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百姓史

2016-02-02 15:27尧山壁
文学港 2016年1期
关键词:田间

尧山壁

魏家庄的魏三,原来给财主看家护院。1943年带一杆枪投了区小队,立了一功,当上了副班长。当时抗日武装枪支紧缺,一个区小队仅有两杆水连珠,三杆汉阳造,四把独一响,几十颗手榴弹。1945年围攻邢台,区小队打东门,夜里一个保安队员坠城开小差,被魏三撞上,抓住送到团部,又立了一功,提升为副队长。土改运动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三区区长。

这魏三我常见,他从小受穷,免不了有些偷鸡摸狗的毛病。如今一步登天,怕乡亲们看不起,自己先端起来。因为天生个子小,不到五尺高,便走路梗着脖子,站着打能能(踮脚),人前常为自己打圆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咱个子不高,高个子给咱说话,都得低头哈腰哩。”魏三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姓都认不得,只认得一个三字。一天他喝多了,路过戏院门口,看海报上剧目,《取西川》、《反徐州》,大发其火:“谁这么大胆,把我魏三罚站了,还连开了三枪!”戏班班主出来解释了半天,他才说误会了,梗着脖子要走。班主多了一句话:“区长走好,祝你好运,祝你幸福。”魏三猛地扭过头来,吼道:“什么!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本区长姓什么,告诉你,老子不姓福,姓魏,魏区长的魏。”

魏区长不识字,还忌讳别人说短,总说自己眼不沾,脑子灵,听文件过耳不忘。有一次副区长去县里开会,带回来文件,号召农村多种早熟作物,他听话音是种枣树。第二天副区长不在,他召集各村村长开会,说上级了解情况,魏家庄是沙滩,就适合种枣树,命令各村毁了一部分谷苗,种上枣树秧。为此他挨了县长一顿狠批,说再不学文化这区长就别当了。魏三真的认识到学文化的重要,痛哭流涕地做了检查。

魏三学文化从一个“免”字开始,为种枣树的事,县里通报批评并说认识深刻,免于处分。魏区长拿着简报,正过来调过去地看,把这个免字死死记在心里,不认识谁也得认得它。一次开大会,他磕磕巴巴地念文件:“上级号召,大力养牛,养羊,养免……”旁边人用胳膊捅他:“是养兔。”他不好意思,但还是硬撑着说:“养免。中国大了,北方念兔,南方念免。”元旦前,县里要开拥军优属会,民政局来了个条子,派三区交鸡三只,兔两只,毋忘。他念道:“交鸡三只,免两只,还剩一只,母的。”

类似的笑话还很多,比如副区长调走,开欢送会,秘书开了一个菜单,烧鸡、羊脸、驴板肠、猪舌头。那时文字都是竖着写,他念道:烧鸡、羊脸、驴板肠、猪千口。还补充了一句,热情是好的,猪千口是否太多了,够全区人过年了。还有一次看文件,有征赋税一词,他把赋认成了贼,拿着文件去派出所,说这项任务难度大,贼本来就难捉,还让他们交税,就难上加难了。再有一次宣传《婚姻法》,文件上有一句:已经登记的和尚未登记的男女青年都要参加学习。他念成了:已经登记结婚的和尚,未登记的男女青年都要参加学习。

魏三认识了几个字,区里镇上更盛不下他了。一瓶不满,半瓶晃当,走起路来,不光梗着脖子能能脚,连膀子也横起来。虚荣外加专横,街头巷尾不断增加着关于他的笑料。

区公所在临街的二层小楼,上楼的木楼梯正冲门口。县里给区里分配一部电话,摇把的那种,是镇上惟一的一部。我上学时,常见魏区长端一杯茶,守在电话旁边,喂喂喂地喊叫,让一条街上人都听到,也非常喜欢过路人把他和电话一起夸奖。一天县上来人,趴在耳朵上说:“别摆了,你这不成看电话的了嘛。”魏三这才明白过来,搬到楼上去住了。当天下午,听楼下秘书一声喊:“魏区长,电话!”魏三情急之下,一脚踩空,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来。秘书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心疼地说:“区长,着什么急呀,这楼梯得一磴磴往下走哇!”魏三说:“我军人出身,电话就是命令,楼梯,不费那工夫了。”

解放初,农村还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稀罕,镇上仅有一辆。还是当年缴获宪兵队的,当成战利品挂在民兵队部墙上。魏三上任时,找人修了修,车座子落到最低,还是够不着骑,推着在镇上转了一圈儿,好像戏台上状元夸官一样。后来攒了一年小米,买了一辆日本“凤头”牌自行车,旧车子让给了秘书。当时说东洋车子西洋表,骑上日本的“凤头”,规格像现在开上宝马一样。魏区长买了新车,还特意去邢台买了自磨电。前叉子上安个电灯,前车轱辘安个胶轮,车轱辘转动,摩擦生电,前灯亮了,能照出几米远。

这一天为了显摆自己新的坐骑,晚饭后他带秘书去县城。黑黑的夜色,一道亮光引路,魏区长感觉很好。走着走着,只听“啪”的一声炸响,魏三机警地马上卧倒,以为有了情况。趴了一会儿,周围不见动静,也不像有人劫道。莫非有人打黑枪,不见旁人,他立时怀疑起秘书,伸手从腰里掏出手枪。这时秘书已经爬起来,蹲在“凤头”后面,说:“区长,是后轱辘轮胎放炮了。”魏区长一场虚惊,一身虚汗,长出了一口气,肚子和轮胎一样瘪了。最后还是不忘区长的虚荣,说了一声:“打我的黑枪,谅你也不敢。”

小女婿

旧社会造成许多许多畸形婚姻,有钱人讨小老婆,却给独生子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是最低标准。女方比男方大五六岁、七八岁司空见惯。财主们为了早抱孙子、四世同堂,儿子结婚的年龄越来越提前。那时候结亲讲门当户对,有钱人是少数,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小,所以这种婚姻谈不上幸福。

小学二年级时,我的同桌臭包刚8岁,寻了个对象17了,紧锣密鼓地张罗办喜事。花轿要动身时却找不到新郎官,而臭包正混在仪仗队里,手抱一杆黄龙旗不放。孩子们喜欢过红白事打旗,一路风光,混顿好饭,末了还能领一两角钱小费。臭包身子骨儿弱小,这样的好事通常轮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妇自己打旗,显得格外气粗。出发的礼炮响了,臭包还是抓住旗杆不放,直到答应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轿子。臭包是老生子,养得娇惯,七八岁了还动不动扎在娘怀里,嘬口干奶。

迎亲路上,有两个轿夫30多岁还打着光棍,成心把轿子往高颠,颠得臭包胆汁都吐出来了,呜哇哭叫。回来时还迷迷糊糊,由他娘抱着拜了天地。晚上臭包怕见生人,死活不进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进新媳妇被窝里,第二天一看尿湿了半截炕。邻居二片编了一个快板:“十七大姐八岁郎,新婚之夜抱进房,有个小鸡不中用,啥也不会会尿床。头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象牙床,三更屋里发大水,绣花鞋儿漂一双。睡到半夜要吃奶,劈头盖脸一巴掌。叫你丈夫年岁小,叫你儿来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开叶早黄。”我学会了,念给臭包听,臭包听着好玩,说给他娘,他娘听了跳着高儿地骂。

三天回门,新媳妇一路哭一路号,臭包躲在车棚角落里不敢动,倒像一个受气的媳妇。丈母娘好说歹劝,才平息了闺女的怒火,懂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孩子抱着走”的道理。回到婆家进入了角色,用体己钱买些糖果点心,哄着小女婿玩,背着抱着当小弟弟带,一来二去也不生分了。

第二年搞土改。臭包家划了个上中农成分,虽没挨斗,也成了“献田户”,交出了部分土地耕畜。随着家产的缩水,臭包家门风也大变,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媳妇抛头露面了,碾米磨面、下地送饭啥都干。一天,大媳妇领着小女婿到井台儿抬水,一群看稀罕的人跟在后面。大媳妇为了显示“解放”,也治摆了小女婿一下,臭包擦鼻抹泪的。第二天二片的快板又发表了:“大媳妇、小女婿,争争吵吵抬水去。骂骂咧咧把人欺。媳妇这边一使劲,女婿杵了个嘴啃泥。老汉看到提意见,叫声大嫂听仔细,教子方法可不对,把他杵到泥窝里。说得媳妇红了脸,羞羞答答把头低,你看俺俩谁是谁,他是丈夫我是妻。”

再二年,实行婚姻法,解除了婚约,媳妇走了,十二三岁的臭包打起了光棍,直到1963年发洪水时,才捡回来个童养媳,臭包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二片说,臭包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童养媳

童养媳是旧社会陋习之一,与小女婿相反,童养媳是收养穷人家的女童,准备养大做媳妇。这种事财主不做,他们讲门当户对;穷人做不了,他们养不起;一般发生在中等人家,不花钱或少花钱,为了孩子不打光棍儿,又省一笔彩礼。邻居小丑姑娘比我大几岁,可能是全中国最后一批童养媳了。邻居当家的叫老细,在街口摆“穷货摊”,就地铺一块旧布,摆放一些七零八碎的破旧物件,如犁片、锄头、门吊儿、筲箍、烟嘴儿、螺丝什么的,为穷人之间互通有无充当中介,从中赚个角儿八分的。因为进价低廉,甚至是白捡回来的,虽说蝇头小利,积攒起来也就可观了,他家日子过得比较殷实。

1943年发大水,南泊一对逃难夫妻,拉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闺女,饿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大得吓人,乱蓬蓬的头发上插根草棍,无奈的爹娘要给孩子找一条活路。老细过来,像买小牲口一样,摸摸骨架,看看牙口,末了花了一斗高粱买下来,卖身契上写明是童养媳。他惟一的儿子发暗疯(癫痫),抽上来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寻不上媳妇,二十七八岁还打着光棍儿。

小丑进了门,十来岁的孩子当曼妮子(女仆)使唤,碾米磨面,洗洗涮涮,烧火做饭,喂猪喂牛,好像鞭子抽打下的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转。老细一家大大小小都把她当作出气筒,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像一群恶狗掐一只小鸡。尤其那个发暗疯的男人,总是瞪着色迷迷的眼睛,流着口水,随时会扑过来的架势。吓得小丑总是低着头,溜着墙根儿走。

小丑毕竟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出来割草打水时,难免向左邻右舍倒倒苦水。这小丑天生的嘴巧,说出话来一摞一套的,“纸糊的风筝断了线,爹娘卖我隆平县,三个公公四个婆,五个小姑管着我,十二个尿盆我来端,累得腰疼胳膊酸。”“拿起筷子放下碗,童养媳妇众人管。一家人全在炕上坐,逼着我小丑去推磨。放下筷子拿起针,婆婆还骂我懒断筋。”

灾荒年过去了,小丑亲爹娘后悔了,好说好道接孩子回去住两天。老细攥着卖身契,到时辰就得送回来。小丑诉说:“回一次家门上一回天,回到婆家像坐监。回一次家门唱一出戏,回到婆家泪如雨。白菜帮子萝卜菜,小丑的苦难是爹娘害。亲爹亲娘要人家钱,亲闺女送到阎王殿。白菜帮子蔓菁根,亲爹亲娘好狠心。梅豆开花一串串红,卖给人家当牲灵。”小丑哭诉一次,村里就流传一阵,传到老细耳朵里她就挨一顿打。

