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开封又逢君

朱向前

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快事，近日于中原名城开封见到阔别日久的老友加好友——第20集团军政委薛君，欣喜之余又引发出良多感慨，唏嘘记之权作纪念。

我和薛君政委的友谊走过了20年，我们之间的交集是丰富的。首先是校友，皆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我是文学系，他是文管系。我虚长他几岁，上世纪90年代他入学时，我已留校任教多年了，给他们讲过军旅文学“三剑客”什么的，算是亦师亦友吧。其次是文友，由于薛君酷爱写作，常来文学系蹭课，课后也多有文学往来。记得他给我的毕业纪念品就是自己的第一本杂文集，每当我的新著出版也总会想着送给他。其三是球友，薛君堪称乒乓球高手，一直是各级各种代表队（从最早的连队到后来的总政治部办公厅再到部队）打比赛的主力得分选手。他基本功扎实，能攻善守，体力充沛，正反手均能拉出高质量的弧圈球，颇有欧洲名将老瓦（瓦尔德内尔）的风采，且作风顽强，轻易不服输，时常反败为胜。我们打了20年球，三七开，他总是压我一头，“欺负”得我喘不过气来，偶尔赢他一次我会高兴好几天。

薛君乃山东琅玡（临沂）人氏，诸葛孔明之老乡，身材有款有型，形象英武俊朗，性格阳光温和，加之好学深思，能写会说，属于人见人爱型。先在西部军营层层历练，后于军艺毕业留校任学员队长，不久就调总政办公厅工作。岗位越来越重要，打球却越来越少了，每当问及缘由，他总是淡然一笑曰：“事多加班。”再后来，他从干事干成了局长，但这一切在我看来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就连他自己也没太当回事，依然是副谦谦君子状。忽然又有一日，大概隔了三个月不见，冷不丁一下子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那个有点发福打球总要用护腰勒住肚子的薛君不见了，具体来说就是薛君的小圆脸、小肚腩不见了，整个一个营连干部形象！原来他是去野战军任职师政委去了，为了保证能有和基层官兵同跑5公里的体力，他一个月就减肥20斤，真不晓得这是如何做到的。再后来闻听薛君在下面干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不几年就当上了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晋升了少将军衔。期间他曾到长沙国防科技大学进修信息化，还专门抽出一个双休日到江西宜春拜访我这个归隐故乡的“老员外”，嘴上说是来看望老师，球拍下面依然毫不留情，得胜之后饱餐一顿畅谈一通潇洒而去。两年前，又听说他荣升为第20集团军政委。屈指算来，我们已有3年没见面了。

2015年12月25日下午3点，我如约按时到达河南开封20集团军招待所。在大堂门口迎候的薛君戎装挺拔，有礼如仪，未及寒暄就送我到5楼房间，遂交待宣传处魏处长说，等朱院长稍事休息，你就陪他到会场来，3点20分！话音未落，人已离去。我这个人一向讲究时间观念，但误认为是3点半的活动，就略略放慢了节奏。等我们3点22分进入会场时，就见一个大约300人的小报告厅已经座无虚席，薛君端坐于主席台左侧的讲台之后，全场鸦雀无声，气氛肃然。我心中一惊：难道这是在等我吗？一向不大习惯这种阵势的我悄声对魏处长说，咱就在最后一排加两把椅子吧？魏不理会，推我向前。晕晕乎乎中看见主席台上薛君站起来了，向我走过来了，我连忙下意识地拽了拽尚未拉上拉链的棉夹克，尽力昂首挺胸地迎上去，相隔3米时，只见薛君站定，立正，敬礼！我匆忙还礼，赶步上前，两人紧紧握手。霎时，全场起立热烈鼓掌。在众目睽睽和火爆掌声中，薛君引领我到第一排正中央落座。实话说，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上央视，进高校，下部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这一款还真是头一回，太出乎意料了。因此，也就特别地感受到了冲击力与感染力。这是一种老友重逢的仪式？还是一种尊师重道的持守？

我还在讶异中，但见台上的薛君已从容进入了角色，步至主席台中央，手无片纸口若悬河开始侃侃而谈。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大字：永远的前锋。原来，今天薛君是以军政委的身份，把学习英雄、崇尚英雄、争做英雄作为主题，讲一讲20集团军的前世今生（该军前身为新四军叶飞所率第一纵队，代号前锋）。现场听众既有部队官兵，也有地方领导，显然是精心组织安排的，只有我纯属遭遇战，完全蒙在鼓里。事后他的解释是，要给老师一个隆重的汇报以作久别重逢的见面礼。

随着薛君声情并茂行云流水般的演讲和一帧帧一段段形象生动的课件视频迭现，20集团军英雄辈出的辉煌历程徐徐展开，确实令人血脉贲张、心灵震撼、精神藻雪，报告厅被一阵掌声所淹没……这是薛君的强项，我在心里评价，感觉效果还没有超出我的预期。但是，等到演讲过半，薛君手持长长的指挥杆，对着大幅作战地形图，讲解攻克孟良崮围歼张灵甫，特别是重创美军陆战一师的朝鲜长津湖之战时，我眼睛放光了，只见他成竹在胸，挥洒自如，思路清晰缜密，措辞精准简洁，动作爽利干练，声音洪亮大气，俨然当年战场指挥员再现，一改我对他长期形成的温良儒雅形象，而凛凛然有武将范，或曰文武兼备吧。我此时真正感到薛君是一个既擅文事、又长武备的将军了，这大概也是近十年野战部队生涯摸爬滚打的结果吧！

