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唐时代之宣城:江南奥壤,山水诗都

2016-02-03 07:53胡阿祥
安徽史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政区宣城

胡阿祥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先唐时代之宣城:江南奥壤,山水诗都

胡阿祥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摘要:唐代以前的宣城,走过了由县邑到郡治、由江南西部的行政中心到江南地区的政治腹地与经济沃壤的历程。其间几个关键节点是:楚国置爰陵邑,西汉置丹杨郡,孙吴丹杨郡迁治建业,西晋分置宣城郡,六朝时代之宣城既为近畿要地、又逐渐成长为文化名邦。以南齐谢朓为标志人物的山水诗的创作与影响,既反映了南朝时代宣城的文化特色,也使得宣城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名副其实的“山水诗都”。

关键词:宣城;先唐时代;政区;江南奥壤;谢朓;山水诗都

2011年6月5日,在台北“中央研究院”学人宿舍,笔者应余雷先生之约,为《宣城历史文化研究》创刊号(2012年第1期)写了一篇卷首短文《宣城以外看宣城》,文中指出:“山水诗城、江南奥区、算学重镇、华夏文房、中国书桌,如此等等,应该是比较视野下的宣城的符号、象征、标志吧。其实,彰显、弘扬各地的历史文化、地域特色,比较的视野是极为重要的”,云云。“算学重镇、华夏文房、中国书桌”,可以认作是唐宋以降宣城的地位所在,而“山水诗城、江南奥区”的地位,则是历经漫长的先唐时代逐渐炼成的。本文谨就唐代以前的宣城历史展开讨论,惟既往的“山水诗城”评价,已然升格成“山水诗都”, 既往的“江南奥区”定位,已然确切成“江南奥壤”。本文的目的在于,既为研究积累相对单薄的先唐宣城历史搭建一个基础平台,也期望“江南奥壤、山水诗都”能够成为今日宣城得到公认的地理象征与文化符号。

一、江南奥壤

宣城作为“江南奥壤”,本是传统的说法。唐人白居易《除范传正宣歙观察使制》:“朕以陵阳奥壤,土广人庶,其地有险,所寄非轻”*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卷660“白居易”,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7460页。;唐末杨吴沈颜《宣州重建小厅记》:“界江南,宣州实为奥区,凡厥贡之盛,厥土之饶,则古所良也”*《全唐文新编》卷868“沈颜”,第10943页。;南唐韩熙载《宣州筑新城记》:“宁国重藩,宣城奥壤。星分牛斗,地控荆吴。扼天下之咽喉,作关东之襟带。”*《全唐文新编》卷877“韩熙载”,第11028页。这里的陵阳、宣州、宁国、宣城,指的都是今天的宣城。何谓“奥壤”?简而言之就是腹地、沃壤,地理意义上的腹地,经济意义上的沃壤。

如所周之,迄乎唐代,宣州(治宣城县,今安徽省宣城市)以政治地位显耀、经济繁荣、文化昌盛、人口众多,已位居江南五大中心城市(润、越、宣、苏、杭)之一*张剑光:《唐五代江南工商业布局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77—380页。按“润”为今镇江市,“越”为今绍兴市。,的确可称为江南之地理腹地与经济沃壤。以下主要分析宣城作为江南腹地、江南沃壤的形成过程与具体内涵。

(一)县邑郡治

在先唐时代也就是唐代以前先秦秦汉六朝近千年的时间里,宣城的地位走过了由县邑到郡治、由江南中心到江南奥壤的历程。

1.县邑:贸易城市

宣城作为县邑,按照谭其骧师的考证*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1962年;《再论鄂君启节地理答黄盛璋同志》,《中华文史论丛》第5辑,1963年。,最早的记载见于公元前323年所制、1957年安徽寿县出土的“鄂君启节”。鄂君启节是战国楚怀王颁发给鄂君启、从事水陆两路货运的免税通行证。依据鄂君启节的记载,当时的宣城隶属楚国,称为“爰陵”,应该是个邑,楚国称县为邑;爰陵驻扎有税务官员,而且可以接纳150艘船组成的贸易船队,所以还是座不小的贸易城市。宣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从西汉的宛陵县开始的。

宛陵县置于何时,缺乏文献记载,如果姑且算作公元前121年宣城设郡、并以宛陵县为治所,那么谭师的这个考证,就把宣城城市的历史向前推进了大约200年,而且确认了宣城在公元前300多年时,就是一座不小的贸易城市。

宣城城市的历史开始于战国时代的爰陵,已经无疑,而追根溯源,爰陵也就值得予以特别的关注。又宣城设县的明确记载是西汉设宛陵县,而长久以来宛陵都是宣城的雅称,比如元朝汪泽民、张师愚所编《宛陵群英集》,明朝梅鼎祚所编《宛雅》,即为宣城的诗集。缘此,笔者在这里围绕爰陵与宛陵,提出一些可能比较大胆的观点,以求教于宣城的文史专家。