村里王家地主一个儿子在外边当八路军,知道共产党的政策,迟早要搞土地改革,听说陕甘宁边区正在搞试点,就三番五次往回写信,动员他爹变卖土地庄园,以免将来遭罪。他爹很明智,使了个金蝉脱壳计,放把火烧了自家场院,然后装病哭穷,辞去长工。村北一处40亩水浇地,平时至少五石麦子一亩。他说磨扇压住手了,如今一石麦子就出手。老细捡便宜惯了,倾其所有买了下来,还雇了个长工。三年后果然搞起土改,计算他家的地亩和剥削量,正好划了个地主成分。而王家已经没落,划了个下中农。工作队念老细剥削生活不长,是花钱买的地主,也便没有扫地出门,只剥夺了村北那40亩水浇地。老细这才回过味儿来,惊呼上当。

工作队经过调查,没把小丑划成地主家庭一员。相反觉得她苦大仇深,发展为土改运动积极分子。小丑登台揭发老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树根在下树叶在上,财主和俺不一样。喇叭是铜锅是铁,人是人来鳖是鳖。蝎子尾巴马蜂针,狠毒不过财主心。太阳不照老细家,藤是藤来瓜是瓜。财主冬天穿皮袄,小丑破布包芦花。财主屋里煤火炉,小丑冻成冰疙瘩。财主吃的鱼和肉,小丑碗里豆腐渣,老咸菜来干巴巴,糠菜窝窝用手抓……”

斗倒了地主老财,穷人翻了身,小丑的腰杆挺直了,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红润的脸蛋,水灵灵的眼。工作队动员她参加村剧团,演《白毛女》,一登台就进入了角色,好像当众描述自己的身世,声情动人。这样一来老细怕她飞了,发暗疯的男人更是急红了眼。一天竟然把小丑关在屋里,动手“开脸”,就是用双股细线,相绞相缠,把脑门上的汗毛一根根绞去。在农村开脸就是圆房的表示,小丑拼死挣扎不让绞,外边把门的疯男人神经紧张,昏倒个仰巴脚。小丑趁机摆脱纠缠,顺着梯子爬上房,大声呼喊起来。工作队闻讯赶来,把老细一家带到村公所。应小丑请求,正式解除婚约,当众撕碎了卖身契。后来小丑进了地区文工团,成为当地著名演员。

放 鹰

齐安他爹是晚清贡生,知书达理,就是教子无方,致使独子齐安生在农村,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跟街面上一帮五浪混鬼学成了一个二流子。掷骰子,推牌九,打麻将,玩啥输啥。一个债主给他出主意,说走背字是因为你家书多,所以要输。齐安就趁他爹卧病在床,把半屋子书都倒腾出来卖了,可是依然照输不误。另一债主出主意,说你命里缺点什么,要想赢就得买一架鹰。解放前农村人口少,荒地多,野兔成灾,猎兔成为一种副业。齐安买了一架鹰,一条猎狗,白天地里逮兔,晚上村里赌博。气得他爹在床上哭喊:齐家出了个输(苏)学士呀。边哭边念苏轼的《江城子》: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半阙词没念完,气绝而亡。

爹死了,齐安待鹰比爹还亲,好生供养着,心血来潮就下地逮兔。那时雨量大,地里积雪一冬不化。雪白鹰眼疾,半天能逮十几只兔子,吃剩下还能卖钱。有了钱买了个童养媳,十三岁进门,十五岁迫不及待圆了房,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取名小鹰。人说齐安时来运转了,偏偏老天爷不放过他。1945年前后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野兔也绝迹了,齐安一家吊起嘴来。危难时期,在老婆和猎鹰之间,齐安选择了后者,2000万冀南票(合2000元人民币)把小鹰他娘卖给了人贩子,度过了灾荒。两年后闹土改,小鹰他娘突然回村来,上台控诉齐安的罪行,人贩子把她带到白马河上游,转卖给宋家庄一个地主,吃尽苦头。小鹰他娘逢人便说,她回来不是为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而是舍不下孩子。可是村里有些人高估了齐安,说他是个放鹰的高手。旧社会把游手好闲的人放出去打“野食”叫“放鹰”。

转眼到了1960年,又一个三年困难,每人每天四两口粮。齐安下地劳动发懒,到公共食堂打饭勤快,为了抓住勺把子,先填饱自己肚子,然后喂他的鹰,最后才是老婆孩子。一天他躺在炕上,想起上次度荒的经验,又打起老婆的主意,要真的放一次鹰。甜言蜜语地劝她:不费油不费电,省下一份口粮,养活咱的儿子。小鹰他娘破口大骂,掴了他一耳光,一跺脚走人了。

小鹰他娘走后半年猎鹰死了,人们说齐安气数尽了。猎鹰跟了齐安十几年,是老死的,浑身没肉只剩一架骨头。齐安也不念旧情,剁巴剁巴熬一锅汤喝了。屋里空荡荡的,齐安想起小鹰他娘,没人把锅燎灶,没人缝补洗涮,父子俩过得叫花子一样。终有一天,他想不如真的当起叫花子,带上儿子进山觅娘。放风筝靠一根线,儿子终究是扯着他娘的一条线呀。

齐安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拉着孩子,沿白马河往上走,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水又一水水水相连,边要饭边打听小鹰娘的下落。眼前山恋起伏,如波翻浪滚,找一个人难似大海捞针。有个老汉告诉他,别看山掌大村子多,可也有个窍门,山里的村庄部分都分布在河沟两岸,顺蔓摸瓜就有希望。齐安按老汉的指点,找遍了宋家庄川几十个村子,又往南排查了稻畦川、浆水川、路罗川,最后摸到了路罗川最后一个村庄栲栳井,再往前迈一步就是山西省地界了,奇迹居然出现了。

齐安父子蜷缩在村外圪梁下一个废弃的羊洞里,黎明见一个女人往地里担尿罐,看后影像小鹰他娘的身段,就尾随下去,到一家石头门楼,做了一个记号。早饭时便领上小鹰来到门口,一人靠一边门框,哀叫道:好心的奶奶给口饭吃吧,救救这孩子。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窝窝头,边走边说:“我就见不得可怜的孩子。”果然是小鹰他娘,可是那女人一时没认出,眼前一老一少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齐安没脸张嘴,把孩子推在前面说:“快叫娘,快叫娘!”小鹰他娘这才认出来。看看齐安,眼里冒火星,给了他一个脊梁。转身抱起小鹰,都十四五岁了,还瘦巴巴的像个八九岁的孩子,放声哭了一下,又赶紧压住嗓子,变成了抽泣,泣不成声。看看太阳,男人该下工了,急忙回屋端了一多半箅子窝窝头,倒进齐安要饭的褡裢里,厉声说道:“不是人的,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了。”

齐安自知理亏,无脸上门,隔一两天就打发孩子来,每次都带回半褡裢窝窝头,有时还提回来一罐子豆沫汤。这齐安吃饱喝足,老毛病又犯了,还没脸没皮地往人群里凑,引起了小村的警觉,有人跟踪父子俩的行动,告诉了这家男人老傻。老傻并不傻,只是特别老实,他也发觉缸里的面下得太快,还特意到那个羊洞前,瞪了那“狼”几眼。回来红着脸跟她说:“是不是那个放鹰的来了?”小鹰他娘咕咚跪下,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发誓跟定他了,一步也不离开栲栳井。她知道老傻是好人,当初进山讨饭,病倒在路上,是老傻走二十里把她背回家中,一口水一口饭地喂,浆养了一个月才保住她一条命。而且明媒正娶地留下来,进门就当家。她再也不会回那个狼窝了。

最后谈判,齐安要了两口袋玉米,一刀两断。小鹰见了亲娘死活也不跟齐安了,又加了二百元。齐安有了粮有了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村里又多了一条歇后语:齐安放鹰,赔了夫人又折兵。

珍姨的等待

走动的亲戚中,母亲和珍姨最近,尽管只是干姐妹。她们同病相怜,母亲二十五岁上守寡,珍姨二十四岁上丈夫牺牲,小母亲一轮,也是属虎的。民间传说,属虎的女人命硬。

但是她俩的性格迥然不同。母亲内向,沉默寡言;珍姨开朗,快人快语。这也许与时代和经历相关:母亲饱经磨难,从水深火热中走来;珍姨过门时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了。

土地改革时我已经记事了。工作队访贫问苦,动员母亲出来当妇救会主任。母亲说孤儿寡母小门小户担不起事,两个孩子张着嘴等食儿,耽误不起工夫。再来缠磨时,母亲去了姥姥家,一走了之。珍姨娘家是小商贩,嫁到贫农家里捞上个好成分,不等动员,一朵大红花把新婚丈夫送上前线。丈夫前脚走,珍姨后脚就当上了妇救会主任。农会主任领着积极分子斗争地主富农,清算庄窝土地牲口农具。珍姨带一帮娘们斗争他们的女人们,平分箱柜衣物绫罗绸缎。珍姨带头举拳头,吐唾沫,革命劲头十足。

农业合作化时,母亲家底薄,入社带着三张嘴,心里不落忍,就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儿。珍姨有娘家陪送的一头大犍牛,昂首牵到了社里,她就可以不下地,晚上记记工分就行了。母亲一门心思土里刨食儿,出来进去一只筐,身上常带着汗味儿。珍姨干净利索,穿衣服像戏子亮相,换了又换,脸上总有一种香胰子味儿。我从小就喜欢让珍姨牵着手走。或者坐在她怀里,看她熟练地嗑着瓜子儿。珍姨还有一个洁癖,井上挑水回来,只吃前边桶里的水,后边桶里的洗衣服浇花,害怕从身上发出的气味污染。

“文化革命”初期红卫兵扫“四旧”,五经四书琴棋书画翻出来就烧,花瓶茶壶瓷枕烟嘴抄出来就砸,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凡有龙凤图案、福禄寿字样者无一幸免。母亲有个用了多年的搪瓷脸盆,盆底有齐白石画的虾,也被搜去砸了。红卫兵说贫下中农只能吃杂交高粱棒子面,鸡鸭鱼肉那是地主资本家的,看一看也犯罪。

那天晚上,珍姨的公公老响爷慌里慌张进来,看看四下没人,从怀里掏出一对长方形的梳头镜子。说是儿子结婚时买的,背后有剧照,麒麟童、言慧珠的《别窑》,梅兰芳、孟小冬的《登殿》,儿子在家时喜欢京剧,也是他珍姨的心爱之物。可是运动来了,她嚷着忠于毛主席,要交给红卫兵,趁她不在我偷出来,求您给掩藏一下。母亲用当年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把镜子放在瓦罐里,在墙根刨个坑埋了,上面放块捶布石。这对镜子直到粉碎“四人帮”才刨出来物归原主,因为埋得太久,剧照都发了霉,铁镜公主和王宝钏长了胡子。

再关注珍姨是十几年后了。我从省城回来,母亲说快去看看珍姨吧,她可遇到过不去的火焰山了。珍姨已经几天不出门,蜷缩在炕上,脸色蜡黄,眼睛红肿,泪囊鼓得像气球,平添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变成了老太婆。想起珍姨当年如花似玉的面貌和对我的许多好处,禁不住心酸起来。

珍姨拉住我的手不放,抽泣着说:“不知平时造了什么孽,得罪了何方神灵,让我活见了鬼!”她抖抖颤颤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是繁体字,很难认。我看了一遍,颓然呆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几天前,来了一位台湾人,捎来这封信,并亲自解释了半天。原来珍姨的丈夫并没有死,一九五○年渡海攻打金门时中弹,身子沉下去,海面漂起一摊血,部队报了牺牲。谁知后来漂到对岸,治好枪伤送到鹿儿岛,经过几个月洗脑,穿上国民党的军装,从此四十年音信断绝。好不容易等到两岸关系松动,有位朋友途经香港,求他捎来了这封信。

