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诗歌事件的背后

2016-03-16 19:39狄青
文学自由谈 2016年1期
关键词:狄金森余秀华汪国真

狄青



那些诗歌事件的背后

狄青

如今,不改编自网络的影视剧,哪怕是取自名著,电视台通常也不买账,原因很简单,没有网络自带的或庞大或“死忠”的粉丝群,其收视率谁来保证?同样,在当下,没有借力于网络炒作的诗歌,即使发表在某些所谓的“大刊”上,其影响力恐怕也不会大过该“大刊”的真实发行量。所以,我要说的是,微博与微信实在是神奇的东西啊!虽说比起上千万的微信公众号而言,几十抑或上百个脱颖而出的诗歌公众“小号”如同沧海一粟,但其对诗歌的提振作用又是十分显著的。经过无数拇指或有意或惯性的轻轻一转,部分诗歌与诗人就开始有了不断成为网络新闻事件主体的可能。而网络对于每一次牵涉诗歌事件的炒作,都给人留下一种印象,那便是仿佛诗歌与诗人群体从来都不属于“小众”,而中国诗坛从某种意义上说显然是“产出”新闻的富矿。对此类新闻事件的炒作特点往往是只关注噱头,有开始却未必需要结果,因为它自会被另一个新的新闻事端所覆盖。

然而,我想说的是,有人关注,这难道就算是某些人认为的诗歌复兴了吗?从“羊羔体”“乌青体”“梨花体”,到诗人梁小斌病重;从农民工诗人许立志遗作出版,到身残志坚女诗人余秀华的一夜爆红;从微博上女高中生“食物派诗人”的横空出世,到9岁小诗人大胆露骨诗句的曝光……诗人群体的亮相总是有些“生猛”乃至出人意表,仿佛必须以古怪现象才更容易引起社会的关注。这种关注,与其说是关注诗人本身,倒不如说是诗人与诗歌在人们心中原本高不可攀、严肃神圣样的形象,已经过渡成必须依靠某一离奇的事件,才能进入社会关注点,融入到大众的现实生活中去。

2015年,诗人汪国真去世后,针对其诗歌价值高下,网络上同样产生了截然对立的观点。拥护者称赞,汪国真的诗歌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关键时期,让年轻人回到了个体的感受;反对者认为,汪国真的诗作是一副麻醉剂,不仅没有文学价值,甚至是一场语言的灾难,公众对其诗歌的热捧反映出文化贫瘠的现实。事实上,对于汪国真诗歌的争论,从他发表诗歌的那天起就从没有断过。比起当年对其诗歌的批判与讨伐,如今的文字要心平气和得多,毕竟,汪国真当年所获得的影响力,差不多完全来自他的诗歌本身——当然也有时代的烙印与影响力,可时代的烙印与影响力对任何人都是同等的。

遥想上世纪80年代,尚没有所谓“心灵鸡汤”一说,也没有像如今这汗牛充栋般众多的励志书,包括早于汪国真的那些朦胧诗人,哪一个不是靠着一己之力完成了多少本书也未必能够完成的教化与自我神化功用?那是个一去不复返的年代,那个年代就是如此给诗歌与诗人面子。然而,当下每一个诗人的走红,我们总可以在其诗歌之外看到其更多被消费的元素。就比如仓央嘉措的突然走红,与他的诗歌不能说毫无关系,但实际上也没有太多关系。当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都把仓央嘉措的诗句拿来借用的时候,是因为仓央嘉措的诗作已经雅俗共赏到万众咸宜的地步了吗?我以为不是的,而是因为他的某一诗作、某几行诗句,被网络或纸媒拿来当作“金句”消费,赋予了其流行元素,就像张宇唱完《都是月亮惹的祸》之后,媒体从标题到句式都成了“都是XX惹的祸”;就像《舌尖上的中国》热播,马上就有“舌尖上的这个”“舌尖上的那个”冒出来,到后来,这话最初是从哪来的常常都让人想不起来了。这显然是消费社会的厉害所在。

按说当下的中国诗坛离普罗大众的距离虽不是远隔千山万水,但也实在不能算近。可近年来与诗歌有关的各种事件却总是隔三差五地接踵而至,就像大海潮汐一般,前撤后涌,永无止歇。依照权威媒体的说法,“2015年公开报道的诗歌活动每周就有七八个”。这一数字虽说是令人讶异的,却又是让人信服的,因为,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诗歌节到底有多少个,恐怕是许多人永远也拎不清楚的一个数字。有网友为此开玩笑说当下中国“日日都有诗歌节”。也并不仅是诗歌节,诗社的涌现在每一座城市都像是雨后春笋,从官方到民间几乎不断都有涉及诗歌的奖项在颁发、酝酿抑或设立,通过其他领域赚得钞票的诗人以金钱开路重回诗坛,并迅速重掌话语权。他们被称为“诗人还乡团”,“让诗歌回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是他们的口号,只是这口号看上去也不便宜。

