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文学中的灾荒记忆
——以《旱云赋》《暑赋》为例

2016-03-03 17:33○林
现代语文 2016年13期
关键词:灾异灾荒贾谊

○林 冉

中原文学中的灾荒记忆
——以《旱云赋》《暑赋》为例

○林 冉

贾谊《旱云赋》与繁钦《暑赋》同以两汉时期中原地区的旱灾为题材,通过对灾荒记忆的重组加工后形成灾荒赋。对比两篇作品发现贾谊《旱云赋》是灾荒赋的典范,而《暑赋》的创作深受其影响,两篇赋对灾荒形成的共同归因反映了汉代盛行的阴阳灾异思想。贾谊寓批评时弊与身世之感于灾荒赋之中,更是灾荒赋中的一大创举。

中原文学 灾荒 记忆 《旱云赋》 《暑赋》

据《汉书》与《后汉书》记载,在两汉时期,广袤的北方大地频频遭受灾荒的侵袭。由于气候与地形的原因,旱灾是我国北方地区频繁面临的一类灾害。据统计,西汉旱灾多达46次,东汉有77次[1]。两汉时期代表性的文学样式“赋”记录着当时的社会百态,将灾荒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从中折射出了汉代人的文学思想与对社会的深刻思考。

一、记忆、灾荒的定义

记忆作为人类精神活动中的特殊形式或载体,既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又是文学创作关注的重要目标。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间、环境乃至人们观念的变化,呈现出丰富的可塑性,文学也会因此而变得多姿多彩。[2]

灾荒在现代汉语中的解释多指自然灾害造成的饥馑。“灾”,《说文解字》云:“或从宀火。火起於下。焚其上也。”《周礼·司服》:“大烖”。注曰:“水火为害。”《周礼·掌客》:“祸烖杀礼。”注曰:“新有兵寇水火也。”《周礼·大祝》:“国有大故天烖。”注曰:“疫疠水旱也。”可见,“灾”主要指旱灾、水灾、地震、泥石流、飓风等自然灾害。

二、灾荒频发的时代背景下阴阳灾异学说的演绎与同情民生的表达

贾谊、繁钦分别生活于西汉与东汉两个朝代,从《汉书》与《后汉书》记载可知两汉是旱灾频发的时期,《旱云赋》《暑赋》便是在这样相近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贾谊生活于前200~前168之间[3],根据汉书本传记载,其“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可以判定贾谊开始创作大致于前182年以后。《汉书》记录的旱灾发生在前182年至前168年期间的一共有三次,分别为《汉书·五行志》记载的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年)“秋大旱”,《汉书·文帝纪》记载的文帝前元九年(前171年)“春,大旱”,《史记·封禅书》记载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春三月,诏曰:‘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旱云赋》:“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从“稚”与“夭”可知此时的庄稼应刚生长不久,季节应为春季或入夏之际,据此判断贾谊创作《旱云赋》的时间为前177年或者前163年的春季。繁钦生活年代大致为170?-218[4],曾任曹操主簿,在其生活的年代发生了十几起旱灾,大多集中在夏季。万光治《汉赋通论》认为王粲《大暑赋》,刘桢《大暑赋》、陈琳《大暑赋》、繁钦《暑赋》可能创作于同一时[5]。可见,此赋应作于曹魏时期。贾谊、繁钦同样关注社会现实,选取具有一定破坏力与影响力的旱灾记忆为题材,进而对灾荒记忆进行重组加工、修饰润色,最终形成灾荒文学作品。贾谊创作了《旱云赋》,繁钦则作《暑赋》,这两篇作品在严可均的《全汉文》与《全后汉文》有收录。

