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情未了

2016-05-05 08:50李振声
前卫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无人区测绘作业

李振声

在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有一块东到唐古拉,西到喀喇昆仑,北至阿尔金山,南至喜马拉雅山,面积140万平方公里的冰雪永冻层,由于环境恶劣无人能进,人称“无人区”。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这里还是中国地形图上的空白点。根据中央军委命令,1970年,以我所在的兰州军区第一测绘大队为骨干的八支测绘部队在此集结,展开了一场为期五年的测绘会战。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士兵突击,它磨炼了我的意志,丰富了我的阅历,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医学测试表明,人在1800米以上的高山就会有相应的肌体反应,不同程度地出现头疼、恶心、失眠、健忘、食欲不振、体重减轻等症状,海拔越高,反应越重。人的极限高度为5000米,我大队所在的测区平均海拔4800米,空气中的含氧量还不到平原地区的60%。极度缺氧使人的脑袋像安了风机,嗡嗡作响,嗓子像塞了棉团无法喘气,双腿像灌了铅水,平地走路也如同背着一袋面粉爬楼梯。老实说,在这种条件下坚持生存已属不易,还要进行高强度的测绘作业,没点奉献和牺牲精神是做不到的。1970年,勘察组在翻越6000米的雪山时,被一道近10米高的冰川挡住了去路,排长刘玉汉带领大伙耗时半天,硬是用镐刨石砸双手扒,才开出了一条血路。然而高山缺氧和极度劳累使他瘫软在地不省人事,测量体能指标,脉搏每分钟跳动200多次,体温39.9℃,血压几乎量不到了,多亏医生全力抢救,才使他在鬼门关前躲过一劫。

长期在高海拔环境下生活,人的生理感觉会发生异常,具体反应是出现了“三个不知道”:没有饥饿感和进食欲,吃了像没吃,没吃像吃了,一日三餐吃没吃饱不知道;缺氧憋气彻夜难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睡没睡觉不知道;许多疾病特征被高山反应的假象掩盖,没病像有病,有病像没病,生没生病不知道。不知饱、不知困尽管无益健康却无碍大局,但明明生病了却不知道,后果十分可怕。1973年,汽车司机李振泉同志患了感冒,就是因为不知不觉,延误治疗而转化成肺水肿,只有几天时间就被夺去了生命。更令人痛心的是,烈士父母哭儿心碎,要见孩子的骨灰。战友们无奈,只好把烈士遗体装入锯开的汽油桶内,架上干柴浇上汽油,在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举行了一场火葬仪式。那一天,天气阴霾,雪花飞舞,看着战友遗体在烈火中焚烧,大家的眼在流泪,心在滴血。

“无人区”里无四季,一年大体分为两个阶段:4个月的短暂雨季,我们称为夏季;8个月的漫长寒季,我们称为冬季。夏季气温相对较高,人的适应性较好,开始我们主要是在这个时段进行作业。但“无人区”的夏季气候多变,喜怒无常,时而狂风大作,时而阵雨倾盆,这边阳光明媚,那边乌云翻卷,一日之内可以感受四季的不同,而且经常会发生阴、晴、雨、雪、雹、风、雷、电在同一天、同一时交替出现的奇观。然而测绘不是旅游,进“无人区”不是为了观景,这种奇观带给我们的不是愉悦,而是困苦甚至灾难。一次,高大贵小组去一座高山观测,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攀登好不容易就要到达山顶,却被突如其来的狂风送回了山底。狂风过后重新上山,阵雨夹着冰雹又悄然而至,大伙被浇得落汤鸡似的,只好收起仪器在山上过夜,等待明天的观测机会。

这种情况我们已司空见惯,除了耗时费力倒无多大危险,时间长了并不觉得可怕。可怕的是夏季高原上一种特有的“地滚雷”,来去无常,破坏力极大,一旦与之遭遇必有灭顶之灾。1971年5月20日,组长邹志毅带领战士和民工外出架设砚标,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雷声大作,一个火球紧贴地面呼啸而至,迎面炸在新竖起的钢标上,邹志毅当场牺牲,一名战士和一名民工严重烧伤,周围山坡被烧成一片焦土。

