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开土王南征百济问题新探

2016-02-02 13:18刘炬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4期
关键词:百济高句丽碑文

刘炬

广开土王南征百济问题新探

刘炬

[内容提要]广开土王南征百济之战有三个问题值得深究:一是《三国史记》与“好太王碑文”所载广开土王南征百济的历次战役之时间;二是广开土王北伐碑丽与南征百济的关系;三是广开土王首次南征百济取得重大战果的原因。厘清这三个问题,有助于重新解读高句丽与百济之间的战争史实。

广开土王 南征百济 阿莘王

广开土王南征百济是高句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学界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可谓连篇累牍,但这些研究大多停留在宏观方面,对于一些微观问题的研究却存在着太多的空白。本文拟就战争时间、战时外交、获胜原因等三个问题,提出个人之新解,求教于方家。

一、广开土王南征百济的时间辨析

广开土王南征百济的时间问题学界尚未有定论。现存有关广开土王南征百济的史料主要有三:《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三国史记·百济本纪》和“好太王碑文”。《三国史记》两处史料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所不同的是前者较略,后者较详。笔者由此推断,作者在修《高句丽本纪》的相关内容时,必无独立史源,只不过是将《百济本纪》简化后载入《高句丽本纪》而已。故这两部分史料系出同源,实为同一部分史料。但是《三国史记》所载却与“好太王碑文”大相径庭,尤其是关于历次战役发生的时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据《三国史记》所载:广开土王与百济的战争,始于广开土王元年(百济辰斯王八年,302),“(广开土王元年)秋七月,南伐百济,拔十城”。此后,高句丽与百济便连年交战,兵火不熄,直至广开土王四年(百济阿莘王四年,395),“秋八月,王与百济战于浿水之上,大败之,虏获八千余级”①。此后,百济虽屡欲兴兵复仇,均未成行。而据“好太王碑文”所载,广开土王与百济的战争是始于广开土王六年(397),终于广开土王十七年(408)。“六年丙申,王躬率水军,讨伐残国……于是得五十八城,村七百。将残主弟并大臣十人,旋师还都”②。“十七年丁末,教遣步骑五万□□□□□□□□王师□□合战,斩煞荡尽。所获铠甲一万余领,军资器械不可称数,还破沙沟城、娄城、□□城……”③

在此必须做出说明的是,《三国史记》关于广开土王的纪年有1年之差。据《三国史记》载:广开土王的前任故国壤王在位9年,而据学界考证,实在位8年,《三国史记》将广开土王的在位时间压后了1年。韩国著名学者李炳涛在为《三国史记》做注时指出:“据广开土王碑,即位在辛卯,则前王薨八年,明矣。”对此,学界已达成共识,毋庸赘述。故《三国史记》所载之广开土王对百济的战争实际结束于广开土王五年(395),而据“好太王碑文”这场战争在广开土王六年才开始相差太多,这两者所载之战役发生的时间。

那么,两者究竟孰是孰非?我们必须做出多方面的分析。

首先,从两者的史料价值来看。《三国史记》是作为朝鲜半岛上第一部正史来编撰的,故而作者肯定力求详尽客观。但事实上,由于编书时间与事件发生时间相距过于久远,其间又多历兵燹之灾,故在修书之际,金富轼等编者手头并无多少有价值的史料,尤其是高句丽方面的内容,编者除了大量转引中原史料外,便只能转引新罗、百济方面的相关内容以及民间流传下来的传说故事,其真实性经不起考证。有些内容即使属实,也往往存在着时间与空间上的错位。尤其是在纪年上,更是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而作为碑文墓志类史料,“好太王碑文”所记事件及其发生时间,相对可信。因为“好太王碑”的立碑时间距碑文所载事件的发生时间很近,故立碑者对此较为熟悉。碑文类史料虽往往存在着为传主隐恶扬善,夸大其功,掩饰其过的缺点,但立碑者却没有必要在事件发生的时间上故做曲笔。故两者相较,无疑“好太王碑文”的可信度更高。

其次,从战争的一般规律来看。战争有战争的铁的规律,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这些规律来从事战争活动。其一,就一般规律而言,一个国王即位之初,其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巩固个人地位,稳定政局。因此,不会在即位后立即对外发动战争。对于高句丽而言,征讨百济也是头等大事,需做充分准备而后动。而据《三国史记》所载,广开土王竟然在即位之当年(其实是第二年),便发动了南征百济的战争。这显然有悖常理。而据“好太王碑文”所载,则直至好太王五年(395)才用兵碑丽,六年才发动对百济的战争。两者相较,无疑后者更为可信。其二,战争不是儿戏。当时高句丽与百济即使并非势均力敌,至少也是互为劲敌。无论是高句丽还是百济,要想对敌方发动一场战争,都需要做认真的准备工作。而且每一场阶段性的战争之间理应有一个积蓄力量的间歇期。而《三国史记》的相关记载却如同儿戏,双方之间的战争几乎是一场接着一场。尤其是百济在关弥城之战遭到重大打击且新君初立的情况下,居然能立即组织力量连续发动反攻,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从“好太王碑文”获悉,这些战事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的。其三,高句丽与百济作为一个实力相近的对手,一方仅用4年时间便基本战胜对方,使之屈服而无力反击这一点,也有悖常理。而从“好太王碑文”来看,这场战争其实是从广开土王六年一直到广开土王十七年(407),一共持续了12年之久。两者相较,后者显然更合乎逻辑。

