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道嘎

2016-05-14 08:06徐则臣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巴图乌兰阿爸

徐则臣

那两年生意砸得厉害,见了鬼,下的力气越大赔得越狠。朋友说,别跟运气对着干,出去走走,没准回来百无禁忌了;趁车还在。朋友的意思是,别把车也搭进去。我就开着我的斯巴鲁越野出来了。放松地跑,当然要去大草原,我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就到了呼伦贝尔。九月的草原天大地大,江水长,秋草黄,一听到马头琴我就忧伤。我得把自己从失败的坏感觉里拽出来,鸿雁南飞,我一路向北。

从黑山头镇沿301省道往东北走,出了第一个加油站天就黑了。在加油站刚喝了一罐咖啡,觉得浑身都是力气,穿过额尔古纳市也没停下。照我的预期,加把劲儿,半夜到根河再住下。天很黑,整条路上看不见别的车开灯,就我一人在大草原上狂奔。这在七八月份的草原上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旅游的人多如牛毛。现在呼伦贝尔冷起来,车里必须开着暖气才能把路一直跑下去。但黑暗和孤独慢慢侵占了斯巴鲁的空间,也可能是因为马头琴的音乐一直开着,我在忧伤之外感到了恐惧,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不管如何努力生意依然每况愈下时,我感受到的恐惧与此刻一模一样。我的后背开始发凉。仅有力气是跑不了长途夜路的。就是在这时候我遇到了老哈。路拐了一个缓慢的弯,在山坡的另一边他站在路边,旁边是他的摩托车,尾灯在闪。他高举交叉的两臂对我摆。

“借个火。”他站在我车灯的灯柱里,证明他只是求助。他把头盔和手套都取下,一身的户外行头,防风,保暖,穿一双山地靴。“撒了泡尿把打火机给弄丢了,”他抽烟的样子有点狠,憋坏了。“兄弟你要不来,今晚我能不能撑到图里河都难说。”他吐了一口浓烟,眼眯起来,“跑长途缺了这一口,等于进了洞房找不到新娘子。”

他自己先笑起来,因为脸黑,显得牙白。有点东北口音。五十多岁的样子,结实的大块头。

“去哪,兄弟?”他问。

“根河。”

“够跑一阵子的。”

我都想跟他一起去图里河了。但我说的是:“是有点累。”

《王梦白像》   李毅士   布面油彩   117×76cm   1920年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累了就停下,”他说,“别跟自己较这个劲儿。你去加拉嘎,前头拐个弯就到。我认识牧羊的老包,他家的炕暖和。就说我老哈介绍的朋友。”

这是个话多的老哈。我们各抽了三根烟。上车之前老哈说,去过莫尔道嘎么?走多少冤枉路都值;镇上有家客栈叫“牧马人”,老板娘那叫一个好看。我们一起踩油门,他的摩托车比我快。他不喜欢跟别人一路跑。他在我的车灯柱里从摩托车座上抬起屁股,像支箭钻进了黑夜里。

一个半小时后,我已经躺到了老包家的热炕上。老哈说得没错,你能在老包的皱纹里至少找到两根羊毛。老包说:“好好闷一觉,明早起来跟我放羊去。”

我跟老包放了三天羊。一大早出门,带上大饼、羊肉和一大保温罐奶茶,把四百只羊赶到他们家草场上。羊吃草,我们找个避风的山坡躺着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和抽烟。话题自然离不开老哈。他们俩认识四年,每年九月老哈都会到老包的牧场上来。他喜欢心无挂碍地躺在草原上。他骑着摩托来,住上三五天,离开,下一次再见可能得明年,也可能过上个把星期他又来了。来了还是放牧,半天跟老包说上一句话。

“狗日的老哈,”老包说,“马骑得是真好。到底是个牧马人。”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没跟你说?这老哈,在新巴尔虎左旗当过知青,放了三年马。”

我仔细想了一下昨天晚上见到的老哈,好像两条腿是有那么一点罗圈。这个张嘴一口东北味儿的青岛人,按老包的说法,算是活明白了。你能想象这老小子六十岁了么?退了休开始周游世界,就一辆摩托车,山南海北地跑。九月份准时到呼伦贝尔,比寒流来得还准。

“为啥九月?七八月草原那才叫美。”

“九月二十六号他得赶到莫尔道嘎。”

我笑起来。“为了牧马人客栈漂亮的老板娘?”