为避免夏季作业带来的伤害,会战中期指挥部做出调整,将夏季作业改为跨冬连续作业。那一年夏季作业一结束,部队就地休整,随即转场进入新的测区,开始了挑战人体极限的冬季会战。“无人区”的冬季日平均温度为零下十五六摄氏度,夜间最低可达-50℃。那个年代我们国家穷,官兵们在超低温环境下工作却无足够的棉帐篷御寒,许多小组住的是单帐篷,一顶帐篷就是一座冰窖,睡觉时鸭绒睡袋、棉被、皮大衣全压在身上也抵不住刺骨的寒冷。第二天起床,大头鞋被冰土冻住拔不起来,打开特制的保温壶想喝口温水,里边全结成了冰块,根本就倒不出来。

晚上睡觉不好过,白天作业更难受。怒号的狂风夹着冰雪像无数把尖刀,把官兵的手脸割得满是血口子,遇风一吹疼痛难忍。平时蛮保暖的皮大衣此刻像麻袋片似的不经吹,即使这样还要不断地脱下来,或者为仪器观察挡风,或者为汽车防滑铺路。一天下来,衣服鞋帽都被冰雪浸透冻僵,眉毛胡子挂满了冰凌,人站在那里僵硬呆板,活脱脱一尊刚出土的兵马俑。

测绘作业的最大特点是走路,会战5年我们每人徒步走过的路程超过5万公里,相当于围绕地球走了一圈。然而走路这个最简单的动作,在“无人区”却成了最头痛的难题,不单是因为高山反应,而是根本就无路可走。

夏季的“无人区”,地表解冻,四处翻浆一片泥泞,大伙外出作业几乎是在泥浆里摸爬滚打。同时高山积雪从4月份开始融化,沿沟壑四处流淌,6月以后随着气温升高水流增大,在下游形成无数条河流,更为测绘作业增添了难度。1971年,九中队战士王烈国、王永瑞二人骑马作业返回小组,在过扎曲河时突然被上游雨后汇水形成的山洪冲走,战友们沿河寻找多日,始终没有找到两位烈士的遗体。

夏季作业还有一险,就是要预防沼泽陷阱。“无人区”里有不少沼泽地,一旦误入其中人陷不见顶、畜陷不见头,后果不堪设想。1972年,一中队三头送给养的牦牛误陷沼泽,同志们在泥潭里铺上皮衣拼死抢救,还是没能挽救它们的生命。那一年,这个中队共租来117头牦牛,年底收测时只带出63头,导致牲畜大批死亡的原因是缺草少料、饮水苦咸和在泥泞中长途跋涉。牦牛是我们“无人区”作业的主要交通工具,因为个头大、体力壮、耐力好,素有“爬山健将”和“高原之舟”之美誉,连它们在如此险恶环境中都难以生存,可见“无人区”会战有多么艰难。

冬季作业解决了河流难越、沼泽难防、泥泞难行的问题,汽车派上了用场,但抛锚窝车却成了家常便饭。一次,雷达分队外出路过一段冰达坂,三四公里路程抛了20多次锚,每次同志们都要用皮衣铺路,然后一起推车方能摆脱困境。冬季,汽车在冰湖上行驶有时会遇到冰裂险情,1974年底,汽车排长邹强驾车往测区运送汽油,因冰面断裂,车子掉进了叶鲁苏湖,多亏沉陷有个过程,才没造成人员伤亡。

在“无人区”作业吃的大都是便于保存、运输和携带的方便食品,这些东西只能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绝对与美食无缘。比如压缩饼干粗硬噎人,味同嚼蜡,脱水蔬菜干涩难咽,与吃草无异。比较而言,蛋粉算是高档食品,但偶尔吃点可以,长年累月吃这玩意儿,张嘴全是一股鸡屎味。还有罐头,吃多了,那股防腐剂的味道也让人头痛,有的战友上过几年高原之后从此不再吃它,一闻到罐头味就恶心呕吐。

