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持续风向微风

2016-05-14 08:06张漫青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前妻小姑娘小姐

张漫青

莫小姐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一个男人,聚会里的一些人称他“高画家”,另一些人称他“老高”。他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记住——高反,因为稍微有一点文化的人都知道梵高,而高反就是把梵高倒过来念而已。高反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脸长得很迷糊,眼睛似乎总也睁不开,或者他内心深处根本不想睁开吧,按他的话讲就是“这个世界这么复杂,凑合着看就行了”,脸色有点发青,大概是肝不太好,说话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但绝对不是白张,口腔里很有内容的,舌头和牙齿若隐若现,一些丰富而深奥的句子就从这里一串一串吐出来。

当时莫小姐腰身笔直地站在楼梯口,一边听高反说话,一边很有礼貌地点头,一边翻看高反的一本画集,因为三件事情同时在做,她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所以高反说的有些内容她都错过了,她只大概记住了关于高反生活的几个大的轮廓。比如他去过很多国家,有的国家莫小姐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因而她为自己从未走出过国门而感到惭愧;比如他从事过很多种职业,听起来有点琳琅满目的意思,其中有一种职业必须用英语说,无法翻译成中文,为表示对这个职业的好奇和敬意,莫小姐特意又问一遍它的发音,高反认真而缓慢地教她如何正确发出这个词的音。但是莫小姐发得似乎不太准确,于是他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她,她不得不认真观察他嘴巴的张合与律动,当她看到他口腔里舌头和牙齿的活动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个朋友是牙医,她为自己的走神感到很不好意思;再比如他认识很多大人物,他们的名字有的她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和听过,有的是完全陌生的名字,但经过他一个个介绍后,她不得不用“哦”或“哇”来表示对这些名字的仰慕和崇敬。

高反的画集封面很鲜艳,大片血红色块里面夹杂一些灰不溜秋的东西。画集里都是高反油画作品的图片,莫小姐随意翻看,时不时就会翻到一张人体画,她感到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是由于害羞,还是由于自己不懂艺术而不好意思。

那次聚会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莫小姐接到高反的电话,他邀请她参观她的画室。她暂时还找不到拒绝一位艺术家的盛情邀请的理由,只好答应了。

高反的画室不大,所有的墙壁都涂成血红色,天花板上吊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据他介绍,有的是动物头骨,有的是海底的礁石,有的是非洲朋友送他的驱邪之物。莫小姐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的身体,生怕自己露出没见过世面的窘态。画室正中央位置挂着一幅巨幅油画,像一面屏风一样把房间隔成两部分,它的位置太抢眼了,莫小姐的眼睛没有选择地在这幅画上停留了一会儿。画的是一群裸体女人,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有的跪着,有的撅着屁股背对着莫小姐,这些女人的脸都很模糊,身体却画得具体而夸张,除此之外,莫小姐看不出别的什么。

“这些女人……”高反在旁边说,“她们多么有生命力,多么……多么绚烂啊……”当他说到“多么”的时候舌头似乎顶到了牙齿,因而展现出一副专注的样子,眼睛用力而短促地闭上,似乎想在脑海里搜索更加充满力量的词汇,来打动眼前这位俗世中的女孩。

莫小姐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尽管她看不出什么绚烂来。

高反露出满意的笑容。

接下来高反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红酒,并且熟练地把冰块和红酒分别倒进两只高脚杯里,然后每只手端着一个高脚杯随意地摇晃着,伴随这些动作,他把眼睛放空了,喃喃自语道:“我喜欢红色……红色,多么绚烂……”

接着他把一只酒杯递给莫小姐,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并示意莫小姐也坐在地上。

这时莫小姐才发现整个画室一张椅子都没有,她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坐了下去。坐下之前必须弯腰,并且把酒杯放在旁边地上。由于她穿着裙子,只好把双腿并拢蜷曲歪向一边,以便于让裙子完全遮住身体的重要部位,但这样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就开始感觉到了不舒服。

“这里怎么没有沙发或者椅子之类的?”她终于忍不住问。

“原来有一个沙发,房东的,我把它扔了。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根本就是累赘!物质文明的产物,只会把人类自己搞得更累……”

“……可是,那些都是生活的必需品啊……”

“什么必需品?生命是如此简单,我们跟一块石头,一只蚊子,甚至一滴水,又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但是人类太无聊了,把自己搞得那么复杂,所以就忘记了自己最基本的东西了!”高反说得有点激动起来,抬眼看看莫小姐,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

莫小姐坐在地上的姿势虽然别扭,但被裙子紧紧包裹的下半身的曲线却充分展现出来,于是高反越发有了兴致。

他示意莫小姐把酒杯端起来,然后做了个干杯的姿势,先喝了一口。喝了之后他迷糊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丝明亮。

“红色……你很适合红色……”高反突然说。

“啊……但我不喜欢红色……”莫小姐似乎并没听懂他的话。

高反举着杯子,继续说:“我喜欢红色……红色跟白色的搭配是最震撼的……你的皮肤,可能别人会觉得太白了,但我觉得,太白就要配太红……你知道吗?你真的很适合红色……”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我记得那次聚会你就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莫小姐摇摇头,说:“不是的,我那天穿的是紫色的衣服。”

“不可能,我不会记错了。”

“可是,你真的记错了。”

“那好吧,紫色……”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紫色,哦,紫色和红色加在一起就是紫红色……你那天穿的一定不是单纯的紫色,一定是紫红色对不对?”

