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绍兴到南京:文化场域的转换与青年鲁迅的“书剑”人格建构

2016-04-13 11:35卓光平
关键词:书剑人格

卓光平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从绍兴到南京:文化场域的转换与青年鲁迅的“书剑”人格建构

卓光平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摘要:鲁迅文化人格的建构与他所处的文化环境和现实环境是分不开的。从绍兴到南京,在新旧文化场域的转换中,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在鲁迅身上相互融合转化,从而形成了青年鲁迅兼具独异性格与求索精神的“书剑”文化人格。

关键词:青年鲁迅;独异精神;求索精神;“书剑”人格

鲁迅文化人格的建构与他所处的文化环境和现实环境是分不开的。从绍兴到南京的求学经历与生活体验,对于青年鲁迅文化人格的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为了“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在1898年4月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故乡绍兴,走上了“走异路,逃异地”的人生新路,这第一站便是南京。从绍兴到南京,鲁迅既体验了家庭破落的屈辱,又经历了对水师学堂“乌烟瘴气”的厌恶;既受到了传统书塾的教育,又接受了近代知识的学习;这些人生经历使得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在他身上相互融合转化,正是在新旧不同的文化场域中建构并生成了青年鲁迅的文化人格。

一、从“S城”到“N”:现实砥砺中的独异性格

鲁迅生于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出生时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在衣食无忧的幼年时期,故乡绍兴带给鲁迅的主要是自由自在、天真快乐的美好记忆。无论是在乡下看社戏,与农村朋友的交往,还是对“义勇鬼”的向往和对“女吊”的喜欢,都使他对自由生活充满了向往之情,而这些儿时的故乡生活也成了他后来“思乡的蛊惑”[1]236。

然而,对于鲁迅来说,故乡绍兴既是他人生反顾的情感之源,也是他心灵饱受创伤的屈辱之地。鲁迅与故乡绍兴的“交恶”始于其家道中落之时。由于卷入科场舞弊案,祖父被判“斩监候”,成为轰动一时的“钦案”。周家不得不变卖田产,年年设法营救。为躲避可能发生的株连,鲁迅和弟弟也被家人送到亲戚家避乱。这时家庭经济陷入拮据,社会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亲戚家避乱时,鲁迅变得非常敏感,所以当受到冷遇,尤其是被人称为“乞食者”时,心灵便深受刺激。如他后来所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2]437从大家族的少爷沦为“乞食者”,过早地进入社会使少年鲁迅的内心受到伤害。周作人也说,“这个刺激的影响很不轻,后来加上本家的轻蔑与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与日后离家出外求学的事情也是很有关联的。”[3]14

祖父科场案案发之后,鲁迅父亲的重病和亡故给家庭带来了更大地冲击,也使鲁迅更受到周围人的白眼和侮辱。由于父亲长期患病,家庭经济已落到不得不靠变卖衣服和首饰维持的地步,鲁迅曾回忆说:“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辱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2]437作为长子的鲁迅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这让他这个衰落家庭的子弟遭受到更多的白眼。尤其是在父亲病故后,鲁迅曾以家中长子的身份出席本房家族会议,当长辈们做出损害他家利益的决定要他签字时,他没有答应,便被本族的长辈严厉训斥。周作人后来回忆说,这件事“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至少不见得比避乱时期被说是‘讨饭’更是轻微吧”[3]34。家庭败落不仅让鲁迅遭到周围人的歧视,而且连亲戚都来欺负他,这使他受到世态炎凉的刺激,“带给内心的创伤是深重的,使他从小就看清了本家长辈们的真面目”[4]95。

家庭败落被当作“乞食者”固然感到屈辱,但流言家的造谣更让鲁迅感到愤怒。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本属亲戚的衍太太多次教唆年少的鲁迅去偷家里的首饰和财物去卖,随后又散布谣言说鲁迅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鲁迅便一下“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5]302衍太太制造的流言使鲁迅看清了“S城”人的嘴脸,以致使他对“衍太太”们的痛恨远在对畜生和魔鬼的痛恨之上。他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5]303鲁迅的逃出就是为了“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而这正是对那些流言者们的复仇,所以他后来一定要到那些让S城人讨厌、笑骂的地方。

