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让我们招供与申辩——《收脚印的人》阅读札记

2016-03-26 03:14弋舟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来路赎罪朵夫



开始吧,让我们招供与申辩——《收脚印的人》阅读札记

→弋舟

年末,媒体编辑嘱我推荐年度长篇,我对王十月《收脚印的人》写下了这样的推荐语:

在我心目中,这部作品可能是“现象级”的。我很难在百余字之内表达我对这部作品的敬意。终于,我们这代作家有了王十月的这部长篇。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端,我甚至能够看到,“70后”一代由此拉开了一道怎样的帷幕——我们终于开始翻检自己的来路,带着宝贵的、痛彻的罪耻之感,将文字的锋芒朝向了自己。时代由此将被这一代写作者记录得更加真实不虚。于是,文学之事那理应亘古永在的品质必将再度被唤醒,它就是那伟大的——人道主义。

王十月以这部作品“过关”,他所冲闯的,相较于昔日南中国漂泊者蜂拥而去的那道关隘,其峻拔与严酷,丝毫也不轻减。于是,由此,一代人从肉体到精神血迹斑斑的跋涉,也终于整全——不,跋涉之路未尽,我们还在路上。

这段话,的确不足以含纳我对这部作品的阅读感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担心会给读者造成一定的误读。在我而言,所谓“翻检来路”,从来便是文学之事的强项,我们写下的每一笔,无外乎都是对于既往经验的再述,即便是憧憬未来,也逃不脱昨日经验的拘囿。那么,我何以放了“我们终于开始翻检自己的来路”这样的狠话?在一定意义上,这看起来几乎便是在宣告我们曾经写作的无效了,仿佛昔日之我们,写下的,都令人难堪到忧心如焚的地步,以至于,不由得要带着一种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一个“终于”。

那么是的,“翻检来路”本是文学的常态,令我押上“终于”这个狠词的根本原因,是对于作家“翻检来路”时态度的鉴别。

相较于“70后”一代,前辈作家的写作,恍如得着了某种道德上的豁免权,使得他们被部分地允许,可以不需要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家国天下,那曾经庞大的外在之力,足以令他们如一个受害者般的去理直气壮地当庭指控;可“70后”这代作家,迎面遇盛世,那条所谓“上升的通道”豁然而开,世界倏忽无法被简单地比喻成一个加害者与对立面了,片面地控诉之,只能是险恶的诽谤和轻浮的谣言。即便,这盛世也如此浩荡,这上升的通道也如此令人百感交集。可那不争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王十月,这样一个从乡间走出的少年,几十年跋涉,如今也稳稳地站立在了时代的潮头。这差不多可以被视为时代的一个缩影了,国家的成功,即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王十月的成功。

这成功背后的代价,不说也罢。

我所看重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王十月“翻检来路”时,完全可以摆出另外的姿势:激昂地痛陈自己这来路之崎岖,将自己形容成为一个栉风沐雨走向成功的强者,抑或,一个满腹忧伤,回望来路时的吟哦者,他当然有丰沛的经验和理由做这“痛陈与吟哦”的本钱,以此,做出一部“好看的小说”;然而,就在这部书行将结束的地方,他却断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当写到十五万字时,我突然发现,这是一种虚伪的写作。如果我真正想要赎罪,就不应该选择这样的一种方式。因为无论我怎么写,读到这部书的人,都只是会将其当成一部小说。

这段话惊人,尤其,当一个小说家如是说时。这几乎就是小说家王十月对于自己的背叛与决裂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这部作品成为一部“小说”,言外之意,那样,就是对于他所写之事的拉低和轻慢。小说何其无辜!居然在今天再度被赋予了“赎罪”这样的重责,于是,便要被一个小说家自己去否定与扬弃了。如此的困局,我们似乎只在十九世纪那批伟大的作家身上领教过。

恰恰,王十月在这部书里,也反复提及了托尔斯泰的《复活》。

他想以此来映照什么吗?我想,他更多的,是意欲用伟大的作品来给自己打气添力。他在书里写到:“我渴望成为聂赫留朵夫,但我没有这勇气。”在我看来,当王十月渴望成为聂赫留朵夫时,他不仅仅需要的是勇气,他所面临的,是一种更为复杂与深刻的熬炼。

