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2016-02-02 15:30毕亮
文学港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伟

毕亮

零.老汪

老汪的退休生活单调而乏味。

天不亮,老汪就醒了,爬起床,刷牙、洗脸,然后换上耐克运动鞋,出门锻炼,有时跑步,有时快走。流一身汗,再返身回家,吃老伴准备好的早餐。他患有糖尿病,吃食相当讲究,多是粗粮,小米粥、紫薯、玉米。过去他爱吃炸油条、口味辛辣的汤面,临退休前,听从体检医生建议,选择对一些食物忌口。他想工作忙忙碌碌一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些日子,或者争取再多活几年,看着外孙女陶陶生儿育女。遇到雨天,老汪不出门锻炼,他也会起床,站阳台打打太极,扭几把脖子、甩两下腿。一动不动,他感觉骨头痒,像是有个尖锐的铁耙在不停地挠他体内那堆老骨头。

老汪吃饱了早餐,舒服地靠椅背上,戴好老花镜,翻阅报纸,通常是《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待读完报,一个上午差不多就过去了。这时老伴也从超市买菜归来,在厨房煮饭、择菜,准备中餐。

每一天,老汪重复流水线式的生活。起初,他心里有过抱怨,但眼见比他级别更高的退休干部生活得也就那样,脸上老年斑长得比他更多。很快,他接受了,看上去还过得有滋有味。

过完国庆节,老汪彻底解脱了。

老汪死了。

死于跳楼自杀。

大院内有人说,老汪可能患有抑郁症,一时想不开,走了极端。老伴回应说,你才有抑郁症,你全家都有抑郁症。老伴说话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过后她想起来,事发那天老汪接了个电话,说出去见个人,回来就跳楼了。她说,当时瞅他一声不吭的模样,我就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老汪刚做完体检,除了糖尿病,其他各项指标正常,他那么怕死惜命的人会自杀,鬼才信。

老伴不信老汪自杀。女儿汪琴也不信父亲会自杀。只有女婿路涛清楚岳父跳楼当中的蹊跷,他牵扯到了王副市长的贪腐案。

一.路涛和汪琴

茶几象牙白大理石台面搁一支500ML长方体酒瓶,将近空了。路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喝半杯,让剩下的半杯残留橄榄色玻璃杯里。打了个酒嗝,他对汪琴说,就按我说的做吧!

紧盯木桌的纹理,汪琴端起酒杯,用舌尖舔了两口,辣得她把舌头急缩回去。她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从路涛嘴里、从四面八方飘来,像一列快速行进的火车往她鼻孔钻。屏住呼吸,她将那杯酒灌进口腔,酒液辣得她直咳嗽。咳得肺痛,眼泪水流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一齐转向电视屏幕,央视二套正在播放“直击华尔街”,面目精干的男主播转述美国财政部长亨利·保尔森的言论:“美国政府将不会收购银行的问题资产,美国政府目前的注意力已经转向非银行与消费金融领域。美国政府的七千亿美元救市计划,将不会购买银行与金融机构那些有问题的资产。”

汪琴探手摸颈脖的铂金项链及颈下的钥匙形状吊坠,链子勒得她后颈痒。项链是他们结婚十二周年,路涛送给她的礼物。她说,没别的办法么?

路涛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汪琴说,下这么大一盘棋,绕来绕去,你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吧,撇下我,跑去跟她生活、跟她过二人世界。

路涛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扯些乱七八糟的。

汪琴幽幽地说,谁知道,你什么事干不出来。

望了眼黢黑的夜空,路涛说,汪琴,过去的事,我们别提了好吗?我们更应该谈谈现在,如何渡过难关,下一步计划不算难,你得把葬礼办得像模像样,通知我所有的朋友。

汪琴说,我真不愿意那样,我们并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路涛说,是谁在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我得弄清楚,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汪琴说,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有时候,糊涂一点好。我就想糊涂一点,对夏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点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可我不会假装,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哭了,默默流泪。她说,路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举杯,路涛将剩下的半杯白酒喝净。他感觉喉咙有股东西往上涌,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会吐出一堆秽物。如此令人动容的时刻,路涛也能做到冷静、节制。他说,该讲的我都跟你讲了,往后,我们过不了从前的日子。

汪琴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路涛说,我会把你和陶陶安排好。

汪琴说,家里的事,要跟陶陶交代么?

他们的女儿陶陶在美国留学,俄亥俄州。路涛想起陶陶小时候,大概三四岁,他给女儿洗澡,女儿泡澡盆玩水,她用毛茸茸的声音说,爸爸,你看我玩,别走开,我一个人在浴室,会害怕的。路涛说,害怕就喊爸爸,只要听到你声音,爸爸就会出现。路涛接电话,走开了。女儿喊,爸爸、爸爸!他马上出现在女儿面前。反复了三四次。第五次,女儿再喊爸爸,他故意没现身。女儿立马嚎哭起来,哭得薄薄的身板一抖一抖的。他赶紧现身安慰女儿,再也不敢玩消失。这一次他是真正消失,他想象不出女儿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他说,陶陶那边,先瞒着吧,能瞒一天是一天,能瞒多久是多久。

伸手,路涛用食指指腹揩净汪琴脸颊的眼泪水,他说,这不是一件坏事,你要高兴、要快乐一点。他盯着那只没喝完的白酒瓶看,是喝光它,还是留着。他在考虑,要不要让自己醉一次。理智再一次占上风。起身他在别墅楼上楼下巡视一圈,揿亮所有的灯,室内犹如白天。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住了将近十年的房子,美式田园风格,是汪琴和他共同喜欢的。暖暖的橙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令他冰凉的心稍微感到一丝温暖和安慰。

汪琴在沙发榻跪坐着,屁股压住脚后跟,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似一尊雕塑。她捂住脸,用指尖敲击额头,发出骨头和骨头轻微撞击细小的声音。路涛说,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吧,再检查一下,别落下什么贵重物品。

汪琴仍在敲击额头。她说,装好了,放心。

路涛说,唯独你和陶陶,我不放心。走吧,终归是要离开。他想拢过去抱抱她,对她再讲几句深情的话,但他不知如何开口。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带薄荷的香水味。

汪琴说,等等,再让我坐两分钟。我爸生前说王副市长给“双规”了,你跟他没牵扯吧。据说他还提到一个涉黑组织——聚富会。

此时内外交困,他想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缝。他突然讲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佛渡有缘人。