“不是紫红色,是单纯的紫色,”莫小姐坚定地说,她感到很无聊,“不过,这些没那么重要吧?”

“也许不太重要……总之,你太适合红色了!”他似乎又发现了什么,“你、怎么不喝酒?”

“我不会喝酒,不好意思。”

“那太遗憾了,你长了一张会喝酒的脸。”

莫小姐这下没有搭他的话。

高反害怕这样下去会冷场,他觉得必须抓紧时间,必须丢块石头刺激这平静的湖面,让波澜一圈一圈地荡漾起来。于是他轻咳了一下,但不小心扯动了一嗓子的浓痰。

“你很像一个人。”高反经过深思熟虑后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也很像一个人。”莫小姐平静地说。

高反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语言铺陈,没想到被她这句话给堵上了,没关系,堵上一个口子,意味着可以洞开更多的口子。

“我不记得她的脸了,但她的身体很……很……深刻,对,深刻!”

莫小姐再次朝巨幅油画看去,然后温顺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油画里的女人都有一张模糊的脸和一具深刻的身体。

高反突然紧紧盯着莫小姐的脸说:“但是,你的脸让我想起了她。”

莫小姐再次温顺地点了点头,还打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哈欠,说:“哦,我的脸让你想起了一张模糊的脸。”

“不不不!”高反慌忙摇头,“不是不是,你的脸让我想起的不是脸,而是身体,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莫小姐又一次温顺地点了点头,然后掏出手机琢磨了一下时间,但是时间被高反以更加慌张的速度进行激动人心的演说:

“我永远都忘不了,灯光是如何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是如何挣脱世俗的禁锢……那样的时刻,我们相爱并且相忘,我们一起变成了石头,变成了蚊子,变成了流水……生命是什么,爱是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然后去找一些乱七八糟的答案来欺骗自己?”

莫小姐不得不又一次温顺地点了点头,并且投给他一个小学生一样懵懂而真诚的眼神。

高反轻咳了一下,再次不小心扯动了一嗓子的浓痰。

他的情绪似乎被这口痰平复了许多,于是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画男人吗?”

莫小姐摇摇头。

“因为我就是男人。”高反说。

莫小姐听到这句话后就进入了一片沉默,在这片沉默中她坚持把身体转向门的方向。

高反直勾勾地盯着莫小姐的腰臀之间,然后像刀片割开布条一样打破了这片沉默:

“你有点紧张?不用紧张啊,每个到这里来的女人开始都会紧张,慢慢地就松弛了。呵呵,除了她。”

莫小姐重复他的话:“除了她?”

“她从没来过我的画室……她是属于草丛的。”

“草丛?”

“我们都应该回归草丛!不过我猜想你有一对刻板的父母和森严的家教,所以不懂草丛的意义!”

莫小姐笑笑说:“没有啦,我父母对我很宽松的,从来不管我的。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几天几夜没回家,他们都没有责怪我。”

高反说:“太好了。很棒的家庭,开放,自由。懂得尊重孩子的生活。”

莫小姐依然笑笑地说:“但我是个乖孩子,正是因为他们给我那么多的自由,我才更加能够理解自由的意思。”

“乖孩子。”高反重复她的话。

他觉得莫小姐说的“乖孩子”这个词饱含深意,他重获兴奋,哦,乖孩子,这是多么高规格的诱惑啊。

于是高反决定让诱惑马不停蹄地进行下去,他用激昂的声调不厌其烦地讲解着草丛的意义。他说,草丛是伟大的,是文明社会最后的美。他还说,女人在草丛中就消灭了脸,展露了灵魂。他还说,最伟大的艺术是身体直接赤诚的交流与共鸣,身体接通了,才有艺术。

或许是高反的诱惑太过含蓄太过艺术了,莫小姐一直没有进入他想要的那种状态。她时而眼神呆滞,似懂非懂,时而礼貌得体地点头,仿佛每点一下,高反的一句话后面就长出了一个标点符号。高反觉得她如果不是太迟钝就是太狡猾。狡猾的女人总是喜欢故意唱反调,或许想吊足了男人的胃口来显示自己的小聪明。

他有些疲倦了,但他不舍罢手,肚子饿了,哪里都饿了。

这时莫小姐站了起来,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该…… ”

高反打断了她,他的语调再次激动起来:“你想打电话?你想打给谁?男人还是女人?”