不能接受的现实,天外飞来的陨石,打破了珍姨几十年的平静,惊破了一个长长的梦。一夜之间,从烈士家属变成了反革命家属,从多不胜数的荣誉变成了一个骗局,从习惯了的自豪和风光变成无地自容的难堪,会有多少人戳脊梁骨。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脑袋里呼呼地刮风,神经像毕毕剥剥的导火索。她把来人骂出去,还要把那封信撕碎,被老响爷一把夺去了。珍姨哽咽着求我,无论如何去台湾查证一下。她希望写信的人是个骗子,是个恶作剧,还给她一个清白。多少年来她把荣誉当作财产,当作第二生命,终日与之相依为命,相依相恋。然而事实是那么严峻可怕,经过托朋友再三调查,验明正身,那个写信的人正是她四十年春闺梦里的“烈士”,我可怕的“姨夫”。

接上线后,“姨夫”不顾一切地要回来探亲,他也是十分忠诚的,几十年没有再娶,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守身如玉。然而在珍姨心中,他已经失去人的形容,变成了一个偶像。珍姨痛不欲生,要不是几十年像亲闺女一样待她的老响爷老泪纵横、长跪不起,她是永远也不会松口的。

又过了半年,台湾方面来了电话,定了归期。此时的珍姨已经气息奄奄,被痛苦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终日精神恍惚,哭笑无常,满嘴胡话。终于在那人到家前一个小时,长叹一声,芳魂出壳,永远地解脱了。

“姨夫”进门后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他拾起从床上滑落的一对摔裂的镜子,捧起那《别窑》,翻过那《登殿》,然后,晕厥过去。

碓臼碾子磨

村子里最老的一位,是老槐树下的红石臼,它至少比脱了发枯了皮的老槐树年长一辈。传说先祖从洪洞县大槐树迁民至此时,它就无奈地蹲在那里,曾被杀人杀红了眼的燕王砍了一刀,留下一道伤痕,每逢阴天下雨就流血。先祖拿出从大槐树上采的槐连豆,种在它的旁边,当年就出了芽,如今算来,老槐树也650多岁了。农闲的时候,白胡子族长坐在老槐树下的石臼上,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

碓臼是古代捣麦舂米的工具,还保留着石器的特点。臼圆钵形,碓球形,上面凿眼安木把,叫碓也称杵。后来的捣蒜槌臼就是它造型和操作的缩小。把谷子放在臼内,就捣去皮成了米。把麦子放在臼内,就舂去皮成了面。京剧《赵氏孤儿》中舍己救人的义士名叫公孙杵臼,可见它是农耕社会司空见惯之物。

后来碓臼退休了,因为粮食加工的换代产品,先进的碾和磨出现了。发明年代无可考证,有的说唐朝,有的说后周,还有人说是隋朝的李春,就是修建赵州桥的那位石匠。碾子以碾米为主,基座上有石碾盘,直径近两米。中心立木轴,轴连着碾框,碾框套着石磙。立轴和碾框一般是枣木制成,经久耐用。碾框插上木棍,推着磙棍转,碾磙与碾盘周而复始地摩擦,谷子就脱了皮。石磨以磨面为主,下面磨盘直径一米五六,上面的磨体分上下两扇,直径六七十厘米,两扇之间有轴承相接,俗称磨脐。磨扇接触面都凿了鱼鳞状沟回,上扇有两个磨眼,直径三厘米左右。上扇有个小木橛,木橛上绑磨杆,磨杆上拴牲口套。上扇转动,从磨眼里加进粮食,两扇摩擦,麦子就慢慢变成面粉。

碾子和磨都是庞然大物,体重几吨,都是用太行山花岗岩制成。从前没有吊车和载重汽车,趁冬天白马河结冰,用骡马顺河拉来。

俗话说推碾子拉磨。碾米相对简单,碾盘上铺一层谷子,一家人抱着碾棍推,说说笑笑,谷子就碾好了。然后用簸箕簸出糠皮,就剩下金灿灿的小米了。碾子最忙是腊月下旬,家家户户碾黄米蒸松糕。先把黍子碾成粘面。蒸年糕的米面不必轧得太细,粗一点蒸出来发暄。年糕里加上红枣带豇豆,香甜可口。蒸粘窝的面磨得细一些,吃起来筋道。

磨面用牲口,骡马性急,大材小用;黄牛性慢,耽误工夫;毛驴合适,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生驴上套,缰绳拴在磨橛上,扯着它转圈走。头上蒙眼罩,叫“捂眼”,防止它东张西望。嘴上戴铁丝网,叫“诌子”,防止它偷吃。训练出来的毛驴,不用绳牵,甚至不用捂眼和诌子,自觉自愿地转圈儿拉磨。农村有一条歇后语:磨道的驴——认命了。

麦子从磨眼加进,从磨缘儿流出。开始出来碎渣,叫糁子。再把糁子回填,反复几次就成了粗面,用簸箕搓起上箩筛。筛面的大容器叫笸箩,柳条编的,长六尺宽二尺高六寸。里面木头架子,叫箩床。箩用薄木板做成圆框,蒙上马尾或铜丝织成的网。箩在箩床两头挡板间晃来晃去,面粉从网眼里纷纷漏下。箩按网眼大小分成不同型号,包饺子的富强粉用细箩,擀面条的面用二箩,蒸馍馍的黑面用粗箩。箩上剩下的麦皮叫麸子,喂牲口用。其实麸皮里会有粗纤维和多种维生素,最富营养。

围绕碾米磨面形成了两种附带职业,一是张箩,二是锻磨。箩的丝网破旧了,换新的,张箩的担子挑着各种型号的丝网和细木条。锻磨的,只用一根錾子一把锤。磨扇的牙齿嚼过太多的麦子,太多的岁月,磨平磨钝了,需要锻磨人一錾一錾重新凿出沟回,恢复伶牙俐齿。

碾子一般露天,磨多在厦子或棚子里。人来人往,磨坊里便发生了许多故事,京剧《李三娘》的情节就是以磨坊为中心。农民形容突发的严重困难,叫“磨扇子压住手了”。梁斌的《红旗谱》里,严志和儿子押进监狱时就这样说。生活中倒有过一个真实的故事。邻居梁三婶的丈夫在外边做生意,常年不回家,碾米磨面的事,都由三婶一个人去做。有个走村串巷的锻磨人,打她的主意,三天两头来纠缠。三婶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给她出了个主意。这一天三婶磨面,刚卸了驴,锻磨人又来搔扰。磨完了面,需要把上扇用短棍支起,把脐眼周围和沟回里滞留的面扫出来。三婶撬起磨扇支起短棍,请锻磨人手拿笤帚,伸进磨扇下扫面。然后把扇面一扭,支棍倒了,正好锻磨人的一只手压在磨扇中间。磨扇一二百斤重,因为动作不大,压不折骨头,可也抽不出手来,疼得那家伙吱哇乱叫。三婶看也不看他,端起面笸箩走了。拴在磨坊外边的毛驴伸着脖子叫唤:好哇!好哇!好啊!

黑旗书记

1958年丰产不丰收,第二年出现春荒。毛泽东有所察觉。着手纠正“左”的错误,从“一大二公”后退,降低钢、粮生产指标。1959年7月庐山政治局扩大会议,本意是总结1958年以来的经验教训,与会者对形势认识发生了分歧,毛泽东估计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彭德怀直言不讳地对“大跃进”中一些问题提出尖锐批评,超越了他可能允许的范围。于是来了个大转弯,会议主题由纠“左”转到反右。不仅搞出来一个彭德怀反党集团,进而在全党开展声势浩大的“反右倾”斗争。

那时六亿人看一个人的眼色行事,庐山会议精神立竿见影,工农业生产“捷报”频传。当时我正上大学二年级。9月19日毛主席视察天津市新立村稻田,听说亩产可能达十万斤非常欣慰。随后学校组织参观,回来认真讨论时,一位叫石俊贤的同学,唐山人,不经意地说,十万斤稻谷铺到一亩地上也够半尺厚,不大可能,不信秋后看。话音未落,积极分子们群起而攻之,大字报铺天盖地,批判他是“右倾”、“秋后算账派”。批得石俊贤抬不起头来,好像那十万斤稻谷重重地压在他的头上。

石俊贤挨批,我也心慌,因为我也出身农村,有类似看法,只不过话还未出口,得以幸免。恐怖笼罩着教室、宿舍,没人敢说话,星期天我到《蜜蜂》编辑部找钟铃。他是诗歌编辑,平时通信真诚热情,想让他开导几句。钟铃闻言色变,迅速掩上门,压低声音说,这里比你们学校厉害得多,重点批判刘真、杜河,并简要介绍了一些情况。

刘真曾是我崇拜的女作家,九岁剃光头当小八路,是人民军队培养起来的文艺工作者。她的自传体小说《好大娘》、《我和小荣》我看过多遍,同是冀南人,生活语言很亲切。刘真自恃红小鬼出身,口无遮拦,1957年差一点划成右派分子。1958年春下放徐水县,任乡副书记。

徐水县在“大跃进”中出尽了风头,第一个提出吃饭不要钱,还要每人发一双皮鞋。干部们被“共产风”、“浮夸风”吹得晕头转向。刘真本性不改,看不惯就放炮,处境可想而知。

县委搞密植山药试验田,行距株距都小于二寸。别人不吭,她说:“这样不但长不了山药,连长花生的土壤都不够,就算种苜蓿也长不高,黄个屁了。”县委书记火了,大吼一声:“辩论她!”辩论是当时的一种处罚方式,把批斗对象围在中间,指鼻子骂脸,甚至推推搡搡“摇煤球”。

不久召开全县电话会,让各乡当场报三年粮食产量指标。大家顺竿爬,第一个报每亩5万斤,第二个报8万斤,数字像气泡一样往上冒,最后涨到20万斤。县委书记哈哈大笑:“好!奖你们两车化肥!”刘真所在的乡最后一个才发言:“我们乡全体一致通过,今年800斤,明年争取一千斤,后年力争两千斤。”乡党委书记是个老实人,像小孩子撒谎一样,红着脸咬着牙说的。县委书记一听气炸了肺,吼声更高了:“你们是跃进还是跃退?!这不是扯全县后腿是什么,存心捣乱!党委书记和刘副书记会后马上到县委来!”

他们俩赶到县委,准备被骂得狗血喷头。想不到没有挨骂,又是领到一面五尺长的黑旗。这比骂祖宗还厉害,因为他们一向是模范,出了名的红旗乡。二人跌跌撞撞回来,书记气得犯了神经病,刘真从此落了个“黑旗书记”的称号。可刘真不在乎,回去把黑旗扯把扯把,给一个孤儿做了一条裤子,剩余的布头做了一顶小军帽,还缀了一个五角星,打量一下,正是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

没过几天,县委派人来宣布,刘真就地改造,听候处理。还让她亲自把那面黑旗送交到另一个乡去。原来县委也让那个乡搞密植山药,因为没了空白地,让他们拔掉麦茬玉米苗,插上山药秧。乡班干部看玉米苗已经二尺多高,又黑又壮,下不了手。于是沦为第二个黑旗乡。

县里人把那个乡的干部们赶到一起,迎接黑旗。他们看到刘真来了,一下子气黄了脸,冷眼相对。好像说,人还没死你就来送丧。县里人说:“全体起立迎接黑旗,虚心点,种完密植山药,再把黑旗往下传。”想不到接过来的是一面闪闪发亮的红旗。再看刘真脸上也红光闪闪,表达着对“顶风”者的支持。县里人气急败坏,说:“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黑旗书记,你作乱犯上,恶贯满盈了。你等着!”