作为“忏悔贵族”的典型,聂赫留朵夫的抉择,自有其那种“由上至下”的“俯就”的力量;而王十月本就从泥泞中来,当他矢志“赎罪”的时候,选择姿势,竟然便成为了第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如此巨大,解决不好,就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姿势,会显得矫饰和虚伪,非但媚俗,而且媚雅,跟江湖与庙堂都无从交代。这,或许正是今天中国作家需要集体面对的困局。我们都从泥泞里来,这让我们的“赎罪”都缺乏有效的手段和磊落的姿势,我们没有聂赫留朵夫那种“贵族”式的资本,这就让我们在行动的时候,路线混沌,难以分明,当我们鼓足勇气去招供时,必须结合着笨嘴拙舌的申辩。

这样的两难,在《收脚印的人》里有着充分地呈现。书里那个主人公,当庭对着一众“女士们、先生们”,时而雄辩滔滔,时而张口结舌——他太难了,要用疯子的口舌,说服这个世界相信自己不是一个疯子。

这的确考验着王十月的诚恳,可空有一腔诚恳,他也难以完成这次书写,考验着他的,还有“只能去做回一个小说家”的那份委屈。纵使他千般不甘,他也只有以小说的方式,完成这一场灵魂的控辩。

这一次,前方铜墙铁壁,他只能回过头,重新回到托尔斯泰那里去,在精神上回归批判现实主义与人道主义,在笔法上,回归笨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喋喋不休。于是,这部书写得奇怪极了,它罔顾着今天小说写法的诸多陈规,却又无可避免地有着一个现代主义小说的外壳(它实在是挺魔幻的,魔幻到生而为人,却能知晓死期);它在致敬《复活》的同时,又在致敬着《荒原》;它像十九世纪的小说一样不事雕琢、雄浑朴素,如同一个被憋狠了的狂人那样,恨不得将一腔热血都塞进文本里;它既像是一个狂人的自传,又像是一个疯子的梦呓。

这部书我读得沉寂,似乎总有一双空中的眼睛俯瞰着我,这令我在阅读时始终被冷静与客观捆束着,但是,当我读到这个细节时,终于眼涌泪水——

二十多年前的南中国,一群逐梦的底层年轻人被关押在遣送站羊圈般的监仓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在黑暗中,轻声哼唱起《国际歌》。

好吧,让我们回到故事本身——尽管,王十月何其反对将他写下的,最终仍然归于了可怕的“故事”:

改革之初的南中国,“那真是一个只要敢想敢做,就能成事的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年代”,投机者与卑微者蜂拥而至,一道关隘横在眼前——南头关,这道深圳昔日的关卡,“就像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打工者们“那时似乎就只有一个发疯的想法:过关。过关。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关内。”这关内有什么?当然,它有着一个时代的梦想,这梦想太过炫目,炫目到需要以暴虐的手段来驱散逐梦者无可抑制的热望。收容遣送,这项如今已经废止了的制度,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这部书中故事的核心。书里的几位男性主人公在这项制度中相遇、结盟,二十余年后,一个成了权贵,一个成了富豪,一个依旧落拓,一个成了作家。这作家“许多年来,用文字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胆小者和受难者,为自己做了开脱。”如今有一日,那冥冥之中的神秘之力启示他死期将至,勒令他开始回溯过往,收集自己来路的每一个脚印。由之,他决意“为历史作个见证”、“做一个时代的记录员”。他要让昔日的盟友一个一个地站出来认罪,认那谋杀的罪——他们共同谋杀过一个打工的女孩。

可以想见,这有多难。我们的作家最终只有自己走上了审判席,去面对:

那是我的个人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有我的光荣,梦想,爱情,当然,也有我一直不敢直视的——罪恶。

王十月在这里写下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这样的句子,这也成为了我将这部作品视为“现象级”的理由。当代中国文学一度大面积地规避对于现实的书写,余华的“正面强攻”,令人惋惜地失之于内在的省察(那依旧是指向外部的控诉),现在,王十月调转了枪口,他让他笔下的那位作家自求一死,以谢过往犯下的罪;他一改我们文学作品中层出不穷的受害者的形象,坚定地承认了自己也是那加害的一方。

对于自己道德能力的深刻怀疑,或许才是我们面前那条狭窄的生路。枪口调转,今天我们这失血的文学,或许才能突然别开了生面。我们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中国故事么?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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