早在汉初,阴阳灾异思想就已经存在,阴阳灾异学说即用自然的阴阳变化及祥瑞灾异来表现世治的得与失,具有当下时代意义与政治意义。《旱云赋》《暑赋》同样是用阴阳失调的说法归结自然灾害产生的原因。《旱云赋》:“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精和,即阴阳。贾谊在开篇便说天降大旱的原因在于阴阳失衡。贾谊的《新书》中也有反映了类似阴阳灾异思想的内容。《汉书》本传载:“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其中“色上黄”“数用五”体现了贾谊思想中的黄老与五行色彩,而五行思想则是与阴阳灾异思想相联系的。《暑赋》中同样将旱灾的原因归于阴阳失衡,赋云:“虽托阴宫,罔所避旃”,这句话的意思是暑气太热,即使是躲避在阴宫中也无用。可见繁钦深受当时阴阳平衡则世间太平无灾害,而阴阳失衡则世间必有灾乱思想的影响,与贾谊一样将当年的灾荒归因于阴阳失衡。

贾谊《旱云赋》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灾难赋,可以说是汉初表现旱灾最充分的赋类作品。《旱云赋》中以旱灾为题材,开灾害赋的先河,后人纷纷加以效仿,繁钦的《暑赋》继承了《旱云赋》的传统,在对天气炎热、滴雨不落、庄稼死亡及百姓苦痛等方面的描写均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震撼,读者也仿佛身临其境,与当时的百姓一起感受着灾荒带来的苦痛,其间透露了对百姓深切的同情。贾谊《旱云赋》云:“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鉏耨而下泪”。“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赋中“闷满”“愁愦”“下泪”等词充分反映了旱灾下的世间惨状及百姓的无奈与苦痛。作者的态度则通过“忧”“痛”“惜”等动词阐释得淋漓尽致,表达了他对百姓苍生的深深同情。《暑赋》曰:“大火颺光,炎气酷烈”“煌煌野火,炎薄中原”,天气酷热,灾情严重。在描写人的情态时更是将汗水浸湿的衣裳比作“身如漆点”。“庶望秋节,慰我愁叹”,表现出了繁钦对灾荒下百姓受灾受难的关注与担忧。

三、贾谊寓批评时弊于赋中,树汉代灾害赋典范

在灾情的叙述上,贾谊选取了旱云、热风、植物、农夫等作为描写的对象,特别是对旱云的描绘上暗含着深层的含义。《旱云赋》云:“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相搏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若飞翔而从横兮,扬波怒而澎濞。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这一段对旱云的情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云在空中时卷时舒,聚散离合,以丰富多样的形状出现。其中描写到了“象虎惊与龙骇”,自古以来“龙”是尊贵的地位与至高权利的象征,我国素有称君主为“真龙天子”的传统。而“虎”这一意象也有其特殊的象征含义,古人曾云“苛政猛于虎”,形容残酷压迫与剥削的政治。而贾谊以“龙”“虎”比喻旱云,暗示着虽然当时为文景之治的盛世,但是朝廷仍存在政治黑暗的现象,百姓饱受压迫剥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叙述恰恰又与旱灾下百姓受灾受难的情况相契合。“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碎破,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点出了久旱不雨的天气,天公不落雨,旱情就无法得以缓解,而百姓则要继续饱受饥馑之苦。将其与当时百姓受压迫的处境联系,朝廷官员不改不良风气,朝廷不减轻课税负担,百姓的生活则无法好起来。可见,旱云是带有双重含义,既是旱灾的实情反映,又影射着朝廷政事、百姓民生。

其实贾谊在灾荒归因上比繁钦更加复杂,引入了暴政招灾的思想。《旱云赋》云:“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婪而狼戾”“窃托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阴气辟而留滞兮。猒暴至而沈没”。这一大段的铺陈叙述,表达了贾谊对朝廷的不满与愤懑。他认为除了阴阳灾异说之外,致灾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朝廷、社会黑暗,官员谋私利剥削百姓。