果然,刘真被召回省文联,当成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批判。徐水的问题还不足以解恨,又强迫她交出来尚未发表的小说《长长的流水》草稿,在《蜜蜂》上公开发表,作为“修正主义文学”的靶子,组织河北乃至全国文艺战士和工农兵万箭齐发,从而使刘真由徐水的“黑旗书记”,变成全国闻名的“黑作家”。如此遭遇的还有杜河和他的小说《曹金兰》。杜河原名汪润,平时不爱说话,开会也不发言,按当时的逻辑,“不拥护就是反对”。

事实证明,《长长的流水》和《曹金兰》都是难得的好作品。“反右倾运动”在党内展开过火斗争,破坏了民主集中制原则。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8月5日毛泽东终于醒悟,说“1959年反右倾斗争,大多数是搞错了。彭德怀要翻案,要求平反,我看1959年反右倾运动不能一风吹。”但是对于一般的“右倾”却进行了甄别平反。为了让刘真“出气”,中国作协放她到云南旅游了一次。

化妆下田

1958年“大跃进”从农业开始。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提出,12年粮棉产量要分别达到1万亿斤和1亿担。任务下达,层层加码,步步提高,指标改了又改,突破又突破,新口号层出不穷,“乘汽车、坐直升飞机、射火箭、放卫星”,豪言壮语成了神话,雨后春笋般的新民歌则成为“大跃进”的精神动力。

当时有个最普通的口号叫“干劲冲天”。农民赤手空拳或者用原始劳动工具战天斗地成为新民歌的主题。四川有首民歌最有代表性,“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个天府之国还有两首经典的民歌,一首是:“山歌一声吼,万人齐动手,两铲几锄头,大山被搬走。”另一首是:“一阵锄声卷入云,惊动天上太白星,拨开云头往下看,啊!梯田修到南天门。”陕西也有一首传唱一时的民歌:“铁镢头,二斤半,一挖挖到水晶殿,龙王见了直打颤,就作揖,就许愿,缴水,缴水,我照办。”安徽的民歌牛皮吹得更大:“月宫装上电话机,嫦娥悄声问织女,听说人间大跃进,你可有心下凡去?”

华北平原民风朴实,不像天府之国那样浪漫,民歌也相对朴实一点,可是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河南一首民歌《赞群英》:“男女老少齐出征,青年劲头赛赵云,壮年力气赛武松,少年儿童像罗成,老年干活似黄忠,干部计策胜孔明,社员个个胜古人。”这些历史人物的籍贯都在冀鲁豫三省,土生土长,似乎更容易理解,更可操作一些。但是在那个狂热的年代,人人都像中了邪,做出一些丧失理智、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在邯郸和聊城交界处的一个县,两个邻村搞对手赛。甲村干部就把那首民歌“赞群英”付诸实践了,京剧有一出戏叫《描容上路》,他们搞的是“化妆下田”。上工的男女老少打扮成赵云、武松、罗成、黄忠、孔明、穆桂英的样子,勾上脸,穿上村剧团的戏装,挥舞铁锨、锄头,踩着锣鼓点,“急急风”地跑出村,庄稼地里舞枪弄刀。这一下可出了彩儿,县报头版头条套红隆重推出,还配了几幅照片,支部书记在县礼堂披红挂彩,典型发言,甲村人人扬眉吐气起来。

乙村的干部群众坐不住了,召开“神仙会”让大家献计献策。他们不就是把一首民歌落实了吗,咱把上级提出的口号落实了,不是更带劲吗?上级号召“甩开膀子干”,俺们妇女们就光起膀子下地,抡圆了干,教他们刮目相看。让妇女们赤身露体下田干活,毕竟悖于常理,会场立时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妇女主任是个有名的二百五,连吓唬带喊叫:“甩开膀子干,一个也不能少,谁不同意就辩论她!”那时的辩论不是动嘴而是动手。大家围个圈儿,让被斗的对象站在中间,像筛面一样把他推来搡去,直到头晕眼黑,低头求饶。那时的政策是宁左勿右,一部分被形势所迫,捏着鼻子答应了。也还有一部分人被社会思潮所左右,认为理所当然,跃跃欲试呢。

公社干部把乙村的创举当作得意之作,请上级来视察,内容秘而不宣,要给领导一个惊喜。一位副专员来了,在地头下了吉普。时逢农历六月,妇女们正光着膀子在棉花地里整枝打杈。副专员高度近视,只见路边白花花一片。心里想,果然是大跃进时代,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里的棉花提前两个月就到了中喷(棉花集中成熟采摘期),抑制不住的惊喜、激动,紧走几步到达田间,就要凑过去看,伸手去摸,想不到脸上被重重掴了一巴掌。

副专员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并不发怒,反而眉开眼笑地把妇女主任叫到身边,正儿八经地说:“什么叫敢想敢干,这才是敢想敢干。回头你准备一份材料,到地区群英会上讲一讲,我带头鼓掌。”

八大嫂闹深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一出歌舞演唱《八大嫂闹深翻》。歌词是:“鸡叫三遍亮了天,放下锅铲拿起锨,八个大嫂跑得快,公社田里闹深翻。地球从来不讲穿,千年一件旧布衫。今天翻新给你看,还要把那穷根儿剜。”

1958年小麦放高产卫星,河南省长葛县亩产七千斤,经验之一是深翻土地。9月2日《人民日报》社论语:“从今年秋种开始,要求各地做到冬小麦、油菜及其他越冬作物,都种在深翻地上。”于是深翻土地作为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的重大措施,在全国农村迅速推广起来。正是秋收秋种大忙季节,精壮劳力抽调大炼钢铁去了,这个任务便落到留守村中的妇女和老弱病残身上。“一人一把锨,吃住在田间,遍地红旗舞,哪管腰疼腿又酸。”可怜一双双织布绣花手,被锨把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变成血泡,手掌上贴满了胶布,揭下胶布就露出了老茧。

长葛县的标准是土地要深翻一尺,各地又层层加码,增加到二尺、三尺。具体操作是,先在地畦挖出一个深沟,再把地表土层填到沟底,最后把翻出的新土铺在上面。这样算下来,一分地的工程量就是十几个土方。一位妇女,起早贪黑,使尽吃奶的力气,一天才能干完。深翻一亩地需要十天。就凭这些娘子军,两三个月也完不成。何况肚里没食,手上没劲。敞开肚皮吃,生产队食堂粮库已经空虚,饭碗里瓜菜多起来,社员身体日渐虚弱,深翻进度放慢下来。干部们加紧督阵,搞评比、插白旗也无济于事,不少妇女哭天抹泪儿,也有的虱子多了不怕咬,豁出来“坐牛车”。生产队三天一评比,进度表上墙,快的坐飞机,中等的坐汽车,慢的老牛破车。社队干部怕上一级也如此评比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想不到形势出现了转机,妇女们深翻的积极性爆发起来。起因是邻居大嫂深翻地挖出了一个田鼠洞,发现了地下“粮库”。田鼠是农民的敌人,以偷窃庄稼为生。小者三五寸,大者尺把长。前掌外翻,“反巴掌”像一把铁耙子,嘴巴尖锐,像一个钻头,多么坚硬的土层也能拱开。这个小小的“掘土机”,善于打洞,一个五十厘米长的田鼠,一天能挖二十米长的“地道”。挖出的泥土,不断运送到地面上,每小时可以搬运30斤。由于长期在黑暗中生活,它们视力退化,眼睛细小,俗称“瞎劳”、“瞎迷猪”。可是触觉敏锐,遇到异样情况,可以迅速逃遁。田鼠又分鼹鼠和鼢鼠两种。前者活动在浅土层,拱地为了找蚯蚓吃,凡它经过的地面,有一条明显的隆痕。鼹鼠洞贮藏着很多蚯蚓,头被咬断,躯体还活着。鼢鼠又叫地羊,习惯垂直打洞,可以打两三尺深。地羊是“地道战”的高手,打出洞粗粗细细,分枝分杈,时堵时通,真真假假,好像一个迷魂阵,不知那个“老将”躲在哪里。

这位大嫂找到了鼠洞,“老将”已经弃城逃跑,“粮仓”安然留下,大批“给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大嫂惊叫了一声,众人围观上来,收缴“战利品”,差不多有一篮花生,多半筐黄豆,一簸箕玉米。不知什么先进的“保鲜”技术,洞里的粮食不霉不烂,新鲜如初。只有仓库边缘的豆粒,因为接触潮湿泥土,生出了短芽。大家如获至宝,庆贺胜利,捡了一堆柴草,用火柴点着,上面铺一层花生,花生上面不断加柴草。烟缕火光下,香味缓缓溢出。最后明火熄灭,又用草木灰焖了一会儿,花生熟透了,大家迫不及待地动手剥吃起来,每人吃了一个黑嘴,用手一抹,又成了一个花脸,对面相觑,笑得前仰后合。烧花生吃完了,剩下的黄豆、玉米,用衣裳襟兜着,交给了食堂。食堂磨了一盘豆腐,蒸了一锅窝头,生产队改善了一次生活。

鼠洞获粮一举,点燃了社员们的欲望,不用动员,大家就掀起了一个深翻土地的高潮。尽管不是每人每天都有所斩获,整个村子,三五天才能传出一个找到鼠仓的消息。但是一旦发生,就不胫而走,煽动起大家心中的火焰。脚踩在铁锨上就更加有劲,锨刃碰到土层就更加锋利,眼瞅着深翻的进度加快。虽说是歪打正着,可是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重视,在村里召开了加快深翻进度现场会,第一个挖鼠的大嫂的照片上了县报。省报的记者更是望风捕影,说是这个生产队社员提高阶级斗争警惕性,捉住了一个监守自盗的仓库保管员,从一个旧地道里搜出了大量粮食,调动了广大社员深翻土地的积极性。

村里深翻土地的任务完成了,全部种上了适时麦。入冬以后,大炼钢铁的男人们回来了,他们握着女人满是老茧的手流泪了,由衷地感激她们。但是令人没有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深翻土地运动,动机和效果并没有统一。种在深翻地上的小麦,第二年非但没有丰收,反而减产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一位副站长,躲在家里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明明知道深翻不科学,把含有腐殖质的熟土埋在下面,麦根扎在营养贫瘠的新土上,庄稼自然长不好。可是一棵小草在大风面前无能为力。

一炮崩出个水库来

1958年大跃进,中国人的狂热也传染给了在华的苏联专家,他们把“定向爆破堆石坝”的技术介绍给中国,说用它修建水库最符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

定向爆破堆石坝,就是利用炸药的爆炸能量,把山体岩石按预定方向抛掷,在设定的地点堆筑成水库大坝,以代替人力或机械的挖、运、填、轧实等工序,功效高,速度快,省劳力,投资少,工期短,技术设备简单,且不受地理条件和施工季节限制。中国水利部和省水利厅经过调查研究,把试点选在邢台县东川口。

东川口位于太行深山区和丘陵地的交界处,七里河由西向东流过,峡口背后有个小盆地,正好兴建一个中型水库。七里河发源于西面的凤凰山,本来林密草盛,羽毛丰满。后来因为乱砍乱伐,植被破坏,水土流失,山成和尚头,坡是光屁股,满沟大石头。洪水来时一泻千里,激流滚滚。山洪过后,流水渗漏,暗暗流去。当地人管它叫“泻肚子河”,越泻沙越多,土越瘦,人越穷。一位民工说,他过去闹肠炎,吃了就拉稀,别的药不灵,吃“金霉素”就不闹肚子了。如果定向爆破能根治泻肚子河,那它就是金霉素。