绍兴的现实经历和生活体验让鲁迅感到压抑、屈辱、讨厌甚至是愤怒,他要逃出绍兴,然而到哪里去呢?当时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一是学幕,二是学经商,但是鲁迅没有选择通常人们所走的道路,而是要进新式学堂。然而,新式学堂在当时却是备受嘲弄的,因为在人们的观念里,“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2]437~438。最明显的就是当时为全城所笑骂的就是当时绍兴刚开不久的中西学堂,学堂中仅因为在汉语之外又教了一些洋文和算学,便成了上至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下至目不识丁普通人所嘲笑讥诮的众矢之的。但鲁迅还是决意要去新式学堂,他最终选择了去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他说:“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2]437鲁迅产生“逃异地”的想法,正是源于绍兴的屈辱体验和对“S城”封闭的反感,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去经历“S城”人未曾经历过的人生。

不过,在离开了风气闭塞的故乡绍兴,当鲁迅刚进入水师学堂不久,他却对学堂内的“乌烟瘴气”感到失望了。学堂虽然名为水师学堂,但是却没有游泳池,原因是以前的水池因为淹死过两个学生,后来不仅填平了,而且还造了一所关帝庙。为了驱散淹死鬼的游魂,每年七月十五还请来一群和尚念咒。学堂的管理不善,活像一个衙门,学堂内的等级制度让刚进来的低班生受不了,低班生不仅在待遇上远不如高班生,高班的学生还要经常欺负新来的学生。而以福建人为主的学堂管理者又歧视非闽籍的学生,鲁迅当时被分配到管轮班,这预示着将来只能在舱底工作,呼吸闷热的空气,“上不了舱面了”[6]401。鲁迅对此很是不满。学堂中的课程也过于简单,新东西并不多,尤其是汉文课程比较守旧,“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5]303另外,由于学生在背后讥笑老师,包括鲁迅在内的许多学生都受到了几乎要被开除的处罚。整个学堂里弥漫着保守、陈旧、沉闷和压抑的氛围,所以鲁迅感到“乌烟瘴气”,“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现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5]305正因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鲁迅非常反感,于是便重新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开矿去了。不过,鲁迅在矿路学堂虽然下过几回矿井,学习了一些近代科学知识,但依然并不满足。1902年1月,鲁迅从矿路学堂毕业,虽然获得“第一等”的毕业文凭,但他依然感到迷茫,所以还是决定要继续寻找自己别样的人生。

尽管说从小就受到耳濡目染的越地异端文化对鲁迅独立反叛和特立独行的独异精神有着不可忽视的潜在影响,但是现实人生砥砺更是其独异精神形成的不可或缺的显著因素。从绍兴到南京的现实人生砥砺激发了鲁迅抗争、反叛和独立的个人意识,如其所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的宣战。”[7]327虽然说鲁迅少年时期在绍兴度过了他最为怡然自得的童年时光,但是陡然而来的家庭变故以及此后的屈辱体验深深刺激了他,使他愤然离开风气闭塞的绍兴而“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可以说,绍兴的创伤和屈辱体验加深了鲁迅对现实人生的认识,激发了他的抗争意识。所以,故家虽然败落了,但是鲁迅断然放弃学幕或经商的旧路,却选择为时人所不屑的军事学堂。而在南京,一边是水师学堂的“乌烟瘴气”,一边又是对近代科学知识的不满足。这些人生体验和求学经历一方面养成了青年鲁迅坚毅果敢和抗争到底的性格,同时也激发了青年鲁迅独立反叛和特立独行的独异精神。

二、从书塾到学堂:“杂学旁收”的求索精神

在绍兴和南京的人生经历不仅催生了鲁迅反叛时俗和特立独行的独异个性,而且还使其养成了“杂学旁收”的求索精神。在绍兴到南京的求知之路上,鲁迅先后经历了从家塾到书塾,再从水师学堂到矿路学堂,传统文化和近代科学知识不仅开拓了青年鲁迅的知识眼界,也激发了他更强烈的求知欲望。