薛君演讲的后半场我有点走神了，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共同的母校解放军艺术学院。军艺自从上世纪70年代末恢复重建以来，一直坚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就是在各艺术领域 （如文学、戏剧、音乐、舞蹈、美术等）培养出一批高、精、尖的全军乃至全国的领军人才，在为部队服务的同时，又在国内外各类大赛中摘金夺银，为军队争光。最典型的莫过于我的同班同学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中国第一人，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另一条腿就是为部队培养文化管理干部，直接工作于部队各级政治机关宣传文化部门（从连队俱乐部一直到军区宣传部等），而薛君就是这一条路上的一朵奇葩、一个杰出代表。他以全方位的优秀素质和不停歇的努力奋斗，终于完成了大幅度的“跨界发展”，成为了一个集团军的政委。从军艺同学加老师加院领导的角度，我觉得可以冒叫一句：文有莫言，武有薛君，幸哉快哉！

我还由此生发开去，联想到近年来但凡碰到我所欣赏所钦佩的高人时，总会忆及曾国藩夸人的一个名句：取势宏达，用事精微，堪当一面。史载，晚清四大中兴名臣曾、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之李、左，均为曾国藩所密奏力荐，荐语都是上述那句话，十二个字。“取势宏达”，说的是要胸怀大局，要能登高望远，登泰山而小天下。薛君在总部领率机关历练多年，耳濡目染，说眼观天下也庶几近之；“用事精微”则说的是脚踏实地，跬步以行，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细节决定成败。从薛君对这一堂课的精心准备和对我此番活动的精细安排（我此行来汴主要是完成12月26日毛诞日为集团军军机关开讲《文化巨人毛泽东——诗词大家、文章大家、书法大家》，他的讲座定在25日下午3点20，两项活动一气呵成，无缝接轨），即可想见他事事用度之细而又游刃有余。有此二者合一者，方可为国担当方面大员。今日中国致力发展，和平崛起不和平，虎狼环伺，但见东岸浪涌，西天风劲，南海浪急，北疆雷动，真可谓望周边心焦如焚，闻击鼓频思良将……薛君任重道远，仍需砥砺前行！

2015年12月26日（星期六）上午9时整，我的讲座在20集团军多功能厅准点开始。讲座由薛君前来主持，开场白和总结语都对我执弟子礼，褒奖有加，恭敬有度，真诚而热烈，庄重且风趣。我在开场中也简述了士别三日看薛君的观感，特别谈及如下一段话：“通过昨天下午薛政委全面翔实而又满怀深情地对20集团军成长历程与英雄主义红线的梳理与提升，使我获得了一个坚定明确的答案：即近年以来，国人普遍有一种忧虑，就是今天的中国军队还能不能打仗？能不能打胜仗？！面对此类诘问时，以往我的回答总是有点犹豫，缺乏底气。现在，听了薛政委的报告，我看到了20集团军全体将士强军筑梦的拼搏与付出、血性与决心。你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是永远的铁军，永远的前锋！我作为一个老兵，为你们而骄傲！我作为一个公民，因你们而放心！”

中午，我俩以茶代酒，互祝讲座成功。下午，球场相遇分外眼红，他又一次干净利落地完胜于我，仍不给老师留点颜面。我只得自己圆场打趣道：薛如日中天，朱夕阳向晚，你赢我输乃为正常。随后到他办公室小坐，只见除四壁皆书之外，各种各样的剪报像花瓣一样缀在他的办公桌一侧。片刻，他送我两部新著又作“汇报”。一部是他的博士论文《联合作战指挥人才需求预测与成长路径研究》，已正式出版；一部是他的硕士论文《中国农村社会保障体系的理想结构研究》，即将出版。这些年来，他从国防大学到国防科技大学，从北京大学到中国科学院，坚持不辍地进修学习情况，我略有所闻。原以为也不过是赶赶时髦做做样子而已，没料到他在繁冗的工作之余竟然如此投入认真，以至学必成、成必果，而且研究领域广泛，从军官培养机制到农村保障体系，思军忧民，涉域宽广，视野新颖，洋洋数十万言论述精当，体例中规中矩创新点多，论据翔实不乏真知灼见，就连后记居然也写成了隽永散文，着实让我有几分匪夷所思又暗自心生敬意，后生可畏矣！

晚上，我的疑问在无意中窥到了一点答案。晚饭过后，就如头天晚上一样，薛君又陪我喝茶长谈。既如老友挑灯夜话，又似师生品茗问道，主要形式是他问我答。他的问题不外乎两个范畴：一是军艺的同学们、老师们、球友们，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从当年轶闻趣事之考证到如今生存发展之问询，趣味盎然，情真意切。二是更主要的，从对他讲座的内容、主题、结构、段落、例子的推敲与探讨，到关于当今国内文坛一流作家作品以及相关现象、思潮的请教，不厌其烦，刨根究底，直讲得我口干舌燥，感觉比上午的大讲座还累，连连告辞却不被获许，直至夜阑更深方才作罢。身心俱疲的我在想啊，他这是叙旧，更是求学，而且把我们两场讲座连接起来。自己先作汇报演讲，然后主持我的讲座，再来陪同吃饭打球，最后是茶聊提问，利用一切时间求教切磋，等于是开小灶上小课！用心良苦，用意遥深，用事精微，好学上进，待人以诚，成就事业，莫过于此啊！

翌日（星期日）早餐后，薛君陪同我参观军史馆。观毕，我有感而发，挥毫题写四个大字：“铁军前锋”！（军锋所向、一往无前）午后，薛君在招待所大堂送行，赠我一座“前锋”纪念军标和缀有“前锋”标志的运动衫，并合影留念。握别时，我祝福他前程似锦、再创佳绩，他郑重而真诚地说，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身居何位，我永远是老师的学生。车子徐徐启动，薛君伫立，向我敬礼。我一边还礼，一边喃喃：薛君，薛君，真君子也，真军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