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贝壳里的少年

2016-04-06 06:50文◎慈图◎哈
意林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湖底远山小姑娘

文◎慈 琪 图◎哈 鲁

住在贝壳里的少年

文◎慈 琪 图◎哈 鲁

怨恨与仇视禁锢住人的灵魂,而真正令人释怀的,是世间至诚的爱与宽容。

冰白无垠的湖面上,一个小黑点在飞快地滑动着,像云端一只敏捷的黑雀,或者一条穿越暴风雨的鱼儿。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此刻的她满脸惊慌。一只翼虎紧紧追着她,沉重硕大的爪子一次次击打着冰面,冰碴四溅,几次差点儿勾住小姑娘的衣摆。

“怎、怎么办?会被追上的,会被吃掉的!”小姑娘心里喃喃念着,绝望覆住她的心口。她好后悔没听爷爷的话,偷偷跑到禁区螺湖边,没想到碰到这么只凶神恶煞的猛兽!

翼虎猛地发力——“扑通”!结了冰的湖面裂开,翼虎狂吼一声,掉入冰水里,拼命挣扎。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望着它,那绝望的嘶吼声听起来好可怜。

正当小姑娘徘徊在怜悯和恐惧之间时,原本挣扎的猛兽发出了细弱的呜咽。毛茸茸的大脑袋顽强地浮在水面上,眼巴巴地盯着她,眼睛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姑娘顾不了许多,抱住翼虎的前爪使劲往上拉。好不容易,翼虎被拉上来一点点,爪子一滑,小姑娘惊呼一声,往湖里摔去——

“喂,喂,醒醒啊。”

一个清冷的声音将她从混沌中拉了出来。小姑娘缓缓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暖融融的米白色,散发出温润的珠光。这个地方怪极了,不仅颜色奇异,而且整个房间有着圆润的弧度,出口也是光滑无比的洞门,外头一片漆黑。

小姑娘眨眨眼睛,看见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少年站在面前。那面容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

少年淡淡地说:“你现在在湖底。”小姑娘愣了半天,跌坐在一个柔软温热的地方——翼虎!

翼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舌头刺乎乎的。小姑娘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爷爷……爷爷……救命啊,我被妖怪抓住了……呜呜……”

少年有点儿不知所措:“喂,别哭!你要是不哭,我就送你一个好东西。”

小姑娘果真停止了哭泣,盯着少年手中那朵精致的小莲花——含苞待放,就像一滴碧蓝的露珠。少年托起莲花,送到她的面前。她屏住呼吸,目睹小莲花一点点在眼前盛开,而花心里放着一棵小巧的碧绿水草。小姑娘兴奋起来:“这是鲤牙草吗?听说它可以让人在水里呼吸,可从来没人找到过!”

“在你苏醒前,我喂你吃了鲤牙草,所以你可以在湖底呼吸。”少年忍不住笑起来。他咳了一声,转换话题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儿?”

小姑娘点头:“谢谢哥哥!我家就在雪坪村的祠堂。”

少年的神色变得复杂:“你爷爷是守祠人?”

“你怎么知道?”

少年没有答话,继续问:“你的名字是……”

“我叫远山黛。”小姑娘认真地回答。少年垂下头,眼中掠过浅浅的光芒。

回家的路上,远山黛缠着少年问东问西:“哥哥,你的房子好像一只圆贝耶!我最喜欢圆贝了!嘻,你莫非是寄居蟹妖怪?”

“……”

“哥哥,那些水底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啊?”

“以前这里不是湖,而是一片村庄。后来渐渐被湖水淹没了,雪坪村的村民迁到更高的地方,这些房子就留在这里了。”

“哇,到现在都没塌耶!里面住着什么人?”

“你应该问,里面住着什么‘东西’。”

听到他略带诡谲的语调,远山黛直觉那个被淹没的村庄里住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远山黛跟着少年绕过巨大的水草和礁石,翼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伸手想抓湖里的鱼群,可它空有一身蛮力,跌在水草中,四爪被团团缠住,鱼也吓跑了。远山黛咯咯直笑。

少年凝视着她,陪她走向湖岸,寻找出去的冰洞。半晌,他问:“你在守祠人家过得好吗?”

“很好呀!”远山黛一面把翼虎爪子上的水草弄掉,一面回答,“爷爷对我可好了,还送我去学堂念书呢!别家的女孩可羡慕了。”

少年不语。远山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径自说着:“虽然,我只是爷爷领养的孩子,可我真的好幸福呢。”

“你不想念你的父母?”