鲁迅的求知之路,自然是从在家塾中的发蒙开始的。鲁迅在绍兴先后经过周玉田、周子京和寿镜吾三位塾师。在绍兴学习时期,鲁迅明显表现出对历史文化知识的喜好,尤其注重对野史、杂说等书籍的“杂学旁收”。从七岁开始,鲁迅先是在新台门的家塾跟随远房叔祖周玉田启蒙。周玉田是一位博学多才、善诗作文的秀才,他知识渊博,他教学生首先从学习历史入手,所以鲁迅说:“我最初去读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8]140周玉田还藏有丰富的图书,其中就有图书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插图本《花镜》和插图本《山海经》等,这些图画书也极大地满足了少年鲁迅的好奇心。他后来曾满怀深情地回忆说:“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9]254

十二岁时,鲁迅又进入三味书屋读书。三味书屋是当时“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塾师寿镜吾是“本城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10]289,也是鲁迅终生最尊敬的老师之一。寿镜吾“方正,质朴,博学”,他不喜欢八股,所采用的课本也是当时新刊行的俞樾的《曲园课孙草》,内容较别处书塾课本要清新浅显。而且寿镜吾“常手抄汉魏六朝古典文学,但鲁迅亦喜阅之,故往往置正课不理,其抽屉中小说杂书古典文学,无所不有”[11]34。在三味书屋,正是鲁迅泛观博览的时期,寿镜吾之子寿洙邻常教鲁迅一些课程,他对鲁迅勤于读书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说:“其时我正阅览明季遗老诸书,如亭林、梨洲、船山,及《明季稗史》《明史纪事本末》《林文忠全集》《经世文编》等书。鲁迅尽阅之。”[11]35鲁迅自己也说:“余少批阅古说”[12]3。在三味书屋学习的七年里,鲁迅读书进步很快,十六岁就读完了“四书”“五经”。鲁迅后来所说“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3]138,就是在三味书屋。

在绍兴读书时期,鲁迅对大量正史以外的野史、子部杂家笔记的阅读,不仅引导他的学问向“杂”也就是博的方面发展,而且也进一步激发了他探寻新知识的求知欲望。当时绍兴刚刚开办了私立学校“中西学堂”,可是鲁迅没有去那里,一是因为学费贵,二是那里只教汉语、算数、英文和法文等,他显然感到并不满足。另一个地方是祖父推荐的杭州求是书院,但也因为需要交学费而不得不放弃。他在自传里说:“因为没有钱,就得寻不用学费的学校,于是去南京,住了大半年,考进了水师学堂。”[6]4011898年5月,鲁迅进入南京水师学堂,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里不仅少有水师方面的知识,而且就连汉文学习也是陈词滥调,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等,毫无新意。鉴于水师学堂“乌烟瘴气”的氛围,鲁迅便又考进了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

相较于水师学堂,矿路学堂不仅课程新颖,而且读书的风气也比较浓厚。周作人曾回忆,“功课是以开矿为主,造铁路为辅,期限三年毕业,前半期差不多是补习中学功课,算学,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应有尽有,鲁也照例学过了。”[3]56鲁迅自己也说:“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5]305鲁迅在矿路学堂的学习为其后来的医学等自然科学的学习奠定了根基。他说:“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2]438南京的经历,使得他的眼界大开,不仅对近代科学有了初步的了解,而且医学也有了深入的认识,并得出中医多少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而西方医学对日本的维新曾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也正是父亲病死的经历以及在南京获取的医学知识使他在日本最终走向医学救国的道路和更广阔的求知之路。

鲁迅在矿路学堂时,维新思想已经渗透进青年鲁迅的内心。而鲁迅能较早接受进化论这种新思想,与总办俞明震在矿路学堂提倡新学是分不开的。当时,鲁迅对俞明震有着深刻的印象,“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5]305。而新学知识的学习使他对进化论有了一定的了解。当时中国还没有专讲进化论的书,鲁迅便在课外买了一本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对进化论开始了真正的接触,懂得了“物竞天择”这些道理。从多年后的回忆文章《琐记》来看,鲁迅对当年阅读《天演论》的情景历历在目,却对当年一个长辈要他阅读参康有为变法奏折的报纸文章“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5]306。而鲁迅当时的生活却是“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5]306。正是在矿路学堂的学习使得鲁迅对进化论有着深刻的了解,同时也对西方近代科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进一步刺激了他对新思潮和新知识的求索欲望。

