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梧桐更兼细雨

2016-03-08 03:44潘国本
雨花 2016年2期
关键词:花猫馒头

潘国本

交秋馒头会

每年立秋那天,离我们村一条田埂的王村,都要举办交秋馒头会。这一天家家蒸馒头,户户邀亲友。

这个季节,水田农活,基本就绪,地头旱谷,也成气候,如果还来场秋雨帮衬一把,水稻不用灌溉,旱地不用浇水,那真是老天难得放给村民的一段休闲假。不知哪位先祖,将这个当口定下一个馒头节,让村里有了一个节日,一场定期有约的亲情活动。天蒙蒙亮,每家的女主人,开始忙着发馒头蒸馒头。男人呢,一双脚已经踩在浸泡了半缸麸皮的大缸里了,那是磨馒头面粉时,过筛后的下脚料,他得把缸中物踩成粘乎乎的,然后一捧一捧逐次放进淘箕,沉入另一只水缸,淘洗出其中精华——面筋,这是中午少不了的一道佳肴。接下来还有黄鳝要杀,那是三天前,在稻田里布设的捕鳝笼子里,收罗来的。那时的农村,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酒水应该有,也是家酿糯米酒,不凶,很甜,既是做馒头的酵母来源,也是营造饭桌热闹的道具。“种田种得全,只要买点盐”,乡亲们都照办了。

首批进村的客人是老嬷嬷,和她手里的小孙孙。奶奶和我,就是这样的嬷嬷和孙孙。奶奶是来给姑姑做下手的,她一进门,活计就连在手上,屋里填空补缺的杂事,全是她料理。我好像只是来造气氛的,表哥带着,一刻儿已到了竹园,马上加入了那个捉蜻蜓、捕知了的队伍。更甜人的还有穿村走巷的小商小贩,他们的响亮吆喝,和当当铜锣的帮腔都有。货担里,吃货顺应地方风味,玩货讨好村童心理。镇江香醋、丹阳黄酒、大众香烟,一应俱全。豆腐、千张挑在肩上,香瓜、海带躺在三轮车上。竹制的哨子,吊在嘴上边走边吹;杨木拖鞋,举在手里招摇过村。一个流动的“小镇”,流过每家每户,流进男人女人的心坎。

这天中午,村里最大的那块稻场,一圈长凳,早已摆定,一笼笼热气氤氲的大馒头,如白净小生登台,如胖和尚打坐,如美人巧言令色,每户一笼,排放在凳上。一个主持,调控放炮仗、供土地、祈丰年。更有亲友在旁,自然,馒头会成了一场比赛哪家手段高明,哪笼馒头美白的娱乐。那年的馒头会头签,被我同学小宝家拔得,他家的馒头,大如海碗,光亮如镜,馒之头,更有翠叶巧花在张扬。我看见,小宝他妈一脸光荣,忙不迭跟边上婶子介绍她的用心,小宝他爸,咧大了嘴,端进端出,一路称道:“好兆,好兆!”

最后一拨进村吃馒头的,是我爸他们。他们是主要客人,也是农家主要劳力,都在田头忙过一阵,快到进餐时候,才会动身。我到村口接老爸,见他草鞋不穿了,换了布鞋。膀子不光了,披着蓝衫。笠帽也不戴了,改举阳伞。王村的馒头会,连外客也不会怠慢。这个时候,甜白酒已坐在酒盅边上,老叶秋茶也沏上了,时鲜面筋,红烧鳝段,清炒南瓜头,凉拌黄瓜,粉墨登场。最后的客人一到,立马开桌,馒头会一个转身,演变为一户一户的亲朋喜聚。

