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都是因为馋

2016-03-02 08:47林迪
时代报告 2016年2期
关键词:谐音馒头

林迪

有人说“所有的乡愁都是因为馋”,对于中国人而言,最能消解乡愁的节日就是春节。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我,虽然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家庭生活日渐富足,但最解馋的日子,也是在过年的那十几天里。

小时候过年唱的童谣似乎仍回响在耳边:“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灌壶酒;大年三十熬一宿;正月初一扭一扭。”这首童谣里,大部分的年俗与吃有关。按照习俗,从初一到初五忌做蒸、炒、炸、烙等炊事,更不能动用厨刀。因为“蒸”与“争”谐音,“炒”与“吵”谐音,“烙”与“落”,“刀”与“盗”谐音,均属不吉利,人们祈盼在新的一年家庭和和美美、顺顺利利,于是就刻意将那些听起来谐音不和谐的事一一避开,所以在年前要做出够全家吃上半月的馒头、花卷、豆包、年糕、枣糕,这叫隔年吃。

于是进入腊月之后,家里人便开始急匆匆地准备年货了。年货里最重要的是各种吃食,而食物里最重要的便是肉。

农谚说:“大寒小寒,杀猪过年。”杀猪是过年的开场大戏。过了腊月二十,每天早上都有猪被杀的嘶嚎,一家杀年猪周围邻居都会来帮忙。年味也在这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中变得越来越浓郁。

一大早,几个棒小伙子拿着绳子守在了猪圈的门口,猪已被绑了四蹄,侧躺着被放在了一张方桌上,或有一声尖叫,或发一声低吟,用力地扭动着脖颈,蹄子在找不到支点的空中扭搓着,肥硕的身体在桌上滑动。杀猪的刀有一尺多长,叫寝刀。很好的名字,这一寝将永远不会醒来。刀要从猪颈下最大的静脉刺进去,如果刺进了动脉,会血喷如柱,猪身上的血如果不全部流出来,猪肉就不会是白嫩可餐,而是殷红倒胃。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白刀子进去了,红刀子出来了。一个搪瓷盆放在了猪脖子下,血流像一条小溪缓缓地淌着,盆变成深潭。

炉子里的柴禾烧得“劈啪”直响,一大锅水烧开了,提上一桶出去,用瓢一瓢一瓢地淋在猪身上,热气带着猪粪的气味在院子里回旋,一会儿便凝结在板杖子外的树枝上,结出晶莹剔透的冰晶,映出七彩的光在干冷的空气里穿行。小伙子手里握着钝刀,在猪身上用力地刮,唰唰唰、唰唰唰,猪毛在方桌下围成了一个圈儿,流下的水结成了冰,把它们牢牢地粘在了地上。猪在几次翻转之后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娃娃。猪头和四个蹄子先被砍下来,四个猪蹄用麻绳捆在一起。斩首去足行动过后就是开肠破肚,拉着气管把猪下水一起拽出(也叫灯笼挂),用一麻绳系在气管上,挂在屋檐下,让残留的血水滴下来。

这头猪算是寿终正寝了,但是离端上桌的肉菜,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我家人爱吃猪下水(猪内脏),我仍记得爷爷在冬日的院子里清洗白花花的猪大肠。先是准备一大盆热水,放上盐和碱,把大肠泡进去。肥肠外面通常会有一层肥油,他会拿起剪刀把那层油给剪掉,不好剪的地方还要用手一点点撕下来;接着用水灌一次大肠,用筷子从肠子开口处把外皮往里推,把肠子内部翻到外部;使劲反复搓洗猪大肠,直搓到有大量胶液产生为止。这些程序要来来回回许多次,直到大肠里熏人的臭味一点点消失。一盆肠子就要洗一整个下午,那时没有戴橡胶手套的习惯,爷爷的手就在寒风中露着,冻着。

后来,当爷爷身体变得不好,将准备年货的任务交给年轻一辈时,再也没人愿意花这么长时间在大冷天洗这一盆子猪大肠。“想吃就直接买点人家卤好的吧!洗起来太麻烦了……”这时候,爷爷也不反驳,眼睛低下去,似乎是在默认。

现在同样被简化的环节还有蒸馒头。小时候过年奶奶会蒸各式各样的馍馍,有枣糕、花卷,还有各种形状的馍馍。喜欢吃枣糕倒不是它的口味有多好,而是因为它“枣糕”的名字跟“糟糕”谐音,所以吃枣糕就演变出了“吃掉糟糕,来年平顺”的意思。