突兀的问话让远山黛窒了窒,她脱口而出:“想啊,怎么不想!你不知道,我父母死得好可怜!”

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五岁那年,我的父母替生病的守祠爷爷上山采草药,撞上了山寒流,被冻成了冰雕……爷爷心里很愧疚,收养了我。他说,一开始,我天天哭闹,吵着要爸妈,害得他整晚睡不着觉,只好半夜爬起来数乌鸦!”

少年没有笑:“后来呢?爷爷家有什么人陪你吗?”

“后来啊……”远山黛蓦地收了声,眼底掠过困惑,“我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好像有个小哥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

远山黛努力思索着,眉心拧成一个小结:“爷爷不让我提他。”

哼,果然是这样,连提都不敢提!少年在心底咬牙冷笑,那个无情无义的老家伙,还真够冷酷!

远山黛偏着头,奇怪地打量他:“哥哥,你看上去很不高兴哦。”

少年若无其事地望过来,说:“我只是嫌翼虎太吵了。”

太吵?远山黛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翼虎,那家伙一点儿都不吸取教训,还在那儿扑来扑去地抓鱼,一不小心撞到了礁石上,一串串泡泡从它的耳朵、鼻子、嘴巴里懊恼地冒出来……

远山黛想,难怪它追了我这么久都没追到,原来是个笨到家的捕猎者。

更新改造前,唐山全市范围内泵站能耗大约为 7~8kWh/(kt·m), 距部颁泵站能源单耗 e<5kWh/(kt·m)的标准相距甚远,机组效率衰减到额定效率的60%左右。改造后,能源单耗明显降低,机组效率平均提高15%左右,单是上述4个站每年即可减少耗电 22万 kWh。

不知不觉间,湖岸快到了,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冰洞,冰面上影影绰绰,好像有不少人正在往湖上赶来。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少年淡淡地说,“你自己游出去吧。”

远山黛猛点头,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来找你玩!”

少年摇摇头:“这个地方不要再来!”

远山黛愣了愣:“为什么?你又不是害人的精怪!”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少年睨着她,表情认真。远山黛一时语塞,嘴硬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然后一蹬腿,向湖面游去。翼虎赶紧划动着四只爪子跟上去,嘴里还叼着一条不断挣扎的大鱼。

少年站在黛青色的湖底,仰头望着渐渐游向高处的小姑娘,眼中倒映着越来越浓的阴霾。

刚露出水面,远山黛就听到一惊呼:“她在这儿!”

更令他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翼虎爬到冰层上,将口中的大鱼甩到一边,然后叼起远山黛的衣领,将她轻轻提出水面,动作就像对待初生的小虎崽一样温柔。

有胆大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喊:“阿黛,那翼虎是怎么回事?”

远山黛瞥了一眼翼虎,它正回头去叼那条宝贝大鱼。“哦,今天我去捉兔子的时候碰到它,它一直追着我不放。然后我就跑到湖面上,冰太薄,它太沉,就掉进水里了。我想救它,结果也掉进去了。”

这姑娘,脑筋出问题了吧!远山黛突然想起少年的叮嘱,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她讷讷了半天,编出个蹩脚的谎言,“然后我们就游啊游,终于上来了!”

正当远山黛自感不安的时候,救星出现了。“阿黛!”呜呜,他的乖孙女儿终于找到了!

远山黛转身,后退了几步:“爷爷!您把鼻涕眼泪擦干净啦!”

老人满脸愤懑:“不是让你离螺湖远些吗?怎么不听话!”

“我下回不敢了嘛!”远山黛声音软了下来,“我保证以后都乖乖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谁信!

可就是有人信。守祠爷爷听她这么一说,喜笑颜开:“真乖!以后不许再来螺湖了啊!快跟爷爷回家——啊,哪儿来的翼虎!”

眼看爷爷吓得老腿发颤,远山黛赶紧跑上去扶住他:“它不伤人的。我们回家吧。”

守祠爷爷犹不敢信,频频回头:“它……它跟上来了!”

“它不会捣蛋的。”远山黛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笃定地相信它,就像相信湖底的少年不是害人的精怪一样。

回到紧挨着祠堂的狭小石屋里,守祠爷爷烧起一锅姜汤。

翼虎吃饱了鱼肉,懒洋洋地卧在她的床前打盹。远山黛伸出脚尖戳它的背:“喂,你打算就这么赖下去啦?”

