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之美与赤子之心

2016-05-06 15:38李犁
诗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磨刀性情镰刀

李犁

玉惧怕过度的雕琢/多一点是玉,少一点为王/玉。石头中的/王。这是李皓写《岫岩玉》中的一段。看到此诗,不免有一激灵的感觉,这是因为他捅开了一个我们有所感却无以言的事实,所以就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这也证明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就是发现。写诗就是不断发现新的世界,包括感觉和意蕴。在无中创造出有,是一个发现,也是先知;在熟视无睹的事物中发现大家没有看见的东西,就是一种刷新,更是开悟。后者难度更大,需要诗人更刁钻的眼光,敏锐的感觉和比常人抻出更远的想象力。具备这几点,说明李皓是一个诗歌智商很高的人,他的这种联想就是对诗人心智的挖掘和拓展。而且他嗅觉异常灵敏,在别人还没有品出味道的时候,他已经把诗歌显形成型了。迅捷而轻松。是即遇即写,即时性和真实感非常突出。这让李皓的这些诗歌像刚出炉的铁,鲜活又烤人。也让读者身临其境,被现场气氛笼罩。这就恢复了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的诗歌常识和伦理。这就是法国美学家雅克·马利坦说的创造性诗性直觉,把诗歌在这里变成一种智性运动。诗歌少了胡诌八扯和不知所云,就变得非常亲近和亲切,有形有义有理有用。我视这些为李皓对诗歌写作方式拨乱反正的尝试和实践。这让他的诗歌既柔软又坚挺,即宽厚又有锋芒,即温暖又有力度。

那么诗人是怎样把暗淡无味的生活敲打出诗意,又是怎样把游移不定的思绪凝固成诗歌的呢?再看这首《秋天的镰刀》中后面的一段:唯有一块石头可以让那颗坚硬的心/复活/硬碰硬才是一种真正的打磨/沙沙的摩擦声中蹦出看不见的火星//一定要有水/镰刀在水的抚摸中亢奋起来/水在镰刀睁开的眼眸里打着转儿,楚楚动人/这时,石头矮了下去//与石头一起矮下去的还有水稻、玉米、大豆、高粱/还有金黄的田野/那是分娩的母亲不再隆起的肚皮啊/磨石上残留的水像极了脐血。

这是李皓技术上非常成功的一首诗。而且这种好的诗歌技术让一个陈旧的题材和事物复活,并生发出新的意境。他从磨刀这个细节出发,通过“石头”、“镰刀”、“水”、“庄稼”几者的关系,写出了镰刀在秋收中的作用。重点不是写镰刀怎么收割,而是在于磨刀的过程中诗意的介入,奇峭的想象和出人意料的比喻:“唯有一块石头可以让那颗坚硬的心/复活”,把镰刀说成“坚硬的心”,把刀刃变锐称之为“复活”,这就不是简单的比喻和拟人化,而是掠过现象直接进入到事物的本质和核心。以虚写实,他用的是直觉,没有苦思冥想,没有反反复复的删改,而是一下子想到了喻体,一竿子触到底,直接用人的形态来替代和说明了磨刀的意义。这就是诗,就是美。而且又符合事实和情理。下面“硬碰硬”两句是写实,依然是以虚代实,而且是一种隐喻,或者说是象征,是思的力量。再下一节“镰刀在水的抚摸中亢奋起来”,以及水在镰刀的眼眸里打转并楚楚动人,又将诗歌撩到了一个高潮。把磨刀这个粗糙冷漠的细节,变得真切、火辣、陡峭,还有柔情和楚楚动人。因此诗歌有了性情有了肌理和灵秀。不仅刷新了人的眼球,还让人的思维有震颤,并被撞开了豁口,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的感觉。

李皓的这首诗歌就集中体现出诗歌的无穷魅力,也表现了作为诗人先天的才能,和无限的创造力。

此诗后一节,写的是磨快了的镰刀出场。但他不直接写镰刀的动态,而是从磨薄了的石头“矮”下去写起,引出各种被收割的庄稼。把田野比喻成分娩后母亲不再隆起的肚皮,这个不算新,但说“磨石上残留的水像极了脐血”,就是一个发明,一个创造。所谓“诗贵创新”就是前面说过的无中生有,开天辟地,即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用过的绝无仅有的发现和比喻。诗人们最较劲最难得就是这种前无古人的创新。因为古今中外诗歌这块田野被无数的诗人耕耘无数遍了,要创造出一个完新的诗句来真的比登天还难。但是诗人们依然不屈不挠地向难度挑战,这给诗人带来了不尽的快乐。因为诗歌博大的美让诗人情不自禁地去朝拜,去苦行。偶尔窥见诗歌美丽的惊鸿一瞥,足以让诗人幸福一生。