那时到了腊月二十六,村里家家都要发面蒸馍。春节蒸馍是“多多益善”,有些馍要做供品,有些馍要吃,有些还要用来串亲戚。年馍要蒸得够吃到正月十五,至少也要吃到“破五”(正月初五)。来年第一次蒸馍的时间愈晚,表示愈富有。

年馍的品种很多,除了上尖下圆、二三两重的白面馍,还有刺猬、牛、羊、鸡、鸭、鲤鱼、兔子等动物形状的馍,以及桃、李、佛手、“二龙戏珠”“丹凤朝阳”“春燕戏牡丹”“龙凤呈祥”“童子献寿桃”“富贵不断头”“金雀闹花堂”“鲤鱼跳龙门”等花样繁多的花馍,都有期盼丰衣足食、吉祥如意的美好愿望。比如刺猬馍,把刺猬头朝里放在门的两边,寓意刺猬往家中驮元宝,是富贵发财;蛇馍、龙馍,则是期盼来年丰收、粮食满仓;牛、羊、鸡等动物馍,则是盼望六畜兴旺。

而如今,家里过年馒头只蒸一种,不分那么多种类,一下子蒸上一大锅。而在有些人的家里,过年没有时间蒸馒头,直接就买馒头来吃。“那馍吃着一点馍味儿都没有,平时偶尔买着吃也就罢了,过年咋能吃那呢?”奶奶有时候会抱怨一下。在他们的眼里,在再普通不过的馒头里,也暗藏着年味儿。

《舌尖上的中国》记录片的制片人陈晓卿曾说过:“春节是中国人心里的一个结,而食物是他们表达的通道。”

春节期间的美味,外形上几乎都要显示出对更大、更高、更饱满的追求,这种追求无一不寄托着人们吉祥、美好、富足的愿景。在食物中,他们还表达着对自然的敬畏、对神明的虔诚、对祖先的感恩。他们还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新年的各种食物中。食物,永远是凡尘众生与天地神灵沟通的最朴素、最直接的通道。

在甘肃环县,由黄米、绿豆、红豆、羊肉、萝卜、土豆等熬制成的羊肉腊八粥,食用前要先献给“各路神灵”——喂给门神:“我给你喂腊八,你给我挡怕怕。”喂给土地:“我给你喂腊八,你给我长庄稼。”喂给果树:“我给你喂腊八,你给我结疙瘩(果子)。”潮汕人在年夜饭上吃下来的蚶壳不能马上丢弃,要收集起来堆到房门后或床底下,贝壳在古代是货币,潮汕人相信这样可以“旺财”;浙江龙游的发糕,用糯米和粳米制作的米粉发酵制成,预示着来年一年的好运,“发起咯!发起咯!”;厦门人过年用红曲米染红的糯米粉,包上花生仁和黑芝麻,用特制的龟印压出寿龟的图纹,象征着吉祥、长寿;苏帮菜的顶级配置“七件子”:麻鸭、草鸡、鸽子、鹌鹑、鸽蛋、火踵、蹄髈,一起在特大号砂锅中慢火焖炖十多个小时,意味着“金银满钵”……

北方人虽不如南方人那么爱吃、会吃,但是小时候过年家里的各种吃食也都有名头和说法。只是这些背后的故事,也被年轻人渐渐淡忘了。

而在爷爷奶奶过世之后,我们全家再没在老家过年的机会了,不知为何,竟感到年味有些疏淡。直到有天,看到冯骥才的一段话,我才豁然开朗。“年的感情,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农耕社会的时候,人们生产和生活是融为一体的,农耕社会的时候,生产又和大自然的节气和大自然的时间是融为一体的。所以,在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年里的收获里面,是以春夏秋冬大自然的季节,这个季节正好是生产中非常重要的不同时间。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冬天收藏,这是一轮。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辞去旧的一年,又迎来新的一年的时候,总是对新的一年充满着很大的一种期盼和一种梦想。但城市人渐渐离开了农村,也就离开了农耕的生活……”

如今的我不那么馋了,也不那么爱吃嘴了。在超市里,你可以买到各种肉和菜,哪怕在三伏天都可以享受这份大工业提供的便利。你不需要用舌头分辨皮与馅的层次,也没时间让味觉唤起视觉和触觉的双重记忆,更不必承担被等待提升的期望值。

大概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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