汪琴继续用指尖敲击额头,像是和尚手握犍槌敲木鱼,诵经。路涛抬腕,斜眼瞄手表,盯看秒针滴答滴答蜗行。两分钟到了,他没催她。她闭眼,神态虔诚,大概是在祈祷。路涛目光移向窗外,天空黑暗而沉寂,他在心中点燃那把火,火舌飞舞,整个屋子熊熊燃烧。

不安的气息在别墅大厅流淌。

他想等她开口,等她从口中说出离开。

二.我们

路涛死了。

我不信。

汪琴又告诉我葬礼时间。她讲的两句话瘦骨嶙峋,没一点多余的血肉。她的悲伤和失去带来的绝望。我能理解。

路涛生前曾经跟我提过,计划未来某一天回乡下弄个农庄,承包一座山头,种上大片大片的翠竹,养牛养羊养鹅养鸡,过简单、朴素的生活。他说,一个人最难的是放弃拥有,一时间要他放下,境界有限,他做不到。我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路涛低眉望我,似笑非笑,目光仿佛一潭深水。

参加葬礼时,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月光,还有月夜下的路涛、大伟、鹿鸣,我们赤裸膀子,同饮一瓶金威啤酒。谁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们四人会形同陌路。撑起黑色伞柄,我在细雨中缓行,忆起来时走过的路。

二十年前,路涛停薪留职,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拎着行李袋踏上了前往南方的旅程。经他召唤,一年后,大伟、鹿鸣和我先后抵达鹏城。

那时无论多忙,我们一个礼拜聚一次,有时两次。

聚会地点设在路涛岗厦村租屋。每次过去,我们轮流买菜带酒,菜多半是卤水拼盘、烧鸭、白切鸡、过油花生,酒以金威啤酒居多,偶尔我们也会来点白酒,红星二锅头。

中秋节,我们又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天黑了,四人挤在逼仄的阳台,一人握一支啤酒瓶,对酒当歌。因为思乡,大家神情显得格外沮丧。路涛提议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聊点高兴事,一人分享一个。

四个酒徒沉默。

我想起了离家前夜。抬头仰望悬挂天空的那轮满月,我说,我先来,不是高兴事,是件难忘的事。

来鹏城临行前一天夜里,母亲在灶屋收拾碗筷,父亲把我喊进卧房。卧房里只有一把藤椅,父亲指着藤椅让我坐,然后他到堂屋搬来一把木椅。坐定后,父亲递给我一根香烟,我摆摆手,没敢接。我抽烟从来都是背着父亲的,不敢让他晓得。

父亲给自己燃了支香烟,抽完一口,他又把燃着的烟头掐灭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看了三四秒,他说,去了南方,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在外面做事,人要活泛点,眼里得有活。我没搭腔,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讲完后,又燃了一根香烟。母亲收拾好灶屋,进来卧房,讲了些让我照顾好身体之类的话。

翌日,天麻麻亮,我躺床上,听到后院鸡笼有响动。听到一阵鸡鸣后,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八点多钟接近九点钟,母亲喊我起床吃早饭。走进灶屋,八仙桌上炖了一钵鸡,母亲正往里头倒鸡血。

吃早饭时,母亲接二连三往我碗里夹菜。我讲吃不了那么多,母亲硬是要往我碗里塞,我又分别给她和父亲夹菜。饭后,父亲把我喊进卧房,问我要多少路费。我吞吞吐吐说,看着给。父亲打开锁,启开衣柜,伸着胳膊掏了半天,找出一沓钱,都是五十的。父亲反复数了几遍,最后清出八张,递给我说,四百够不够。我说,够了,路涛在那边。父亲望着我,把余下的两张也递给了我,他说,外边开销大,多给你一百!

父亲出了卧房,母亲又走进来,她在门口潦草地张望了几眼,赶紧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百块钱。母亲说,你拿着,在外面吃点营养的,不要告诉你爸我给你钱。我没有接母亲手里的钱,父亲以前经常跟母亲讲,慈母多败儿,读大学后,父亲再没讲过这样的话。我笑着跟母亲说,刚才父亲多给了我一百。母亲硬要把钱塞给我,我只好接住了。

去车站的路上,我和父亲肩并肩走,父亲跟我交代,只要踏实做事,对得住自己良心,别人就会回报你。母亲落在后头,她什么话也没说。这是我头一回出远门。我转回头看母亲,母亲眼里泪水涟涟。

……

路涛说,唐浩,你这一讲,我更想家了。

大伟说,挣到钱我就回家。

鹿鸣说,我不想回去,鹏城有我广阔天地。

银灰的月光水似的流在阳台上、流在我们身上。啤酒喝得仅剩最后一瓶,我们一口一口轮流喝,小口抿,舍不得将瓶中琥珀色的液体吸干净。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谁接上?

路涛说,我来,我就讲讲我初到鹏城的求职经历吧!

到国贸大厦时,为显示从容,我在大堂休息了片刻,擦掉额头的汗,挨到两点五十才乘电梯上18层原点广告公司。约定时间是三点。

跟前台小姐打过招呼,她把我领进接待室,里头有五个人,两女三男。前台小姐自报家门叫刘雪,她模样一般,但身材不错,皮肤赛雪。看到她,我想起一句老话“一白遮百丑”,对照刘雪,这句话有相当的道理。

三点整,刘雪揣着一沓纸跟在创意总监郭达身后,不是讲小品的郭达,这个郭达脑后扎着马尾。总共六个人竞聘一个职位,撰文指导。郭达领我们六人到创作室,刘雪将手上的纸发给我们,是笔试试卷,总共两道题。郭达交代我们一个小时完成任务,他笑容可掬地吩咐刘雪替我们倒茶水,相当客气,说完就出去了。

下午接近五点,原点广告公司李总亲自面试我,说快到了饭点,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吃饭再详细沟通,顺便谈待遇问题。听李总这么说,我晓得有戏了。其实晚上我一点事情也没有,故意顿了一下,谎称夜里约了朋友,改口问第二天上午再谈行不行。李总爽快答应了。

再次见到李总,我跟他海阔天空侃了一气房地产行业形势,他们公司主要做地产广告。李总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慈祥,完全是看儿子的姿态。我心里明白,他已经认可我了。李总跟我谈待遇时,我很想狮子大开口,最终我想还是谦虚一点好,忍住没开口,说按新员工标准算薪水。李总讲了个数字,绩效奖金、项目提成另算。耳闻那串数字,我内心狂喜,脸上不动声色。

……

天热得邪乎,我剥掉上身圆领T恤,他们也随我脱。客厅摆了一台二手立式电风扇,扇头左右摇摆,发出类似夜间鼠类的吱吱声。大伟说,你俩把我要讲的故事,都给讲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喝酒!