此外,《旱云赋》亦云:“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婪而狼戾”“阴气辟而留滞兮,厌暴而沉没。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憭兮慓兮,以郁怫兮。念思白云,肠如结兮。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白云何怨,奈何人兮。”从这些描写中我们不难发现贾谊并不是单纯地阐发对旱灾的感慨,而是将其与批评时弊与同情民生相结合,矛头直接指向统治者的昏庸与奸臣的失节,认为导致百姓遭受灾荒折磨与生活困苦的根源在于统治者,暗示帝王应施行德政。贾谊的其他作品如《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也均反映了类似的思想。此外,“白云何怨,奈何人兮”更是道尽了贾谊不遇明君的无奈之情。司马迁在《史记》将贾谊与屈原并列于同一传中,他们的经历与思想有一致的地方,贾谊也因主张改革却不被理解与重用,遭受打击贬谪。贾谊的《旱云赋》被称为汉代灾害赋的典范之作,原因在于赋中体现了批评时政的言语与关怀百姓民生的思想,而在繁钦《暑赋》以及之后盛行的赋中并没有体现。

繁钦《暑赋》则侧重对光、热、旱、汗的描绘来展现旱灾,特点是抒情性强,以阐发个体的主观感受为主。《暑赋》的篇幅比较短,大部分内容就是对酷暑给人带来的生理体验进行描述,如“区寓郁焦,物焦人渴”“翕翕盛热,蒸我层轩”“乃洒白汗,□□□□。身如漆点,水若流泉”。繁钦的比喻十分有特色,人们通常说“汗如雨下”,而在繁钦的笔下则“水若流泉”。汗水浸湿衣裳,在繁钦的眼里则如漆打在人的身上,其比喻可谓精妙。繁钦的《暑赋》中也没有暗喻,他以单纯地抒发自身的感悟为主。《暑赋》中更多的是反映了作为官员的他关心、同情百姓在旱灾中所受的痛苦,赋中并没有对朝廷政事进行评论。《暑赋》及汉代其他旱灾赋所未能达到的境界正是贾谊《旱云赋》深刻且具有开创性之处。

四、结语

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一个灾难频发的国度,邓石特的《中国救荒史》中提到西方学者瓦尔式·西·马罗兰著书曾称中国为:“饥荒的中国”。灾荒给中国黎民苍生的生产生活带来了重大的负面影响,在人们的记忆中也留下了苦与痛的色彩,而这些关于灾荒的记忆经过人们的重组、改造、修饰又以文学作品的形式重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在当时落后的生产力水平与科学技术的大环境下,灾荒是古代先民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而文学便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它作为一种载体记录着灾荒的发生。另一方面,灾荒也在不断地丰富与推进文学的发展,为作家提供题材、情感的支撑。

贾谊《旱云赋》与繁钦《暑赋》同样以两汉时期的旱灾为题材,将灾荒记忆重组加工后形成文学作品。有一点特别值得关注,即他们在灾荒归因中都提出了阴阳灾异的思想,这是汉代阴阳灾异思想盛行的反映。阴阳灾异思想与天人感应的思想有着紧密的联系,汉代的君臣都相信它们与国家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汉书·元帝纪》载初元三年(公元前46年)诏曰:“盖闻安民之道,本由阴阳。间者阴阳错谬,风雨不时。丞相御史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君主信奉这类思想,是想借助它们统治国家,而官员们推行这类思想是为了自身进言献策拓宽道路与寻找依据。贾谊的灾荒赋则将阴阳灾异思想与批评时弊、关爱民生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树立了灾荒赋的典范,是时代风气的反映者,更是时代进步者。

注释:

[1]李文娟:《东汉灾害文学研究》,合肥: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

[2]洪治纲:《“文学与记忆”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3][4]王永宽,白本松:《河南文学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5]宋丹丹.汉魏六朝灾害赋研究[D].贵阳:贵州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

[1][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

[5][汉]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1963.

[6][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林冉 河南郑州 郑州大学文学院 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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