咕噜。(我走不了啊。冬神将我们的灵识系在一起啦。)

“我可养不起你哦。”

咕噜。(我自己捉鱼吃。)

“这样啊。话说,那个哥哥到底是谁呢?真的好眼熟……”远山黛慢慢合上眼睛,睡过去了。

翼虎也伸伸懒腰,换个姿势趴下去。它没向远山黛说实话。翼虎是灵兽,冬神确实把它和人的灵识系在一起,但被系的人并不是远山黛,而是湖底的禁灵少年。翼虎天生愚笨,很难捕捉到猎物,只有陪伴着孤独的少年,吃少年为它捕捉的鱼儿充饥。

刚才,少年流露出想了解守祠人孙女的近况的意念,于是翼虎把远山黛引到冰面。不然,以它非凡的灵兽资质,怎么会掉入湖底?在湖底,少年望着远山黛神色复杂。最终,他要求翼虎把远山黛带回去。他是怕远山黛不走,他会做出残忍的事,重复当初他被迫变成禁灵的历史……

远山黛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直到她第几百遍向爷爷保证自己已经好透了,爷爷才放她出门,开门时,爷爷不忘叮嘱她:“千万不要再靠近螺湖!”

远山黛带着翼虎一路小跑,直到看见那片茫茫皎白。怎么不知不觉就又跑到螺湖边了呢?是因为那个湖底少年吗?对呢,她一直想问小哥哥一件事……

她绕着螺湖走了一圈,有身后那位神气十足的保镖虎大爷在,没人敢触她的霉头。一人一虎绕着螺湖打打闹闹,她根本没注意到,一双黑眸已经默默地注视她很久了。

终于,黑眸的主人幽幽开口:“你俩好吵。”

远山黛欢呼着冲向少年:“你终于出来了!”

“你干吗要找我?”少年认真地问她。

“哎?”远山黛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耶!我只是觉得,觉得……”

到底觉得怎样,她说不出来。那日回家后,大半的时间她都在昏睡,梦到了很多片段。零碎的梦境中,总有一个小男孩熟悉的身影……

两天前的晚上,远山黛梦见小小的自己坐在饭桌前哭个不停,对面的男孩不耐烦地嘟囔:“成天哭兮兮的花脸猫,真讨厌!”

“呜呜呜……”

“越小簇!”爷爷怒气冲冲地敲他的脑袋,“不许欺负妹妹!”

越小簇不满地叫道:“不公平!我玩脏了,你就揍我!别人家的女孩子都好干净,看她!”

爷爷把他拖到厨房:“人家刚没了爹娘,你这小子怎么这样?”

越小簇不甘心地咕哝:“爷爷,你很偏心。自从她来了我们家,你就要我把什么都让给她!”

“你是哥哥,本来就该让着妹妹!”

“哼,你就是偏心!”

爷爷说不过他,举起拳头:“臭小子,小心我揍你!”

越小簇逃了出去。爷爷回到饭桌边,继续哄小姑娘。他不知道,孙子心里的愤懑和郁结,远比表现出来的胡搅蛮缠多得多。

九岁的越小簇站在檐下,窥视着屋内的情景,眼圈渐渐红了起来。他也是两三岁就没了爹娘,爷爷凭什么偏心阿黛?好像他才是收养来的,阿黛才是爷爷的亲孙女。

……

一天前的晚上,远山黛梦见越小簇在大树下面荡秋千,一会儿高高地荡到天上,一会儿呼啸着越过地面。阿黛眼巴巴地望着,秋千可真好玩啊!她不知不觉靠近了些,越小簇一个没提防,猛地把她撞倒了。

好疼!阿黛拼命忍着不哭,如果哭出声,爷爷又要骂哥哥了。

越小簇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迟疑半晌,把她拉起来:“给你玩好了。”

阿黛惊喜地睁大眼睛,赶紧爬到秋千上,脚尖都碰不着地,还冲着越小簇呆萌地笑。男孩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轻轻哼了一声:“真笨。”走过去推她。

“飞咯——”

……

昨夜,阿黛梦见爷爷走进里屋,拿出藏在箱子里的布料。

“臭小子,把这些布拿去麻婶家,让她给阿黛做一套棉衣。”

“我的棉衣短了,也要新的!”

“你的棉衣还能穿呢。”

越小簇气愤地夺过布料,出门去了。阿黛懵懂地问:“爷爷,为什么不给哥哥做新衣?冬天可冷啦!”

