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与迪伦,或艺术家与作家

2016-03-16 19:31□狄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迪伦鲍勃莎士比亚

□狄 青

莎士比亚与迪伦,或艺术家与作家

□狄青

埃文河从英格兰的南部蜿蜒穿过,河中水流潺湲,两岸风光旖旎。我相信毛姆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英格兰的乡村是欧洲最美的,没有之一。”毛姆是英国作家,说英国的乡村最美似乎并不奇怪。事实上我到英国的印象也是如此,感觉乡下要远比城市更有味道,尤其是在那些远离伦敦的地方。埃文河所流经的地区恰恰都远离伦敦,而就在左近的三个城镇里,先后诞生了三位伟大的作家,他们分别是狄更斯、简·奥斯汀,至于另一位嘛,便是被与他同时代的英国著名剧作家本·琼森喻为“埃文河上之翩翩天鹅”的莎士比亚。

斯特拉德福镇从300多年前就已然肩负起了其作为观光圣地的使命,而所谓观光内容实际上只有一个——膜拜艺术家莎士比亚。之所以要在此强调莎士比亚是一位艺术家,是因为在这座人头攒动的小镇里,但凡标识有莎士比亚名字的地方,其前缀往往都是“艺术家”(ARTIST抑或VARIOUS ARTISTS),而不是“作家”(AUTHOR),甚至也不是剧作家。少年莎士比亚在斯特拉德福镇的人们眼中,曾经是一个喜欢唱唱跳跳还喜欢涂涂画画的男孩儿,这令他听上去更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少年。在莎士比亚故居的院落内,有一棵像是被斩断的大树的树根残留,被小心翼翼地圈围了起来,据说这是当年莎士比亚亲手种下的。就像牛顿的苹果,这棵树曾赐予莎士比亚许多艺术灵感,只可惜未能存活下来。艺术家的天赋应该并不必然缘于他故乡的恩泽,但埃文河却因莎士比亚而被称作一条艺术的河流,尽管在这条河流的上游与下游,还分别有狄更斯和简·奥斯汀,即使二人在他们家乡也更多地被人们称为艺术家,而不是作家。这是因为,文学在西方从来就归属于艺术范畴,同时艺术家的身份也让作家并不只满足于简单的创作,而更为注重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价值。

莎士比亚故居二楼卧室内的织物和墙布都是16世纪的原物,1564年莎士比亚就在这里出生。但悬挂的那些画像多是后来各个时期的艺术家们的创作。我去的时候,有装扮成画像里16世纪农妇模样的表演者在做简单的表演,来重现16世纪时的某些场景。据说这些人都是一些喜欢艺术的志愿者,不在乎表演的好坏,而在乎对艺术的膜拜。然而有意思的是,在这座小镇上,莎士比亚的书籍好像并不多见,或许是因为全世界都有莎士比亚的书在卖,就没有必要非得跑到这里来买不可,镇上倒是有许多艺术表演,比如由两三个人凑在一起的音乐演奏、哑剧等等。我在埃文河畔看到在莎士比亚的塑像前有人在演绎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场景,对许多人而言,感受艺术家的故园代替了原有对未知事物的膜拜。

艺术家与作家有区别吗?在我们这里显然是有的,甚至泾渭分明,连各自的“组织”都不同。但在古希腊人的眼里,艺术家与作家无疑属于同一种人,都属于特殊的人群,是上帝派来与人类进行沟通的使者,是人类世界里具有特殊洞察力、思考力和表达力的一群人。你很难界定欧里庇德斯与索福克勒斯到底应该被称之为艺术家还是作家。即使在当下,作家也被普遍称之为文学艺术家,或者说作家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应该是从属于艺术家这一庞大群体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一定要认定一个艺术家与一个作家是有区别的话,那么,我相信当年王尔德说过的话:“好的艺术家往往要比那个只会在书斋里写字的人更值得我们为之欢呼。”就比如说莎士比亚,400年来,他对后世的影响力不会有任何一个文人可以与之比肩,而他作品主题的普适性无疑成为他跨越时空的保证。这个世界上那些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感情,差不多都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印证。贝克特显然是受到了 《李尔王》的影响,当李尔王一个人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天喊地,身旁只有一个忠诚的老臣与他相伴,似乎也是在等待上帝来救赎他们,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场面与贝克特 《等待戈多》里的场面十分相像?日本人黑泽明则干脆将莎士比亚的故事融入了日本的历史和文化之中。美国著名导演阿尔默瑞德拍摄的电影《哈姆雷特》,把故事发生地就放在了当下的美国曼哈顿……莎士比亚没有去过意大利,但却能让400年来的意大利艺术家们通过音乐、戏剧、绘画、雕塑、小说等作品,不断重构当年莎士比亚对意大利人的描绘。

