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脱敏

作者简介：

杨林静，江苏沛县人，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两部，创作文学作品百万余字。作品多见于《散文选刊》《读者》《雨花》《新华日报》《扬子晚报》《徐州日报》等报刊。

好端端的皮肤过敏了，在高铁站，脸上、脖子上一阵灼热刺痛，一场没来由的过敏由此发生。

人声鼎沸，众声喧哗，熙来攘往，穿梭奔忙，在那样一个喧嚣沸腾的场所，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留意，一个过敏性体质者在这盛大的喧闹之中忽然陷入了她一个人的独自的渺小而深刻的恐慌。迎面而来也好，擦肩而过也罢，无数潮水般涌流的匆匆过客，谁也不知道谁的悲伤和喜悦，谁也不知道谁的过去和现在，谁也不知道谁平静的目光和表情之下隐藏着怎样波澜起伏、千姿百态的悲欢离合。

在群体的庞大喧嚣之下，是每一个个体的绝对孤独，人生是一场多么孤独的旅行。

在皮肤过敏这个老朋友暌隔多年之后，忽然深情款款、不期而至的那个高铁站的下午，我忽然文青意兴勃发，对我的过敏作了如上颇具哲学意味的思考。

我自小就经常皮肤过敏，以至于形成了我对季节的规律性恐慌，每到夏秋收种，麦子啊稻子啊脱粒扬场，那就是我无处躲藏的悲情时刻到了，不用亲密接触，风中的那些颗粒微尘就足以让我浑身刺痒、红肿疼痛。村里婶子、大娘们总是打趣我，看来你只能去考女状元了，不然咋活？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却远没有这么轻松，她从来不说什么，但是我只要像别的孩子那样摆弄一下那些农具，她都要黑着脸赶我走：写作业去！

卧薪尝胆、悬梁刺股地狠狠写了好多年作业，终于离开了那个让我过敏，也让我留恋的村庄，现在它也改掉了乳名，唤作居委会了。离开了打麦扬场的村庄，到了城市上大学，过敏竟不知不觉地好了，恍兮惚兮，20年过去，我竟然似乎已经和过敏这个不大不小的痛苦永别，以至于我以为过敏也许只是上帝偶尔兴起，随手附赠与我的人生调剂品，以使我太过单调的童年、少年多一些回味。谁知，一别20载，不意君又来，且来势汹汹，前后折腾了近半个月，外涂药膏、内服药剂、打小针、挂吊瓶，消消长长，反反复复，其汹汹之势才渐呈式微之象。这个过程，让我终于确信，现在的病菌真正都是进化变异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病菌界的科技进化与人类的科技进化齐头并进，难分上下，若非得分伯仲、论翘楚，到底还是病菌君技高一筹，让我们人类望菌兴叹，无可奈何！

做过敏源测试时，小护士问起病况，我说小时候经常过敏，近20年来没有过敏了，不知为何现在又开始过敏了。小护士说，姐姐呀，20岁到40岁，是人的身体各项机能最稳定、状况最好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呀。

一语既出，醍醐灌顶，原来这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困惑的地方，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自然规律，到底是小护士术业有专攻，一语中的。

顿悟之后，怅然若失，人生易老，岁月无情，原来，这么恍兮惚兮之间，我已经走过了人生最好的阶段。如果以整整20年计，20年，实在是一段并不短暂的时光，然而，身处其中，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它就是最好的时光！20年的光阴里，为生活奔波，为所谓的事业打拼奉献，为所有值得、不值得的事物焦虑操劳，有哪一天是在纯粹的欢笑愉悦中度过的？20年最美好的光阴就这样被我糟蹋掉了！如果早知道自己正享受着人生最美好的光阴，原该每日感恩祈祷、开怀欢笑，原该每日驭风乘云，仰天吟啸。

测试完毕，过敏源多多，却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引起这次过敏。医生建议尝试一下脱敏治疗。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从未听闻的新名词，听完医生的解说，又自己“百度”了一下，百度说：脱敏治疗，在临床上确定过敏患者变应原后，将该变应原制成变应原提取液，并配制成各种不同浓度的制剂，经反复注射或通过其他给药途径，与患者反复接触，剂量由小到大，浓度由低到高，从而提高患者对该变应原的耐受性。当再次接触此种变应原时，不再产生过敏现象或过敏现象得以减轻。

简单地说，就是以毒攻毒。

百度还说，曹操是最早悟出脱敏方法的人，为了防止被别人毒害，他每天都喝一点砒霜，逐步增加服用量，时间久了，他对砒霜的感觉就不那么敏感了，同是致死量的砒霜，别人服用后会死，曹操却安然无恙。

一代枭雄的炼成，实属不易啊，除了文韬武略、权谋攻伐，还有这些个旁门左道、歪门邪道。

无论如何，过敏这件事，带给我的除了不大不小的痛苦，还顺便让我长了医学和史学知识，特别是脱敏治疗这个新名词，真正是值得品味琢磨，况味无穷。你对什么东西过敏，偏拿这个东西来注射到你体内，让你从激烈抵触到慢慢适应，直至和谐共处，相依相生。

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一个逐渐脱敏的过程？

小时候，别人从你手里拿走一块糖，你都会哇哇大哭，痛苦难当，后来，背起书包担起繁重的日子，失去快乐的童年；大学毕业后，走出象牙塔走向万象纷纭的社会，失去纯净无忧的世界；情窦初开时，山盟海誓死去活来把一句承诺当做永远却依然要失一次两次或者若干次的恋；千军万马九死一生浴血拼杀职场商场官场挣扎，才智心机用尽之后，也难免失一次两次的业、遭遇那么一次两次若干次的人生滑铁卢；在人世间种种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中身不由己地失去朋友失去知己；半生拼搏风驰电掣偶作喘息时忽然发现失去已经来不及去孝敬的双亲；华发双鬓身心疲惫蓦然回首时才知道失去了已经永远来不及去经营得更完美一些的遗憾人生！

每一次失去，我们当时都会认为那是我们的末日穷途、万劫不复，以为自己再也挺不过来，走不出去，可是，每一次，我们都在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甚至奄奄一息生死徘徊的状态下，慢慢恢复过来了，有时候，甚至会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后，展开了更加华美的翅膀。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脱敏，在经历不断注射各种人生痛苦变应原的过程中，我们逐渐失去了对所有痛苦的敏锐感知，最后终于刀枪不入百炼成钢。

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决定试一试脱敏治疗。还有什么好畏惧的？人世间千苦万苦，哪一样比人生的这场漫漫长途更苦？仓央嘉措说，人世间，除了生死，哪一样不是闲事？

区区几支脱敏针，且当一场幸福的毛毛雨，上帝把它洒向我，是恩赐和眷顾，如果你嫉妒，请你一起来过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