1959年1月13日上午,一行38辆大汽车向太行山驶来,卷起一路飞尘。10点钟,到达东川口东边、黄店村南山的观炮台,一排新扎的席棚。他们当中有苏联专家,有中直37个部委的代表,全国25个省、市的代表,共计400余人。不知是寒风刺激还是过于兴奋,个个面部通红,眼睛放光,聚精会神地期待着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十里方圆以外的山头上站满了人,他们是奉命撤到安全区的群众和闻讯赶来的看热闹的人们,光秃秃的山岭上好像一下子长出了一排排小树。几万双眼睛盯着峡口南面一座山峰,紫褐色的山头在那里已经沉默了亿万斯年,没有人注意它,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如今它有幸被专家们选中,作为中国第一个定向爆破的试点,下部被开挖了若干药洞,埋进了204吨黄色炸药,只要一按电键,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它便一鸣惊人天下知了。

11时55分,三声信号炮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12时整,总指挥按下电键,电流通过电线冲进药洞,触动雷管点燃炸药。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脚下松软了一下,山峰从西面骤然断裂,接着像海啸裹挟海水一样,把整个山头高高举起,飞过天空,重重抛下。此后才听见一阵沉雷,地动山摇,飞沙走石,浓烟滚滚,弥漫山谷。那连环炮声不仅在耳膜经久不息,还钻进人们的胸膛,跳动不止。20分钟后,烟雾渐渐散去,只见峡谷中平地呈现一座新的山头,堵住了峡口,一座庞然大物般的大坝眨眼间形成了。真神了,幼时读《封神演义》,仙人们移山倒海之法也不过如此吧。

经工程技术人员测量,爆破石方十三万五千立方米,落到坝上七万立方米。这样的大坝如果用人工,至少需要七十万个。而定向爆破只用清理坝基、开挖药洞等共需三万个工,真的多快好省了。稍加修整后,高峡出平湖,赞歌鹊起。“一炮能造千米坝,一炮能移千丈山,一手提起七里河,霎时挂到高山尖。”“当年霸王力拔山,召集我们把山搬,要让五帝观新景,南天门上划彩船。”“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水库当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

人们的头脑处于高度亢奋之中,也便没有了深思熟虑,听不得不同意见,只图多快省,忽略了一个好字。一炮崩出个大坝,基础不牢,也没有层层夯实,表面上巍巍然,煌煌然,其实是一豆腐渣工程。东川口水库成为悬在坝下黄店村头上一颗定时炸弹。

噩梦终于发生了,定向爆破堆石坝仅仅支撑了四年多。1963年8月初,邢台山区24小时降雨950厘米,被气象学命名“63·8”特大暴雨。8月4日上午9时45分,洪峰漫过坝顶,2060万立方米蓄水超过204吨黄色炸药的能量,大坝根基不牢,一下子被推倒,在洪流中翻起了跟斗。百丈水头像一面墙一样颓倒下来,首当其冲的黄店村,一个漩涡便没了踪影。噩耗发生在夜间,猝不及防,黄店村103人葬身洪水,其中包括3名驻村县干部、5名水文站职工。一个社员抱根木头,一直冲到天津静海县。洪水肆虐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房倒屋塌,良田被毁,下游十个村庄被淹,50里以外的京广铁路,被拧成了麻花,直接经济损失60亿元。四年之前一声炮响,四年之后的一场浩劫,之间因果关系如何,令人想都不敢想。好在定向爆破堆石坝这项技术1963年之后在中国便被封杀了。

黑牡丹

每年芒种过后,母亲都要选一只落窝鸡,十几枚鸡蛋。鸡蛋排在席篓里,母鸡静卧其上,用自己的体温孵育一批新的生命。经过三七二十一天,第一个鸡蛋破裂,露出一团绒毛来,刚出壳的小鸡,蛋壳一样大小,乍接触空气,冷得微微颤抖。母亲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以手轻轻擦干羽毛,放在掌心里欣赏。接着一个个小生命争先恐后地出世,小嘴尖尖,小眼黑黑,小腿火柴棍一样纤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像一团团绒球在地上滚动。慢慢地在母鸡保护下点头觅食,小绒球一天天滚大。

起初雏鸡难分公母,一个月后有的额头上先长肉芽,身后生尾羽,这就是小公鸡。小公鸡发育较快,个儿稍大,渐渐显出强悍,身上的羽毛越来越艳丽。小母鸡则是秃头秃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鸡后面。带小鸡的母鸡变得粗野,不可侵犯,对来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气。小公鸡较早走出卵翼,渐渐成熟,金距花冠,一身锦绣,雄赳赳一副英雄气概。学打鸣时,嘶哑而变声,但是足以使异性低头臣服,小公鸡趾高气扬地长大,噩运也尾随而来。买鸡人手持丈二长竿顶部一个圆网,在养鸡人指点下,紧追几步,像捞鱼一样兜住,回去就变成了闻名遐迩的“魏庄薰鸡”。留下的小母鸡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开裆下蛋。母亲攒下鸡蛋换油盐酱醋,换我的学费,“鸡屁股是银行”。

话说到了1959年,母亲照例孵了一窝小鸡,可是这批小鸡生不逢时,正赶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无处觅食何况鸡乎。母亲每逢下工回来,捎一筐青草野菜,作为鸡的代食品,人和鸡都腹内空空,勉强活着。这年冬天,县革委会派来一个姓黄的驻村干部,食堂里没油水,他开始打鸡的主意。不是时迁偷鸡,而是公开地索要,说养鸡是资本主义尾巴,吃了一只又一只,村里的鸡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黄,社员们管他叫黄鼬,见了鸡飞狗咬。母亲也害怕黄鼬,把鸡们关在家里。一次一只小黑鸡从街门钻出去,被黄鼬盯上了,在后面紧追。黑鸡从街门挤进来,随后有人敲门,母亲隔着门缝看是黄鼬,镇静了一下,开门论理。刚刚下过小雪,雪地上一行鸡爪子印。黄鼬指着鸡爪子印说:“看!一步一个脚印,都是‘个字,个人主义,就是资本主义。”黄鼬进村几个月,村里变得死一样寂静,公鸡不敢打鸣,母鸡不敢咯咯。

母亲的一窝子小母鸡被黄鼬叼走,只剩下那只黑母鸡,黑缎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极了,母亲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后一只鸡也被黄鼬叼去,母亲决心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长街一个堂姐刚刚坐完月子,吃不饱,没有奶水,杀了鸡让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顶在屁股门上了。鸡受惊吓早产,下了个软蛋,顺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变主意,刀下留人,让黑牡丹下蛋给孩子吃。黑牡丹大难不死,知恩图报,一天下一个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说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妈,捉住孩子两只小手拜拜,认个“老姐”吧。我们那一带认干亲,干爹干妈称“老伯”、“老姐”。姐夫说这小子命大,生下来就地委书记的待遇。当时很多人营养不良,闹浮肿,高级干部每人每月补二斤肉二斤蛋,县级干部补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职工,堂姐是农村户口,生儿随母,一个人口粮三人吃,街道上不长草不长菜,拿什么喂鸡呢?原来姐夫在煤厂上班,天天推着独轮车往各家各户送煤,煤筐里总留下一点煤碴煤面,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过去,不抬头地啄食,煤成为它的主食,吃进肚里化成蛋。大概煤里面有一定的养分,后来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12天,救上来还活着,全凭在井下以煤充饥。黑牡丹吃煤下蛋,蛋壳的颜色慢慢加重,浅灰、灰色、深灰,最后完全变黑,黑得发亮,像晋城砟子。

1962年我大学毕业,申请下乡,王永淮县长把我安排在邢台县文化馆。文化馆正在北长街,对门就是堂姐家,经常去看这只神话般的母鸡。眼前的这只黑牡丹与普通鸡没什么不同,更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北墙根下的鸡窝,垒得很整齐,砖缝抹了白灰,有门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庙。有时碰见黑牡丹卧在里面下蛋,脸憋得通红,眯缝着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走出来,也不像别的母鸡,“个个大,个个大”地宣扬,低头觅食去了。小外甥已经三岁多了,经常与黑牡丹偎在一起,搂抱着亲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时还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尘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饭疙痂,名副其实的“老姐”一样。

熬过三年困难,农民吃饱,城里人不挨饿了,黑牡丹也有饲料了,堂姐甚至拿出点定量里的大米犒劳它,弥补过去的亏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颜色越来越淡,由黑而深灰、灰色、浅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没有出窝,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小外甥5岁了,从幼儿园回来,哭得泪人一样,此后,两三年内不再吃鸡蛋。墙根下的鸡窝,天天有人打扫,真的像个小庙了。姐夫在里面写了一个牌位,黑牡丹,享年6岁零5个月,来家5年,产蛋1799个。

夫妻斗嘴

来到邢台,发现其“左”劲不在省会之下。

走出火车站,天还不亮,肚子饿了,径直走进路边一家饭馆,只有馒头小米粥。服务员胸前戴像章,不苟言笑,一本正经。我凑上去问:“馒头热乎吗?”他答:“为人民服务。”抬抬眼皮又放下。我又问:“米汤多少钱一碗?”他答:“为人民服务。”还是抬抬眼皮又放下。后面排队的人小声说:“这是要你对语录呢!”

我恍然大悟,整整衣帽:“斗私批修,馍馍热乎吗?”他放下眼皮:“学习雷锋,刚刚出锅。”又问:“愚公移山,米汤多少钱一碗?”他露出笑容:“纪念白求恩,馒头五分一个,小米粥二分一碗。”“学习好八连,这是粮票和钱。”“人民公社好,两个馒头一碗粥,半斤粮票一角二,这是找给你的。”饭桌上还听说,有的县城语录对得更邪乎。西红柿鸡蛋汤叫“南湖红船”,面条叫“万水千山”,窝窝头叫“宝塔山”,米饭叫“岷山雪”,写在黑板上标价卖。

登上回乡的长途汽车,乘务员命令大家立正站好,取出自己的《毛主席语录》本,向前面的毛主席像“早请示”。模式是,把语录本贴在胸前,行注目礼,呼口号。乘务员呼: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齐应: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呼: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大家齐应: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他忽然想起不能不提江青,临时抓了个词:祝我们的江青同志也是这样!下边应:也是这样!也是这样!