根据上述分析可知,“好太王碑文”所载历次战争的发生时间,应无大错;而《三国史记》所载肯定存在着某种错位。这些错位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修史者在对百济纪年与高句丽纪年做比定时出现了问题。例如百济首次遭到惨败的时间可能确实发生于辰斯王八年,但辰斯王八年其实并非广开土王二年(392),而是广开土王五年(395)。另一种情况就是修史者根本就弄乱了战役爆发的时间。至于究竟如何,由于史料所限,笔者不敢做进一步的推断,但这些战事大体发生于百济辰斯王与阿莘王时期应无大错。这也是笔者在下文对某些问题作出研究的准则和基础。

二、北伐碑丽与南征百济的关系

“好太王碑文”有如是记载:“永乐五年(395),岁在乙未,王以碑丽不归□□躬率往讨,过富山、山至盐水上破其三部落六七百营,牛马群羊,不可胜数……六年丙申(396),王躬率水军,讨伐残国……百残王困逼,献男女牲口一千人,细布千匹,归王自誓:自今以后,用为奴客……于是得五八城,村七百。将残主弟并大臣十人,旋师还都。”④《三国史记》则有这样一条记载:“(广开土王元年,应为二年,392)秋七月,南伐百济,拔十城。九月,北伐契丹,虏男女五百口,又招谕本国陷没民口一万而归。冬十月,攻陷百济关弥城,其城四面峭绝,海水环绕,王分军七道,攻击二十日,乃拔。”⑤

碑丽为契丹之分支,故伐碑丽亦可被视为伐契丹,这两条史料所载为同一事件。这一比定,学界当无重大分歧。本文所要探讨的是北伐碑丽与首次南征百济的关系。

仅就这两场战争的关系而言,《三国史记》与“好太王碑文”所载似差距不小。首先,从这两场战争相隔的时间上看,《三国史记》所记二次战争仅相差一个月,而“好太王碑文”则似有一年之隔。但需要注意的是,后者只记载了这两场战争发生的年份,却未载月份,故其相隔时间并不确定,且“好太王碑文”所载或为广开土王迫使百济屈服的时间,而不是出兵百济的时间,而《三国史记》所载则显然是出兵百济的时间,而非百济屈服于高句丽的时间。由此而言,这两条史料其实并不矛盾,也就是说这两场战争相隔时间应该很短。“好太王碑文”所载之战争发生的时间虽然更为可信,但《三国史记》所载却更真实地反映出这两场战争相隔时间之紧凑。其次,就内容来看,《三国史记》所载之广开土王首次南征似乎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拔百济十城”,使之“汉水北诸部落多没焉”⑥。后一阶段则主要是攻克了关弥城,北伐碑丽(契丹)则是在此期间进行的。而从“好太王碑文”来看,北伐契丹与广开土王首征百济却是互不相干的两场战争,而且其所载的战果也远比前者更为详细,且有百济对高句丽降服之事。但若认真分析起来,两者其实并不矛盾。因为从战争的一般规律来看,高句丽与百济实力相当,它要想征服百济,理应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广开土王不太可能一战定乾坤。《三国史记》作为一部“正史”,它叙述的重点理应包括战争的整个过程,因此其对战争过程有更为详尽的记载也是理所当然的。而“好太王碑文”的内容主要是为了夸示广开土王的丰功伟绩,所以它不必对战争过程做详尽记述,只需记载其所取得最后胜利的时间与战果即可。至于《三国史记》未载百济向广开土王称奴、献物、交付人质之事,这显然是百济后人有所避讳而不肯书之于史。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由此可见,在叙述战争过程方面,《三国史记》的内容要比“好太王碑文”更接近事实真相,不足之处只是它显然是“浓缩”了战争的持续时间而已。笔者由此认为:《三国史记》与“好太王碑文”所载之广开土王首次南征之战应为同一场战争,且它的确是分成了两个阶段,而北伐契丹之战则发生在这两个阶段之间。

论及此处,便出现了一个问题,广开土王何以在与百济苦战期间突然北伐契丹?需知两军争锋,最忌轻易分散兵力,且从北征契丹的战果来看,此战实属无关大局。那么,广开土王为何在此期间北伐契丹,而且还亲自挂帅?这岂非犯了兵家大忌?难道广开土王真的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对于这些问题,学界似无人做出探讨。但笔者以为,要破解这个谜底,就必须对关弥城的地理位置及战略意义有所了解。