“怎么可能没那臭小子的份儿?我早就从邻镇买回来啦,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给他个惊喜!”爷爷狡黠地笑道,然后怜惜地看了她一眼。之前没准备她的冬衣,这才让麻婶赶制一套。

片刻后,祠堂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哭声。爷爷冲进来,帮阿黛抹掉眼泪鼻涕。

“呜呜……贝贝不见了……”

爷爷暗自嗟叹,这孩子也够可怜的,整天抱着已故父母留下的贝壳。对她来说,这只圆贝是爹娘留下的唯一纪念,比世间万物都重要。

爷爷帮她找了半天,未果,瞥见越小簇鬼头鬼脑探头来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把阿黛的贝壳还给她!”

越小簇纵然心虚,稚嫩的脸上却燃烧着怒火:“你这样关心过我吗?真是个偏心的老糊涂!”

爷爷愕然,猛地站起身来,干瘪的胸腔一起一伏:“你在胡说什么?去找贝壳!不然别回来了!”

阿黛愣愣地望着突然静默下来的小哥哥,他看起来……很灰心。

越小簇喉咙里的哭腔转变成淡漠的沙哑,转身向院外走去。

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爷爷在心里思忖: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忽略了小簇,晚上给臭小子烧条好鱼赔礼吧。

爷爷哪里想得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越小簇。

那年冬天从邻镇买的新棉衣,再也没有人穿。爷爷将它仔细地包好,把脸埋进去,哑然着老泪纵横。柔软的布料刺痛着他的脸,像最尖利的刀刃。

五年来,他一闭上眼,孙子倔强伤心的小脸都会出现在眼前。

“你还要发多久的呆?”

远山黛醒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少年:“我在想小簇哥哥!”

少年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他是爷爷的孙子,我的小哥哥。”远山黛低声说,“生病的时候,我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情。以前,小簇哥哥总是嫌弃我,可我知道其实他很好,他还陪我玩秋千呢!后来……”

“后来怎么了?”少年的声音稍显急迫。

远山黛艰涩地说:“爷爷说,他去螺湖玩的时候碰上了山寒流……然后就……”

“是吗?”少年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他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爷爷在骗我,他是怕我内疚。”远山黛偷瞥他一眼,低头用脚尖蹭着雪地,“小簇哥哥的死都是我的错……他生我的气,把我的贝壳扔进了螺湖,爷爷叫他找回来,结果……结果……”

天好像越来越冷了,她在暗下来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少年注视着她,并没有动。翼虎慢慢走过来,让她倚着自己温暖的身体。

远山黛定了定神,继续说:“那年最大的山寒流来了,村民们跑回村里求助,再赶回来时,小簇哥哥已经……”

少年微闭双眼,似乎在承受着痛苦回忆的啃噬:“你知道吗?在螺湖里溺水而亡的人,只能永远困在这里,不得离开。冬神强大的神力笼罩了这个地方,禁锢所有满怀不甘和怨恨死去的人。不甘心留在湖底的禁灵会寻找替身,找一个他们所恨的人溺水,与之交换。这样便可重回地面……可我不知道该恨谁。”

远山黛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少年,不,应该是小簇哥哥。是的,她早已认出了他。冰封的湖水,暗蓝色雪地,黝黑的天空,立于湖上的少年……

远山黛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正想说话,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还不动手?”

远山黛惊骇地转身,一个黑影正从湖上走来,向他们一步步靠近。翼虎低吼一声,在远山黛身前四爪站定。

越小簇漠然地说:“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不是?”黑影笑了一声,“湖底古村的禁灵哪个不知道,你最恨的人就是她和你爷爷。”

越小簇平静地回答:“我要找的是老头子,不是她。”

“这可不行,老头子我也恨。”黑影不满道,“我要用她当诱饵把他引来——”

远山黛又惊又怕,这个家伙是谁?为什么想害死爷爷?

黑影步步逼近,翼虎大吼一声扑过去,却无法扑住没有实体的禁灵,越小簇早已带着远山黛退到了十米之外。

“越小簇!”黑影大喊,“你想永远当禁灵吗?”

少年没有回答,他招呼翼虎道:“带她回家!”

“哥哥,我有话要告诉你!其实爷爷……”翼虎飞了起来,远山黛的声音消失在寒风里,她艰难地回头,被黑暗笼罩的湖边猛然爆出幽蓝色的光。

整个晚上,远山黛都在想怎么从爷爷口中撬出过往,弄清楚那个黑影禁灵究竟是谁。

她买了一小罐酒回来。爷爷乐呵呵地取出小火炉,两碗烧酒下了肚,他就晕乎乎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啊?那、那可真是血气方刚!”