然而,把想要说的汉语分行,难道就可以轻而易举成为一名诗人吗?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或许无聊,但在许多“低头族”看来并不可笑。微信、微博等新媒体传播平台的兴起,不仅降低了诗歌写作的门槛,也令不少人对“诗歌是什么”发生了误解。因为越是看上去“稀奇古怪”甚至“荒诞不经”的作品反倒越容易引人注目,而由于新媒体这种掌上阅读方式,使写诗突然成为一种能随意为之的尝试,写出来的分行作品可以迅速得到广泛传播,同时也迅速地被新的作品所覆盖,这像是一种新的游戏,在好玩的同时,还有点儿高大上。

拥有很高知名度的歌手伊能静曾经调侃某个国内纸媒娱记:“你都懂泰戈尔了,为什么不辞职做更高尚的职业?”毋庸置疑,诗歌原本是与“高尚”等词汇离得很近的一门艺术,可当它被拿来调侃的时候,它又会被哪些词汇吸附过去呢?2015年,是诗歌事件集中涌现的一年。在各种与诗歌抑或诗人相关的事件中,我以为最具所谓“新闻性”以及“话题性”的,恐怕还是再度被热炒起来的“乌青体”,以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周啸天的所谓“老干部体”,当然,还有从年初开始火到年底的余秀华。是他们共同使诗歌这个原本寂寞的体裁看上去好不热闹。

其实,早在2012年年初,有关乌青的所谓“乌青体”诗歌就已经引起不少争议。没想到事隔三年后,竟然再度引发舆论关注。两次“乌青体”舆论事件,制造争议的起先都是网络,后来再是传统媒体,按说也不能算争议,“瞧,还有人这样写诗!诗歌难道可以这样写吗?”“乌青体”最具代表性的是一首名为《对白云的赞美》的作品:“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因为这首诗的连带着出名,作者当初写作这首诗的武汉大学校内某地也被新闻曝光,乌青则忙于接待纸媒记者和上电视。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乌青体”很糟糕。至于它算不算诗,看一看国外的“黑山派”诗歌都是怎样一种写法就知道了。但“乌青体”无疑又不是“黑山派”,说“废话派”倒是接近,但比“废话派”更多了一些中国网络时代的消费元素。2012年媒体炒作“乌青体”的时候,很少有著名诗人站出来替乌青说话,大家都没拿他当一回事儿。可2015年不一样了,支持“乌青体”的著名诗人呼啦啦冒出来一大帮,还有一位很红的某青年作家发表长文讲“我挺喜欢乌青的诗的”:“我猜测,让乌青写海子式的、汪国真席慕蓉之类,我在佛前面求了几百年之类的诗,他也能写,只不过对于语言,他有其他的野心。他要超越语言。”至于这样的诗是否让人看不懂,该作家说:“看不懂就看不懂,因为它被写出来,也不是为了被看懂的。”尽管《咬文嚼字》的执行主编黄安靖坚持乌青的那些文字根本不是诗,但是,事实上乌青已经成功了,而且绝非像他自己说得那样“唯一影响就是诗集几次加印都卖脱销”。同时,一些诗人也借此事件增加了曝光率、扩大了知名度,这或许是“乌青体”事件被热炒给某些著名诗人所带来的“间接福利”吧。

与乌青不同,周啸天走的是“正统”诗歌创作路数。他的诗作据说屡次感动了鲁奖评委,作家王蒙专门撰文赞其“亦属绝唱,已属绝伦”。有人质疑周啸天的《邓稼先歌》一诗写得粗糙随意(“炎黄子孙奔八亿,不蒸馒头蒸口气。罗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苏玩博戏”),马上就有某大学教授发表“论《邓稼先歌》的语言艺术”一文予以反驳;《翁帆杨振宁订婚》(“二八翁娘八二翁,怜才重色此心同。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始无浸润功”)被人称为“品位不高”,马上便有人讲这是误会了诗人的更“美意”……有人说周啸天的诗属于一种独特的“老干部体”,那么,它倒真可以拿来研究一番,但恕我孤陋寡闻,实不知是否有方家专攻此论。

再说余秀华。其之所以能够成为公众人物,依旧是微信、微博等网络社交平台发酵的成果;她的诗歌创作原本就是在网络上成长并逐渐成熟的。余秀华的作品,除了被微信反复刷屏的“心灵鸡汤”与“励志箴言”,还算是有了诗歌的身影。这就不禁让人产生疑问:余秀华的走红,多大程度上是因为诗歌本身?就像村上春树成为“小资”阅读的标签一样,余秀华最终会被标签化吗?