大伟举起酒瓶,没来得及入口,鹿鸣将酒瓶夺过去,他说,这瓶酒多金贵,悠着点喝。扬起手,鹿鸣手臂指向远处的黑暗,用教堂神父庄重的语气说,那边“有亮”还是“无亮”。

我说,无亮。

鹿鸣说,祝你们前途无量。

三.大伟

租屋简陋,只有床、沙发、椅子及一大摞书籍。

屋子的主人是大伟。他床头枕边搁了两本书,一本是美国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的《巨变时代的管理》,一本是高阳的《胡雪岩》。白天黑夜空闲时,他一遍又一遍地读,想把书读出花来,想把书中的智慧变成他的脑袋。读累了,他就摆出象棋,一人分饰两角,让“大伟1”跟“大伟2”PK下棋。大伟尽量不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想起女朋友卫红。

大伟来鹏城没多久,卫红也随他而来。他们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甜蜜的时光,接着小两口不时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当然,根源都在“钱”上。

五月周末的一个黄昏,大伟察觉到异样。

那天是大伟生日。卫红坐镜前化淡妆、涂口红。大伟以为卫红要给他惊喜。卫红收拾好那张脸,换了件千鸟格连衣裙,她对暗自高兴站身旁的大伟说,今晚公司有事,我出去一趟。她忘了大伟生日,或者假装忘了。

眼望卫红出门的背影,大伟感觉心脏处搁了块冰,寒气逼人。他尾随卫红而去。返回时,他后悔跟踪她,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他宁愿跟鸵鸟似的,把头埋进沙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坐在厅里的沙发榻,大伟懒得开灯,就在黑暗中孤独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两条腿发麻,这时门开条缝,卫红回来了。

揿亮厅灯,卫红目视沙发上的人,她说,大伟,吓我一跳,怎么还不睡你。大伟发现卫红嘴唇发抖,脸颊通红。他本来想说,我在等你,我们好好过。但讲出口的话却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以为卫红会辩解。她却不假思索地说,上周。大伟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想听到卫红请求他原谅,但不是。半夜,他剥光卫红睡衣,毫不理会她的挣扎,恶狠狠地进入她的身体。完事后,他哭了,抱头,躲黑暗里压抑地闷哭。

又一天,卫红提出跟他分手。大伟不同意。可不同意也没办法,腿长人家卫红身上,她想走,谁也拦不住。

大伟坐木椅上,双手捂脸。他说,卫红,你想好了,真想好了,你走,我不拦你!

卫红说,大伟,我知道你对我好,以后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

大伟说,少扯没用的,直说吧!其实大伟已经猜到答案。卫红没搭腔,默默收拾衣物,装进行李袋,走出租屋。

后来大伟才知道,夺他所爱的男人是个香港人。他以前知道钱重要,却没想到钱比他想象中更重要,跟氧气似的,离不开。卫红带走了租屋内所有的阳光,很长一段时间,大伟呆在冰窖般的屋子里,似一头战败的狼,独自舔舐伤口。

一个人的租屋,大伟无人交流,他不想找路涛、鹿鸣和我,谈他的伤心事。他经常在室内踱步,跟锅碗瓢盆,跟沙发、床和椅子说话。

大伟对沙发说,告诉你,我不可能永远原地踏步,咱走着瞧!又对床说,我清楚我的短板,不就是口才不好、脸皮不够厚么,我练,我就不信下了工夫,摘不到桃子,收获不了果实。

从此,大伟床头又多了一本书——《世界名人演讲集》。每天临睡前,大伟阅读一小时书籍,再花半小时对着镜子演讲。屋内没有听众,沙发、床、椅子就是他的听众。他说,你们听好,演讲马上就要开始……接连几天,他朗诵了《在雅典五百公民法庭上的答辩》、《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巴黎的自由之树》。

起初,大伟在他的沙发、床、椅子听众面前演讲,磕磕巴巴,像是舌头打了结,慢慢地,他的舌头捋直了,讲得声情并茂。若是听众们有眼泪,估计都能感动得流下泪来。大伟在公司跑业务,工作似乎也因他的努力,逐渐有了起色。夜里回到租屋,他不时跟他的听众们报喜。

他说,今天签了一单。

又说,今天收获不小,签了两单。

……

终于有一天,大伟拎着五瓶金威啤酒回家,还有卤猪耳、猪脚、五香花生。他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升职加薪啦!

大伟忘不了那个夜晚,鹏城星空灿烂,夜空因他升职而变得更为迷人。大伟一下用嘴咬开五瓶酒的瓶盖,跟他的听众们举杯庆祝,代替它们轮着喝啤酒。那边一杯,他这边两杯。那边说,祝贺,更上一层楼!他说,为明天干杯,相信我们明天会更好!

大伟把肚子喝得鼓鼓胀胀,人也抵达临醉状态。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沙发、床、椅子等听众们说,路涛命好,找了个官二代老婆,起码少奋斗十年。我呢,得靠自己,得把步子迈得快一点,加紧赶路。

四.路涛

十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鹏城的高楼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楼宇丛林中有些写字楼、商品楼是路涛公司开发的。宝城区几乎所有的旧城改造项目,都被他拿下,一一收入囊中。他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古怪的房地产开发商。独处时,他不喝拉菲、不沾女人、不涉赌局,而是打坐冥想,抄写《金刚经》修身养性。不时地,媒体还会报道他的慈善之举,捐建希望小学、为白内障老人无偿提供手术费用。

郊外的风吹在我和路涛身上,携带一股青草的味道。眺望眼前即将竣工的私人会所,路涛说,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我说,公司两千多号人,怎么办?