“是不是做过后悔的事情?”远山黛又给爷爷倒了一碗酒。

“后悔的事情……”爷爷眯着眼睛,不堪回首地摇摇头,“别提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要不是我、我害了余庆和余蜓两兄弟,小簇可能就不会死……”

“谁?”远山黛急切地问,“余庆和余蜓是谁?”

“就住、住在村口的那两个家伙啊!你奶奶年轻时可漂亮了,他俩也瞧上了她,所以我们老是吵来吵去,吵得两人送了命……”

那一年,越岭,也就是年轻时的爷爷和余氏兄弟约定,从山脚洞穴跑到螺湖,谁赢,谁就当受村民供养的守祠人,就有能力提供给奶奶最好的生活。

赌约是擅长奔跑的越岭提出的,初冬干这种事简直是胆大包天,谁也不知道山寒流什么时候从洞里涌出。但余氏兄弟还是决定冒险应战。

越岭本来遥遥领先,却一脚滑入深洞陷阱里,余氏兄弟大呼小叫着从洞边跑过,还冲他做了个鬼脸……越岭以为自己输了,却在被营救后得知,余氏兄弟被山寒流冲到了湖里……

“我年轻时就是那么争强斗狠,不把性命当回事……”爷爷喃喃说着,脑袋越垂越低,很快就打起了鼾。远山黛抱来棉衣,披在爷爷身上……

翌日清晨,远山黛给爷爷烧了茶,煮好鱼片粥,轻轻掩上门,往螺湖走去。翼虎舔完自己碗里的粥,小跑着跟上她。

螺湖边寂静无声,远山黛走到之前见到越小簇的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她踌躇了一会儿,放声喊道:“小簇哥哥——”

直到她喊得筋疲力尽,越小簇也没有出现。

远山黛咬了咬牙,抬腿就往湖上走。咔嚓,咔嚓,冰面在她脚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推回岸上。她惊喜地抬起头,看到越小簇恼火的脸:“不要打什么愚蠢的主意!老头子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远山黛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还在怨恨爷爷!

“小簇哥哥,你别记恨爷爷,他心里可疼你了。他不让我提起你是因为这是他的痛,他常常独自在祠堂里抱着给你的棉衣,一下一下地揪自己的头发。你走以后,他每年都会做一件新棉衣等你回来……”怕越小簇不相信,远山黛急急地把爷爷故意逗他怄气的事说了出来,还将爷爷给他准备的第一件棉衣拿出来,棉衣上沾满泪水凝结的痕迹。

越小簇的大脑轰然作响,这个傻老头儿!

“哥哥!求求你,别伤害爷爷,让我做你的替身吧!我会看住黑影,不让它伤害你和爷爷!”远山黛哭着恳求越小簇。

蠢丫头,你怎么忍受得了长年累月的黑暗和恐惧?在湖底,很多禁灵放弃了复仇,宁愿躲入湖底古村的断壁残垣中永不露面,那些黑洞洞的屋子都像张着大口的坟墓。

越小簇以为,自己不进古村源于仇恨,但当他再次见到远山黛的时候,他才惊骇地发现,自己并不恨她,也不恨爷爷,他很想念他们。那件因沾染泪水而变得皱巴巴的小棉衣,让他残存的一点点怨气冰消雪释。

就这样下去吧,他想,还是自己守着螺湖,不让其他禁灵伤害爷爷和阿黛。等爷爷带着阿黛离开,他就可以安心地消失在古村里了。

远山黛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等着他把她拖到湖里。越小簇哭笑不得,正想开口,身边的翼虎突然咆哮起来。

下一瞬,黑影钻出,用长长的水藻打晕翼虎,将远山黛牢牢挟住。

越小簇追上去,黑影避开,高声叫道:“小家伙,别耍心思!别忘了当年你爷爷对我们兄弟俩做了什么!余庆运气好,用你当了替身,我等不来你爷爷,就拿她当替身偿债!”

越小簇惊讶道:“我是余庆的替身?”

那个黑影,正是当年的余蜓。他冷笑了一声:“不然呢?小家伙,你的水性多好啊,若不是他把你拉往湖底——”

“——还来得及救上来!”

听到爷爷的声音,越小簇浑身一震,转过头,只见一双苍老的手颤抖着,想要保住虚空的他……

“放了孩子,我欠的债我还!”

越小簇早料到爷爷会说出这话。他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骂过他,打过他,现在还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他怎么这么笨?

爷爷向越小簇愧疚又温和地笑了笑:“小簇,这些年委屈你了,爷爷这就来陪你!”