首先,“爰陵”是个典型的楚语地名。至今在安徽的江淮之间,还遗留着许多楚语地名,比如把村庄称为“郢”,合肥就有王大郢、舒大郢、春树郢,而“郢”本是楚人都邑的泛称;至于把水边的陆地尤其是高地称为“陵”,也是楚语地名的特征*参见殷延海:《安徽地名的文化分区和历史层次》,载马永立主编、胡阿祥副主编:《地名学新探》,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7—244页。,比如战国楚威王时,把今南京的钟山称为金陵,又在今南京置有金陵邑。那么“爰陵”的“爰”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尔雅·释训》的解释,“爰爰,缓也”*《尔雅》,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十三经注疏》本,第2589页。,可能有水流宽缓或者山坡平缓的意思。

其次,西汉改爰陵为宛陵,而直到隋开皇九年(589年),才又改宛陵为宣城,同时罢废故址在今南陵县东弋江镇、汉代设置的宣城县。也就是说,宛陵作为宣城的旧称,存在了700多年。有意思的是,宛陵其实应该读作yuān陵。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宛,屈草自覆也”,清人段玉裁注:“於阮切。”*(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41页。“於”的声母加“阮”的韵母,就是“於阮切”,而“宛”切出来的读音是y+uān*同理,如《史记》中记载的西域国家“大宛”,正确的读法是大yuān,而非大wǎn。。以此,西汉改“爰陵”为“宛陵”,实是改字而不改音。至于“宛”的意思,《说文解字》解释为“屈草自覆”,就是形容草茎弯曲、自相覆盖、郁郁葱葱,这反映了当时宣城一带比较良好的自然环境。

2.丹杨郡治:江南中心

宣城由县邑到郡治,是在西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该年,以宛陵为治所,设置了丹阳郡。这又是宣城发展史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其重要性起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从此以后直到今天,宣城基本都是管县的政区,而这个地位是公元前121年设丹阳郡时确立的。

其次,从公元前121年到公元220年,历时340多年,宣城是江南西部的行政中心。为什么这么说呢?汉代的郡是国家一级行政区,以宣城为中心的丹阳郡,下辖十几个县,管辖范围大致包括了今皖南、苏南西部、浙江西北一带。这直接说明了宣城是汉代江南西部的行政中心,与江南东部的行政中心、会稽郡治所吴县(今苏州市),可谓东西并立。

行文至此,又有两个相关问题需要说明,一是丹阳郡的本来写法,二是丹阳郡的设置时间。

关于丹阳郡的写法,现在普遍写成“丹阳郡”,但汉唐时代历史文献中的写法则比较混乱,有“丹扬”、“丹杨”、“丹阳”三种写法,分别从手、从木、从邑。从考古资料看,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丹杨”,如1984年马鞍山朱然墓出土的名刺,墨书“丹杨朱然再拜 问起居”*丁邦钧:《安徽马鞍山东吴朱然墓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3期。。朱然为汉末三国人。另外一条重要证据是,唐人所修《晋书·地理志》中,写作丹杨郡、丹杨县,并且专门解释“丹杨山多赤柳”*《晋书》卷15《地理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59—460页。,即“丹杨”这个地名是因赤柳得名的。如此,汉代的宣城,郡称“丹杨”,意为山上多柳树,县名“宛陵”,意为覆草葱郁的水边的陆地或高地,可见当时的宣城,确是一个自然环境优美的地方。

关于丹阳郡的设置时间,传统观点依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认作西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而据周振鹤的考证,宣城置丹阳郡的时间还要早12年,即在西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38页。。周先生的这种新说,已为一些权威工具书采用*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页。。

3.宣城郡治:江南奥壤

宣城地位转变的第三步,是由江南中心而为江南奥壤。其中的关键,一是东汉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孙权将丹阳郡治迁到了建业(今南京),二是西晋太康元年(280年)分丹阳郡置宣城郡,治所仍在宛陵。这两件事也具有一定的标志意义:

首先,宣城郡名开始出现。宣城郡的设置时间,一般依据唐修《晋书·地理志》的记载,认为是281年,其实据梁朝沈约所修《宋书·州郡志》,应该是280年*《宋书》卷35《州郡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34页。。280年3月,西晋灭孙吴,灭吴伊始,为了打压孙吴故都建业,不仅改名秣陵,而且同时分出丹阳郡西部设置了宣城郡。宣城的“宣”的含义,宣城方面的学者认为,“宣”即“显”,“名扬江南”的意思*石巍:《江左泱泱古郡府》,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笔者感觉有些勉强。而《汉书地理志详释》的解释似乎更有些道理:“宣,同援,水形,象人一手据地,有所援也”*(清)吕吴调阳:《汉书地理志详释》卷3,中华书局1955年《二十五史补编》本,第1214页。。因为皖南的不少县如歙县、黟县也是以地理特征命名的,而且“宣”有疏导、疏通的意思,汉代的宣城县即在今南陵县弋江镇,也就是在青弋江的边上。