路涛说,累,真心累。

修建私人会所,路涛投入巨大心力,从选址到建筑设计,再到室内装修、选用材料,他都精挑细选、亲历亲为。会所建成后,路涛先后举办过多次雅集活动,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两次:一次是邀请一位僧侣讲佛经,一次是举办诗歌朗诵会。前者最终沦为生意人的资源分享平台,后者则让路涛领略到诗人们——一群时代的良心集体沦陷。

我以为路涛的会所是为生意而建,说,这地方低调,适合谈大生意。

路涛斜眼看我,说,老唐,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说,真心夸你。

路涛说,生意可以在办公室、在酒桌上谈,以后这里是修行的地方,不谈国事。他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我心想路涛胸中装了个“陶渊明”,他大概想当一名隐者。

路涛经常约我上他位于郊区静幽的私人会所喝茶,受邀的人另有老友大伟、鹿鸣。古朴的茶室点了印度香,青烟缭绕,满屋禅意。他们聊着楼市、股票、下一个投资风口,我一杯清茶两只耳朵摆他们面前,听他们神侃。路涛冷不丁来了一句,真他妈无聊!鹿鸣和大伟两人大眼瞪小眼,面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苍白。我打圆场说,活着,活着就好!

端起紫砂杯,路涛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来,兄弟们,以茶代酒,走一个。路涛聊起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他说,还记得么,当年我们四个跟着游行队伍走在深南大道上合唱国际歌,那时候真好,真傻逼。

鹿鸣说,现在大家都在往前跑,谁想往回走,闲得蛋疼吧。

大伟说,路涛,你是吃饱了撑的。

后来喝茶雅聚,鹿鸣、大伟来的次数少了,成天忙这忙那,再后来,干脆就不来了。我清楚忙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受不了成功人士路涛在他们面前耍清高。路涛说,老唐,钱是挣不完的。

我说,不缺钱的人,才有本钱说这话。大伟和鹿鸣他俩合办的公司还在学步阶段,跟你不一样,你已经上路了、会跑了。

路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眼望窗外盛开的木棉花,他说,喝茶,喝茶。又说,老唐,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得下点决心,把赌戒掉。

我的脸红了,直冒热气。

路涛没注意我,他仔细地盯看茶汤,似在研究水中的龙井茶。

有个阴雨天,我去会所找路涛,在廊道遇见一个面熟的人,等他从我身旁经过,我想起多次在电视上见过他,是主管城建工作的常务副市长。我没想到他也是路涛的座上宾。后来我打听到,王副市长信佛。路涛修建私人会所,是否跟王副市长雅好有关,我没找路涛求证,捅破这层纸。

我跟路涛一起喝茶,喝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喝到2008年9月,美国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产。美国金融危机浪潮袭来的那段时间,我身边好几位办工厂、开公司的朋友,过得忧心忡忡,生怕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雨夜,我接到路涛电话,以为他约我喝茶。电话那头说,老唐,有空吧,出来喝两杯。路涛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仿佛来自悠远之地。那时,坊间已盛传王副市长被纪委调查,“双规”期间吞筷自杀,未遂。

我们约在国贸附近的苏荷酒吧见面。

坐下来,面色凝重的路涛不说话,我也只好沉默,俩人坐吧台旁的高脚椅上,你一罐我一罐,推杯换盏喝德国黑啤。眨眼间,面前瓶瓶罐罐摆了一堆。路涛说,老唐,这次的窟窿怕是填不平了。我说,路涛,喝多了吧,你还缺银子?!我清楚路涛房地产公司经营状况,鹏城在售楼盘有三个,他不至于缺钱。路涛说,外地项目弄砸了,眼下能挺过去就好,挺不过去就得死。我说,我手头还有几个钱,明天转给你。其实我手头也缺钱,我知道路涛不会找我借钱,只是顺嘴讲个客气话。路涛说,不是一百万、两百万的事。又说,今天,咱俩今天不谈这个。

那个潮气逼人的夜里,我跟路涛坐在噪音涌动的酒吧东拉四扯。他是倾诉者,我是倾听者。

路涛说,人只有落了难,才明白谁是真正的朋友。

我说,那是。我没跟路涛讲我的事,他劝我戒赌,我心里戒了一千次一万次,可每一次去澳门,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赌输回来,隔一段时间,心头又有一窝蚂蚁爬,心痒痒。只好又一次跟自己妥协。

路涛说,我去找过大伟、鹿鸣,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抽不出资金。我清楚得很,若真心想帮忙……算了,不提了。

我说,你们仨不是结盟组织了互助会,互帮互助,我可是见证人。

路涛说,现如今谁会把口头的承诺真当回事。过去交好的人,见到我,都躲着走。唯独你老唐,够朋友。

猛喝一大口黑啤,大拇指和食指捏瘪铝壳罐,我说,真他妈不是东西。又说,路涛,别丧气,我再去找找他们。

路涛说,没用的。我听到过传闻,潘鹤和他们联手在背后使坏,有两家投资机构本打算借钱给我输血,半路给他们截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心难测,想吃掉我的人,可不止他们。

我的脸热得发烫,目光移向邻座玩手机骨骼匀称的女孩。我不敢直视路涛的眼睛,尽管酒吧光线暗淡。我说,谁都没自己可靠。

路涛说,凡事有因有果,我不是一个好人,这大概是报应。

……

没过多久坊间传言:路涛安排好家人后,一把火点燃别墅,将自己烧了。这种死法,够惨烈。路涛弄出的火灾在鹏城引起轰动,同行、朋友都知道他资金链出状况,寻了短见。也有传言称,路涛跟王副市长的案子有牵连,涉足的那潭水深不可测,不得不求死,以保家人平安。

五.汪琴

穿越天桥,汪琴朝着我站的位置走来。她没看我,松散的目光直瞅地砖,像是路上铺满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地铁口一堆人潮水似的涌出,淹没汪琴,瞬间潮水又四散开,烈日下,只剩面露疲态的汪琴和她灰暗的影子。

看得出,汪琴还未能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我,朝我走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我耳畔响起她的声音,老唐,找个地方坐坐。她似一只机警的田鼠,左顾右盼,又说,我老觉得有人跟踪我。

我和汪琴顺道继续往前,走去上岛咖啡馆。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定后,我说,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汪琴说,老唐,直觉告诉我,路涛没死,他还活着。

矮下头,目光注视脚上的皮鞋,脚趾头不舒服。我说,汪琴,我也希望路涛活着,但人死不能复生。火灾不止半年了吧,你得放下,接受现实。

望着眼前一盆葱翠的绿萝发愣,汪琴像是回过神来,她说,每次出门再回家,家里像是来过人,是路涛的味道。夜里我睡了,床前也像是有人守着我,想睁开眼,迷迷瞪瞪的,就是睁不开。若是能睁开,我就能看见路涛。话毕,汪琴陷入沉思,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玻璃桌面。又说,老唐,你戒赌了吧,听说你在澳门输了不少。

我没看汪琴的眼睛,用勺子搅动升腾热气的咖啡,抿一口,呛到,我直咳嗽,快把肺咳出来。我说,找个时间,我陪你去医院,去看看心理医生。

汪琴说,老唐,你觉得我有病么?