“不不,我想……”

“我告诉过你了,不要紧张,来我这里的女人开始都会紧张,她们觉得我的画企图侵略她们,她们太愚蠢了,而你,你看起来是那么聪明,跟她一样聪明。”

“不不,也许我没那么聪明,我只是,我想我……我该告辞了。”

高反冷笑起来:“你知道我的画一幅卖多少钱吗?”

莫小姐摇摇头,双腿有些僵硬,腰身过于笔直。

高反伸出一个巴掌:“本来是这个数” ,然后缩成一个拳头,“后来变成这个数。”

莫小姐礼貌地点着头,身体开始向门的方向试探性地移动。当她忐忑不安的脚步几乎移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用几乎怜悯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这位高画家。

而高画家却十分洒脱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告别了。等听到门被打开又重新关上的声响后,他投给门一个凝重而深刻的表情,仿佛诉说着:你! 不 懂草丛的意义!

暮色降临的时候,高反开始在画室里散步。画室是一个四平八稳的长方体,他沿着底面的长方形绕了一周,又沿着底面的两条对角线走了三趟,每次走对角线的时候他都会遇见画室正中央的那幅巨幅油画。

他在画室里散着步,走着走着就会遇见那幅画,于是就用迷醉的眼光欣赏着这幅不知被自己看过几千次的画,他边看边点着头,然后绕过画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又遇见了这幅画,于是就用挑剔的眼神瞅着这幅不知被自己看过几万次的画,他边看边摇着头,然后绕过画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再次遇见了这幅被自己看过无数次的画,于是看也没看一眼,或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就绕过去了,于此同时他还说了一句:滚开!你这个障碍!恶心的家伙!

天色越来越暗了,肚子越来越饿了,于是摸摸肚子,并且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他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该拨哪个号码。

高反一只手摸着肚子,另一只手继续在手机通讯录里摸索。

他的手从肚子往上摸,摸到心脏的位置,为什么这里也空空的。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妈!”

“喂,儿子!你在干什么?你吃饭了吗?”

“当然吃了!你吃了吗?”

“我吃了,你吃了什么?”

“我吃了牛肉、白菜和一条鱼。”

“我今天也吃牛肉,现在牙缝还塞着呢,唉,年纪大了,牙齿越来越像一把梳子。”

“我牙齿还没变成梳子,不过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梳子的。”

“儿子,你太悲观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悲观,你应该成个家,生个孩子……”

“呵呵会的,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啊?”

“天气啊,天气预报说得太文雅了,什么无持续风向微风,搞不清楚什么意思。”

“哦,大概就是风和日丽的意思吧。”

“风和日丽妈就懂了,你们那边也风和日丽吧?”

“是啊,你多保重,再见了妈!”

“再见了儿子!”

后来高反去了一个大城市,据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认识了一个女策展人,据说是一个很牛很牛的女策展人,然后迅速地跟她结了婚,也迅速地离了婚。在这个短暂的婚姻里,女策展人为高反策划了一个相当成功的个人画展,让高反的名字在圈内红了一下,这也意味着他出名了,更加意味着他的画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比起从前的无人问津,出名后的高反有些春风得意,但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每卖出一幅画,他就会怀念前妻一次,卖得价钱越高,他就会发现自己对前妻的爱有多深。不过花无百日红,此花败了彼花开,圈内总是人才辈出,各种各样的画展也在争先恐后地举办。严格意义上讲,高反并没有红多久,属于昙花一现的那种。

于是两年后,高反离开了那个大城市,回到这里,这里是个小城市。两年前高反认为自己是一个地方画家,后来他去了大城市并且在大城市里开了成功的个人画展,所以他认为自己现在是一个中国画家。如果他仍然待在大城市里,他不敢这么说,但是因为他离开了大城市,回到了小城市,所以他拥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自信,告诉别人——他是一个中国画家。

高反成为中国画家后,喜欢出入圈内或圈外的各种聚会、沙龙、会所什么的。他喜欢用一只手举着高脚杯,摇晃着,让杯里的红酒沿着杯壁轻轻荡漾,然后对旁边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说,我要把酒摇醒,它越清醒,我就越迷醉。这句极富哲理的话,让他本来就迷糊的双眼更加迷糊了。他埋坐在角落的真皮沙发里,等待着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有人会说,喂,大画家!有人会说,嗨,老高!也有人会说,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可以说,我去了某某地方,见了某某人。大地方虽然好,但我更喜欢小地方……