其次,孙权把丹阳郡治从宣城迁走,西晋在宣城建立新的宣城郡,形象地说明了宣城地位变迁的一大特点。即当南北分裂时,在江南地区,因为南京地位上升,基本都是首都,所以宣城地位相对下降;而当国家统一时,成也“金陵王气”,败也“金陵王气”的南京,总是受到打压乃至毁灭*参见胡阿祥:《南京历史文化概说及其研究回顾(上)》,《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于是宣城的地位又相对上升。即以两汉六朝隋唐时期来说,两汉、西晋、隋唐是统一时代,两汉的宣城管辖着南京,西晋的宣城与南京的地位不相上下,隋唐的宣城地位又要高过南京;而在六朝也就是孙吴、东晋、宋、齐、梁、陈的分裂时代,南京作为首都,地位当然远远高过宣城,而且大多数时候,设在南京的扬州管辖着宣城,少数时候如齐朝、陈朝,宣城郡归属治所设在当涂的南豫州管辖,换言之,宣城成了六朝时代的政治中心南京与沿江重镇当涂的腹地。这对宣城来说,其实正是发展的机会,六朝宣城也因此逐渐发展成为政治上的“近畿要地”、经济上的江南沃壤乃至文化上的宇内名邦。

(二)近畿要地

六朝时代,南京与宣城的关系可谓密切:南京是首都,宣城是近畿要地,这仿佛今天的北京与天津;南京是扬州治所,宣城大多数时候是扬州辖郡,这仿佛今天的合肥与宣城;南京是丹阳郡治,宣城郡与丹阳郡是扬州治下距离最近的两个郡,又仿佛今天的南京与镇江。

更加重要的是,南京北据长江,宣城南靠群山,南京与宣城这样相互配合的区位特点,使得在分裂动荡的六朝时代,尤其是东晋南朝时代,宣城成为首都南京的腹地、江南平原的沃壤。每当北方战乱,大批不愿接受异族统治的黄河流域以及江淮之间的官民迁徙江南。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北阻长江的江南,是中原汉族农耕文化的避难所,而江南平原汉族农耕文化再次的避难所,又在山水环护的西边的皖南与东边的浙东,皖南的门户是平原与山区结合部位的宣城,浙东的腹地是相对闭塞的绍兴。换言之,南京、宣城、绍兴三地,在东晋南朝与十六国北朝的胡汉对峙时代,对于中原汉族正统文化的保存、传承、发扬与光大,都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正是因为这样的区位特点,促成了六朝时代的宣城在民族面貌、人口迁移、经济开发、风俗转型等等方面的迅速变化,从而为唐代宣城“其土乐,其民安,其俗阜”,成为“舟车繁会之乡,风俗和柔之境”*(宋)祝穆撰、祝洙增订:《方舆胜览》卷15《江东路·宁国府》,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71—272页。,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以言民族面貌,最富绩效者是孙吴的融越为汉。按山越是居住在南方山地的越人,“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猿狖之腾木也。时观闲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三国志》卷64《吴书·诸葛恪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31页。两汉时,宣城一带的山越势力很大。如据《三国志》的记载,东汉末年,“(孙)策讨六县山贼,(孙)权住宣城,使士自卫,不能千人,意尚忽略,不治围落,而山贼数千人卒至。权始得上马,而贼锋刃已交于左右,或斫中马鞍,众莫能自定。惟泰奋激,投身卫权,胆气倍人,左右由泰并能就战。贼既解散,身被十二创,良久乃苏。是日无泰,权几危殆。”*《三国志》卷55《吴书·周泰传》,第1287—1288页。而经过40多年的征剿与围困,宣城境内的山越终于被弭平,并逐渐融入到汉人之中,宣城的民族面貌因此得以改观。在这个过程中,贡献最大者当为诸葛恪,其“分内诸将,罗兵幽阻,但缮藩篱,不与交锋,候其谷稼将熟,辄纵兵芟刈,使无遗种。旧谷既尽,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无所入,于是山民饥穷,渐出降首。”*《三国志》卷64《吴书·诸葛恪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31页。这些“渐出降首”的山越,又被“强者为兵,羸者补户”*《三国志》卷58《吴书·陆逊传》,第1344页。,这既增强了孙吴军队的战斗力,也补充了农业生产的劳动力。