我说,汪琴,你跟路涛的感情,我能理解。

汪琴说,你理解不了,谁都理解不了。知道吗,一年前,路涛失踪过一个月,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回到家。问他去了哪里,他死活不肯说。半夜三更,他经常叹气,像丢了魂的人,不停说哪儿哪儿都乱糟糟的,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她又盯着我看,说,老唐,你戒赌了吧?

我心里直发毛。端起咖啡杯,我说,喝,先喝咖啡。忙不迭将话题转移开,说,汪琴,路涛公司倒过几次手,现在他们接手在做了。我不想在汪琴面前提大伟和鹿鸣的名字。路涛生前,我去找过他们,请他们出手帮路涛一把。他们像对待上门乞讨的乞丐,傲慢,还有瞧不上眼的恶意。不帮就算了,甚至大伟还揶揄说,他不是想回到从前,正好公司倒了,一了百了,不想回去还不行。实际上,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想把赌戒掉,哪怕剁一只手。

汪琴说,老唐,路涛生前经常在我面前说,你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

左右瞄了一圈,汪琴神秘兮兮说,你得先向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说,你还信不过我?!

汪琴说,不信你我就不会约你出来。

我说,好吧,我保证。

汪琴说,那场火灾将房子烧得一塌糊涂,烧得满屋黑炭。警察清理现场,却没能找到路涛尸体。又说,老唐,可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路涛下落。

我盯着汪琴看,她满面愁容、眼袋肿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中了蛊毒。我说,阴阳相隔,我哪能知道路涛下落,你可别吓唬我。

汪琴也盯着我看,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到唯一的正确答案。但我让她失望了。我说,路涛死后的日子,我过得并不好,也没想把日子往好里过。我安排人在网上匿名发帖,讲了路涛各种好,揭露大伟、鹿鸣各种不义及落井下石的行径。我估计他们找了公关公司,很快删了帖子。我派人再发,那边再删。如此反复。有天我接到大伟电话,他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坐坐。我说你们庙大,我哪里敢。大伟说有些事需要见面谈。我说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直接把电话挂了,又继续在网络匿名发帖。大伟没再给我打电话。有个周末,我刚出小区,四五个膀粗腰圆一身黑衣的男人围堵住我,将我一顿暴揍。女儿多多站旁边,吓得嚎啕大哭。

我又说,霉运似乎盯上我,一个台风夜,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是车撞车。当场我脑袋跟方向盘碰一起,车在湿漉漉的路面翻了好几个跟头,人晕了。跟死神碰面,握了个手,我又逃离出来。我猜他们大概也只是想恐吓我,想让我本分点。

坐在咖啡馆,我把个人的际遇半真半假倒水似的讲给汪琴听,只有车祸是真的。她的目光戳向远处,神情奇奇怪怪的。我听到她一声叹息,然后带着失望的情绪离开。走两三步,她转回头说,老唐,以后别去澳门赌了。

六.我

那场车祸,我撞到腿,腿瘸了。侥幸捡了条命,脑子却从此不大好使,经常丢三落四。妻子跟我一道出门,站电梯口,她盯着我说,老唐,赶紧的,把大门关上。往下一瞅,我脸一热,伸手拉上裤门拉链。

这类事发生了好几次,好在有妻子提醒,后来我习惯了,也不再面红耳热。直到有一天,妻子回家闻到满屋煤气味,她说,唐浩,其他都好说,不关气阀可是大事,弄不好会伤到多多。

回想出门前每一个细节,我说,煤气阀,我应该关了。

妻子说,错就是错,还不认账。

我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妻子说,一次意外足够毁咱全家。你把赌戒了吧,我担心借贷公司再来找麻烦。你上次拿着水果刀要剁手,求我原谅你,你知道你那模样有多狰狞!

我说,筱雨,不会有人再来骚扰我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妻子说,好吧,就一次,最后一次。

半夜,妻子和多多睡了。我睡不着,还在琢磨煤气阀的事,我确定自己关了。但妻子不信。我想起白天驾车路过岗亭,小区出入口蹲着一个面孔阴郁的男孩,好几次,男孩就那么雕塑似的蹲着。我想那个可疑的男孩,会不会趁家里没人,干了点什么。我第一次怀疑有人潜入我家,当然,仅仅只是限于怀疑。

心里一直装着关煤气阀的事,我罹患强迫症似的时时提醒自己,结果还是忘了。不等妻子兴师问罪,我主动收拾行李,把房门钥匙交给妻子,拖着拉杆箱离开。我怕真出意外,伤到女儿。我说,筱雨,你跟多多过吧,我搬去住那套公寓。

妻子说,周末我们会过来看你。

白天,多数人去上班了,我没开车,而是坐的士回家。现在这个家成了妻子家。我想查看一下动静,无所事事等在家门口,拿着手机浏览新浪新闻打发时间。我等到了那个阴郁的男孩,他戴一顶红色太阳帽。见到我,他愣两秒,转身去按电梯下行按钮。我对着男孩的背影说,今天我坐出租车来的,你没发现我的车,对吧。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欠款不是还给你们了。又说,你认不认识潘老板?