2016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在世界范围内都从不同角度对他进行纪念,“艺术家”差不多是对莎士比亚最多的冠名,其次是剧作家,再次是诗人,最后才是作家;而在这些称呼中,艺术家无疑是公认的对莎士比亚最合适的称谓。莎士比亚是诗人,是剧作家,是戏剧理论家,是语言学家,是历史学家,是民俗专家,同时他还参与舞台剧的演出,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他还是一位表演艺术家……从来没有人认为他必须只能从事一种艺术体裁的创作,比如说只能写诗,或者是只能写小说。

400年前的英国,剧场多为露天,观众席和舞台部分有顶棚遮风挡雨,基本为茅草覆盖,所以只能上映日场,每日午后两点,在伦敦城内均有两部、多则三部戏码同时上演。那时候的戏剧表演,经常有载歌载舞的桥段出现,有点儿像我们现在把话剧跟音乐剧嫁接到了一起。所以,有人说莎士比亚应该是会熟练编舞的,是一位有多方面跨界造诣的艺术大家。今天的美国有一些州的州立监狱开设了针对犯人改造的“莎剧课程”,这一课程是美国的一些艺术基金会资助的项目。在后续的跟踪调查中,研究者发现,在刑满释放者中,那些曾经上过“莎剧课程”的人多半都找到了工作,有的甚至走上了艺术创作道路。

莎士比亚自创了1700多个英文单词,他的剧本更像是诗体剧,因为里面百分之七十都是诗行。在俄国人阿尼克斯特写的《莎士比亚传》里,“诗人”是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汇。而在汉语译本中,许多人认为朱生豪的译本比梁实秋的译本好,我想大概因为朱译本首先是按“喜剧、悲剧、史剧、杂剧”来编排吧,还因为,朱生豪的译本更“文学”,里面将莎士比亚诗句中不押韵的地方都赋予了中文韵脚。但朱生豪的译本却没有梁实秋的译本更准确。有人形象地比喻,朱生豪是按艺术家去理解莎士比亚的,而梁实秋只把莎士比亚看成是一个单纯的作家。

莎士比亚能够跨越400年时空而不衰,还有一条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从来都不属于“学院派”。在莎士比亚的笔下,高贵的诗意与粗鄙的俚俗相得益彰。他是在写作中上着天、下着地的典范,其对贵族生活的熟稔、对民间喜乐的清晰,或许是当下每一个画地为牢的所谓作家都该深思的。莎士比亚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在剧院里从边跑龙套边打杂开始而逐渐走向成功的,这使得他从一开始便可以不拘一格、不设界限地对待艺术、体裁、创作这些问题,而这些恰恰成就了他成为跨越时空的艺术大家的地位。

不过,在当下,比莎士比亚更接近于大众审美意义上的艺术家,恐怕要算是今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因而红得发紫的美国摇滚歌手鲍勃·迪伦。

在迪伦获得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他所获得的奖项包括十次格莱美奖、一次金球奖、一次奥斯卡奖、一次普利策的特别奖,这些奖项从狭义上讲全部都与文学无关,但又全部与艺术有关。与莎士比亚相同的是,迪伦也来自于小镇,且都创作了许多通俗易懂的诗歌(歌词);与莎士比亚不同的是,在表达途径上,迪伦更直接,就是要用他的喉咙吼出自己的那些想法。

迪伦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400多首诗歌,当然,更多的人认为那只是歌词;再有便是一部基本上没有人可以看懂的小说《塔兰图拉》。有人认为大众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便是认为什么是流行的,什么就是好的。因为迪伦流行,许多人便趋之若鹜,但真的接触了迪伦,又发现他的音乐并不“十分亲民”,很难简单地将其作为消遣。不过,倘使说鲍勃·迪伦是一位艺术家,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出来抬杠;可要是说鲍勃·迪伦是一位作家,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获奖者名单时,诺贝尔文学奖的常任秘书脱口而出的是“艺术家”一词,之后,才改嘴称鲍勃·迪伦为“诗人”,并且还将迪伦与荷马、萨福、奥维德这些古代欧洲文学史上伟大的名字相提并论。艾伦·金斯伯格的确曾经说过鲍勃·迪伦是“最棒的诗人”,鲍勃·迪伦的歌曲是“声音的诗歌”。但这次诺贝尔文学奖使得有关艺术家与作家的区别再次成为一个关注的话题,换句话说,到底什么样的作家同时又能被称为艺术家?或者反过来说,到底什么样的艺术家同时又能被称为作家?