以言人口迁移,最称显著者是东晋南朝的化南为北。西晋后期,“八王之乱”引起“五胡乱华”,洛阳、长安沦陷,而司马睿、王导在建康(今南京)重建晋朝,史称“东晋”,于是大批的北方官民渡过淮河、渡过长江来到南方。东晋南朝政府为了安置这些北方迁来人口,多设侨州郡县。今天宣城大市范围内,有侨在宣城的南豫州(原治今河南淮阳),侨在广德的陈留郡(原治今河南开封),侨在宣城北部的逡遒(原治今安徽肥东)。至于进入宣城大市范围内的北方移民,还有许多的河南、安徽江北、江苏江北以及山西、山东的移民。又据宋元明清一些方志、宗谱的记载,北方的杨、刘、查、程、鲍、黄、谢、詹、胡、郑、余诸姓,在东晋南朝时代迁居皖南,其中应该有不少就分布在今宣城境内。从低估计,到了南朝后期,宣城大市范围内的北方移民及其后裔的人数,应在10万左右*参见胡阿祥:《东晋南朝侨流人口的输出与输入——分别以今山西省域与今安徽省域为例》,《文史》2008年第1辑。。如果说,孙吴的贡献是使宣城从山越之地变成汉人之地,那么东晋南朝的贡献,就是使宣城从南方汉人之地变成北方汉人之地。

以言经济开发与风俗转型,最为明显的时代是在南朝。先秦秦汉时代,宣城是以原始农业、渔猎采集、自然经济为主的,“饭稻羹鱼”。经过孙吴尤其是东晋南朝大量北方人口的迁入,不仅直接促进了宣城人口的增长,建立了大量新的聚落,而且给当地提供了劳动力,带来了北方先进的生产技术,宣城的经济因此迅速发展了起来。南朝齐谢朓的《宣城郡内登望诗》:“溪流春谷泉”,“桑柘起寒烟”*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3“谢朓”,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32页。,可见其时宣城郡一带已是流水潺湲,农桑一片。又在先秦秦汉时代,宣城的越族“椎髻鸟语”、“俗不好学”*《后汉书》卷38《度尚传》、卷21《李忠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6、756页。。经过孙吴尤其是东晋南朝大量北方人口的迁入,不仅使得宣城的语言、风俗、信仰、饮食等等方面更加丰富多样、多方融汇,宣城的文化也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三)群贤络绎

六朝时代,宣城的文化获得了长足的进步,这除了一般的内因以外,还有着多方面外部因素的影响:一是宣城作为近畿要地,距离首都南京很近,首都的文化辐射作用自然明显;二是六朝政局不稳,不仅改朝换代频繁,而且政治斗争、相互倾轧严重,于是不少皇亲国戚、贵族名士、文臣武将主动要求外放到宣城,以求避祸,至于因为公务到访宣城的各级官员,更属常态;三是宣城山川秀美,适合游历与寓居,切合了六朝尤其是南朝游山玩水的社会风气。总之,各路人物因为各种原因而络绎不绝地来到宣城,他们或者政治地位高,或者文化修养深,或者社会影响大,于是宣城的文化地位得以大幅度地提升。

即以六朝时代到宣城担任太守或者内史的人物来说,就可见一斑。依据嘉庆《宁国府志·职官表》的记载,孙吴时代,在丹阳郡迁治建业之前,担任太守者,有孙坚吴夫人的弟弟吴景,有皇族孙翊、孙瑜,有大将徐琨、吕范。东晋南朝时代,宣城太守、内史可考者有50多位,其中皇族成员即河内司马氏、彭城刘氏、兰陵萧氏、吴兴陈氏就有15位,尤其是兰陵萧氏,竟然占了8位;又东晋南朝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大家族,琅琊王氏出任宣城地方长官9位,陈郡谢氏2位。这样的数据,客观说明了宣城政治地位与文化地位的重要。其他出任宣城地方长官的东晋南朝著名家族,还有颍川庾氏、钟氏,谯国桓氏、夏侯氏,太原王氏,吴兴沈氏,荥阳毛氏,陈郡袁氏,琅琊诸葛氏,泰山羊氏等等,他们大多是东晋南朝排名前30位的望族*参见胡阿祥:《中古时期郡望郡姓地理分布考论》,《历史地理》第1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进一步分析六朝时代宣城地方长官的身份与作为,还能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东汉末年孙吴任命的宣城地方长官,带有明显的军事色彩,这与征剿山越的重大使命有关;东晋宣城地方长官多为具有军事才能的贵族,这与东晋门阀政治、贵族领兵的特点以及宣城位居上下游之间的重要军事地位有关;至于南朝的宣城地方长官,兴趣基本在游山玩水、吟诗作文,这既是由南朝回归粗鲁寒门、军人武将出身的皇权政治,世家大族已经失势而且被打压的大环境决定的,也与当时“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卷75《刘惔传》,第1992页。的社会风气有关。宣城地方长官又多为贵族子弟,于是在宣城古代的地方志书中,南朝时代除了泰山羊玄保、东海何远两位有些具体的政绩外,其余的所谓“名宦”,都是一些文化名人,最有名的三位,就是写《后汉书》的顺阳范晔,写山水诗的陈郡谢朓,以及留下“梦笔生花”、“江郎才尽”成语的济阳江淹,其中尤以谢朓对宣城的影响最大。