乘务员往下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请打开129页,大家齐声朗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乘务员大声喊:“礼毕!”大家都坐下了,发现还有一个人在继续鞠躬。他走过去纠正,旁边人说:“他是个罗锅。”那人说:“我是一躬到底,永远低头做人。”

《毛主席语录》是林彪当国防部长后,由总政治部编纂出版的。把从毛主席不同时期的文章中摘取的只言片语,分成33类,64开,270页的小本、红塑料封皮,又叫“小红书”、“红宝书”,是当时每个中国公民必备的物件,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喊万岁,都离不开它。林彪公开露面,更是举着它频频挥动。亿万群众,人手一册。林彪倡导孤立地摘引毛泽东某些词句,作为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包治百病的药方,把毛泽东思想割裂开来,破坏其完整性、科学性,必然导致把毛泽东思想简单化、庸俗化,在我们村就出现了不少笑话。

供销社老售货员文化不高,几个调皮的下乡知识青年就拿他开涮。买大白菜时,把菜帮子撇了又撇,扔在一边,叫人心疼。售货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们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不要粗枝大叶。”卖泊头火柴,本来定价二分钱一盒。他们一角钱要拿一包十盒,还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一分为二,就是一分钱顶二分花。”售货员想不明白,他们就掏出语录,翻到30页,指着念:“每一个合作社,不经过这样一场斗争,就不能创立。”接过来看,确实有这么一行字。

邻居两口子,分别参加了两个不同的群众组织,成了对立面。只顾搞运动,男的不出工,女的不做饭,天天比着查语录,各取所需,记一条背一条,一天到晚打嘴仗,争吵不休。而且,动真格的,动情动容。

男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闹地位,闹出风头,在他们掌管的一部分事业的时候,就要闹独立性。”女方说:“自以为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男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女方说:“我们对乱子的态度,第一条反对,第二条不怕。”男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女方:“要人家服,只能说服,不能压服。”男方:“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女方:“蒋介石已经磨刀了。因此我们也要磨刀。”男方跳起来:“每个共产党员都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女方拿起扫把:“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容许枪指挥党。”

阶级斗争这根弦越绷越紧,终于要断了。男人要离婚,一路打到大队革委会主任那里。男人说:“下定决心,我要离婚。”女人说:“排除万难,拖他二年。”革委会主任把门一关:“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事情我不管。”

“保爹派”小汪

我在四清工作队当队长时,汪更环是“借干”。细线条四清全面铺开,干部不够用,借用一些农村知识青年,充实到工作队中,边干边训,通称“借干”。经过两年四清,更环表现不错,爱说爱笑好人缘,留在公社当民政助理,言明两年后转正,定行政26级,月薪31元。这等好事落在更环头上,也沾了他父亲的光,老汪在公社当书记。

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把许多人都打蒙了,汪更环一夜之间,由根红苗正的积极分子,变成了“可教子女”,思前想后睡不着觉,早来的眼袋气儿吹似的鼓起来。末了下决心必须当一回“勇敢分子”,假装积极,与老爹划清界限。公社批斗走资派万人大会上,他跳起来领着喊口号:“打倒刘少奇!”“打倒林铁!”“打倒刘琦!”“打倒何耀明!”从上而下地打倒,他喊一句,群众应一声,最后轮到打倒他爹了。他爹在台上瞪了他一眼,瞪得他有些发毛。他一横心,闭上眼睛默念:“爹啊,对不起您,为了我那26级31块钱。”然后用出吃奶的劲儿,振臂高呼:“打倒俺爹!”下边山呼海啸:“打倒俺爹!”口号声落下,有人觉着不对劲,上来把汪更环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当场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下一次批斗走资派,先拿汪更环垫背。造反派给他挂了牌子,上写“保爹派汪更坏”,把环改为坏字,打了黑×。他爹看他的样子,不瞪眼了,眼睛眯成一条线。造反派让汪更环交待问题,小汪为了表现好,争取宽大处理,26级31元不泡汤,上赶着揭发自己:“我在工作中犯了三大错误,不可饶恕。第一,去年冬天发救济,发给东头地主婆子李莲芝一份,丧失阶级立场。第二,三月三庙会那天,李光斗来领结婚证,那天正是他二十岁生日。他娘吃晚饭肚子疼生了他,可他吃了早饭就来了,离二十周岁还差半天,我心一软给他扯了结婚证,违背了政策原则。第三,去年冬天征兵,王二小脖子上有块疤,我抹不开面子,给他盖了章,让他钻了空子,当了通讯兵,破坏了伟大人民解放军的伟大形象。”造反派批评他避重就轻,不搬西瓜撒芝麻盐儿,态度不老实。

汪更环眼珠一转,举手说交待重大问题:“我身犯三项滔天大罪,死有余辜。第一,1963年特大洪水,兴风作浪;第二,1966年隆尧大地震,知情不报;第三,勾引日本鬼子进中国,想当汉奸……”下边起哄:“你小子多大岁数,事变那年还藏在你爹腿肚子里,当汉奸的该是老汪吧。”更环解释说:“我是1944年6月生人,8月日本鬼子扫荡,俺娘抱着我钻了高粱地。鬼子兵在官道上走,我哇地哭了一声,被俺娘用奶头堵回去了,边打我的屁股边说,嚷叫什么?你小子想当汉奸,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呐!”下边哄堂大笑,一片骚动。造反派站起来镇压:“笑什么笑,这汪更坏从胎里就坏,立案侦察,一查到底!”

这汪更环伶牙俐齿,语言生动,挨斗时不知不觉地耍活宝,常常爆出笑料,往往使批斗会变成他的单口相声专场。有一次批斗会,被斗的“走资派”、“牛鬼蛇神”,“喷气式”站了一排,老汪开头,小汪结尾。每个被斗者后面两个民兵,一人架一只胳膊。到小汪这里,人手不够了,只剩下一个民兵,架着他一只胳膊。他大声喊:“报告!人家的飞机两个翅膀,我这架少了一翼,失去平衡。请再安一个。”

汪更环人聪明,在长期被斗中熟能生巧,有不少发明创造,至今还传为一方笑谈。其一,某日游斗某村,忽遇一阵旋风,被斗人头上的高帽都吹跑了,没了标志,大家不知所措。汪更环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嘴一吹变成高帽,戴在头上,上有“打倒保爹派汪更环”字样。其二,当时流行“揪斗”一词,事出有因。造反派斗人,先用手揪住上衣领子,往上一提,出列示众。一般人衣领扣紧,上提时如绳索勒着脖子,憋得喘不过气来。汪更环聪明,每次批斗前都把衣服上边两三个扣子解开。被揪时领口随势向上,脑袋留在下边。用劲大时,还脱出一个光脊梁。其三,批斗会罚跪,一跪半天,有时造反派出坏,让被斗者跪砖头、炭渣,疼得人龇牙咧嘴,冷汗直流,末了血肉模糊,结痂化脓。而汪更环却能安然处之,不动声色,好像认罪态度很好。散会以后,有知己问何以然,更环看前后左右没人,捋起裤腿,只见膝盖上裹了厚厚一层棉絮和塑料布,还笑笑说:“我这叫软磨硬抗。”

全公社被批斗干部,汪更环级别最低,职务最低,挨斗次数最多,批斗时间最长。最后连他爹都站起来解放了,他还趴着,不放。因为群众对批斗会看烦了,不愿意费那工夫。而批斗汪更环就不同了,他耍活宝,造反派耍猴,看热闹的人就多。这件事儿被兰州部队征兵的听说了,指名要招这个特种兵,到文工团去学相声,尽管那年他已经24周岁。

流沙河与北戴河

1979年元旦刚过,赴京参加全国诗歌座谈会。“诗人兴会更无前”,7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诗人参加,臧克家先生说是“六世同堂共谈诗”。会上最受尊重的是“归来者”,(艾青一首诗的名字叫《归来者的歌》),他们1957年蒙难,在诗坛消失了二十二年。一旦复出,让人关注,艾青、公木、邵燕祥、白桦……长长一串光芒耀眼的名字。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流沙河,那个因为《草木篇》,惊动最高领导的“右派”代表人物。四川诗人说,因为是“御批”,省委还在犹豫。

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第二年暑期我操办了北戴河诗会,河北老中青诗人三十多人参加,省外只贸然邀请了流沙河一人。那时《星星》刚复刊,流沙河刚复出,这两复足以震动中国诗坛,《星星》的命运总是与流沙河联系在一起的。

说也凑巧,沙河兄又是我第一个碰上的,分明是缘分。一个清癯白净的文弱书生,提着旧皮箱向我问路,绝没想到是他。在我想像中那个炮制《草木篇》,“疯狂向党进攻”的“御批右派”,一定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怒目金刚,那条河应该是七月的大渡河八月的钱塘江,怎么会是这样一条春天的潺潺小溪呢。

会议地点是区政府招待所,位于东西山之间,北戴河黄金海滩的中心。出门三十米就是大海,下海更衣上岸冲洗都可以在房间里进行,天天晚上枕着涛声入睡。会议开得活跃而宽松,白天谈诗,晚上听流沙河摆龙门阵。讲他二十二年地狱生活,扣上帽子被遣返老家金堂县“专政”,当了七年解匠(解木板),患难中结婚生子。我佩服沙河兄的涵养,明明是自己大苦大悲、含血带泪的不幸,他讲得却不露声色,不温不火,如说他人。岂不知这样的平静,却包含了更多的心酸。

他讲在“专政室”里,怕他寻死,四壁空空,没有书看,他像犯了烟瘾,四处捡烟头。终于在墙角发现了一张糊墙的报纸,看年月是十几年前的。开始如饥似渴,恨不得一口吞下。后来想,来日方长,需要细水长流,分期分批,细嚼慢咽。一块块一段段一行行,连标点符号,都要反复琢磨,倒背如流。这样正面两版整整一个星期才吃光舔净。重新陷入饥饿,心慌眼黑,忽然来了灵感,报纸背面什么内容,用水慢慢洇湿,小心翼翼地揭下,居然是副刊,还有一首诗,作者竟是自己。诗的内容正是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祖国的。

他讲一次宣传“最新指示”,上街游行,惯例是四个“走资派”抬一个主席像。其中一位临时病了,让他替补。流沙河欣然接受,由“右派”而“走资派”,显然是一种待遇,看得起他,所以倍感光荣,很卖力气。三个抬像人身高马大,自己身体瘦小,一角偏低,主席像就会因偏沉而摇摇晃晃。光荣感使他不能示弱,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像跳芭蕾那样,累得汗流浃背。正兴奋时,天公不作美,先刮风后下雨,后来狂风暴雨,主席像要被刮倒。关键时刻他临危不惧,挺起双臂,作起支柱,誓死捍卫毛主席。不想用力过猛,脑袋从主席像腹部顶了出来。在场群众吓呆了,他自己更吓呆了。造反派立即宣布是一起现行反革命事件,揪回批斗。“流沙河狗胆包天,竟然把狗头钻进伟大领袖肚子里!”罪莫大焉,惶惶不可终日。还是那三个“走资派”站出来为他申辩,用党籍保证,流沙河是好心办了坏事,否则定被“砸烂狗头”。

沙河兄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兴奋得像个大孩子。他体弱胆小,不敢离岸远去,近处跳浪戏水也很开心。至今我还保存着他当时一张照片,一个美丽的浪里白条。有一天何香久从外边回来,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说亲眼看到小平同志从西山下来到海滨游泳的全过程。沙河兄颇感兴趣,从小平同志的沉浮,想起自己的往事,背过身去摸出手帕,悄悄地揩着眼泪。匆匆吃完饭直奔西山,面对那一片海域凝望了很久,沉思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眼里蓄满了水色星光,心里蓄满了浪花涛声,一首诗开始酝酿:“他不得不从头学游泳,猛拍着狂涛怪浪,三次浮三次沉……”这就是后来轰动一时的《老人与海》。

沙河兄内向文静的性格,在粗犷的燕赵大汉磨砺中渐渐变化,说笑,嬉闹,喝酒。北戴河诗人巴山从暑期供应站批发了一批茅台,八元一瓶。那时伙食费一天七角钱,住宿费一天一元多,一瓶茅台也顶四天的生活费。穷诗人激动起来是不算经济账的。比如丛药汀,化工学院副院长,工资也不少。发了工资总是上半月请朋友喝酒,下半月吃咸菜,他喜欢张罗与流沙河喝酒。沙河兄兴奋起来就赠诗,每人一首。写给我的是:“你是山,我是河,相逢幽燕地。山壁立,河流去,相看无限意。一个高,一个远,两个都有趣。山沉默,河喧闹,幸好有差异。”