男孩说,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说,不管你是谁,别骚扰我家人。

电梯门启开,男孩走进电梯,我跟随进去。我说,别让我再看见你。

男孩说,先生,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说,回去告诉他们,把我惹急了,杀人放火,什么事我都干得出来。

男孩的目光像长了翅膀,在电梯里四处飞,却不敢看我。

搬进公寓那天夜里,我想到了死,不愿再做提线木偶,被别人操控。我想学路涛那样,放一把火,将肉身烧成灰烬。看到女儿多多各种好,我又贪恋活下去,至少得活到多多出嫁那天,亲手将她交给那位令我心生嫉妒的男孩。过去,我们生活在一起时,面对天使般的小人儿,我会窝坐沙发榻,边伸懒腰边说,宝贝,爸爸累了,怎么办。多多便凑过来,亲吻我的脸,一侧不够,还会补亲另一侧。她说,爸爸,给你补充能量。这是我和女儿多多之间耍的关于“能量”的游戏。

好些黑暗的夜里,我睡不着,站公寓窗边,眺望远处闪耀的灯火,回想过去的事。一块脏抹布不停地拭擦我的记忆。我忘记的事越来越多,关于路涛的事,我却记得,且倍加清晰。

七.夏紫

来鹏城前,路涛在长沙一家报社工作过一段时间,负责娱乐版块。有家地产公司策划了一个选美活动“星城小姐选美大赛”。报社主编安排路涛负责这次活动,全程跟踪报道。活动预赛会场设在热舞会所,选手夏紫是33号,她出场时,艳惊四座。路涛眼前一亮,她跟周慧敏太像了。路涛在资料里找出她的电话号码,单独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打了一条重重的下划线,以示重点。

夜里路涛打电话给夏紫,表明身份称是记者,对她作了简短采访。通过聊天,路涛感觉得出来,夏紫是个忧郁的女孩。聊过几次后,夏紫把路涛当朋友处。首轮筛选,夏紫顺利入围大赛前十名,她们中将产生冠、亚、季军,冠军获得者将成为地产公司形象代言人,既有奖金,又有酬劳,名利双收。

决赛在湖南女性频道演播厅现场举行,同样是才艺表演,夏紫获胜呼声极高。整场比赛下来,夏紫拿冠军可谓实至名归,可评委选出的结果让人大感意外,夏紫仅获得季军。后来路涛从夏紫那边听说,本来她是能拿冠军的,但她的“后台老板”不许她抛头露面,经过暗箱操作,给她弄成季军。

这事闹得夏紫心情跌到谷底,她觉得自己跟笼中鸟差不多,没自由。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夏紫跟路涛倾诉她的私密,两年前她给一位官员包养,还给路涛看了她和后台老板的合影,两人笑容可掬、举止暧昧。

在夏紫心情起伏不平的那段日子,路涛在电话里给夏紫朗诵过一首诗《白纸》:

你说你已不是一张白纸

你能是一张白纸吗

白纸不是你生命的背景

你应是八月,是未灭的火星

是窗子上飞翔的云

即使你真的是一张有斑点的白纸

我也绝不是一只会说谎的画笔

我要用心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让那斑点做路面上的石子

阳光下,车轮拉着天空碾出幸福的声音

路涛说这首诗是他专门为夏紫写的,其实不是,这首诗是路涛一位诗人朋友罗铖创作的。夏紫听到路涛朗诵的诗歌,醉了。她说想立马见路涛。

在夏紫家里,做爱前,她对路涛说,再给我读读那首诗。当时路涛脱光衣服,模样滑稽,一边激情四溢地背诵诗歌,一边剥夏紫衣服。像是巫师的祭祀,像一场隆重的仪式。夏紫格外疯狂,她骑路涛身上,边流泪边摆腰。舞台上坚硬的夏紫在床上变得格外柔软,她告诉路涛,不少人背后骂她是有污点的白纸,从来没人讲她是画有小路的白纸,路涛是第一个这么讲的人。不久,夏紫想离开她的后台老板,跟路涛私奔。路涛没答应,讲尽各种好话,甚至将鲁迅的小说《伤逝》搬出来,讲涓生和子君的爱情,由于没有物质基础,每天奔忙于鸡零狗碎的日子,爱情变成乱弹琴。路涛最后沉重地说了一句,爱情需要物质基础。

随后路涛离开长沙,奔赴鹏城。他在做地产项目时,遇到一个槛,需要解决资金问题。大伟告诉他,吴行长垂涎女人,必须投其所好,搞搞公关才能拿到贷款。

路涛想到了夏紫。

让夏紫来深圳公关,这种想法若变成行动,简直丧尽天良。路涛心里拿不定主意,决定抓阄,让老天爷做决定。寻来一张纸,他把纸撕成两截,一边空白,一边写“可以”。摸三盘,三盘为定。第一盘,他摸了个空白。手有些抖。第二盘,摸的是“可以”。他的手抖得更厉害。第三盘,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伸出手,结果摸的是空白。老天爷不帮他,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做。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主意。

想到要靠出卖夏紫达到目的,路涛在心里骂自己连“小姐”都不如,她们仅仅出卖肉体,而他要出卖良心、出卖灵魂。

利用假期,路涛回了趟长沙,直接把夏紫带来鹏城。他是以邀请夏紫过来鹏城玩的名义,将她带过来的。目睹夏紫温婉的笑容,他心痛不已,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夜里七点半,路涛在圣廷苑酒店定了一桌饭,邀请吴行长参加饭局。酒桌上,吴行长看到夏紫后,神情古怪。喝着酒,吴行长天南地北侃,路涛有意多给夏紫斟酒,让她多喝。经人一劝,夏紫喝开了。酒局结束,夏紫喝得酒醉微醺。

路涛搀扶夏紫走到开好的房间,倒了一杯白开水。由于紧张,路涛的手不停颤抖,倒开水时洒了满桌。倒好水,他小心翼翼从裤兜掏出纸袋,袋内装有几粒安眠药。怕出问题,白天他装成失眠病人在医院看医生,医生给他开了几粒安眠药。路涛倒出一粒,给夏紫服下。转身走到门口,他担心一粒药剂量不够,中途夏紫醒来。于是,他再次从裤兜掏出纸袋,又给夏紫服了一粒。然后一步一步走出门,走得比蜗牛还慢。

酒店大堂,路涛在吴行长耳旁交代几句,讲事已办妥。吴行长不清楚路涛给夏紫服了安眠药,他径直走去房间。路涛离开酒店,就近在凯丰路找了间酒吧。他想夏紫在吴行长手上不晓得怎么样,砧板上的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他脑壳里一片混乱,接着又是一片空白。

凌晨一点,吴行长给路涛发短信,让他过去收拾残局。路涛听到“残局”,心里一阵慌乱,猜想出了什么问题,各种可能都有,比如夏紫中途醒来百般抵抗,吴行长虐待她,用皮带抽她的细节路涛都想到了。