论谢朓的出身,属于东晋南朝排名第二位的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谢氏。谢氏既以庄老心态、名士家风、描山摹水而被誉为华丽家族,其代表人物风流宰相谢安又曾率领着谢氏子弟建立了不世功勋。论谢朓的身份,其岳父是军人出身的齐朝开国元勋王敬则,齐朝23年(479—502年),换了7个皇帝,政局险恶可想而知,而谢朓(464—499年)主要就生活在齐朝。论其性格,谢朓“常恐鹰隼击”*《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3“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第1426页。,胆小怕事、感情脆弱、不善言辞,也不善与人交往。而论其才华,谢朓诗文清丽,擅长草书隶书,还是开拓唐代律诗先路的“永明体”诗歌重要成员之一,可谓声望极高,以至清人沈德潜以为:“齐人寥寥,谢玄晖独有一代。”*(清)沈德潜撰、王宏林笺注:《说诗晬语笺注》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页。然则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使得谢朓在政治方面无所作为,比如《嘉庆重修一统志》虽然把谢朓列入宁国府“名宦”,却只有一句话:“明帝时为宣城太守”*《嘉庆重修一统志》卷116《宁国府·名宦》,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四部丛刊续编》本,第5046页。,并无任何具体事迹;也使得谢朓在人品上的评价不仅不高,而且低下。比如其岳父王敬则有谋反之心,谢朓为了避祸,竟向朝廷告密,结果王敬则被杀,他也从此不敢与“常怀刀欲报”的妻子见面;谢朓的死,也是因为告密,权臣萧遥光、江祏拉拢谢朓参与废萧宝卷、立萧遥光的政变,谢朓却请人密告萧宝卷,没想到那人密报给了谋主萧遥光、江祏,于是谢朓被下大狱,36岁就死于非命*《南齐书》卷47《谢朓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27页。。要之,谢朓就是这样一位人品不高、做官行政少有作为、诗文书法卓有成就的名家子。嘉庆《宁国府志》是这样描述谢朓的:

谢朓,字玄晖,阳夏人。少好学,诗文清丽。齐明帝时,以中书郎,出为宣城太守。每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亦治。尝言:“烟霞泉石惟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及领宣城,境中多佳山水,双旌五马,游历殆遍……至今称谢宣城。祠祀*嘉庆《宁国府志》卷5《职官表·名宦》,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542页。。

以上记载,说明了几个事实:谢朓是宦游宣城、而且游历殆遍的第一人;谢朓不仅游历,而且吟咏,留下了诸多清丽的诗文;谢朓得名“谢宣城”,而且受到了宣城历代官民的建祠祭祀。

总之,宣城因为范晔、谢朓、江淹这类文化名人的络绎不绝,成为六朝尤其是南朝的文化名邦;进一步说,宣城更因为谢朓及其诗歌,而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传之不朽的盛名,即下节要讨论的另一个话题:山水诗都。

二、山水诗都

现在自称“山水诗都”的城市是马鞍山,马鞍山山明水秀,又是诗仙李白的钟情与终老之地,以“山水诗都”作为城市名片没有问题。但马鞍山市的历史很短,是1956年才成立的新市,而李白游历的当涂、采石矶,终老的青山,在唐朝时本属宣州管辖;另外,马鞍山市所谓的“山水诗都”,乃是“山水+诗都”,而这里要讨论的宣城之为“山水诗都”,则是“山水诗+都”,如此,这两个“山水诗都”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宣城被称为“山水诗都”的理由如下:

(一)时空吻合

山水诗出现于晋宋之间,而成熟于南朝的宣城,所以宣城作为“山水诗都”,在时间与空间两方面都是吻合的。

王国维曾经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诗歌也是这样,“凡一代有一代之诗歌”,比如先秦的《诗经》、楚辞,汉代的乐府,魏晋的咏怀诗,两晋的玄言诗。具体说到山水诗,《文心雕龙》:“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梁)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2《明诗第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页。也就是说,山水诗是对玄言诗的革命。玄言诗是以诗的形式宣讲庄老玄理,抽象玄奥,缺乏诗情画意。如孙绰《赠温峤》:“大朴无像,钻之者鲜。玄风虽存,微言靡演。邈矣哲人,测深钩缅。谁谓道辽,得之无远。”*《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13“孙绰”,第897页。而取代玄言诗的山水诗,清新优美,明白晓畅,是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是人对自然的深情投注。

山水诗早期的代表人物,是前后辉映、族伯与族侄关系的谢灵运与谢朓。晋宋之间的谢灵运(385—433年),游走吟咏在浙东的山水之间,使得山水诗独立成派,所以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的鼻祖。南朝宋齐之间的谢朓在宣城的创作,使得山水诗走向成熟,后世公认他是整个南朝最有成就、最为杰出的山水诗家。清人叶燮甚至认为:“六朝诗家,惟陶潜、谢灵运、谢朓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清)叶燮:《原诗·外篇》,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页。