老实讲,对这些困难我们都有思想准备,吃好吃孬没人计较,问题在于有时连这种最低的生存需求都难以保障。1972年,夏天“无人区”的气温异常偏高,地表大面积翻浆,导致全测区人员陷入断粮困境,前线指挥部紧急请求空军支援,利用飞机空投才解除了险情。但投下来的米面因袋子破碎,与沙土混在一起,大伙凑合着吃到收测,总算活着离开了“无人区”。

一顶帐篷、一口热饭是在“无人区”作业的起码生存条件,但为了争分夺秒赢取时间,官兵们连这点微薄的“享受”也主动放弃。野外测绘每天要跑几十公里路,晚上回帐篷休息会浪费很多工夫,大伙不忍心把宝贵的时间消耗在往返路上,于是创造出一种独特的作业方式叫做“打游击”,即背包干粮随身带,干到哪就在哪过夜,第二天爬起来接着干活。在“无人区”打游击不同于在内地,可以到老乡家借宿,冰天雪地之中只能遥望星空露天而居,困了不敢睡觉,需不时地起来跑跑步、跺跺脚,否则会冻出毛病来。饿了啃着雪团,吃压缩饼干,有时带的食品吃完了,还得挖草根或者打野味充饥。

“无人区”作业再苦再累,官兵们都能忍受,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寂寞与孤独。走进与世隔绝的“无人区”,等于把自己封闭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时没有无线电话,更没有网络,与家人联络的唯一方式是写信,但只能寄到格尔木指挥部,然后再由运送物资的车队或牦牛送进带出,辗转到手至少要两三个月时间。有的亲人去世,别说奔丧送别,就是得到消息都在数月之后。有的妻子生产,丈夫不仅不能在身边照顾,甚至连当了爸爸都不知道。人食五谷杂粮,岂无儿女情长?但官兵们对亲人牵肠挂肚的思念平时只能深藏在心底,唯有晚上躺进睡袋打着手电偷看照片时,才能打开感情的闸门,任由眼泪流淌,泪水滴在照片上,是与亲人最亲密的接触。

每当节日来临,更是对官兵情感的煎熬。每年八月十五的晚上,几乎所有人都难以入眠,悄悄找个地方举目望月,即使阴霾无光也会久久地遥望天空,在那寻找“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感觉,品味“西北望月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的寓意,表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心愿。1971年除夕,副大队长杨兴龙带领勘探组忙活了一天,傍晚,他和同志们一起搭好帐篷,让炊事员打开几筒罐头,自己从挎包里拿出一瓶白酒,给每人碗里倒上一点,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亲人们正在家里放鞭炮吃水饺呢,虽然我们无法回家,但年不能不过。大家把酒端起来,为了新春佳节,为了亲人安康,也为了早日回到家人身边,干杯!那一刻,大伙的眼睛湿润了,拌着不知是高兴还是苦涩的泪水,喝下了恐怕是今生最难忘的一杯年夜酒。

测绘是个艰苦行业,选择了测绘等于选择了吃苦,甚至是选择了牺牲。5年会战,仅我们大队就有十多位战友长眠在了“无人区”。我20岁入伍到36岁离开,也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青藏高原。有人问我,你付出那么多,后悔吗?我总要认真地纠正说,不,我的收获大于付出!是的,是部队的培养教育让我学会了做人,是测绘工作的精准细密让我学会了做事,是测绘兵的坚韧跋涉让我学会了走路,是雪山冰峰的奋力攀登让我学会了逾越,是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让我学会了包容,是艰难清苦的野外生活让我学会了简朴,是“无人区”的封闭孤独让我学会了面对寂寞。

我的青春没有虚度,而且在最美好的时段放射出最亮丽的光彩,我为这段难得的人生经历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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