他可以说,我走进一段婚姻,又出来了……

他可以说,我用懵懂的身体和灵魂,从一个女人那里,尝遍了爱情,以及它产下的苦果,两性荷尔蒙编织的美梦短得就像一个屁……

他可以说很多很多,他有太多的故事要说。

他有时候也喝啤酒,他用同样的方式摇晃着杯子,看着啤酒泡沫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破灭,在这个过程中,他抬起一张有些发青的脸,诉说着他和前妻女策展人(简称女策)的认识经过。当他说到前妻的名字时,总能收到别人惊讶的表情,那是因为他的前妻是个名人。当他说到他跟前妻的第一次见面像被雷击一样震撼时,他收到的是别人更加惊讶的表情。他欣赏这些表情,陶醉极了,每说一遍,就仿佛重新体验一遍,他甚至希望听众能跟他一起体验,但是听众显然无法身临其境,并且开始不耐烦了。

于是他寻找更多的叙述方式,比如,他的女策,她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你懂吗?比如,他的女策,她的气味是消失的烟花加雪花膏的味道,你懂吗?

高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正喝着啤酒。但他大多数时候喝的是红酒,所以他会说另外一番话,比如,他的女策其实是分成上下两截的女人,她的上半截是冷静苦笑型,下半截是热情奋斗型,他爱她的上半截,爱她肥沃平坦的大草原,他对她的下半截的态度是又爱又恨,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嘴巴,甚至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认为他同时闭上嘴巴和眼睛,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就错了,当他睁开眼睛并且张开嘴巴的时候,他其实正在变得越来越激动,他会说,女策比他大了整整十三岁,既像他的姐姐,又像他的妈,而这两种感觉让他的人生充满趣味。

他也会说,女策确实给了他很多,但她拿走的更多。

当他的情绪不断地积累,达到一定的高度时,他就开始讲述某次捉奸在床的场景,当他发现听众对此颇为感兴趣的时候,就讲得越发精彩生动起来,讲述的内容也更加丰富起来,再后来,他慢慢习惯了这种讲述,并且很享受这种状态,于是他变成了逢人就讲,喋喋不休地讲。

在他的讲述中,大家看到了女策松弛的皮肤、肥硕的屁股和平淡无奇的前胸,接着还能看到奸夫或瘦小或健壮或白皙或黝黑但都一律大汗淋漓的脊背……穿过这些脊背,大家还能闻到女策那“消失的烟花加雪花膏的味道”,夹杂着汗臭味,两性荷尔蒙交织缠绕的气味,以及各种无法形容的可疑气味……

可是,如果你认为以上这些造成了他们的离婚,那你就错了,实际上,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女策不肯生孩子。即使在女策跟其他男人通奸的期间,她和高反之间的夫妻生活的次数也没有减少。他们频繁地干,但从不以传宗接代为目的,他们一次一次地将他们可能的未来的孩子冲进下水道或丢进垃圾桶里。没有人理会高反想传宗接代的迫切心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想要孩子的希望正在破碎,他们为此吵架、打架、冷战……终于高反在一次大吵中爆发了,他骂了一句极其朴素的脏话——破鞋!然后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婚姻。

离婚不到一个星期,高反就开始后悔了。离开了女策,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人关注他的作品了,没有人为他张罗开办画展了,没有人相信他的才华了。为了不被彻底打回原形,他回到小城市,到处宣传自己那次硕果仅存的个展,标榜自己已经成为了“中国画家”。

在消费水平较低的小城市里,我们的中国画家高反,之前卖画积攒的钱让他有了自己是富家公子哥的错觉,他频繁出入圈内圈外的各种聚会、沙龙,藏身于真皮沙发和酒杯之间,那双迷糊的眼睛越陷越深,只有在遇到热爱艺术的小姑娘涉世不深的眼睛时,才会拔出来一点点。

谁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有多么地热爱艺术,只知道当她们听到“艺术”这个词时,双眸会闪闪发光,而双唇也会启动,当然她们并没能说出什么来,也许“艺术”是她们的零食、快餐或者夜宵,她们的嘴为“艺术”而开启。而被小吊带背心和紧绷绷牛仔裤包裹的曲线毕露的身体也随之轻轻颤动。

高反喜欢这些热爱艺术的小姑娘,在他跟她们谈着艺术的时候,他甚至能嗅到来自她们领口深处的青春的汗味。这些小姑娘太可爱了,她们总是用大胆的衣着表达着对艺术的不凡见解。有一阵子她们像串通好似的个个都穿低胸衣,有一阵子又流行起露肚脐,然后露大腿,热裤、超短裙、肚兜,琳琅满目,花枝招展……总之,当从事特殊行业的小姐们流行扮清纯的时候,这些热爱艺术的良家小姑娘却在争先恐后地扮风尘。