这些年,文坛习惯去做也最擅长去做的事情是锦上添花。哪怕你已经荣誉满身,人们依旧会不依不饶地追着你去给你再加上一朵大红花。通过余秀华,我看到的不是一位诗人的蝶变,而是各路媒体的炒作、读者狂欢式的刷屏,以及各种心怀鬼胎的论调和出版商的唯利是图……余秀华能走红,包装也好,推手也罢,正是因为她有某方面的商业价值。在这个钻石不发光,都会被人当石头丢弃的当下,余秀华的成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从水准上看,我认为余秀华的诗歌应该比不少“著名诗人”的作品还要好一点,反而对各路吹鼓手的目的抱有几分怀疑。

我见过有中国的诗人被称为“中国的惠特曼”“中国的弗罗斯特”。我不喜欢这种类比,不仅是因为根本没有可比性,最主要的是太过急切,有点儿不分青红皂白。我不知道把余秀华称作“中国的狄金森”的沈姓诗人当初是如何考虑的,吸引他人眼球恐怕是重要一条吧。我是喜欢过狄金森诗歌的,所以才觉得此种类比的荒诞。狄金森生于一个殷实之家,祖父是美国颇有名气的学者,还自办了一所大学,她的父亲则是一位有名的律师;在19世纪中叶,这样的家庭在美国也属于上流阶层。狄金森活着的时候一共只发表过7首诗歌,没有诗集。而她生前写有1800多首诗,但基本上都是她死后由她姐姐发现的。狄金森生前嘱咐过她姐姐在她死后将她的诗稿统统烧掉;这一点她与卡夫卡实在很像。她的诗歌全集首次出版于1955年,这已经是她去世将近70年之后了,但依旧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又过了十几年,美国文学界才逐渐认识到狄金森的价值,并将其诗歌成就与惠特曼、朗费罗并列。狄金森为人羞涩孤僻,不爱与人谈笑。在她看来,人生如此喧闹,与人交往显然是多余的。因此,她把自己关在一座高大、红色的苏格兰古堡式建筑里。——这样的一个人与余秀华之间到底有几分相像,想必大家心里都会有判断。

诗歌在2015年受到的“眷顾”还远不止于此。2015年6月21日晚,由“财经作家”吴晓波担任总策划,秦晓宇、吴飞跃担任导演,首部从诗歌角度深入表现中国3.1亿工人斑斓命运,以打工者为原型角色的史实纪录片《我的诗篇》夺得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成为第一个拿下该奖项的华语片;据说,该片的获奖与当下的“诗歌热”有关系。影片由六位工人的六个故事组成,这六位工人同时也是六位优秀的诗人。他们用诗书写劳动、吟咏爱情,也用诗抒发悲欣、直面死亡。他们的诗是一个个不平凡的平凡故事,是这场繁华演进的人类历史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为2015年诸多诗歌事件中的一件,《我的诗篇》最终以农民工诗人许立志的自杀结束,令人不胜唏嘘。

有人说,没有任何一个诗人可以持续地成为一个新闻事件而受到持续关注,说明诗歌出问题了。我倒并不这样认为。倘使真的让公众持续关注某一诗歌事件以及其背后的诗人,那么,倒可以说明诗歌与诗人正在回归常态。而事情的负面效应在于,此起彼伏的诗歌事件,使得公众误以为写诗很可能是一件比较古怪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些诗歌事件与当年的顾城杀妻、海子戈麦骆一禾等诗人的死不同。那时候的事件还是比较单纯的,而如今,每一次诗歌事件都有着狂欢、戏谑乃至起哄的消费主义相伴,网络上与诗歌有关的讨论十有八九是负面的。所以,我以为对于所谓的“再度诗歌热”不仅不能欢欣鼓舞,而且需要保有十足的警惕。

有人从手机上给我发来几句在网上挺热的诗句——“女追男呀隔层纱,男追女呀隔她妈”;“别灰心丧气呀,人生不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的”……我想一定有人会说这不是诗,这是段子,那我一定要问你:凭什么你就说它们不是诗?你有什么根据?又是谁给你评判“是不是诗”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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