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货车追赶上他

2016-02-23 13:02周芳
鸭绿江 2016年2期
关键词:校长老师

我们为什么要欺负余老头呢

烘炉里烤着蚕豆,香喷喷的。余四娃手持筷子稳稳地夹住它,快速丢进抽屉。周大毛也身手敏捷地取出烘炉里的三颗蚕豆。

不知道是谁提出的比赛,但这不重要。在余老师课堂上,任何比赛都有可能发生。折飞机,画画,打弹珠。比赛五花八门。到了冬天,主要是烤蚕豆比赛。不被余老师发现的前提下,比一比谁烤得多。

现在的孩子们,冬天上学时用暖手宝之类的取暖器。三十年前,我们只能带着自制的烘炉上学。一个陶瓷炉子,里面装着快烧尽的木炭,暖暖的。除了暖手脚外,也用来烤蚕豆,烤红薯。

满教室都是蚕豆的香味。周大毛他们有十几口袋的蚕豆备烤。余老师转身写v=s÷t,余老师低头捡粉笔,余老师抬头抹眼镜片,蚕豆出炉了。我则在一旁督战:快点,快,余老头来了。

我们应该叫他余老师,可背后,我们偷偷地叫他余老头。村里很多人都在背后叫他余老头。他不到四十岁,却没有一个农村壮汉的生猛气。说话走路都要比别人慢半拍,温吞水一样。说好听一点,是书生气,说难听一点,是个衰老头。迂腐啊,迂腐。村里人提起余老师就摇头,可是我、周大毛、余四娃,我们一群人最喜欢“余老头”。

我们讨厌班主任周老师。他脑袋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那次,我刚扭过头准备和后排的余四娃说话,忽听得一声大喝:周芳。我浑身一颤,半边身子僵硬,不敢动弹。他不是在板书吗,怎么会长后眼睛?“站起来。”周老师的声音运行在F大调上。我坚定不动。我不能动,我的身份我的脸面都决定我不能动。“你,给我站起来。”声音撕裂成坚硬的两截,穿过屋顶,在教室里炸开。周芳被炸木了,站起来,成全他大义灭亲。班主任周老师灭了他女儿周芳。至此,谁还敢在他眼皮底下犯事!每日的快乐,只能寄希望于余老头。

我们炸豌豆,打弹珠,挪换座位,蹿出教室。“你们啦,你们。”余老师扶着眼镜架,长叹。罚站,告家长,打手心,抄课文一百遍,一切软暴力硬暴力就摆在余老师面前,他却不使用。

哎,我们为什么要欺负余老头呢?

美术课上,他面带微笑,坐在讲桌前当模特,我们将他画得奇形怪状,面目全非。每一个怪物像,他都评一个优。他说,你们有想象力,能将我想象成不同的形貌,好,好。

音乐课上,不管我们如何鬼哭狼嚎,他坚定地站在五线谱前,食指和中指做出剑指状,放到肚脐下,用力发出“喝”。他说这叫丹田发声。我们一个个做剑指状,“喝,喝,喝”,一群的牛,教室里闹翻了天。我们终于认识了什么叫F大调,什么叫E小调。班主任周老师不乐意了,他拍着桌子:号什么号,快考试了,把《再见了,亲人》抄三遍,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准错。

是啊,考试当前,所有的人都较着劲拼分数。大义灭亲的周老师带我们班语文。上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平均分92分,够厉害吧,全镇排名第一,可仍被惩罚了十块八毛钱。因为与他上次期末考试平均成绩相比,降低了零点零三分。他迁怒于余老头。作为他的副班主任,余老头太不给力,把我们给惯坏了。

他们两个组合,如同家里的一个严父一个慈母。

没有慈母的“迂”,我们暗无天日了。

我是臭鸡蛋,我是臭鸡蛋

不只是我们欺负余老师,王翠平也欺负余老师。当然,事情的逻辑顺序是,王翠平欺负余老师在前,我们随后。她欺负他的时候,我们尚未出生。

她怎么能欺负余老师呢?他可是我们周余村第一位公办教师,第一个真正的公家人。揣铁饭碗,吃商品粮。多牛啊。夫贵妻荣。王翠平和妇女们说话时,嗓门大,声气足。如果不是那么一件事,王翠平的口头禅仍会是“我家明圣说”。有了那件事,一切就变了。“呸,臭鸡蛋。”王翠平说。