高反深陷的双眼因为常常拔起又陷下而变得疲劳红肿,但他感到安慰,她们的出现及时拯救了他,使他不至于深陷于失败婚姻的痛苦之中不可自拔。

在这些小姑娘中间,高反最喜欢的是A小姐。A小姐总是穿着露肚脐的短短上衣和露大腿的短短热裤,这样就在视觉上有了分割线,她的上半截汹涌澎湃,这让他想起女策平淡无奇的上半截,这种对比能激起高反的兴奋,也能暂时地减少他对女策的怨恨之情。但A小姐是个难搞的小姑娘,她总能把握好分寸,恰到好处地挑逗,让高反迫不及待地请吃饭、进咖啡馆、泡吧跳舞,却在最后恰到好处地让他在她面前突然有了罪恶感。

她会说,你长得真像我爸爸!

也会说,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特过瘾,因为我妈知道了肯定会气死!

高反的钱包一天天瘪下去,眼圈也一天天黑下去,但A小姐连小手都没让他牵过。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候B小姐引起了他的注意。据他说,B小姐长得很像他的前妻,但据见过他前妻和B小姐的人说,一点也不像,然而他就是觉得像,也许他闻到了她们相似的气味。B小姐看起来傻傻的,嘴唇厚而宽,笑起来牙床露出一截红肉,这让他内心涌出一丝莫名的伤感。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同情B小姐,就好像别人总有义务同情他一样。事实上他痛恨别人对他的同情心,他想通过同情B小姐,去削减别人对他的同情心。他想用同情的方式去爱B小姐。

但是B小姐显然不接受这样的同情或者爱,她生硬地拒绝了他。傻乎乎的B小姐不像A小姐那样善于挑逗和拒绝,她学穿暴露衣服是因为不自信,她热爱艺术也是因为不自信,但当她露了肉,也进入“艺术”圈子的时候,就疯狂地自信了。她拒绝高反,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有另外一个追求者,虽然后者在不久之后就让B小姐尝到甜头和苦头。甜头是他们口中的“爱情”,苦头是将在一年中堕胎三次。

高反又转而去找C、D、E、F、G……小姐,他变得越来越急迫不耐,狗急跳墙,慌不择食,那些活色生香的小姑娘,那些热爱所谓艺术却并不热爱艺术家的小姑娘,真的把他逼急了,于是他对A小姐说他搞了B小姐,对B小姐说他搞了C小姐,又对C小姐说他同时搞了D小姐和E小姐,还有F小姐、G小姐……他搞来搞去,其实一个都没搞到。

我们的中国画家高反,离婚后回到小城市里,频繁出入圈内圈外的各种聚会、沙龙,遇见了各种各样热爱艺术或假装热爱艺术的小姑娘,他既安慰,又痛苦,也可能他享受这种感觉,但问题是,他不断挥霍着激情,也挥霍掉了大把的钞票,他很快就会重新变成穷光蛋了!

自从和前妻离婚后,高反的性欲也一直是个问题,但这些小姑娘对他的生理需求并不感兴趣,对他的作品也不感兴趣,甚至对艺术也并不真正感兴趣,她们感兴趣的是“艺术”这个词,或者谈论“艺术”时流露的那种姿态能否给自己的青春美貌增加一点筹码,以便让那些艺术品收藏家们或者喜欢附庸风雅的大款们对她们感兴趣。

当那些小姑娘一个一个钻进老板们大款们的怀抱里的时候,高反已经被弄得筋疲力尽了。此时他决定喝上一点酒,喝了啤酒,接着喝红酒,喝到身体渐渐平静下来,眼前却慢慢升起一层迷雾,像浅色薄纱一类的东西,在这片薄纱后面好像藏着什么,他用迷糊的双眼使劲地看,狠命地看,想看透它,看穿它,但结果他不但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把眼睛都看疼了。

后来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前妻的电话号码,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找不到,终于他想起来了,自己上次酒醉后就已经把她的电话号码删除了。

高反一只手揉着有些疼痛的眼睛,另一只手继续在手机通讯录里摸索。

通讯录里的名字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陌生?这真的是我的手机吗?

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妈!是我。”

“是……儿子啊?”

“是我,你好吗?”

“儿子你在哪里?”

“我……我在很远的地方。”

“又跑那么远。”

“妈你最近怎么样?钱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你赚到钱啦?”

“是啊我赚到钱了。”

“你那里是什么地方啊?”

“总之离你很远……”

“那……天气怎么样?”

“天气跟你那里一样,风和日丽。”

“离那么远,天气还一样?”