关弥城乃百济之锁钥重镇,“北鄙之襟要也”⑦。故不拿下此城,高句丽就无法在丽济争霸战中取得主动,更无法使百济屈服。但关弥城又是一座十分险要,易守难攻之地,欲克此城,绝非易事。广开土王首次南征之所以会分为两个阶段,应该就是因为这一点。当时,广开土王或许是由于攻城不下,或许是由于担心损失太大,故而才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可是这又与广开土王北伐契丹有何关系?笔者以为,广开土王之所以会在此关键时刻亲自挥师北上,是为了给百济人以错觉,使之以为高句丽短期之内不会再来侵犯,然后再突然兵锋南指,打百济一个措手不及,从而一举拿下关弥城。可见此举实属广开土王声东击西、麻痹百济的妙计。因此可以说,北伐契丹,实在是广开土王戎马生涯的一次大手笔,它为高句丽攻克关弥城打下了坚实基础,进而为南征百济敞开了胜利的大门,并奠定了广开土王在高句丽军事史上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

三、广开土王首次南征使百济屈服的关键原因

广开土王首征百济无疑取得了重大成功。纵观广开土王对百济作战的整个过程,高句丽虽屡战屡胜,但却只有首次南征使得百济向高句丽称奴纳贡以示屈服,而其他战役则均未能实现此一目标。其中原因何在,实应予以关注。

《三国史记》并未记载百济向广开土王纳贡称奴一事,故而也就不可能明确指出其中之原因。而据“好太王碑文”载:百济之所以会向广开土王纳贡称奴,主要是由于高句丽攻城掠地,导致“百残王困逼”。此说虽有根据,但当时广开土王所下之城邑大多在汉水以北,所谓“汉水北诸部落多没焉”⑧。可见,百济虽损失重大,但当时高句丽军队距百济王都汉城尚远,百济还不至于有灭亡之危机,可百济却匆匆忙忙地向高句丽纳贡称奴,这与后来百济的屡败屡战、宁死不屈形成了鲜明对比。由此可见,百济之所为,必定另有原因。

那么,原因究竟何在?笔者以为有两条史料值得我们关注。

史料一:冬十月,高句丽攻拔关弥城。王田于狗原,经旬不返。十一月,薨于狗原行宫。⑨

史料二:(阿莘王)枕流王之元子,初生于汉城别宫,神光照夜。及壮,志气豪迈,好鹰马,王薨时年少,故叔父辰斯继位,八年薨,即位。⑩

据史料一载:辰斯王八年(高句丽广开土王二年,392)十月广开土王拿下关弥城,而当年十一月辰斯王即一命呜呼。《百济本纪》所载时间虽必不准确,但两者相隔的时间极短当是属实。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广开土王是绝不可能迫使百济屈服的。尤其是辰斯王去世时并不在王都,因此他也不可能做出向高句丽屈膝乞降这样的重大决定。所以,辰斯王必死于这场战争期间。无论辰斯王多么昏庸无能,毕竟还是百济的最高决策人,而他在战争期间死于都城之外之事对战争所产生的重大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但更重要的是第二条史料。从此条史料可知,阿莘王并非辰斯王之子,而是前一任国王也就是辰斯王的哥哥枕流王之长子。这也就是说,阿莘王并非正常袭位。此外还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枕流王是在即位仅有1年多的时间里就去世的,而从当时其子阿莘王尚且“年少”⑪这一点来看,其在位时年岁应该不大。那么,枕流王何以英年早逝,这期间是否与某些阴谋或政变有关?这不能不让人质疑。倘真如此,则辰斯王与阿莘王之间必存在着很深的矛盾。其二,阿莘王即位后,对大将真武十分倚重,刚即位便“拜真武为左将,委以兵马事”⑫,后来也一直任用不疑,而真武又是“王之亲舅,沉毅有大略,时人服之”⑬。

由此足见,阿莘王之所以能够不次即位,是有着坚强的军事力量做后盾的。如果将此联系起来,我们就完全有理由相信,阿莘王很可能是通过发动政变而登上王位宝座的。这也就是说,在广开土王首征百济之战的末期,百济正经历着一场你死我活的内讧。在这种情况下,百济不择手段地设法平息外患以尽快巩固政权,实为情理之中的事情。笔者由此认为,广开土王之所以能够在首征百济之战中取得巨大成功,主要并非是其在战场上的胜利,而是百济发生内讧的结果。只不过百济人为了掩盖其不光彩的一页而对此闭口不谈,而“好太王碑文”则为了夸示广开土王的武功又故意将此略过,故此才使得后人难以了解事实真相。

[注释]

①《三国史记》卷18《高句丽本纪·故国壤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23页。

②③ 转引自耿铁华:《中国高句丽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4页,第225页。

④ 耿铁华:《好太王碑新考》,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93-294页;耿铁华:《中国高句丽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4页。

⑤《三国史记》卷18《高句丽本纪·广开土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23页。

⑥⑨《三国史记》卷25《百济本纪·辰斯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23页。

⑦⑧⑩⑪⑫《三国史记》卷25《百济本纪·阿莘王》,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99页,第298页,第298页,第299页,第299页。

责任编辑: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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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48-04

刘炬 吉林省高句丽研究中心研究员 吉林 长春 13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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