诗人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生活中的,也许粗粝毛糙;一个是诗里的,规矩细腻,还有高傲唯美。所以诗歌更见人的性情,也更凸显性情和平时难以窥见的真实。李皓显然是把美和诗意作为最高理想,骨子里又结晶着诚朴、善良和感恩的诗人。这让他的诗歌不论飞得多高,最终都要落到大地上,回到他的善美和对万物的拳拳之心里。

这就不能不提李皓的另一首诗《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这首诗展现了李皓诗歌的另一面,自然率性之中的凌厉和不羁,戏谑中有剑锋也有坚守和虔爱。有关这些也许预示着李皓诗歌将出现新的转机和可能。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仅提供两段,希望大家能窥一斑而见全身:就像雷平阳只爱云南省昭通市/我只爱普兰店市,狭隘,偏执/只有这样我似乎才像个真正的诗人/尽管在大连生活这十来年/我已很少写诗,我看不惯圈子里/一些所谓诗人的狭隘与偏执/想写诗就回普兰店去写!那个/诗人扎堆的小城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我,放纵或者胡言乱语//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就像我从未去过一样//我身体里牢牢的普兰店的印迹/不时被我的口音泄漏,被我/城里的女友诟病,她总是对我的/方言进行秋风扫落叶般的打击/总是希望我变成地道的大连人/才好跟她般配。我说的话/不是海蛎子味大连话,也不是/普通话,但朋友们都说我说人话/性情,不装,骨子里有小城人的/耿直,自卑,不合时宜的豪爽。

这首长诗让我想到斯蒂文斯在《徐缓篇》里说的一句话:“诗歌试图捕捉的是生活,生活不是任何的事件、人及场景,而是精神与感情。”这首诗确实凸现出李皓全部的精神和感情,而且只属于他自己,而不是共同的符号。

我们的诗歌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样的表情:装,自以为是,高高在上。读起来却味同嚼蜡,不禁让人敬而远之。所以李皓这首《我要坐车去一趟普兰店》真实又真诚,读起来亲切,有人味。这就是不装的诗歌,也是说人话的诗歌,更是见性情的诗歌。这就对应上了袁枚所言的“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能做到这点,当然就进入唐代皎然说的境界:“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就是说诗歌显见了人的性情,就忘记了文字词语的存在,这才是诗歌的最高。读李皓此诗确实忽略了他的文字,或者说这朴素的文字,口语化等更显见了诗人情感的真挚,且推动着情性在流淌,让人的本性一览无余。即真诚质朴,热爱不忘本。有了性情,诗歌才如雨后的青韭,郁郁葱葱;用性情写诗,才可见到感到诗歌和情感的真。另一方面,情感一旦真了,动了,说话写诗就不再云山雾罩,花拳绣腿,表达就更自然直接,像泉水汩汩冒出,也像微风吹来枝叶自动的摇曳。这就是钟嵘在《诗品》中强调的“直寻”,就是不拐弯,直奔目的,即直接和直觉。而越直接就越见真心。所谓的赤子之心就是如此。

所以这首诗就是李皓捧给故乡的赤子之心,炽热滚烫,满怀虔敬。尽管信息量不够大,缺乏立体化和纵深感,但情感之热忱激烈,足以撼动更多的心灵。具体到美学品格上,就是“真,趣,淡”,这是明朝后期公安派提倡的文学主张。真,前面已说过。淡,我理解就是写诗行文不咬牙切齿,不过分雕琢,不浓妆艳抹。趣,就是风趣幽默。在这首长诗中,就是调侃和自嘲,正话反说,这是此诗的主要特征。诗歌中有风趣,就有性情,就有鲜活,就有生命,就有滋味,当然也就有了感染力和穿透力。很多时候,诗歌中的趣味性胜过哲理和思想,也蕴含了哲理和思想,而且能起到“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效果。

所以,此诗所有的这些品格,都是在呼唤或者是恢复诗歌的伦理。映射在思想和情感上就是回家,回归本源。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是在当下浮躁虚肿还有欲望膨胀,情感寡淡盛行之际,诗人去一趟家乡,就像安泰回一次大地,不但吸吮了力量,创伤也得以治愈,干枯的心灵也吸了一次氧。诗人在家乡获得的真实自由,充实和“心无芥蒂”,也启示一切艺术的根源和方向不在未来,而在我们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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