(二)作品典型

山水诗是以表现山水之美、抒发观赏山水时的心境与感受为主题的诗。比较谢灵运与谢朓的作品,谢灵运的山水诗一般是三段式结构,即叙事—写景—谈玄,其中谈玄一段,是由观赏山水而悟出的人生哲理,几乎全是老庄的玄理,如《登池上楼》,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后,就是一条玄言的尾巴:“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2“谢灵运”,第1161页。这些诗句不仅难以理解,而且缺乏形象,淡乎寡味。所以人们常说,谢灵运的山水诗是“带玄言的山水诗”,这样的山水诗往往“有句无篇”,就是有极好的写景的句子,但缺乏情景交融的整体*参见萧华荣:《华丽家族——两晋南朝陈郡谢氏传奇》,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35—241页。。

谢朓的山水诗摆脱了玄学的影响,已全部围绕山水与心情写就,使山水诗走向成熟。比如谢朓在出任宣城太守路上所写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3“谢朓”,第1429页。,描写出任宣城太守,既有俸禄可拿,值得欢喜,又有山水可玩,意趣无穷,从此远离喧嚣的尘俗,投入令人赏心悦目的山水,“赏心于此遇”,遇见的就是宣城。谢朓的山水诗风格清丽协调,境界圆融流美,难怪齐梁文人领袖沈约赞赏:“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南齐书》卷47《谢朓传》,第826页。宣城是谢朓山水诗的重要源泉。谢朓存世的诗大约140多首,其中近50首山水诗,大多是他任宣城太守时或者在往返途中所作的。

说起山水诗,人们总要举例,而所举的例子,总离不开谢朓在宣城创作的山水诗,所以宣城作为“山水诗都”,贡献出来的作品最为典型。

(三)影响深远

山水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绵延了上千年,而说起声名最为显著、影响最为深远的人物与作品,还是谢朓及其宣城山水诗,所以立足中国文学史,宣城也堪称“山水诗都”。

唐诗中的山水诗,影响最为深远者,仍然是谢朓。明人胡应麟指出:“唐人鲜为康乐者,五言短古多法宣城”*(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4《唐》,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79页。,“康乐”指谢灵运,“宣城”指谢朓。胡应麟还具体举例道:“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初唐也。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盛唐也。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中唐也。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晚唐也。俱谢玄晖诗也。”*(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2《六朝》,第150页。胡氏所举诗句,竟然全部出自谢朓的山水诗,这不能说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客观事实的反映。又比如宋人严羽指出:“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宋)严羽:《沧浪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5页。,清人吴淇更说:谢朓诗“专精于写景,而情与事寓焉……故唐人每摘其句以为诗题云”,“遂以开唐人一代之先”*(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15,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406页。。由此可知,有唐一代的诗人,在写作技巧、格律运用、描述对象等等方面,都颇多受益于谢朓。

即以谢朓对于李白的影响为例,就可谓深刻。如清人王士禛《论诗绝句》所言:“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赵伯陶选注:《王士禛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页。李白不仅缅怀谢朓,如“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180“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845页。,而且化用谢朓的诗句,如“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全唐诗(增订本)》卷167“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第1730页。。而且不仅生前长忆谢朓,如“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全唐诗(增订本)》卷166“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第1722页。,而且遗言葬在谢朓曾经建有别墅的宣州谢公山,也就是今天的马鞍山市当涂青山,于是太白诗魂与玄晖故迹,得以相映成趣,马鞍山这座“山水诗都”,竟然也离不开谢朓。

(四)敬亭诗山

宣城作为“山水诗都”,不仅因为谢朓的山水诗极言宣城之美,还因为宣城拥有一座独一无二的“江南诗山”——敬亭山。敬亭山好像一块磁铁,把谢朓、李白以及古往今来的许多山水诗人吸附在了一起,因此,不仅敬亭山成为闻名遐迩的“江南诗山”,敬亭山水诗也成了中国山水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是“山水诗都”宣城山水的魅力。

敬亭山原名昭亭山,因为避西晋追封的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之名讳而改名。说起敬亭山,最为世人熟知者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其实,最早使敬亭山成名者,还是谢朓的《游敬亭山》:

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讬,灵异俱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缘源殊未极,归径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睽*《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3“谢朓”,第1424—1425页。。

这首诗写出了敬亭山高与幽的特点,技法娴熟,唐人刘禹锡评说:“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名声齐五岳”*(唐)刘禹锡:《刘禹锡集》卷26《乐府上·九华山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47页。。至于后世文人吟咏敬亭山的诗歌,意境也大多与谢朓诗相同或相近。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也是如此,“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全唐诗(增订本)》卷182“李白”,第1864页。,因为“高”,才有“云”,因为有“云”,才显出“高”的缥缈空灵。而据不完全统计,谢朓以后至清朝,吟咏敬亭山的诗歌,今天可以见到的,就达到了600多首。