“是啊差不多。”

“你要保重身体。”

“你也是。”

“……”

“再见了妈。”

“再见了儿子。”

挂了电话,高反突然想起前妻女策说过的一句话“你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才华,能让所有人都变成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他把自己关进厕所,在镜中审视自己。呆望着抽水马桶。恶狠狠地冲水。把头发弄湿,在额头上摆弄出张牙舞爪的造型。

他的画室阴暗但不潮湿,他的命运不慌不忙地朝他盛开。他能强烈地预感到,他最重要的作品就要横空出世了……

在一个油画展上,高反朝M小姐走来,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M小姐正在看他的新作品。

《孩子》。全是婴儿。各种各样的婴儿。有的在下水道,有的在垃圾桶。身上包裹着透明半透明、破裂或密不透风的薄膜。被挤得龇牙咧嘴。正在喊叫的婴儿。正在酣睡的孩子。恬静的笑容。枯萎的耳朵。

M小姐说,是吗?

M小姐被其中的一幅画吸引着。她感到眩晕,眼前一直有东西在旋转,快速地把她抛向空中,跌进水里,然后是反胃、小腹酸痛,不良生理反应,时空错乱……之后彻底清醒了,明晃晃地激灵起来,空气清新了几十倍。

这个婴儿太妖媚了。肥白的性感尤物,穿着肚兜,罩着薄纱,小小的弯弯的粉色眼睛,嘴角浮现埃及艳后的冷傲,初中化学老师的端庄,妲己的娼野,王祖贤的凄艳,林妹妹的风流婉转……

M小姐伫立在这幅画前,哭泣起来。

高反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流下来,惊呆了,天哪,他从来没见过女人的眼泪。他妈妈的眼泪,他前妻的眼泪,小姑娘的眼泪,其他女人的眼泪,他都没见过。他只见过他妈妈的汗液,他前妻的爱液,小姑娘的鼻涕,其他女人的唾沫。

上天垂怜,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她。

上天垂怜,她比他前妻年轻得多,比小姑娘成熟得多。

她沉静大方,连哭泣都那么不动声色,更重要的是,她既陌生又熟悉。最重要的是,她才是真正热爱艺术的女人啊。

他悄悄地看着她,从侧面看她从脸上滑向脖子的泪水,从背面看她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肩膀。

现在高反的画卖得很好,赚了不少钱,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春风得意,他完全有能力去勾引然后抛弃任何一个小姑娘了,但在画展上,他决定孤注一掷,使出浑身解数,去爱眼前这个为他的作品落泪的女人。

高反从来没想过,这个落泪的女人M小姐,也许就是两年前的莫小姐。

比起两年前,她的眼神从容了许多,头发变成了棕红色,眉毛修得细细长长,嘴唇因为抹了口红而显得更厚,她穿着纯黑的礼服长裙,腰线迷人。然而这些只是早晨梳妆时镜子里的莫小姐,或时间对莫小姐的纵向比较,高反眼中的莫小姐,早就失去了旧的参照物,她是新的莫小姐,横空出世的莫小姐,在他的作品前哭泣的莫小姐。

如果当时高反问她为什么哭就好了,但他什么也没问,显出了少有的深沉。他只是给了一张纸巾和一张名片,然后就走开了,然后一直躲在远处某个角落里,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我们的中国画家高反自从离婚后,他的性欲一直就是大家关心的问题。虽然“大家”是谁很值得怀疑,但我们只知道,“大家”几乎参与了他所有的故事,包括他的前妻,他的奸夫,他的小姑娘,然而有的故事却只能完全靠想象来完成,比如他悬而未决的性欲,究竟要在哪一个故事里杀青?高反不可能没有想过嫖娼这个古老而永不过时的仪式,“大家”觉得高反在一次次情场失意后如果不去嫖一下,简直太对不起自己了。但是,我们的高反,其实不是“大家”想当然的高反,他有自己的原则,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纯洁的男人。虽然他曾经喝醉后在KTV包厢里睡过一觉,虽然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裸,虽然钱包里少了几百块钱,虽然离开时妈妈桑捏了一下他的屁股,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纯洁的。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证明这一点:

理由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根据某国某项古老的哲学——不记得的事等于没有发生过。

理由二:即使真的跟KTV里的女人睡过,那个女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妈妈桑,因为他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会无缘无故捏他的屁股,捏屁股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而妈妈桑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小姐,就算她曾经是小姐,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所以跟妈妈桑发生性关系并不等同于嫖娼。

理由三:退一万步讲,就算那天跟他发生关系的确实是小姐而不是妈妈桑,嫖娼仍然不成立。因为当时他喝醉了,失去了行为控制能力,说嫖娼,倒不如说被娼嫖了更准确些。

理由四:他钱包里的钱虽然少了,但不等于就是被小姐拿走了,也许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呢,也许是被小偷偷走了呢。这一点很重要,不能证明跟小姐之间是否存在金钱交易,就不能证明自己是否嫖了娼。