事实上,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就与“正规”的文学创作出现裂隙,被称为一种“声音的小说”“速记本上的文学”。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行走”,与她早年与那拨俄罗斯艺术家们的交往经历,使她更给人以艺术家的感觉,但并没有人认为她不是一名作家。而鲍勃·迪伦却颠覆了许多人对文学的固有认知,可以承认他的确算是一位艺术家,但他算是一位作家吗?

与莎士比亚同样,鲍勃·迪伦虽然与所谓“超现实主义”“垮掉的一代”“愤怒的青年”等文学流派有近似的某种合流,让人不由得想到《麦田守望者》《在路上》等文学经典作品,但他的诗歌(歌词)与民间的关系更加密切。迪伦只对想象中的大众说话,学院派对他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他是在学院之外草莽中生长的一股艺术力量。鲍勃·迪伦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依然在拉斯维加斯的切尔西剧院里参加演出,他从始至终对自己获得诺奖只字未提。面对观众中喊出的“诺奖”,他用一首《何必急着改变我》来作为回应。迄今为止,鲍勃·迪伦对诺奖唯一的回复,就是没有回复,就像英国作家威尔·斯利夫在获知鲍勃·迪伦获奖后对记者所说的那样:“对于这个奖,我唯一告诫的是,这个蕴含着巨大财富的奖其实降低了迪伦的身份,这个奖几乎是文学圈的轮流坐庄,而不是奖励世界级创造性的艺术家。是的,就有点儿像当年萨特被授予这个奖——他是一个哲学家,有理智去拒绝它。很可能迪伦也会这么做。”

事实上,再没有一个地方的文学像我们当下这样,把文学创作的门类分隔得如此“精准”: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作家就是作家,二者不能混淆。前者所对应的是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等等等等,后者所对应的基本上只有一样,那就是码字。即使有些作家自认为已然写出了几分行情、打出了几里江山,开始用力于丹青,搞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归入“文人画”的范畴,与艺术家似乎关系不大。

而在作家创作的范畴之内,同样是壁垒森严、山水相隔。作家这个概念仿佛就是给写小说的人预备的。写小说的,就要心无旁骛地深耕小说,写散文随笔就是“不务正业”,写评论诗歌报告文学就是“舍本求末”。

我一直以为,作家的概念从他出现的那天起,就不是小说家、随笔作家、诗人、评论家、报告文学作家、新写实作家等等某个单独的文学品类创作者可以置换的,作家应该是一个综合性概念。一个好作家应该是思想家,甚至是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地理学家、社会学家等等,也就是说作家应该是“杂家”,因而才配得上被称为艺术家。如果单纯地只是在结构小说故事,充其量就是一个小说家。

我们周遭写小说的人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也不知谁给的话语权,自认为已经能写小说,且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小说了,因而其他体裁的写作皆不在话下,只是自己不屑于去摆弄那些玩意儿而已。大家知道,鲁迅除了有限的那些小说之外,更大量的作品是他的随笔杂文;他还搞文学评论,他还研究中国小说,有《中国小说史略》行世。我们说周作人是大作家,“大”的恰恰与他的小说没半毛钱关系,而是他的那些散文随笔。我们说戴望舒是诗人,可他不光写诗,他的翻译作品远比他的诗歌数量要多、用力更大,同时他还是理论家,有多部有关诗歌的理论专著。郁达夫更有《文学概说》《小说论》《戏剧论》等理论著作存世,除了《沉沦》属于短篇小说集之外,他的其他著作全部为散文小说合集,且散文的量要大于小说……

社会化大生产给我们带来的深刻变化之一便是社会分工的细化,所以工厂里才会有车钳铣刨磨,才会讲究一招鲜吃遍天。但文学艺术却不一样,需要孤守,更需要跨越;需要专一,更需要厚博。艺术家与作家没有高低之分,但莎士比亚与迪伦给我们的启示在于,在这个世界上,文化艺术从来就不该画地为牢,更没有高低贵贱,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文化的结晶,所有的艺术创作门类都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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