赶往酒店路上,天上莫名其妙落起大雨,到酒店时路涛头顶电闪雷鸣。吴行长已经离开,房间的壁灯开着,灯光调得暗淡。房间宁静,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路涛幽手幽脚拢近床边,目视沉睡的夏紫,睡态安详。他脱光衣裤冲凉后,躺夏紫身边,把现场伪装成是他跟夏紫一起做爱。

窗外一道道闪电过后,响起一声声惊雷。小时候,路涛经常听老人们讲,一个人做了昧良心的事,会遭雷劈。在他们老家,如果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得入骨,他不会跟对方捅娘骂老子,而是咒骂对方遭雷劈。

临近天亮,夏紫醒来了,她盯着路涛的眼睛,扬眉微笑。她问他晚上怎么这么卖力,她下身隐隐作痛。路涛默语不言,苦涩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但夏紫没看出异样。他暗地里咒骂吃了伟哥的吴行长不得好死,遭雷劈。

夏紫说她还要跟路涛做一次。路涛担心她,讲以后再做。夏紫坚持要做,她起身拉路涛跟她一起洗澡。浴室灯光下,路涛看见夏紫的脖子、乳房、后背,到处是紫色的痕迹,狗日的吴行长咬的。他一边洗一边亲吻夏紫伤痕。夏紫看路涛的眼神变得迷离,她哭了,她说路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对她好、温柔。

回到床上,做爱前,夏紫笑盈盈地要路涛朗诵那首在长沙时为她写的诗。这首诗歌不是路涛的原创,夏紫一直蒙在鼓里。路涛张开嘴,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白纸》。路涛用温润柔软的语气朗诵着这首诗歌,中间眼泪水止不住流出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带着哭腔勉强把诗歌背完。夏紫用手揩干路涛脸上的泪,直夸他这次朗诵诗歌是最有感情的一次。

夏紫的话像闪电击中路涛,他暗骂自己不是人,猪狗不如。他说,夏紫,你恨我么?翻身,夏紫感到体内某个地方不舒服,她说,被恨的人,是没有痛苦的,去恨的人,却是伤痕累累。我干吗要恨你!

八.潘鹤

他刚脱掉女人宝蓝色裙子,枕旁手机响了。

是个没存的手机号。那边劝他放弃宝城旧城改造项目,讲话口气比铁还硬。他坐床边接电话,女人发现,刚才还残在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说,你当我是吓大的!

女人伸出白皙的瘦手拉他裤门拉链,他拿手挡住,用眼睛示意女人停下。他盯着女人的锁骨看,性欲一截一截减退。

那边清楚他的老底,知道他是大伟、鹿鸣的幕后人。那边说,潘总,你上有老下有小,小心一点好。

他说,你这是威胁我?

那边说,看你怎么理解,做人得识时务。

他说,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的手腕。他扬手抹干净额头沁出的汗液。

那边说,潘总,你等着,我们最好见面聊聊。

然后他听到一阵忙音。点燃一根香烟,他心烦意乱抽起来,作为一个地产界重量级拳手,他不知道对手是谁,藏身何处。

女人凑过来,嗲声嗲气说,还做吗?

他说,我得赶回公司,忙点事。他伸出干燥的手掌,摸了两下女人光滑的额头。抽完一支烟,他拎起手提包,匆忙离开。

在地下停车场,他刚打开车门,身后刮起一阵风,围拢来两个人。当中一人手持利刃,顶他腰间,坚硬、冰凉。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走,我们老板想见你。

他闻到不祥的气息,胸口一阵闷痛。

他们跟他一道上了他的车。他和持刀人坐后排。另一人开车,将他的路虎越野车驾驶至郊外。他眼睛被蒙住,不知身在何处。一只有力的胖手推他下车,走走停停,他隐隐闻到一股香火气,像是走进寺庙。他猜,他们已到达目的地。

随后他被绑在一张木椅上。一个声音说,潘总,欢迎。

他鼻翼翕动,说,你们这么见不得人。

一巴掌扇他左脸上。又一声响,巴掌扇他右脸。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说,住手,我们不是野蛮人。瞬间室内安静下来。他又闻到了香火味。他说,这是哪座庙,和尚念的是什么经?

来人说,聚富会,潘总可有耳闻?

他说,去年旧城改造拆迁,两家钉子户,一户给挑断脚筋,一户砍了手掌,是你们的人干的,我倒是有耳闻。现在王副市长倒了,树倒猢狲散,聚富会长不了。

来人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说,一个不念经的和尚。你岳父都自杀了,没想到你真还活着。这块地,我来过两次,我记得你点的印度香。唐浩告诉我你活着的消息,我不信。王副市长那船人,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玩了个金蝉脱壳。

来人说,潘总是聪明人,但我不喜欢跟聪明人交朋友。手机响一声,有条短信。他盯看屏幕,“潘鹤知道得太多,不留活口”。又说,上面想你死,你想怎么个死法?

他说,大家都是求财,宝城区旧改项目,我们可以合作一起做。

来人说,你玩的花样,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一边做大伟、鹿鸣幕后人,一边又操控唐浩在我身边探听消息。说吧,想怎么死?

有人启动电锯,室内响起锯木头聒噪的声音。

他说,中央投入4万亿救市,等着看吧,楼市垮不了,有钱大家一起挣。他后背已经被热汗、冷汗浸得湿透。

电锯声瞬间停了。厅里静得恐怖。来人突然说,莫弄脏这块地,安仔,上药。他们撬开他的嘴,灌进不知多少粒药丸。他摇头摆脚挣扎,却无济于事。不久,他睡着了,似初生婴孩。他永远不知道,吞下的是安眠药。

那伙人将他抬进他名下不常住的一栋别墅。沉睡的他躺在别墅二层卧房松软的床榻,床单雪白刺眼。

九.纵火者

租屋客厅三个人围坐一桌,玩扑克牌斗地主。听口音,他们是湖南人。当中的胖子手气出奇的好,一把牌捡了三个炸弹,将另俩人炸得丢盔弃甲。

一个说,不玩了。

另一个说,没屌意思,起不到一把好牌。话毕,他起身,朝冰箱拢去。他走路两条腿一高一低,可能是儿时罹患小儿麻痹症,留下后遗症。拉开冰箱门,他摸出一罐青岛啤酒,冲桌边两人说,要不要来一罐。胖子说,来两罐。另一个说,晚上干活,少喝点。瘸子从冰箱掏出两罐,说,光头,你他妈到底喝不喝。光头像是在考虑到底是喝还是不喝,目光聚焦到泛黄的墙面,他说,来一罐。瘸子再从冰箱摸出一罐。

他们又在桌边围成一圈,这次不是玩扑克牌,而是喝啤酒。

瘸子说,要是有盘花生米,就着喝酒就好了。

胖子说,等干完这票大的,老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瘸子说,那笔钱我得留着,给我儿子治病。

他们喝着啤酒,天慢慢暗下来。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是城中村独有的味道。光头手机响起铃声,是旭日阳刚唱的《春天里》,按接听键时,他的手抖了一下。那边说,你们都准备好了?