那次画展之后,高反并没有等到莫小姐的电话。他等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他抓耳挠腮,对着手机发呆,他脑海里一直放着电影,重复播放着莫小姐流泪的样子。他整理房间,洗衣服,剪指甲。他魂不守舍,给塑料花浇水。洗酒杯,打碎了两个。关灯吃饭,开灯睡觉。在墙壁上钉钉子,锤子砸到了脚。他做的一切一切,像极了一只困兽,也像极了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只可惜没有人看见,也没能放进他的故事里。是的,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放进高反的故事里的,至于,故事里的高反和故事外的高反,哪个才是真的高反,谁也说不清楚。

一个星期后,高反开始到处打听莫小姐,问了所有在画展出现过的人,问了所有热爱艺术或假装热爱艺术的人,问了所有画家和打算做画家的人,总之问了所有的“大家”。他问,你们见过那个在我作品前哭泣的女人吗?那个穿着黑色裙子,在“婴儿”前面流泪的女人,那个真正热爱艺术,真正懂得欣赏我才华的女人,你们认识吗?他问话的方式让“大家”觉得他可真不要脸,觉得他用这样拙劣的方法抬高自己炒作自己炫耀自己,简直傻透了,恶心透了,所以谁也不愿意理他,都心照不宣地摇头,然后在背后一起哄堂大笑。

但“大家”中有一个同情心特别强的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样傻下去,于是把莫小姐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高反是如何用颤抖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小小的数字按键,也看到了聚集在他额头上、耳后根的汗珠如何一颗一颗地往下冒,仿佛他的手机是一部汗液动画遥控器,方寸之间,就指点着汗腺分泌、行动路径、节奏缓急。

因为有了单相思作为前戏,有了许多日日夜夜的恋爱想象作为铺垫,更有流泪画面作为信心筹码,高反对莫小姐的追求,大张旗鼓地开始了,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中间或许有曲折,或许有障碍,但高反坚信,结局一定是朝花好月圆的方向发展的。

他的开场白会是这样:你眼光不俗,那幅画是我最好的作品。

莫小姐会说,哦,对不起。你说什么?哪幅画?

他会说,婴儿。

她会说,哦,是你。

他会学习电影里的浪漫情节,会送玫瑰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楼下,会每天睡觉前给她打电话,会告诉她他梦到她了,会请她去法国餐厅,会在电台给她点歌,会写情书邮寄给她,会因为她而每天坚持刷两次牙、把高级香水喷到腋下。

这些事他从来没为前妻做过,也没为小姑娘做过,“大家”都认为他疯了,要不就是脑袋进水了。没有人相信这些土得掉渣的追求方式会有什么效果。

莫小姐的反应,如“大家”猜测的一样,从开始的吃惊、观望、敷衍,逐步发展成躲避、婉拒、厌烦。有人劝他打退堂鼓,有人预测他坚持不了多久,但高反似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脸皮修炼得又厚又硬,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执着、不屈不挠地陷入过爱情,他要彻彻底底、狂风暴雨般地投入一次,即使倾其所有,他的才华,他的激情,他的体液……

“大家”的心态一直很纠结,虽然一致认为不会有戏,却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希望能看到充满戏剧化的情节。然而后来奇迹真的发生了,莫小姐竟然投降了。事情是这样的:某天莫小姐因为吃坏肚子,半夜得了急性肠炎,痛得在床上翻滚,连手机都摸不到,没法找人帮忙。这时候高反正好打来电话,而莫小姐正痛得死去活来,没法接手机,我们的高反如有神助,当即就预感到不妙,于是立刻赶到莫小姐家,把门撞开,把她抱到医院。后来医生告诉莫小姐如果再迟几分钟她就会没命。于是一夜之间高反变成了英雄,变成了莫小姐的救命恩人。莫小姐经历了这次的死里逃生事件后,在医院病房的雪白床单上辗转反侧,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开始相信命运。这期间高反表现得极其低调,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地把医药费住院费都交了,一声不吭地照料她的一日三餐、衣物换洗。

莫小姐大概真的被感动了,因为她的眼眶湿润起来,随后把眼泪滴在了高反送来的饭盒上。

这是高反看到莫小姐第二次流泪。

高反也被这幸福的画面感动着,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从此他的生活将朝花好月圆、郎情妾意的方向发展。

他们恋爱了,当然,仅仅是恋爱,还没到同居的时候。我们的高反绝不是一个轻浮的男人,虽然他很想轻浮一下。我们的高反是个很有耐心的男人,虽然他忍不住会去KTV找妈妈桑聊天,旧地重游,试图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我们的高反也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虽然他早就删除了前妻的手机号码,虽然他已经分不清ABCDEFG小姐分别谁是谁。