事情发生在1977年,村支部推荐民办教师余老师去师范学习。为什么推荐他呢。余老师性子柔,脾气小,没有足够的“杀气”镇住学生,让他去锻炼理所当然。私底下,其他老师还有一个小算盘:留在家里一边教书一边种田,两不误。哪承想,两年后余老师回村,身份变了,成为周余村第一位公办教师。那年,余老师三十多岁,不可估量的美好前程让人眼红。王翠平开口闭口都是“我家明圣说”。说了半年,一个女人来到周余村。

女人二三十岁,戴眼镜,白白嫩嫩。女人来看望师范同学余明圣。

村子里暗暗地炸了锅。女人。外来的女人。外来的女人找上门来了。别看余明圣闷头闷脑的,花花肠子还多得很。有几个妇女寻到王翠平眼前:王翠平,你家明圣的女同学来了,女同学长得蛮好看。这个女同学怎么找来的哦。王翠平,你杀了鸡割了肉没有哇。

王翠平涨红了脸,应道,我杀人。

“你拍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当初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当了公家人,要反天了?”当初,余老师确实不是个东西。要娘没有娘,要房子没有房子,一间歪歪倒倒的房子里挤着余老师两兄弟和一个妹子外加一位老父亲。与王翠平结婚后,靠娘家贴补,才单独做了一座三柱两间的房子。

“她……她,她……就是路过这里,顺便看一下。”余老师一急,就结巴。

“看一下?她怎么不看别人,你好看些?”

“我……我……我们……我们同桌。”

“哦,同桌,还同床?”

“你……你……你污蔑人。”

“你倒有理,和女同学同桌同出感情来了。”

“我……什么都没做,她的手……手,我都没拉过。” 余老师咬着嘴唇,喘着粗气。

“臭鸡蛋不破壳,苍蝇能粘上来,公狗不摇尾,母狗能上身?”王翠平一伸手,捞到一个脸盆,一下子掼到猪的身上。猪一声惊叫,一路冲过后门,冲过堂屋,带倒了椅子篮子一大片。

“我瞎了眼,我不活了啊。”王翠平一头朝他的肚子猛撞过去。余老师顺势抱住她,腿一软跪下了。“我是臭鸡蛋,臭鸡蛋。”余老师承认自己是臭鸡蛋。第二天,王翠平就把“我是臭鸡蛋,我是臭鸡蛋”传出门去。如果找上门来的女人是一个村妇,王翠平可以当个笑话,可女人是女同学,白,嫩,戴眼镜,这就不同了,这是一个有知识阶级对一个无知识阶级的欺负,一定得打倒。王翠平不信所谓的“家丑不外扬”的古训,王翠平需要扬,需要借助群众的力量。只有村里人都知道她男人的行径,她才打赢了这场婚姻保卫战,看那几个嚼舌的妇女还有什么话可说。endprint

与王翠平的“臭鸡蛋”理论相比,王翠平的大哥要讲理得多,然而,这理讲得余老师头皮发麻,双腿发颤。

王翠平的大哥年长余老师十五岁,是隔壁横堤村的前任村支书。大哥坐下来,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不紧不慢地讲。从他余家的父辈说起,说老余家老王家是世交,老余家的太婆婆是老王家的叔伯三舅的姨奶奶,说几辈子人都是良善人,然后,转折,怎么会跑出个陈世美。说余老师与王翠平从前的吵架。吵什么架,为什么吵架,怎样吵。余老师都忘记了。大哥记得,一条一条扯出来,在空中一抖,灰迹蒙蒙。余老师手心冒冷汗,脚底空荡荡无着无落。大哥说这都是前因,才结出女同学这个后果。大哥又说起当年做这三柱两间房子的旧事。一根柱子倒下来,差点没把翠平二哥的腿砸没了。那么壮的一个人,抡起拳头打得死老虎,为了余老师的房,伤筋动骨,受大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结论:如果长了后眼睛,知道一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住这房子,还不如不做呢。余老师的头忽地被扯大了,又压偏了,最后剩下两只罪孽深重的眼睛,清楚了自己的嘴脸:住人家的房了,还欺负人家妹子,良心不是被狗吃了,又是什么东西?他干吗要和那个女同学多说几句话,干吗要和人家同台唱《红梅赞》呢?