鲁迅在南京“旁收杂取”的阅读,一方面表现为对进化论知识的痴迷,另一方面则是对林译小说的喜爱。在南京的几年里,鲁迅利用空余时间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和报刊,他不仅接触了《时务报》《苏报》以及《游戏报》等大量传播新思想的报刊,也对林纾所译外国文学有强烈的兴趣。自阅读《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后,他对林纾的翻译几乎是随出随买,一共有近三十本。也正是林译小说的影响,鲁迅最后才走上翻译外国文学的道路。鲁迅后来进行小说创作,也正是得源于他从看林译小说开始的百余种外国小说所学的技巧。

正是在南京的学堂中,鲁迅既注重对包括进化论思想在内的西方新学知识的学习,也非常注重学习文史方面的知识。鲁迅这种“杂学旁收”的作风,应该说在绍兴书塾读书时就已形成,但不免仅限于中国书,只有到了南京后才更发扬光大,进而为古今中外之学。从绍兴到南京,对传统历史文化与近代西方知识的学习,特别是对古今中外书籍的“杂学旁收”使得鲁迅在传承文化根脉和融化西学新知方面达到融合。正因为鲁迅注重旧学与新知的融合,才使他在日本留学时便提出了“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潮流,内之弗失固有之血脉”[14]57的文化主张。鲁迅博览群书,“杂学旁收”,广泛阅读各种报刊,特别是南京时期深受进化论和新小说的影响,这既刺激了鲁迅求知的欲望,也激发了他求索的精神,同时为他之后的道路埋下了种种可能。所以在南京,鲁迅虽然在南京水师学堂爬上过二十丈的桅杆,在矿路学堂下过二十多丈矿井,但他仍然感到一无所能,因此在矿路学堂毕业之时,他还是感到,“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国外去。”[5]307

三、从“周樟寿”到“戛剑生”:鲁迅“书剑”文化人格的建构

鲁迅毅然抛弃父辈和乡人们所走的道路,义无反顾地离开台门,去远方寻找自己的新生,显示出一种独异、求索的精神和坚毅反抗、卓然独立的个性性格。而在南京,鲁迅不仅为自己取了“戛剑生”和“戎马书生”等别号来激励自己,而且还创作了一些抒发个人情怀和志向的旧体诗,这些作品明显都有着青年鲁迅精神人格在其中的投射。

在南京,鲁迅为自己取过多个别号,而他的本名也是在南京被改过的。1989年5月,鲁迅在进入江南水师学堂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他在水师学堂任职的族祖父周庆蕃认为本族子弟“当兵”有辱家族声誉,丢了祖宗的脸,不宜再使用谱名,于是将他的名字由“周樟寿”改为“周树人”。在当时的士大夫眼里,读书应试才是正途,即便是衰落了的人家的子弟也要么去学做幕友,要么去学经商。江南水师学堂是军事学堂,去那里读书不仅被认为等同于当兵,而且又被认为进的是“将灵魂卖给鬼子”的洋学堂。鲁迅去水师学堂读书便被认为是走投无路的选择,在当时是让人非常看不起的,因而改名“周树人”是一种被迫的举措。

除了本名“周樟寿”被长辈改为“周树人”以外,鲁迅为自己取别号也是从南京开始的。他曾刻有三枚“戎马书生”“文章误我”和“戛剑生”等别号的印章。这些别号既是对自我人生的一种期许,也是他当时思想的自况。“戎马书生”是鲁迅爱好骑马的自况,颇能显示出他当时意气风发的风采。鲁迅在南京开始爱上骑马,并表现出了一种不屈服的性格,即便被摔得头破血流还是要骑。他曾骑马经过旗营附近,遇到旗人的攻击,他不甘心受旗人的欺负,于是扬鞭穷追,以致坠马摔伤了自己。“文章误我”表明了鲁迅已经意识到读科举文章只会贻误青春,因此他要向传统科举告别。“戛剑生”也是当时鲁迅自命的别号,这个别号明显带有自我激励的意味。“戛”乃“戛然”之谓;“剑”乃拔剑而起之意。“戛剑生”意为舞剑、击剑之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别名是和青年鲁迅的个性和追求融为一体的,是青年鲁迅文化人格的一个标签,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作者自取的笔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15]464。鲁迅的这些别号一方面显示出他对于越文化中胆剑精神和异端文化血脉的继承,另一方面更显示出特立独行的独异精神和“杂学旁收”的求索精神在其身上的内化。