既然“大家”都认为高反的追求方式土得掉渣,那么他们也有理由相信高反的恋爱生活土得掉渣,好像高反就是土得掉渣的渣渣代言人似的。

事实上高反和莫小姐的恋爱生活一点都不土,反而很新潮,很洋气,用高反的话来说,那就是“艺术”。

无论在茶楼、咖啡馆、中餐厅还是西餐厅,又或者在公园长椅上、电影散场后的林荫小道上,高反不停地聊,不停地讲,诉说,阐述,表达,他的一个观点,他的一个小学同学,他的一次难忘经历,他的陈年旧事,他的陈芝麻烂谷子。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谈恋爱的真正涵义——谈恋爱,就是“谈”恋爱。

他谈艺术,从中国艺术史到西方艺术史,从印象派到野兽派,从现代艺术到后现代艺术到后后现代艺术,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莫小姐听得面目模糊、昏昏欲睡,再也想不起那个在医院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是谁了。

他谈他最好的作品,那些想象中的孩子,那些婴儿,还有她的眼泪。她笑了笑。

他谈大城市,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她困意重重,努力笑,然后眼皮耷拉下来。

他看到莫小姐的瞌睡虫了,于是开始讲故事。

他的故事,“大家”听过的故事。前妻的故事,小姑娘的故事,他下水道孩子的故事……

一遍一遍,越来越精彩,越来越离奇。莫小姐笑了笑,打了打哈欠。

天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讲故事,难道只有在故事中他才是他自己?

一次又一次,莫小姐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的左手伸到了她的右肩,他的口臭靠近了她的鼻子。

她站了起来。

于是他们肩并肩回去。在肩与肩之间,他清清疲劳的嗓子,说,你相信吗?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是第一次。

莫小姐说,那你和前妻呢?

他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一个遥远的朝代,他说,那不是谈恋爱,那怎么能算谈恋爱呢?我跟她,呵呵,刚见面,就上床了。

莫小姐皱了皱眉头,突然变得饶有兴趣。问,你前妻比你大十三岁,而且是个名人,她是怎么爱上你的?

他停住了脚步,没有看莫小姐,而是向马路对面最高的楼顶献出深沉的目光。他说,是啊,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大家都以为我前妻是因为欣赏我的才华跟我结婚的。

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才华在她眼里一钱不值,她跟我结婚是因为我的某方面比较厉害。

莫小姐冷笑了一下。

高反没有察觉。他继续说,这个女人很可怕,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主动跟我上床,完事后,还津津有味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

这句话之后,莫小姐听到了从高反的喉咙里发出的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笑。

后来,“大家”聚在一起时会这样叙述高反和莫小姐的恋爱结果——她骗光了他的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去了那个他曾经到过的大城市。

“大家”都深深地同情高反。在他把喝进去的酒又吐出来的时候,会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她只不过是个骗子!

他会抬起醉眼■的脸说,她一直骗我,她以前就认识我。

没错,莫小姐一直是两年前的莫小姐。她和他最后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她慷慨陈词。

她说,你讲了那么多,该轮到我讲了吧。

你还记得两年前你那个没有椅子的工作室吗?

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个适合穿红衣服的女人吗?

你能告诉我草丛的意义是什么吗?

你是否忘记了所有被你消灭了脸的女人?

消灭了脸真的就能显露灵魂吗?

你记得吗?你向我走来,说我很像你的一个朋友。仅仅是像吗?我们有一样的脸,不,我们是同一个人!你用一张已经遗忘的脸来混淆自己的眼睛,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尽管你消灭了我的脸,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就是她!

我看到你的婴儿作品,那确实是杰作,我几乎要晕倒了。哦,艺术。我哭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我跟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和世界上所有被冲进下水道的孩子。

我确实感动了。比起两年前,这真的是杰作。

但比起两年前,你一点也没变!

一点也没变!

高反的脸上只剩下了惊愕:你是说我们两年前见过?

莫小姐笑了笑,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们见过,不但是两年前,还有十年前。

高反脸上的惊愕都被僵住了:十年前?

莫小姐用缓缓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语调说:

十年前,我十七岁,我们是邻居。有一天下午,我父母都不在家,你跑到我家来,你喝酒,也让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喝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正在穿裤子。一个月后你搬走了,而我去医院流掉了你的孩子。

她拿光了他的钱,去了那个大城市。临走前,她对一个朋友说:请相信,我本来是一个好人,但是碰到这个傻B艺术家,我就完蛋了,我就这么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变成了一个无耻的骗子!

高反仍然会在某个黄昏或者夜晚,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手机通讯录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看着所有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最后,仍然能拨出一个号码。

他说,妈你好吗?

这里的天气不错,风和日丽,也就是天气预报上说的,那句文雅的话:无持续风向微风……

选自《福建文学》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静南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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