越小簇叫道:“不行,爷爷!你走了,阿黛怎么办?谁照顾她?”

“我老啦,”爷爷望着被水藻束缚的远山黛,“阿黛很快长大了,可以嫁人啦……”

在场的一人二灵都有些无语。远山黛说:“爷爷,我才十二岁……”

余蜓松开束缚远山黛的水藻,叹了口气:“年轻时太冲动……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那湖底可真冷、真孤独啊……”

“哎,哎,老伙伴,”爷爷应着,慢慢往一个冰口走去,“是我对不住你,你等着我。”

爷爷走到冰洞前,眼神复杂地望着余蜓,摸了摸远山黛的头,微笑着含泪冲越小簇挥挥手,然后毅然跳进了冰冷的水里。

远山黛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越小簇抢身冲进冰洞,余蜓略一犹豫,紧步追上去……

远山黛想到越小簇给自己吃过可在水里呼吸的鲤牙草,于是也扑进水中。睁开眼的一刹那,她看到遥远昏暗的湖水里,爷爷和越小簇游向远处,余蜓紧跟上去,很快都消失了。

远山黛茫然地在湖底游着,心里拼命为爷爷和越小簇祈祷。

一串水泡从眼前升起来,远山黛诧异地低头,草叶深处,一抹米色若隐若现。那不是她小时候千百次紧紧拥在怀里的圆贝吗?

她的视线猝然模糊。这是她最初遇到少年的那个房间。原来,她的圆贝,就是越小簇五年来孤独的家。

他真的找到了它。

尾 声

越小簇与余蜓的交锋结束了。此时,越小簇正垂首默立在岸边,爷爷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越小簇哽咽道:“爷爷成了我的替身。”

远山黛被震惊和悲伤打击得摇摇欲坠。

“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我重回地面。”越小簇的语气变得激动,整个人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为了摆脱余蜓,他一直往水底游……我来不及阻止他。”

越小簇极力克制着自己,可他的身子在颤抖。他跪到爷爷旁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爷爷临去时还对他狡黠一笑,安慰他:“小簇,不用管我这老头子啦,湖底有老伙伴相陪,我们都不会寂寞。”

远山黛捂住脸哭起来。越小簇喉头苦涩,爷爷温热的目光似乎还残存在皮肤上——

带她走,臭小子,好好活下去。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是爷爷最后留给越小簇的话。爷爷用力抱着他,像要把这些年遗憾的爱都补偿给他。

很久以后,越小簇拍了拍身旁的翼虎:“替我在湖底保护爷爷!”翼虎听话地卧在了老人身边。

越小簇拉住远山黛的手,轻声道:“爷爷,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妹妹,一起好好活下去……”

缓缓起伏的群岭之间,两道身影手牵手渐行渐远。

主打作者

慈 琪

儿童文学作家,中山大学历史系博士在读。身体里住着一只猫,专注做梦十一年。作品曾获冰心新作奖、“儿童文学”金近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国语日报牧笛奖等;已出版长篇幻想小说《三界史诗·黄昏之境》、童话诗集《梦游的孩子》、短篇童话集《收割一群狼》及动物童话《决战泥潭怪》等。

原谅每一个犯过错的大人——《住在贝壳里的少年》创作谈

这个故事是从2013年的冬天开始写的。我当时只完成了一个开头,关于雪山、村子、山寒流,还有翼虎和小姑娘的追逐,冰层下的神秘少年,就没再继续了。这颗种子就这样沉眠了很久,才继续发芽抽叶。

我多么喜欢这些热闹复杂的小世界啊!就像喜欢真实的生活,好事和坏事无序地发生,人们不停地创造和改变世界。当然也有毁灭,也有恶意和平白无故的摧残,但大部分人还是心存善良的,坏人作恶必有其因,无论那原因来自父母,还是周围的环境。

虽然我写的是虚构的世界,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现实一样,相亲相爱,相厌相憎,也在犯着同样的错误。《住在贝壳里的少年》是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故事中的守祠人爷爷,其实做错了一件事:他不该让年幼的越小簇误认为自己被嫌弃,每天都在委屈和伤害中度过。孩子懂得多少玩笑呢?他们相信大人说的每一句话,急于求证大人确实爱着自己,可大人却看着他们着急幼稚的样子,哈哈大笑,以为孩子太较真了。

故事的最后,我让越小簇原谅了爷爷。但愿所有曾经受过伤害的孩子,都能够平安快乐地长大,原谅那些不懂事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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