汪曾祺

我不写小说,爱读,还很挑剔,咂摸语言味道。因而令我折服的小说家不多,汪曾祺是一个。我是从《受戒》等中短篇小说认识了一位大作家的,只是无缘相见。1991年4月天赐良机,中国作协组织了一个庞大的作家代表团访问云南,团长是冯牧,副团长有李瑛、汪曾祺和我。半个多月朝夕相处,人混熟了才知道他的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昆明机场下飞机,高洪波扶一位老者走下舷梯。此人面目黝黑,一双眼睛如夜空亮星,浅灰色风帽遮不住一头银发,弯眉下垂,说话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猜一定是汪曾祺,奇人必有奇貌。

代表团台上的中心是冯牧,台下的中心却是汪老,幽默机智且妙语连珠,着实招人拥戴。汪老1939年至1945年在云南学习、工作了多年,安然如返故里,有诗曰:“我是云南朝暮云,笳吹弦诵有余音,莲花池畔芊芊草,绿遍天涯几度春。”“笳吹弦诵”出自西南联大校歌,当年他是高材生,师从沈从文,对那段生活充满美好的回忆。一有机会便约三两人出去转转。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茶馆酒肆记忆犹新。

应邀到玉溪烟厂,汪老腹内渊博的知识随时外溢。他说烟于明清时传人中国,称淡巴菰,分水、旱、鼻、雅、潮五种。云南烤烟是四十年代从美国弗古尼亚引进的。几十年抽过的杂牌、名牌卷烟记得清清楚楚,打开烟盒抽出一支,摸一摸就知道工艺如何,闻一闻就能说出什么香型。品尝了“红塔山”,他概括为一个字:醇。当场作诗一首:“玉溪好风日,兹土偏宜烟。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联欢会上,作家们一人叼一支“红塔山”吞云吐雾,惟有我例外。汪老过来说:“你怎么搞特殊!这么好的烟,五千里外还‘气(妻)管炎?”我说:“那倒不是,老婆偶尔还抽一支呢,是我自己活到五十岁烟未沾唇。”汪老抽得似有醉意,眯缝着眼说:“你是河北人,贵同乡纪晓岚嗜食淡巴菰,总纂《四库全书》时,叫人把书平摊在一个长桌上,他一边吸烟一边校读,围着长案走一圈儿,一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出来了。”汪老亲自点燃一支“红塔山”送来,我诚惶诚恐接过,猛吸一口,鼻涕眼泪,连声咳嗽,还说:“您老不怕十年寿,小辈何惧一支烟!受戒了。”

玉溪烟厂西北山丘上,真有座红塔山,同烟标一样。晚饭后大家爬山看红塔,汪老也兴致勃勃上去了,偏偏下山崴了脚。搀下来涂药包扎,汪老说笑话,我这叫一失足非千里恨,出师不利脚先伤,跛行云南走一场。

隔日游星云、抚仙两湖,汪老拄杖同行。连接两湖一条狭长水道,两岸古树参天,楼阁断续,如入画境。中途一块巨岩,上刻“界鱼石”三个大字。两湖流水相通,游鱼至此却折返,互不侵犯。是两湖深度不同所致,还是湖水温差使然?汪老只顾沉吟猜度,不料一阵风来,把风帽吹落湖中,两条系带摇晃似伸手呼救。汪老说:“此帽随我数年,难以割舍,只是不知湖水深浅,莫敢如李白水中捞月。”失去遮掩,白发纷披,策杖颠行,酷似铁拐李,一身仙气。诗人李瑛一旁说:“这抚仙湖就改名‘落帽湖吧。”

汪老也爱酒。代表团无人能陪,为助兴我就上去了。几杯下去汪老看出我的功夫,说发现了一名酒才,退回二十年得一较高低。汪老有古人遗风,酒后诗如泉涌,此时求诗易得,给高伟的诗是:“湛湛两泓秋水眼,深深一片护胸毛。沙滩自有安眠处,不逐滩头上下潮。”给李林栋的是:“踏破崎岖似坦途,论交结客满江湖。唇如少女眼儿媚,固是昂藏一丈夫。”内含茶余饭后笑料典故,看了令人叫绝,不亚于丁聪、华君武漫画效果。白面书生李迪眼有宿疾,害怕高原阳光暴晒,常戴一副墨镜,然而遮住眼睛遮不住鼻梁。有人说起了涅克拉索夫《严寒,通红的鼻子》,李迪无地自容。他也索句,汪老脱口而出:“有镜藏眼,无地容鼻。”听者莫不捧腹,笑出了若干红鼻子。

泼水开始,最初是手指弹树枝,斯斯文文,继而盆泼桶倒,劈头盖脸。最后一条条水龙头都上去了,浇得人人成落汤鸡,浑身水流如注。整个会场脚下一片汪洋,人人兴风作浪,尽情地疯狂。泼水之后湿漉漉的人们自动排成队,踏着泥泞踏着象脚鼓点,跳起了“戛秧”。被泼水灌醉了的我们,在冯牧、李瑛带动下,摇摇晃晃,置身舞动的长龙之中,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找到了感觉。

回到车上,我们放浪的形神都收敛起来,甚至蹑手蹑脚,因为汪老脚伤没能跟我们一起下场狂欢。汪老笑眯眯地说:“我什么都看到了。场上彩虹齐放,瀑布飞扬,我们被祝福得淋漓尽致!”好一个淋漓尽致,还有“我们”,汪老已经与大家融为一体了。

没有不散的宴席,愉快的“十五日夜走滇境,汪曾祺跛行云南”结束了。回到北京,我陪汪老从机场到他蒲黄榆家中,赵大年坐等已久,好多话要说,我就告辞。临别,一向笑容可掬的汪老变得严肃起来,说:“我看过你的散文,也可以写写小说了。”可悲我六年来未写一篇,无颜登门求教,汪老竟然去了。

诗人田间

中学时代迷上了新诗,中国新诗的天空,一弯新月,三星高照,群星灿烂。三星者臧克家、艾青、田间。三星高照的气象一直持续了半个世纪。三星高照又非三足鼎立,不同时代交互领先。

臧克家、艾青、田间先后出生于1905年、1910年1916年,分别诞生于中国北部、南部和中部农村,几乎同时登上了诗坛。臧克家1932年出版《烙印》,1934年出版《罪恶的黑手》;田间1935年出版《未明集》,1936年出版《中国牧歌》、《中国农村的故事》;艾青1936年《大堰河》一鸣惊人。

三大诗人风格迥异,臧诗精粹,对农村的困苦感受深切,情感真挚,善于捕捉典型,酿造诗意,苦吟农民悲惨命运。田诗火热,紧紧把握时代,大胆疾呼农民起来反抗。艾诗深沉,留学归来,身陷囹圄,对黑暗进行诅咒。审美取向上,臧有传统诗词功底,构思精巧,把中国的悯农诗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艾青留过洋,吸取了西方象征主义精髓,挥洒自如,追求诗的散文美。田间学习苏联和民歌,采用一种活跃、铿锵的句式,表达自己激越之情,给诗坛带来一股新风。

那时我正值少年,仰望三星,光芒四射,高不可及。比较起来田间更亲近一些,与我的身世和籍贯有关。我是抗日战争造成的孤儿,听到“时代鼓手”短促而跳跃的旋律就热血沸腾。还有田间在晋察冀战斗十年,地方报刊和中小学课本中,常有他的信息,还带有一点传奇色彩。

田间本名童天鉴,出生在安徽无为县羊山脚下。17岁考上光华大学政治系,把怀揣来的作品天女散花一样在上海报刊发表,引起左联的注意,胡风赞赏他敏锐的感觉力和奔放的想象力,又较少“革命诗歌”概念化和口号化的通病。茅盾先生写了评论文章,称其“完全摆脱新诗已有的形式的束缚,这是很可贵的”。同时也引起当局的惊觉,他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中国牧歌》,以红军长征为背景的《中国农村故事》被列为禁书,本人也被列入搜捕名单,亡命日本投奔郭沫若。不久七七事变,与郭沫若同船回国,应茅盾之邀,投奔武汉。武昌艺专十平米的收发室,一头艾青夫妻,一头田间,中间拉了一道布帘。两位诗人亲密无间,在上海时田间曾出资为艾青出书。艾青看了田间墨迹未干的《给战斗者》,兴奋不已,说:“赶快送给胡风主编的《十月》,他没说错,你就是第一个喊出民族革命的战争的诗人!”出版后,闻一多亲自登台朗诵,并发表评论:“摆脱了一切诗艺的传统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饰,不抚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着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乐,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片大地上。”是“时代的鼓手”。

1938年2月,田间与萧军、萧红、聂绀弩到达临汾,参加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脱下西装,换上八路军的灰制服。不久又奔赴延安,入党,发起街头诗运动,写出《假如我们不去打仗》、《义勇军》、《坚壁》等名篇。11月响应毛主席号召,深入敌后,把街头诗运动带到了晋察冀。深入生活熟悉群众,使田间的创作转入叙事诗,三年创作了长篇叙事诗《亲爱的土地》、《铁的子弟兵》、《柏树》等三部,又写了小叙事诗《回队》、《曲阳营》、《英雄谣》等十几篇。继《给战斗者》开中国近代政治抒情诗之先河后,小叙事诗又成为新诗之创举,名副其实的中国抗战诗歌第一人。田间不仅是一名出色的抗日诗人,更是一名勇敢的战士,曾任中共盂平县委宣传部长、雁北地委秘书长、张家口市委宣传部长,都是正职实职。战争年代的“官”不像现在,都是真刀真枪,出生入死干出来的。他身先士卒,有勇有谋,深得贺龙、聂荣臻、萧克、杨成武的赏识,结下生死之交。陈庄战斗中,贺龙送给他一支手枪,一件缺一只袖筒的日本军大衣。1944年冬,西战团受命回延安,邵子南、孙犁绕到盂平约他同往,田间说:“不行,在这里几年,和群众已结成骨肉之情,难分难舍呵!”把大衣转送孙犁。后来延安发大水,冲坏窑洞,这件大衣被洪水冲走,每次提及,孙犁都感到十分惋惜。

田间1941年兼任晋察冀文协副主任,还是北方局文委委员、边区参议员。1946年和行署主任杨耕田一同当选抗日根据地“国大代表”,因为蒋介石撕毁协议,才没有成行。这等显赫的经历,在战争年代的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建国初期,艾青错划右派,臧克家属民主人士,周扬把田间奉为中国诗坛一面大旗,自有他的道理。在外交空间有限时,屡屡受命出访亚洲、苏联和东欧,代表中国诗人参加亚非作家会议,作品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成为各国汉学家关注最多的一位中国当代诗人。

1957年底,田间调回河北省任文联主席,《蜜蜂》主编。1958年我到天津上大学,感到与田间更近了一步,省会的青年诗人莫不以聚拢在田间的光环下而自豪。1960年秋一天,校党委书记戈华送客,见我路过,呼来引见,说田间是他冀西抗日的战友。田间伸出手来,让我受宠若惊。仔细看时,又似曾相识,正如胡风描述的那样,“和尚头,圆圆的脸”,“眼色温顺”,“个子不高,步幅很大”。尤其是孙犁写过的,连走路都“一往无前的姿态”。孙犁还说过一个故事,田间在平西采访时,一个人走夜路,“一往无前”地走进敌人的阵地。幸亏天下大雾,没被发现。