村头特景

进城有新趣,进村有别趣。小村里的新鲜人和新鲜事,上了镜,都是奇景。

“补锅呵,补锅”,补锅匠进村了。哐当哐当的补锅担子,和他的一路吆喝,引了阿婆拎来躺在门角半年的破锅。匠人找个树荫,歇下担子,摆开炉子,架起风箱,将阿婆那只铁锅,对准太阳找到了砂眼、裂缝。他寻出一把小锤,啄、啄啄,小心去污除废,再啄宽裂缝和砂眼。拿起几根稻草,绕出一个草饼,点燃了垫进炉底。左手将煤炭压住草饼,右手操起风箱。孩子们拢来了,女人们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了。这时,炉里煤炭通红,火焰已不蹿高。师父找出一只酒杯大小的坩埚,埋进火炭中央,并在埚中加进铁片,同时风箱呼吸加速,铁片熔为铁水。孩子一眼不眨,女人不再叽喳。只见匠人左手托起巴掌大一块垫子,垫上铺开一层隔热炭灰,右手舀起一勺红豆大小的铁水,倒在炭灰上,立马移至锅底补口,将那“红豆”自下而上按进伤口,右手放下小勺,迅速取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神器”,细细的,软软的,从锅内下按“红豆”,“红豆”压平变凉,还原为铁,服服帖帖伏在锅上,如此,一勺一勺补尽砂眼、裂口。最后一件宝贝,是砂石,将补丁打磨光滑。全套工艺像玩一套把戏,匠人一串动作娴熟,嘴里还在贩卖他沿路拾来的公婆笑话和叔嫂新闻。一个下午,两票生意,孩子看了目瞪口呆,女人听了忘记烧饭。

如今,破东西都不补了,买新的替代,补缸、补锅一类,全已消亡,但又多出了另外一幕。小红五岁没了爸,老妈一手带大。自从小红唱歌唱进省电台,已半年不回家了。小礅子眼尖,三条田埂之外就看见了。他反过方向,往村里跑,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小红她妈,小礅子一边跑一边喊:“小红回来了!”一跑一喊,搅动了半个村子。

码头上捶衣裳的老婶子,停下棒槌,对边上的水水说,“早先,小红妈还干着急”——小红读小学上中学,没有一次考到前面去过,“我跟她说了,急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孩子从小看着就不是吃村里饭的,没听她那嗓子有多脆,还有那双眼睛,多活泛啦。”水水跟话,“村东三小的嗓子不也三里路外都能听见,不还是窝在田里?我看小红一半亏了杨老师,小小的就看出她是块料,一直带身边,教她上台表演,推她去县里比赛,让她见识上面来的大好佬。”

去小红家的那条小路,已挤满眼睛,有说她头发时式了,衣裳洋气了,有说她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样一蹦一跳了。小红呢,咧大了嘴,向左,喊叔叔阿姨,向右,“举手长劳劳”。“大风起兮云飞扬,‘小红歌星兮归故乡”,村里出人才啦!

那天,一村的人把她当风景看了。一村都在讲小红:年纪大些的,说她小时候搀陌生瞎子过桥,说她怕吃大麦粥;年纪轻些的,对着儿女说,考不到前几名就没出路啦,小时多吃点苦就不行啦,看人家小红。

别趣,一半出自新鲜。村里来一拨文艺人,也会“相看两不厌”。城里来的眼睛:凤仙花长进墙壁缝里,还开一身花,是景;老太婆端一钵小麦做的酱在晒,没见过,是景;马食槽只剩半截石头了,李秀成用过的,也是景。庙河岸边那棵杨树,树干让蚂蚁蛀出一个大窟窿,根部泥土坍塌,快倾进河心了,弓起腰杆向上长了个“L”。就这怪家伙,文艺人把它当成豪杰,一个个傍它身边,跟它合影。

城里人不会知道,他们这样儿,也成了乡里人的看点。五月里,天虽不热,但已不冷。城里来的小伙子,个个裤子裹得严严实实,不嫌热。一同来的姑娘,褂子吊在半腰,领口开到奶前,不怕冷,她们好好的鞋子不穿,将鞋后跟垫起二三寸,只一根钉撑在地上,还把屁股扭了忽左忽右,好看吗?看见村上孩子,在刚下过雨的石板路上,跑前跑后,她们不敢上了,陪边上的哥儿,逞能,一脚跨上青石,哪知鞋底那点烂泥俏皮,滑了他趔趄接着趔趄,叭哒一声,坐到青石上。乐了看热闹的黑子,忘记了手上面饼。一只芦花公鸡抓到机会,飞身上去,啄走半块。还是这芦花鸡懂得礼貌,让城里、乡下这两头尴尬,笑成皆大欢喜。