鲁迅为自己所取的别号带有明显的自我期许和自我激励的意味,而他也曾用“戛剑生”为笔名创作过一些诗歌作品。鲁迅一生的笔名共有一百四十多个,其最早的笔名就是“戛剑生”。从1898年作《戛剑生杂记》一直到他去日本留学为止,他主要使用的笔名就是“戛剑生”。这一时期,鲁迅创作了十多首旧体诗,包括1900年所作的《莲蓬人》和《别诸弟》三首,1901年的《庚子送社即事》《祭书神文》《和仲弟送别元韵》三首和《惜花四律》四首以及1902年所作的挽联《挽丁耀卿》等。此外,1899年12月19日,鲁迅还参加过《游戏报》题为《花好月圆》的征诗活动,并获得甲等第七名。

鲁迅现存最早的作品就是他在南京所作的《戛剑生杂记》。文中写出了当时鲁迅对遥远故乡亲人的想念,可谓真情动人。以身在南京抒发对家乡和兄弟思念之情的作品还有《别诸弟》三首和《和仲弟送别元韵》三首等。1900年在南京所作的《别诸弟》三首是鲁迅存世最早的旧体诗。此三首诗最早见于周作人1900年4月14日的日记,署名为“豫才未是草”。周作人日记1901年4月12日重录时署名“戛剑生未是草”。这三首诗歌写他到南京求学的思念家乡和兄弟,以及离家回南京一路上的离愁别绪,“文章得失”要靠努力学习,而不能听天由命。1901年的《和仲弟送别元韵》三首也是写他在南京时对家乡的思念,盼望和家中兄弟一起养花种草,三首诗充满感伤的情调,但却表达出兄弟情深。这些作品从一个侧面使我们看到了鲁迅早期的意识和志向,他虽有无限的沉郁苦闷,但却决不颓唐,而是如其别号“戛剑生”所意指的,要毅然呐喊着,“戛然”而起,挥剑前行,去寻找人生的新路。

1900年所作的《莲蓬人》是一首咏物寄情的诗,同时也是青年鲁迅的一首明志诗。诗中形象地描绘了莲蓬生长的环境、季节,更衬托了它淡雅、净立风姿的可贵,表现了青年鲁迅高洁的内心与高远的志趣。《庚子送社即事》以送灶祭灶神而描绘了当时鲁迅家中败落后的困顿,针对旧社会而发的情感透露着作者的爱憎之情。《祭书神文》是一首楚辞体诗,在“钱神醉兮钱奴忙”的时候,诗人宁可冷冷清清地祭书神。这几首诗歌虽然形式上比较陈旧,但内容上却表现了青年鲁迅不同凡俗的心灵境地和奋发有为的内心追求。1902年1月,鲁迅为悼念死于肺病的矿路学堂同班同学丁耀卿,还作过一首挽联:“男儿死耳,恨壮志未酬,何日令威来华表?魂兮归去,知夜台难瞑,深更幽魂绕萱帷。”[6]401“男儿死耳,恨壮志未酬”虽然是对同学英年早逝的惋惜,但也足可显露即将远赴日本留学时鲁迅的远大志向和追求。

鲁迅的这些诗歌作品正是青年鲁迅思想、意志和心理特征的真实流露。他的文字中既有对家乡和兄弟的怀恋之情,也有对现实的批判,表现出青年鲁迅当时的精神状态。鲁迅是当时那个封建时代的叛逆者,他毅然摈弃父辈和乡人们所走过的“正路”,却偏要隐忍思乡恋亲之痛,去寻找人生的新路。这些诗歌习作不仅显示了青年鲁迅的精神风貌,而且标志着青年鲁迅“书剑”文化人格的形成。尽管从客观上说,鲁迅以“戛剑生”为笔名的习作并没有更多的新的文学意识,但是其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以及独立的文化人格为其后来的人生追求和发展埋下了种种可能。