(五)文化符号

相对于宣城城边的敬亭山,宣城城中最著名的人文景观是谢朓楼。其是唐初宣城士民为了怀念谢朓,在谢朓理事起居的高斋旧址建立的,存在了一千多年,历代登楼观赏者络绎不绝,赋诗题咏者难以计数。谢朓楼与宣城的关系,正如李白在《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诗中所描绘的,登楼而望,“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全唐诗(增订本)》卷180“李白”,第1845页。1937年,谢朓楼被日军飞机炸毁。现在重建的谢朓楼,仍然雄踞闹市中心。谢朓楼对于宣城的符号意义,大概就相当于武汉的黄鹤楼、南京的阅江楼、山西永济的鹳雀楼、湖南岳阳的岳阳楼吧。不同的是,上面这些名楼都是因为诗文而出名的*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宋濂、朱元璋的《阅江楼记》,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进而言之,文学艺术作品对于地名的描述,往往相当程度上扩大了地名的知名度,如张继的《枫桥夜泊》之于寒山寺,刘禹锡的《乌衣巷》之于乌衣巷,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之于龙眠山,《水浒传》之于水泊梁山,《三国演义》之于赤壁,等等,都是如此。,唯有宣城的谢朓楼,是直接以人为名*据嘉庆《宁国府志》卷12《舆地志·古迹》(第1021页)“高斋”条,“又名北楼,又名谢公楼,又名叠嶂楼,又名北望楼……谢朓守宣城时,建斋以居,以其丽陵阳之麓,故谓之高斋……后人于其地创北楼……后人亦称谢公楼。咸通中,刺史独孤霖改名叠嶂……国朝郡守许廷试重建,又复北楼之名。”近代以来,则习称谢朓楼。。

谢朓楼以人为名的特殊现象,彰显了谢朓对于宣城的特殊意义。谢朓的官职并不止于宣城太守,而且担任宣城太守只有短短的一年多时间(495年初夏到496年暮秋),后人仍然习称其为“谢宣城”,原因诚如南宋洪伋《谢宣城诗集·跋》所云:“谢公诗名重天下,在宣城所赋为多,故杜少陵以谢宣城称之。”*(齐)谢朓撰、陈冠球编注:《谢宣城全集》附录“谢朓诗文序跋”,大连出版社1998年版,第360页。陆游也称:“宣之为郡,自晋唐至本朝,地望常重。来为守者不知几人,而风流吟咏,谢宣城实为之冠。”*(宋)陆游:《陆游集》第5册《渭南文集》卷15《宣城李虞部诗序》,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113页。《四库全书总目》亦云:“其官实不止于宣城太守,然诗家皆称谢宣城,殆以北楼吟咏为世盛传耶。”*《四库全书总目》卷148《集部》“谢宣城集”,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74页。换言之,谢朓习称“谢宣城”的缘故,在于谢朓在宣城太守任上,创作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在于宣城的山水已经与谢朓的山水诗连在了一起,宣城最早就是因为谢朓的妙笔华章而名扬天下的;在于宣城的许多名胜古迹,化用了谢朓的诗句,如“合沓与云齐”与云齐阁,“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与绮霞阁、澄江亭;在于宣城竟然有了“谢朓城”、“谢公城”、“小谢城”等等的别称。再换言之,宣城官民祭祀谢朓、中国文学纪念谢朓,不是根据谢朓的权势与人品。人们祭祀谢朓、纪念谢朓,是因为谢朓的文学,是因为谢朓的山水诗与诗中的宣城山水,已经同归不朽。

宣城城中有山水诗家谢朓楼,宣城城边又有江南诗山敬亭山。我们可以说,已经辞世1500余年的谢朓,已经辞世1200多年的李白,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他们仍然是“活”在今天宣城的文化符号。宣城的山水,因为谢朓、李白等等名家的山水诗篇,鲜活灵动了起来,所以宣城作为“山水诗都”,真是名副其实!

赘语

总结上文,“江南奥壤”显示了先唐时代的宣城作为江南腹地的政治地位、作为江南沃壤的经济实力,“山水诗都”则反映了先唐时代宣城的文化特色。回到现实中来,围绕着宣城历史文化的继承、弘扬与创新,笔者也欲借此机会,再提三点“书生之见”:

第一,在中国这样的诗歌国度,敢称“山水诗都”是需要有底气与实力的。而依据上文的讨论,宣城称为“山水诗都”可谓名副其实。笔者以为,今天的宣城,如果能够做好“山水诗都”这篇文章,那无疑是提升城市文化品位、丰富山水旅游内容的很好着力点。就城市景观与自然风景而言,宣城并无特别的优势,然而,宣城的城、宣城的山、宣城的水与对话自然、天人合一的山水诗的独特联系,却是许多城市、许多山水所不具备的。就以笔者生活的南京的山水为例,紫金山、玄武湖作为自然的山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人们看重的是紫金山的历史与建筑,品味的是玄武湖的文学与风水。同样,“山水诗都”也是宣城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而我独特、人独特而我唯一的文化符号,值得大力宣传、广泛弘扬。