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什么事也不能做主。

家里十件事,十件得王翠平做主。稍有差池,王翠平的思维极速穿越,穿越到五百里开外,穿越到女同学那里,又得寻死,大哥又得来绕理。余老师再不敢轻易发话,做事。路上遇到一只蚂蚁,是踩死它,还是避开它?余老师的脚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知道王翠平要不要踩死一只蚂蚁。

你呀,你这个铜板脑壳

我们一方面享受“迂”带来的种种便利,一方面又要提防“迂”的犟。一个“迂”的人,在某方面的固执是如此无可救药。

“周大毛,你留下。”放学了,我们刚从我爸的统治下脱身,余老师拿着数学本坐在了周大毛身边。放眼望去,周大毛的作业本上,红叉叉们首尾相连,气势澎湃。他竟然连相遇问题的方向都弄了个南辕北辙。余老师在小黑板上画了无数个表示方向的箭头,写了无数个s,v,t,周大毛瞪着两只大牛眼,一脸无辜。

余老师盯不住一群人,就只盯一个人,一天留校一个人。

周大毛的屁股被凳子搁得生疼,他歪着,扭着,趴着。可怜的v=s÷t被余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周大毛就是油盐不浸,他挖鼻孔,翻眼睛,玩手指。“你呀,你这个铜板脑壳。”“铜板脑壳”是余老师最厉害的骂词。别的老师会骂我们猪脑袋,二百五,稀泥巴糊不上墙。余老师只会这一句。铜板做的脑袋,硬邦邦的,不留一点缝隙,死不开窍。

六点钟,鸡鸭上笼,牛羊归圈,周大毛的妈不见大毛回家。河里摸鱼该回了,树上掏鸟窝也该回了。“大毛啊,大毛!”她急得满村子叫。余四娃幸灾乐祸:留校啦,留校啦。大毛的妈一听,跳脚:凭啥留我家大毛。“咚咚咚”脚步生风,杀到学校。余老师左手执红粉笔,右手执白粉笔,“你看,你看,红粉笔先跑一小时,白粉笔追上来。”右手速度加快,眼看白就要追上红了。“姓余的,你什么意思,把我家大毛关在学校不准他回去。”大毛的妈一脚踢开教室门。“我们讲……讲追……追及问题。”余老师一急,又结巴了。“追什么急,鸡都上笼了,你还追追追。”大毛的妈霹雳哗啦地关抽屉,卷书包,“回去,回去,上个学上到半夜三更,真是稀奇。”她拉起大毛就走,门被书包带了一下,反弹开,“咣当”一声闷响。

有好事者赶紧将大毛妈的行径通报王翠平,一番添油加醋,形容余老师的惨相。真惨啦,天底下哪有做老师做到这样不受尊重的地步。通报者扼腕叹息。王翠平忽地一下冲出门,直奔大毛家。一个大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个回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两个女人各执一词,颠来倒去,闹得鸡们狗们又乱叫一通。当晚,余老师也没有躲掉一顿好骂:“你真是你妈的苕货,人家老师都放学了,你冲什么能干去补课。啊,你说,你得了什么好处。”王翠平抓起余老师的枕头,狠狠砸到他头上。“滚,你他妈个苕货。”

隔一天,余四娃也被留校了。四娃的娘没骂人,毕竟和余老师同姓,但说了一句话:余老师,你是不是力气多得用不完啦。又隔一天,我也被逮住了。“你看你,要是注意了这个细节,下次就可以得全乡第一名嘛。”上次在全乡数学竞赛中,我以零点五分的落差与第一名擦肩而过。这个零点五分的毛病,余老师在课堂上让我改了无数遍,我也是一个铜板脑壳。那天晚上,他让我做了五十道与这个细节相关的习题。