可以说,在南京进入矿路学堂学习近代科学和接受进化论是青年鲁迅文化人格建构的关键因素,南京也为青年鲁迅提供了一个不同于故乡绍兴的文化人格建构的文化场域。“南京求学时期对于鲁迅的重要性在于,他思想中新的因素在不断增加,并且促使他走出狭小的传统乡土而逐渐融入现代新潮。”[16]31正是在南京,鲁迅冲破了半新半旧的障碍,他没有被学校的小圈子所束缚,而是通过自己的阅读,接触了西洋科学、哲学、文学的著作。三年多的南京生活与求学经历不仅打开了青年鲁迅向往世界和探索未知的心扉,激起了他对新的人生道路的渴望,也促使了他现代文化人格的生成,因而南京在鲁迅走向世界的道路上具有重要意义。

总之,从绍兴到南京的人生历程中,鲁迅经历了种种人生遭遇,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也在鲁迅身上相互融合转化,从而在新旧不同的文化场域中形成了青年鲁迅兼具独异精神与求索精神的“书剑”文化人格。从现实环境的影响来说,鲁迅离开了风气闭塞的“S城”而来到“N”,离开了“乌烟瘴气”的水师学堂而去了矿路学堂,他虽然爬过几次桅杆,下过几回矿井,但他依然不满足,还是毅然决定要去留学外洋,鲁迅身上这种独立反叛、特立独行的独异精神某种程度上是受到现实环境的激发。另一方面从文化环境来说,鲁迅受到过故乡绍兴书塾的传统文化教育和南京水师学堂、矿路学堂近代科学教育,他身上“杂学旁收”的求索精神早在绍兴书塾中就已形成,到了南京后便更加发扬光大,进而为古今中外之学。因而,没有故乡绍兴的经历和体验,鲁迅不可能成为后来的鲁迅,如果没有鲁迅离开绍兴的“走异路,逃异地”,鲁迅也不会成为后来的鲁迅。从绍兴到南京的这一段人生经历不仅使鲁迅形成了坚毅的性格和秉性,开阔的胸怀和视野,同时也让鲁迅既不忘情于自然科学,又非常爱好文学艺术。这些就为鲁迅此后从事科幻文学的翻译,以及去仙台学医和后来在东京从事文艺运动都埋下了种种潜在可能。因而南京是鲁迅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但这一起点并不必然与其故乡绍兴相分离。

参考文献:

[1]鲁迅.《朝花夕拾》小引[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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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鲁迅.自传[M]//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鲁迅.随感录三十八[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鲁迅.随便翻翻[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鲁迅.阿长与山海经[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寿洙邻.我也谈谈鲁迅的故事[M]//寿永明.三味书屋与寿氏家族.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12]鲁迅.《古小说钩沉》序[M]//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3]鲁迅.十四年的读经[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4]鲁迅.文化偏至论[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5]鲁迅.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6]高旭东,葛涛.图本鲁迅传[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林东明)

From Shaoxing toNanjing: Transformation of Cultural Fields and Young Lu Xun’s “Book-as-a-Sword” Personality Construction

Zhuo Guang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Zhejiang 312000)

Abstract:Lu Xun’s cultural environment and reality environment have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formation of his cultural personality. From Shaoxing to Nanjing,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old and new cultural fields, the integration of traditional and modern cultures helps form his “book-as-a-sword’ cultural personality combining his unique character with his spiritual quest.

Key words:Young Lu Xun; monoid spirit; spiritual quest; “book-as-a-sword” personality

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2-0032-06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2.007

收稿日期:2016-01-13

基金项目:浙江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基于地方文化资源整合的高校学生人文素质培养实践研究——以绍兴高校对鲁迅文化在教育教学中的运用为例”(2016SCG136)、中国博士后基金第56批面上项目(2014M561745)和浙江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Y20122593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卓光平(1982-),男,湖北随州人,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浙江大学在职博士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鲁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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