猫儿窗

茂叔与我家住同一幢前清老屋,七木落地,中间两间,只隔一丈多高的一道芦扉墙,有话要讲,对着芦扉讲就是了,连语调都不会打折扣。本来,应该跨出门三五步就能到一起了,爷爷他们分家的时候,有了变化。这个家,我爷爷老大,两个弟弟又比他小许多,曾祖父过辈以后,家里事我爷爷说了算。爷爷是个大烟鬼,没几年就把一份殷实家业,让鸦片土烧了只剩这幢六间老屋了,分家的时候,兄弟斗气,老大,门向朝东,两个弟弟,偏偏向北,到我爸手里,一户只有一间了,门向依然朝左,要会个面,仍有个三分钟的圈子要绕。也不知是日子艰难老屋阴湿得压抑,还是我家已是自耕农,茂叔还是佃户的隔阂,两家水车不共,互助组也不在一起互助,关系一直疏淡。

忽一天,我家跑来一只花猫。我们这边,我叫、猫叫,声音不小。茂叔那边,怪沉闷的,除了咳嗽,就只剩一日三餐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了。那时,村子里粮食不多老鼠多,有碗稀粥剩下来,也让老鼠叮叮当当找得没法合眼。“狗来富,猫咪开当铺”,花猫进屋,我妈认为是件很吉利的事,况且它治鼠有方,有它在,老鼠连悄悄话也不敢有了。跟人也忒亲热,家里人一歇下来,它马上挨到小腿边蹭上蹭下。身子也忒敏捷,抓住个芦扉茬子,三爬两抓,就蹿到芦扉墙顶了,再一纵身,就到了茂叔家。人会有怨有恨,猫不会,它一到茂叔家,就做茂叔的“捕快”。花猫串了几个月门,就把那道芦扉隔墙抓了七通八洞。老爸疼他的花猫,又痛他的芦扉墙,打了些土砖,把芦扉墙拆了,砌成了一道土砖墙,顺手在墙面上开了一个小猫窗。花猫跳上饭桌,一抬腿,就坐进猫洞,左右傲视了,进出两家,如履平地,整幢老屋的老鼠管束,由它包揽。茂叔喜欢捕鱼,每次捕上小鱼,总会炖上一小碟,“喵呜——喵呜”呼它加餐。一天,茂叔看花猫嘴里衔了只白日鼠,得意了在人前显摆,贴紧墙脚,故意松开爪子,怂恿老鼠逃跑,那老鼠悻悻然刚一起步,花猫立马纵身扑了过去,锐利前爪又死死地搭住这个罪犯,如此再三,直到穷途老鼠死了那份侥幸。茂叔的花猫故事,从家里一直讲到村头,讲得两家人热呵呵的,都在高兴。这老伙计,成了我们两家关系正常化的“基辛格”。

那时煤油还在计划供应,冬天天黑得早,晚饭一吃,就瞎灯黑火了。自从有了这个猫儿窗,老妈喜欢把那盏鸦嘴油灯,坐在猫窗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坐,一盏油灯两家亮,洗锅灶,择芋头,搓草绳,都不用再点灯了。有了这点光,茂叔的隔墙老话也多了起来,他说幸亏大伯把那份家产败光了,要不,我们都成地主在挨斗了。话似一则笑话,但看得出,这两家真成阶级弟兄了。

早春,茂婶喜欢挑野菜,她眼睛尖手脚快,田塍、坟头,一个晌午就有一篮马兰、小蒜进屋。小蒜煎饼,一间屋在煎,三间屋在香,那种滋味能将青团什么的,撂出去几条田埂。婶子知道我的嘴馋,当然,那个猫窗也就有小蒜饼递进来。老妈过意不去了,碰上包馄饨什么的,也会递一碗过去,说细青菜馅,给囡囡尝尝鲜。后来,给小子缝兜肚,做老虎鞋,妯娌俩都在一起“研讨”了,再后来,两家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大帮大,小帮小了,真的是“他比亲眷还要亲”了。

人的温情,很纤巧,可以竖一道芦扉隔开,也可以开一个猫窗流来。

借的日子

一个农户,不仅是一户人家,也是一个独立作坊,工具、农具、用具,比城里居民繁杂多了。众多的生活道具,没有一家能买足了,置全了。这期间,互通有无,成了村头最频繁、最亲近的交际。

