让每个人都处于“中间状态”,每个人物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都可能做出打破中间状态的壮举。他们能从良家妇女瞬间沦落为二奶、娼妇,也能从普通小市民转眼变成杀人犯或救人英雄。尽管他们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他们在生活中是懦弱的、退缩的和卑微的,但是转眼间他们就可能是固执的、决绝的和高傲的。在那一刻,他们视死如归、豪情万丈;而在那一刻,他们和这个空间中其他人物的关系就发生了根本的逆转,他们由被动的、从属性的位置,转变到主体的、支配性的位置上。叶弥赋予了这些普通人以无穷力量,尽管连作者也不清楚到底要在这些人物身上赋予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作者却认为这种力量必须存在。

通过展示这个空间中每个人的生活状态,作者意识到个人与所生活的空间关系是复杂多变的。每个人和他的生活空间似乎是和谐的,他就是那个生活空间的产物,但是互相之间却又经常显得那么不和谐,冲突似乎随时会发生,因为人们所熟悉的生活空间本身成了一种压抑机制。人物和他的空间就这样始终处于一种既和谐又高度紧张的关系状态中,这是我阅读叶弥小说的一种深刻感受,这种感受让我既欣赏又感到有点恐惧。因为我都不知道在故事的进行中,人物会在哪个节点上突然爆发,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但我似乎又对这些人物怀有某种期待,希望他们能做出一些让我意料不到的“壮举”。虽然颠覆之后的世界到底该是何样,不仅是作品中的人物,就连作者也不知道,以致被打破前的世界经常又试图介入当下,不断扰乱个体坚定的信念。例如《小女人》中的凤毛就陷入了生活的困顿,有时她会不由自主地给前夫打电话;《小男人》中的袁庭玉在三个女人之间徘徊。但是不管如何,人物和作者可能都是这样想的,打破了也就打破了,总比还是老样子好。而对于这样一些人物:叶弥并没有用好和坏、道德和不道德等词语来评价他们。

在叶弥小说中,我们看到大量这样的人物存在。我能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生活如此贫乏,需要有勇气打破成规,创造奇迹,于是她要赋予这类人物以使命,给予他们以力量,让他们勇敢行动,绝不妥协,颠覆那看起来和谐实则并不和谐的生活空间,重建我们每个人生活空间所缺少的某些东西——比如自由、理想或乌托邦之类的东西。但是作者也很清楚,被她赋予力量的人物究竟需要什么其实是模糊的,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生活“需要改变一下”,就这么简单,他就是要放弃或者不顾一切地追求某种不属于他的世界。

回到叶弥小说人物所处的生活空间中来,一切人物的行动和思想都要归咎于这个“生活空间”。这个空间确实有点复杂奇怪,它混沌不清,面貌模糊,交织着理性与非理性、世俗和浪漫、物质和精神、软弱与坚定。而且这样的生活空间似乎已经历史久远,至今仍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塑造和规定着我们每个人的思想、行动和语言。

叶弥小说的张力便体现在人物与其生活空间的复杂关系,其实也体现了我们每个人和所生活空间的复杂关系。不知道我的说法对不对,叶弥小说虽然看起来颇有现代感,但是其小说思想、故事套路和叙述方式却来自于“三言二拍”、《聊斋志异》、《红楼梦》以来的中国小说传统。冯梦龙、蒲松龄等人的小说已经建构了一个根植于中国人生活的故事空间,叶弥继承了这一小说传统的许多优点,并将他们所叙述的生活空间扩展到今天这个更加复杂的时空结构中。她不仅保持了中国小说重视故事和情节的传统,同时更加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这是叶弥小说为何既精彩好看,又耐人寻味的原因所在。

在这个混沌不清的生活空间中,世俗社会和神话世界混杂在一起。在这一点上,有人认为叶弥小说有《聊斋志异》的影子,经常是亦真亦幻,虚虚实实,甚至神神叨叨。但是作者并非故弄玄虚,因为在小说中,寺庙、道观和教堂深深地镶嵌在人们的生活世界中,在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寺庙、道观和教堂里的善男信女亦都是生活世界里的普通人,他们仅仅是为了摆脱或者得到某种东西,而祈求于神的世界。在《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中,葛宝珍等世俗社会中的善男信女甚至可以跟寺庙里的和尚对骂,当智修预言葛宝珍要被撞死时,那些同村的女人都劝葛宝珍不要理他:“你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你不过是尝了一口葱油饼。智修是个恶和尚,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上次他说人家刘三婆婆不敬菩萨,要遭天雷打。人家刘三婆婆听了哈哈一笑,理也不理他,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烧香归烧香,生活还是生活,和尚的话可以不理会。

可置于世间的寺庙、道观和教堂却又时时显示出某种令人恐惧的神秘力量。虽然许多人都劝葛宝珍不必理会智修的预言,但是每个人还是为此感到害怕,而就在这种担心中,葛宝珍被自己的丈夫撞死了。叶弥小说中的生活空间看起来似乎没有秩序、混沌不堪,一切却又似乎于冥冥中注定,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造物主在安排这个生活空间,让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命运”。这个造物主神出鬼没,难以捉摸,就是花镇长、蔡东之类不可一世的权势人物也不能轻易得罪。而正是通过命运之神的“合理安排”,我们可以看出叶弥对于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给予了某种希望,特别是今天在这无所谓道德和不道德、真与假、好与坏、善与恶的生活世界中,叶弥小说显示出一种悲天悯人和理想主义的情怀。而这一点是“三言二拍”、《聊斋志异》之类小说所没有的,中国传统小说的主题多表现的是“因果报应”。

作 者: 曾一果,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媒介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来源:本文为2011年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江苏城市形象的媒体塑造与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1TQC008)”和2011年江苏省教育厅项目“当代中国城市形象的媒介建构研究”(项目编号:2011JB860003)、2011年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苏州作家群研究”(项目编号:11ZWD020)以及江苏省青蓝工程项目(SR1420011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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