周大毛仍被留校,周大毛的娘仍赶到学校急咻咻地骂。村里人看不下去了,劝余老师。“你真是个迂腐,你图什么呀。”余老师说,你别看大毛不听话,他实打实的聪明,就是要盯紧,要他开窍。

村里的公办教师多起来,余老师公家人的身份不再显赫。只有“迂腐”像一个文身,刻成印记。

真的,好像哪里都需要钱

“老师,你可以妆容端庄一点吗,不要影响我们听课的心情。”2003年9月,52岁的余老师接到六年级学生的纸条。他坐在中心小学的办公室里,发了会儿呆。他的整个形象确实对不起学生们的视线。胡子至少有十天没刮,花白的头发杂草一样堆在头上。一件褪色的中山装领口破了袖口破了。他真正成了“余老头”。

“余老师,你来一下。”校长站在办公室外向他招手,校长皱了一下眉头,摇了一下头,咧了一下嘴,校长像揣着一个刺猬一样,不知如何和余老师谈这件事。从来还没有哪个学生状告老师的形象打扮,校长递给他纸条。原来,学生们将同样的纸条兵分两路,一条奔向当事人,一条奔向领导层。校长说,余老师,这是中心小学哪,你去把头发理理,理理。

余老师面红耳赤,“嗯”了一声,低头往理发店去。刮了胡子,理了发,买了胰岛素,骑车赶回十五里外的周余村,帮大儿子家做晚饭。

这一年,全市农村中小学合并,周余村小学只保留一二年级,三至六年级的学生一起并入镇中心小学。余老师申请留在村里。可王翠平说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去镇上教书,镇上的待遇肯定比村子里高。你看,家里哪里都需要钱。endprint

真的,好像哪里都需要钱。

王翠平的胰岛素需要钱。她怎么就患了糖尿病呢?村里的人说这是富贵病,得大把大把的钱养着。人们隐隐地为余老师抱不平,真是倒霉,一辈子就被王翠平焊住了。年轻时,受她的气,年老了,受她的病。

余老师的大儿子需要钱。他养猪,发了猪瘟。他包农田,发了大水。他骑自行车上街卖两袋萝卜,将一老太太的腿撞断了。余家祖坟上,不知是哪炷香没烧好,老天爷与这大儿子就是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

余老师的小儿子需要钱。他在深圳的一个电子设备厂打工。二十五岁了,还光棍一条。在农村,这是一个上辈人的耻辱。

钱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吞并一个人的体面和稀薄的尊严,一口又一口,毫不留情。余老师不坐从村里到镇上的校车,这样就可以得到一天五块钱的补助。他骑着和他一样衰老的自行车,风雨无阻。

余老师的头发理得足够短了,几近于无,不再肆意地秋风乱,也不再伤害学生的审美眼光。哪知,他又撞在风口上,迎了当头一棒。

期末考试近了,老师们分分秒秒查缺补漏,校长分分秒秒紧扣平均分全乡排名。校长比老师们更紧张,他盯牢老师的同时,还得盯紧教育组教育局。全国上下呼吁减负,严禁占用学生休息时间,严禁占用音体美。

“你们小心点啊,谁被逮住了谁负责。”每周一的校会上,校长重申。

那一天,语文老师上了第一二节课,霸占了第三节美术课。轮到第四节体育课,按老规矩,也是要被霸占的。体育课和美术课、音乐课,被称为副课,天经地义是被人霸占的命。语文老师因为要批改上节课的听写,无心霸课。体育老师说,余老师,你要不要课?