我小时候,刚解放,耕牛、水车这类大农具,已从地主手中接过手来,共享共用了。但小一号的,舂米石臼,磨粉石磨,小道上推进推出的独轮车,用草、麻打造绳索的摇绳车,仍都私有。它们一年只用几次,一次只用几天,家家都置,没有必要,但一村没有,就痛苦了。借用之后,拎上几个鸡蛋、捎双线打手套,或者采一篮门前桃,陪着借件一道送过去,也一定会“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再小一些的,那就是生活用品了,大秤小秤,升斗量具,修补竹木用品的斧头、拉锯、篾刀、瓦刀、老虎钳……借用更是常事。这类东西,用用不见损伤,借借就给人方便了,也算是积德吧。乡里人,都喜欢亲近,每次见面,都有打招,实在没话,也来句“吃了饭没有?”若是天气稍暖,不把饭桌端到门前谷场,似乎都不会香。有样东西让人借借,更是亲和互爱。倒是家里有这有那,没人来借,会挺不自在。

借,本来是穷日子中的一种苦涩和无奈,经村里人这样一调适,成了树叶吹出的凤歌,苦瓜炒出的绝味。

那次,我娘舅那边来了三四个亲属,到我们村来捉猪崽。都是几年不见了,老妈拖了他们到家里坐坐,吃餐便饭。忽然想到碗筷不够,让我到隔壁借来三副碗筷。临时买不上什么荤腥了,她想炒碗鸡蛋添添,家里的蛋炒不上一碗,悄悄的,又让我到婶子家借来四个鸡蛋。好了,一桌亲戚,八九个人热闹了一个中午。

村里物资短缺,借米借油,三天两头发生。村里写字稀少,纸墨笔砚,都借。村民客气起来,借光,挂在嘴上没完;村里没有旅店,借宿也司空见惯。说与你听,不会相信,那时我们连火都借。烟瘾上来了,没火。边上一个陌生人,手上点着香烟。凑近一步说,借个火。就这仨字,话不用接,脸不用看,火就接上手了。那些年,火柴都不是家家有。有几次,老妈看见对门的烟囱冒烟了,就会对我说,对门借个火去。赶忙找一个纸媒子,筷子粗细,黄裱纸搓的,跑进对门,火就来了。别的东西,借了都要还,惟火,不用还,连谢谢都不用。长大后想想,借火这个动宾结构的词,村里人造得真聪明,一个动词“借”,跟上一个宾语“火”,一下把个请求,也表达得既谦逊也不乏谢意!

那时,饭都吃不饱,穿衣就难免不捉襟见肘了。逢场作戏,借衣裳是常事。记得姑姑结婚那次,邀侄女做伴娘,姐低头不语,想躲避。婶子摸透了女儿的心思,是那身衣裳怕暴露,脑子一动,婶子想起了刚过门小红那件罩衫,她一跑过去,就借来了。17岁的姐,本来就活力四射,哪经得崭新的灯芯绒再助她一把,顿时,姑姑与侄女,满屋子并蒂生辉。当天,侄女一回家中,就将它洗净、晒香,还过去的时候,叠得整整齐齐,里面还藏了一大包喜糖。这一借,三处出彩!

是啊,尤其是相亲,那身“行头”还是挺要紧的。村上的金海叔,父母早年过世,从小替大户放牛,长工一直做到解放。金海人品好,人缘好,可就是家里太穷,28岁还是光棍一条。那时的二十八,比现在三十八都急人。听到有人给他讲了一门亲事,一村的人都给他卖力。女方来村上访亲,男男女女都说他的好话。金海生来勤快,自搭上话那天开始,准丈人家的重农活,就包他一人身上了。两个月,新娘子抱进怀里。

可一个月以后,姑娘发现他一直穿身上的那件毛领大衣不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还小兔子了,借的。又问东北大头帽呢?说也还了。他那身冬装,全是借志愿军复员军人小兔子的,房里那张最像样的柏木花梁床,也是借娘舅的。新娘子流泪不止,眼看米缸也快见底了,大米也要借吗?姑娘要重回娘家了。村上几拨人过来劝说,姑娘只回了一句:人像样,手勤快,品行好,人缘好,能当饭吃吗?

新娘子出村那天,一样没带,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但连头也没有回。

记忆中,我们村所有的借,就这一次,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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