第二,如果宣城把谢朓的历史文化资源放大、延伸,倡导甚至推出“中国第一华丽家族陈郡谢氏之旅”,那也是极有意思的。陈郡谢氏的影响至今不歇,2008年谢晋导演、2015年谢铁骊导演去世,都有多家媒体采访笔者,询问谢晋、谢铁骊、谢霆锋、谢安是不是一脉相传。“陈郡谢氏之旅”这条旅游路线,可以包括中古谢氏起源地河南太康,谢氏崛起江南的发祥地江西南昌,谢氏家族聚居地南京乌衣巷,谢氏置产兴业地浙江绍兴,谢氏编练北府兵的江苏扬州,谢安前后两次隐居东山的浙江上虞、南京江宁,谢氏建立不世功勋的淝水之战故地安徽淮南八公山,“大谢”谢灵运、“小谢”谢朓开创山水文学的浙江温州、上虞,江西临川,安徽宣城,等等。通过这条“谢氏之旅”的踏访,能够让今天的人们明白何谓贵族作派、名士家风、言传身教、庄老心态、雅道相传、芝兰玉树、风流逍遥,能够让今天的人们理解如何审时度势、出入进退、建功立业、隐遁山水、融入自然。这些,对于浮躁的当今社会,应该是有意义的。

第三,与陈郡谢氏有关的上述这些地方之间,学者与政府层面,可以考虑建立起多方面的联系。这方面的成功例子,是笔者相对熟悉的韩愈。中唐的韩愈,既是伟大的文学家、杰出的政治家和卓越的教育家,儒学传承的孔、孟、董仲舒、韩愈、朱熹系统,又显示了韩愈在中国正统思想史上崇高的地位。而按照现代史家的定位,陈寅恪称道韩愈为“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之人物”*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6页。,何兹全赞誉韩愈为中国文艺复兴第一人*参见胡阿祥:《韩愈,中国文艺复兴第一人——读何兹全先生〈中国文化六讲〉笔记》,《中国孟州韩愈文化论坛文选》,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8—13页。。如此显赫的历史人物韩愈,当然值得予以特别的关注。比如韩愈故里河南孟州,韩愈贬官的广东潮州与阳山,都非常重视韩愈的研究以及相关资源的开发、利用与弘扬,也都取得了明显的社会效应。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韩愈研究会自从1992年成立以来,以上三地轮流坐庄,召开国际会议、高层论坛,于是,这些地方不仅学术研究氛围更加浓厚、学术联系更加广泛、旅游形象更加鲜明,地方政府之间也建立起了常规的交流互访友好关系。也就是说,因为韩愈,汇聚了国内外的一大批学人,密切了三地政府间的文化交流。及至2013年,韩愈曾经担任过刺史的袁州(江西宜春),也加入了这支韩愈研究与应用的队伍。2015年10月,又在韩愈的成长地*韩愈15岁至19岁以及23岁时,是在宣城度过的。宣城召开了“韩愈国际学术研讨会”,建设了“韩愈文化园”,“韩愈纪念馆”开馆,于是围绕韩愈的研究与应用,形成了“五朵金花”的繁荣局面。这样的成功经验,是完全可以复制到陈郡谢氏的研究与开发利用上的。

附记:2015年6月28日,笔者在宣城红星礼堂作“当代名家品宣城”之“六朝宣城:江南奥壤,山水诗都”讲座。本文依据该次讲座的文稿整理而成。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江南地域文化的历史演进”(10&ZD069)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郝红暖

Xuancheng in Periods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Fertile Land of Jiangnan, Capital of Landscape Poems

HU A-xiang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In periods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the institutional status of Xuancheng has experienced a process from district hub to prefecture capital and from administrative center of western Jiangnan to political hinterland and economic fertile land of the whole Jiangnan area. Several key points of the developing process were included the settlement of Yuanling district by the Chu Kingdom, the establishment of Danyang prefecture during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the movement of Danyang prefecture capital from Xuancheng to Jianye during the Wu period, the re-construction of Xuancheng prefecture from the separation of former Danyang during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Xuancheng as a significant place that was close to the capital and renowned for its splendid culture in the Six Dynasties. Xuancheng became the capital of landscape poems, a literature genre that is well-known for Xie Tiao’s master pieces and has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Xuancheng; the period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administrative districts; hinterland and fertile land of Jiangnan area; Xie Tiao; capital of landscape poems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3-0130-08

作者简介:胡阿祥(1963-),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六朝博物馆馆长。

·江淮流域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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