“我呀,我……”余老师迟疑了一会儿。

“第四节课,谁来查呀。”体育老师替余老师作了主。

巡查组走过来的时候,余老师正在板书奥数公式。人家核对了课表,问了他的姓名,记在本子上,掉头便走。余老师回过神来,立马摘下眼镜,擦,戴上,再看来人,已不见踪影。

巡查组通告镇教育组,教育组长一个电话,调来校长。校长又一个电话,调来余老师。余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合理解释。巡查组同志黑着脸不说话。校长、教育组长压下心头怒火,撇下余老师,一致对外。好酒,好烟,好话,换得黑脸包公面色松动几分。又立了军令状,立即全镇整风,才避免全县通报的噩运。

余老师呢,罚款三百元,在全镇教师大会上作检讨。

检讨会开到中途,王翠平冲进会议室,抓住校长的袖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校长,我家明圣犯了多大的罪,值得当着这些人作检讨,你让他丢人现眼,我们这老脸还要不要呀。余老师没料到王翠平冲进来,急得向她作揖:我的祖宗……你……你来这里做……做啥。又反身向校长作揖:校长,妇人……之见,妇人。

校长尴尬在主席台上,检讨大会不了了之。

“你跑两步,赶上去,赔个笑脸,解释一下说是换课呀。”校长恨其不争,同事们哀其不幸。那么多人占课,都平安无事。偏偏他占一次就翻了船。他怎么就不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呢?迂腐呀,迂腐。

周余村的“迂腐”长了翅膀,飞到了镇中心。学生传学生,家长传家长。人人都知道镇中心小学有个余老师,家里穷,人迂腐。每个新学年开始,教务主任安排人事,就头痛——没有老师愿意自己的搭班老师是余老师。最后,余老师一个人带了三个班的美术课、音乐课。教务主任说,反正是副课,不怕学生们闹腾。事实上,在这两节课上,学生们最不闹腾。别的班级,这两节课早就被霸占了,而这三个班级,余老师严格按课表上课。一如当年,坚定地站在五线谱前,食指和中指做出剑指状,放到肚脐下,用力发出“喝”。

一辆货车追赶上他

2007年,学期末考试结束。老师们围在电炉子旁边改试卷。天气阴冷阴冷,铅色的云压得很低了。校长说:“余老师,你先回吧,待会儿下雪不好走。”

“最后一道题不改出来,大家不好计算总分,我改完了再回。”余老师埋头改卷。这次,他被抽到数学组改卷,负责批阅最后一道题。

老师们放下笔,起身上厕所,抽烟,倒开水暖手。有人拿起一块早餐时剩下的馒头,凑近电炉子烤着。面粉的香味丝丝缕缕烤出来,办公室里暖烘烘的,香喷喷的。

余老师暗自微笑。他想起周大毛和余四娃。他们“扑啪”“扑啪”地炸豌豆,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这两个小子,顶着铜板脑壳在世上混,都混得有点人模人样了。周大毛,全市响当当的企业家。前段时间,捐资重修了周余村小学。披红挂彩的周大毛在主席台上发表来宾致辞:感谢我的余明圣老师(至此,余老师的大名第一次出现在周大毛的称呼中,以示郑重),是他教会我一个人要有韧性,认准的事一定要做下去。当年,我这个铜板脑壳,死不开窍。余明圣老师手持一把金刚钻,非得把我这个铜板脑壳钻出窟窿来不可。余四娃呢,也厉害,在部队做到了团级干部,每年回家探亲,第一个要看望的人就是余老师。

下午四点钟,还剩最后三十张卷子没改。“余老师,你先走,我让其他老师帮你改。”校长再次催促余老师。余老师搓了搓手,说:“这不好啊,怎么好麻烦大家。”校长说:“哎呀,你莫婆婆妈妈的,快点回去,快点,雪下大了。”余老师又核对了一遍所有改过的试卷,他说:“辛苦你们了,明天我早点来帮忙填写成绩单。”

四点半钟,校长接到派出所电话,呆了。

从乡镇公路拐到周余村,有段下坡路。余老师必须左拐弯拐下去。他拐弯了,但拐弯的时间不对,早一点拐,晚一点拐,就错过那辆货车。余老师以左拐弯的姿势凝固在公路上,红墨水钢笔被甩到一边。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撞上正在拐弯的余老师。

天空还在飘雪,糖尿病患者王翠平抱着余老师的头,哭一声,骂一声:我苦命的人,我的死鬼,你把我丢下来,我怎么办啦?谁给我买药?给我打针?死鬼,我怎么办?校长除了“节哀”二字,不敢再多言语。有一句话他没来得及告诉余老师:年末的学区会议上,已决定,下学期余老师调回周余村小学,一切待遇补助不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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