光头说,安老板,只等您一声令下。

那边说,跟你交代过多少遍,别喊安老板,就喊我贾老板。

光头说,晓得了安老板。又纠正说,贾老板,晓得了。我们只负责放火,别墅没住人吧!

那边说,放心。

光头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那边挂电话,光头也把电话挂了。

瘸子发现光头抖手。他说,光头,你是不是怕,看你话都讲不转。

光头说,放把火,又不杀人,怕么的。

瘸子说,不怕你起身走两步,我看你骇软腿、卵都吓趴下了。

光头说,你妈逼,不讲话没人当你哑巴。

胖子目光扫了一眼瘸子,又扫了一眼光头,他说,都他妈少说两句,我们是一个团队,团队要有团队的样子。

半夜,他们潜入一栋别墅,浇了满桶汽油,点燃一把火。第二天,他们看电视新闻,才知道别墅有一个男人,是个姓潘名鹤的房地产商人,给大火烤熟了。光头骂骂咧咧说,狗日的,我们被姓安的耍了,有命案在身了。他摸手机,准备给安老板打电话,手机壳冰凉。他的手又在抖。电话没打通,那边关机。五分钟后,他又拨一次,电话仍然关机。

光头跑去洗手间屙尿,手机响起铃声。不等对方说话,光头说,贾老板,事情闹大了,死人了。

那边说,淡定。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好烂肚子里。

光头说,只怕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条人命,不是小事。

那边说,这次报酬多付你们两成。到时,你们再干一票,报酬另算。

光头说,不干了。

那边说,报酬加三成。

顿了两秒,光头说,我们兄弟几个再议一议。

他们商量时,瘸子说,反正已经下水了,我干,我儿子动手术需要大把钱。胖子说,就算干,也得先把这次的酬劳拿到手再说,一码归一码。光头说,你们同意,那就再干一票。

十.路涛和我

七月,鹏城进入绵长的雨季。

潮湿的气息令人难受。我任何事都不想干,坐椅子上发呆,任由时间流淌虚度。耳鸣、鼻塞、流涕,我想我是病了。

每年七月,我都会生一场病,感冒或者发烧,要不就是扁桃体发炎。有位耳鼻咽喉科的医生建议我做个小手术,割除扁桃体,但我没接受他的好意。我想再小的手术它也是手术。取出药箱,拧开农夫山泉矿泉水瓶盖,我吞下两片阿司匹林,踅回床榻,捂紧空调被,闷头睡觉。

门铃响。

我懒得起床开门。可门铃锲而不舍响,响一阵,铃声止住,手机又响起聒噪的声音。是顺丰公司的快递员,让我接收一份快递。

爬起床,开门取快递。是朋友寄来的请柬,朋友公司前海项目举办开工典礼,邀请我去捧场。擤了把鼻涕,我又躺回床榻,迷迷糊糊睡着了。手机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拉回到现实里。手机屏幕上是个陌生号码,那边传来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男声说,是我。

脊背一阵发凉,我说,路涛,你还活着?

路涛说,嗯,还活着。这个结果很多人不愿看到。有空的话,出来碰个面?

鼻子嗡嗡两声,算是答应了。

风雨交加,郊外夜晚的停车场空无一人。我开车提前到达约定地点,拨路涛电话,告诉他,我已抵达。

路涛说,你一个人来的?

我说,当然。

穿一身雨衣的路涛出现在我眼前。他整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雨滴在我们身前坠落,狂风携裹着雨丝呼啸而过,路灯昏黄的光洒在我俩身上。路涛说,老唐,你还是老样子。

伸手摸了两下瘸掉的左腿,我说,这腿废了,我算是回不去了。路涛说,是的,回不去了。他的语气有种宿命的味道。又说,你戒赌了么?我盯着雨雾中的黑影,沉默。三米开外长相蓬勃的大榕树在风雨中飘摇。路涛说,老唐,你应该说话,给我个解释。你干的那点事我一清二楚。

我说,路涛,我不瞒你,我也是被逼的。

路涛说,你若是念及一点兄弟情,没人逼得了你。

冷风呼啸而过。环顾四周,我说,为了家人,我不得不出卖你。

路涛说,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当然,是在过去。没想到你也会参与进来,一开始我就起疑了,敌人太多,我只好放一把火,将自己藏起来置身暗处。

我说,路涛,我对不住你。

路涛说,我查过,你去澳门赌,是潘鹤设下的局,他在澳门承包有几处VIP赌厅。

眼望黑暗中斜落的雨滴,我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回不去了。

一个黑影从雨雾中晃出来,是个戴帽子消瘦的男孩。近看,是红帽子。我记得这个古怪、面孔阴郁的男孩。路涛望着我,他说,这是我儿子。

我说,你儿子?

路涛说,夏紫生的。

我说,路涛,你到底跟我说的哪些话是真的,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路涛说,聚富会,你听说过吧?

我瞪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路涛,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我说,过去你常说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得够深的。那次在会所见到王副市长,我就该想到,你说的是一套,行的是另一套。一直以来,我以为你在努力做一个好人。

路涛说,大多数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我曾经想跳出去,又被一股力量拖拽回来。我放不下执念,佛渡有缘人,渡不了我。

男孩矮下头,目光盯着他脚上那双淋湿的纽巴伦休闲鞋。我闻到刺鼻的怪味,是近处垃圾堆散发出的气味。

我说,车祸是你安排的?

路涛沉默。

左手指向男孩,我说,煤气阀是他弄的?

路涛继续沉默不语。

我说,你跟汪琴合演了一出戏,对吧?

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狗吠,我等待着,等待对面的人给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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