正是这一面之缘,决定了我人生之路,着迷似的向往田间的战士生活。毕业之前我给田间写信,希望到农村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他很快回信,鼓励我的志向。毕业时,校方决定我留在天津,别人是求之不得的,我自连连上书坚辞,因了田间的这封信,我才如愿以偿。下去以后,生活赐给我的诗有了较快的进步,连续在《诗刊》等报刊发了不少组诗,田间看到都来信鼓励,还在《河北文学》写了专门评论。1964年在保定召开全省创作会议,田间在工作报告中两次提到我,一年后我26岁选调为省文联专业作家,大概有田间一票。

1966年省委成立吕玉兰写作组,文音美戏六十多人,田间带队,正月十六进村,两间土房住五个人,田间、李满天、张朴、李润杰和我。东留善固是个穷队,一天两顿饭,锅上锅下都是红薯把儿,连我这穷苦出身的都觉着有点受不了,田间这个大诗人却很适应。吃派饭时怕吃超了,数着块吃,其实五斤鲜薯顶一斤粮票,他怎么也吃不了一斤二两粮票指标。打游击落下毛病,半夜需要嚼点东西,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到供销社给他买了几包饼干,非让退回去不可,不搞特殊。白天打井,晚上开会,他都先到,随身带个小本,写了短诗,抄在街头。天津歌舞剧院作曲家肖云翔谱了曲,教社员们唱。李润杰是中国快板书大王,说了《双枪老太婆》,就说田间的诗。田间鼓励我向李润杰学习,学习他生动活泼的语言和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

文革开始,田间首当其冲,被打成河北文艺界头号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起初估计不足,会议室田间吐着烟圈,走廊里梁斌哼着昆曲,饭桌上李满天还讲笑话。造反派煞他们威风,一个个给戴上高帽,坐上喷气式,“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田间少年参加革命,戎马半生,历史清白,用放大镜也找不到半个污点,只有拿他的作品说事,上纲上线:抗美援朝的诗是“和平主义”,《欧游扎记》是修正主义。田间果真是一位战士,不肯失去诗人的尊严,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摁下去又抬起来,常常为一个名词、一个定语坚持半天,招致“批判的武器变成武器的批判”。有时我偷偷接近他,小声说:“又不是定性,含糊一点,免受皮肉之苦。”他说:“这个我知道,但是动摇一步,就会后退十步,叛徒就是这样形成的。”让我想起他的一句诗:“我从枪林弹雨中走来,一点不留媚颜奴色。”

造反派早就把田间划成敌我矛盾,为找证据,三次去北京抄家,拉回来的“战利品”不过是电视机、录音机、油画、相册,最神秘的物证是阎锡山的布告,日军的宣传品,日本人拍摄的平阳、阜平、应县惨案的照片。其实都是报请组织批准,留作创作资料的。正是根据这些,田间创作了长篇小说《牛棚传》、《拍碗图》。这些“罪证”公安部门不认可,当作垃圾扔掉了。田间夫人葛文说:“太可惜了,留到今天,都能帮助打赢南京大屠杀那样的国际官司。”

随着“运动”的深入,田间和省文联的干部处境更加险恶。从保定的“牛棚”,到石家庄学习班,住进一座旧日本鬼子西兵营,棺材盖子式的屋顶,有门无窗,一条炕上挤二三十人,只能侧卧不能翻身。后来又转到唐庄劳改农场,住进临时腾出来的监号,在明晃晃刺刀下低头进出,因为多数人戴眼镜穿干部服,被周围群众称为政治犯。从学习班到五七干校都是工宣队管制,知识分子成了工人阶级的俘虏。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需要大批人马,人手不够。没有几个产业工人,多数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技校毕业生,田间他们浴血沙场时,还没在他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工宣队从劳教干部那里学来一套本事,叼着烟卷坐在树荫凉里,吆喝我们劳动,成了二地主。文联干部多是农民出身,吃不饱时,你糊弄我肚皮,我糊弄你地皮。只有田间认真,他生长在扬子江边,北方农活不大会干,春天间苗时,不是屁股朝天,就是双膝跪地,手忙脚乱,还总落在后面。我劝他惜一点力,马虎一点也能过去。田间面带难色,说习惯认真了,不会做假。让我暗暗佩服他的为人真诚。

进入1972年,干部陆续“解放”,干校只剩下田间、梁斌少数人不能毕业。从“牛棚”算起,已经第八个年头了,和整个抗日战争一样长的八年。那个八年,他是勇敢战士,叱咤风云,写下了震惊世界的诗篇。这个八年,成为阶下囚,忍气吞声,写不完的交待材料。1973年初,唐庄五七干校清场,把田间、梁斌他们转交芦台农场。一个风雪夜,田间在监管人员押送下,敲开北京后海北沿38号,解放初用两千元稿费买下的四合院。葛文出来,面前站着一个乞丐样的人,帽沿压着眉毛,围巾裹着头脸,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说明正是等了八年的丈夫。八年了,夫妻没说过一句话,一双小儿女早已记不清这个父亲。

1973年底,政策终于落实到田间头上,接替阮章竞任省革委文艺组长、《河北文艺》主编。文艺组只有四排二十多间小平房,田间在二排一号,与我们诗歌组为邻。田间1941年就是高级干部,可以吃小灶,这时也跟我们一起吃大食堂。星期天改善生活,分发馅和面,田间和几个光棍汉一起包饺子,迫不及待,凉水下锅了,煮成一锅片汤。田间意外地发现一个完整的饺子,好奇地解剖开来,是两层皮,不知谁怕馅大撑破皮,又顺手补了一层。恍然大悟,原来饺子需要两层皮,一时传为笑柄。1976年唐山地震,田间像战士接到命令一样,赶赴唐山,住帐篷,喝雨水,冒着余震奔走在废墟瓦砾之间。

田间从运动开始就对四人帮有看法,了解他们的底细。记得在党组会上,我作记录,田间说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是叛徒,出卖过田汉。张春桥在晋察冀是他的部下,曾经与葛文坚壁在同一个村里,阴阳怪气,心术不正。江青是个戏子,看她怎么收场,奸臣怕散戏。1974年江青在天津宝坻县小靳庄,搞“意识形态领域革命试点”,用民歌评法批儒,影射周总理,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小靳庄诗选》。香河县文化馆送来一沓张庄社员民歌,要跟小靳庄对着干。我看了稿子,都是写学大寨、农村气象的,还有些艺术性,其中一首至今还没忘:张庄社员真是棒,个个都是红高粱,颗颗粒粒实心眼,还有一身绿军装。送交田间,心有灵犀,三人商定在张庄召开民歌创作现场会,全省重点作者参加。时间定于9月22日,会开得热火朝天。宝坻与香河一河之隔,原来同属廊坊地区,新划天津不久。宝坻一名作者扒在我耳边说:“大家都想弃暗投明,东边天阴西边晴,一条河旁两样诗。”

1974年秋天,《光明日报》刊出一首短诗,署名红柳,收到读者来信,质问好像是田间的诗,为什么发?当时田间虽然“解放”了,还要夹着尾巴做人,稍有不慎就是“走资派还在走”。直到粉碎四人帮,才重见天日。为夺回失去的光阴,重回延安,重返太行,南下深圳,迈开“一往无前”的长腿,省文联有四大快:肖林的嘴,田间的腿,刘振声的抓挠,侯民泽的鬼。一时间田间的诗又满天飞了,出版了诗集《青春中国》、《离宫及其他》。

正当田间重振雄风,只争朝夕时,意外地遭到一记闷棍误伤,折断了诗人的翅膀,击碎了诗人的梦想,那就是1979年春天的一场《歌德与缺德》风波。李剑的这篇文章在田间主编的《河北文艺》发表之后,举国震惊,还惊动了胡耀邦同志。关于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我已在《美文》发表专门文章,本文不再赘述。又不得不说的是,文章是小青年李剑写的,文责自负,田间只负领导责任。但是我们的社会习惯刮风,听风就是雨,习惯莫须有,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走了样,最后好像李剑就是田间。十八年后,我去洪湖开丁力的纪念会,一位诗刊的老编辑,竟然也说《歌德与缺德》的作者是田间。经我解释才恍然大悟,追恨自己,误解了这位老诗人。

我们的文艺批评和社会舆论,有个让人很无奈的标准,唯题材、唯政治,唯当下的政治,基本上不说艺术。这样一来复杂的问题就可以简单化了,否定杨朔一句话就够了: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你为什么粉饰太平。否定郭小川、贺敬之也很简单:人民群众都那样了,为什么还歌功颂德?其实作家创作是百花齐放,从生活出发,作品的生命力在艺术。但是习惯势力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1980年省文联换届,田间变成了名誉主席,新任主席梁斌比田间还年长两岁。解决那场风波,胡耀邦同志主张平心静心,保护李剑,不过多追究个人责任。而只是负领导责任的田间,尽管大会小会检查,还是没有放过。

孙犁说过:“田间是一个勇敢的,真诚的,日以继夜,战斗不息的战士。”“他成名很早,好像还没有领会人情世故,就出名了,他像一个孩子。”田间的确十分单纯,不善言谈,与人为善。举一件事,他扶持多年的一位青年诗人,文革中与自己对换了位置,曾经对他动手动脚。后来调查“三种人”,田间沉思了一会说:“记不得了。”还要保护他,想他一生道路还很长。但是,又要汲取教训,给他捎话:“真正的诗人,在琢磨诗歌的同时,是会雕琢自己灵魂的。”对自己的误伤,窝在心里,不做解释,也不会发泄,郁郁成疾,患上了不治之症。1985年住进医院,艾青来看望他,鬼使神差,胡风也住在这里。中国文坛三个传奇人物,有过上海和武汉共同的浪漫,又有着后来不同的命运。三星高照即将结束,最早陨落的却是最年轻的田间,8月病逝时,还不到70岁。三缺一了,臧克家异常痛心,写了一首诗悼念田间:“黄金足赤从来少,白璧无瑕自古稀,魔道分明浓划线,是非不许半毫移。”

田间八宝山的葬礼,来了许多将军,杨成武、萧克、孙毅、魏巍,也来了许多文人。军界对这位抗日战士的追思是真诚的永远的,而文学界对这位杰出的诗人却显得薄情。曾经有过历史辉煌的田间,身后是如此暗淡和冷清,甚至河北省某出版社1991年的一本《当代中国文学史》,竟然没有田间的章节。搜索百度,也竟然查不到田间的条目,只有童天鉴一条简介。让人不可理解。

诚然,田间解放后的诗歌,不如战争年代精彩,但是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他的创作热情十分高涨,十七年中出版了诗集《短歌》、《向日葵》、《汽笛》等11部,长篇叙事诗《一杆红旗》、《长诗三首》、《英雄战歌》等4部,《赶车传》续篇上、下两卷,其中的《马头琴集》、《芒市见闻》和《雷之歌》曾经受到普遍好评。当然也不否认,从战争年代转入和平建设,田间的创作有点找不着北,紧跟形势,为政治服务,甚至认识生活有过失当。连他当年的文学向导茅盾也曾经指出,田间的危机在于“没有找到得心应手的形式,因而格格不入不能畅吐,有时又有点像是扯着脖子拼命地叫”。听话的田间开始找啊找,找到民歌,又钻进牛角尖,把六言当成主要形式。依重民歌,他这个南方人对北方群众语言又不大精通。好朋友孙犁说:“我并不喜欢他这些年写得那些诗,我觉得他只在重复那些表面光彩的诗句或形象,比如花呀,果呀,山呀,海呀,鹰呀,剑呀,已经没了《给战斗者》那种力量。”但是,一个诗人能够独领十年风骚,留下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足以在文学史占据一席之地了。不懂得田间就是不懂得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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