“那你得问狗日的老哈。”

不得不说,幕天席地的生活会改变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你和一群羊,你会觉得除了这群生灵,什么都可有可无。放过羊的人和没放过羊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老包说,他阿爸是放羊的,他阿爸的阿爸也是放羊的,他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也是放羊的。他躺在草原上看着这群羊,觉得他阿爸、他爷爷、他太爷爷都活在他的身体里,他们跟他一起放羊,他们跟他放的是同一群羊。羊的身体里也活着羊的祖先。我的悟性不够,但多少也感受到了一点儿如听了马头琴那样的忧伤,只是这忧伤是饱满、明亮和喜悦的,而在车里听马头琴,那忧伤像只空荡荡的口袋,整个人都饥饿,肚子里全是恍惚的风。我跟老包说,生意的事问题不大了,可以离开了。

“回北京?”他问。

我想是吧。但出了老包家,我突然决定去莫尔道嘎。再跑几天,把整个人彻底“放空”,像下坡时给车挂一个空挡。

莫尔道嘎很有名,但莫尔道嘎的确不大,刚转到第三条街就看到老哈的摩托车停在一座三层小楼前。没错,牧马人客栈。办好入住手续我才向前台打听老哈住哪里,竟然就在我隔壁。我在老哈极具穿透力的呼噜声里也睡了过去,从加拉嘎到根河再到莫尔道嘎,我在斯巴鲁里坐了大半天了,腰都快断了。被敲门声吵醒时天已经黑了,老哈在门外喊:

“兄弟,一块儿喝两杯。”

“你咋知道我来了?”

“前台的丫头是我干闺女。”

因为经他引荐我才来莫尔道嘎,老哈坚决要到附近一个馆子里给我接风。现在是旅游淡季,整个客栈加我才住了八个人,“牧马人”的厨师请假回老家了,开不了伙。穿过大堂,前台的姑娘没叫他“干爹”,叫的是“哈叔”。

当然是吃羊肉。手把肉。老哈很讲究,肉热腾腾地上来时,不像我穷凶极恶地扑上去,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慢悠悠地在一只瓷碗底下咔嗤咔嗤磨起来,磨完这面磨那面。要我看,那刀锋利得很,根本用不着磨。磨完了,我都吃下好几块肉了,他割下一块连骨肉,刀锋向内,慢条斯理地再割下条条块块的肉,用手捏着放进嘴里。“要吃肥的,”老哈说,“只挑瘦的那不叫吃羊肉。香不起来。”

我们喝蒙古王酒。劲儿大,过瘾。累了一天整上个二两老烧,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老哈用指头蘸上酒,敬过长生天才喝。他说多少年都这样,礼数不到心里不踏实。

“在家也这么用刀?”

“用。过去蒙古人出门做客都带自己的刀。”他把小刀举起来给我看,刀把上缀着一颗狼牙。刀和狼牙都有了一层厚腻的包浆。“在青岛我自己做手把肉。”

“说说放马时候的事呗。”

“老包又多嘴了?”

“他可没提老板娘。”

酒是个好东西,两杯下肚我就觉得跟老哈是亲兄弟和忘年交了。我举着羊肉开起了玩笑。老包的确什么都没说。

“嗨,”老哈打了一个嗝,“那时候真是他妈的年轻啊。”

故事肯定要开始了。我不吭声,勤快地给老哈满酒。

“刚到新巴尔虎左旗那年,我十九岁,高中刚毕业。”老哈说,“都说当知青光荣嘛!我死活要去。临走时我妈隔着绿皮火车窗玻璃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草原上夜里冷,千万别蹬被子啊。”

“啥时候遇到的老板娘?”

老哈没搭我的茬儿。随他去,真有事他肯定憋不住。他跟我讲起四十年前的知青生活。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他们那个知青点只有两个人被挑去放马,他是其一。在整个牧区,最好的工作就是牧马,“自由!骑着高头大马,那真叫拉风,吆喝一声就下去四十里地,”老哈说,“马倌可以骑最好的马。好马跑起来速度就是快。那真是快。”老哈眯起眼,身体开始前后上下颠动,四两酒就可以把他送回新巴尔虎左旗的草原上。次之是放牧牛和羊。牛羊没那么快,但它们起码在动,一天下来总能像乌云或白云那样刮过一大片草地。知青们最不愿干的是当猪倌,臭烘烘的一群猪趴在那里,吃了睡,睡了吃,看着它们自己身上也跟着长肉。他们宁愿随屯田的牧民去开荒种庄稼。“姑娘都喜欢马倌,嘿嘿。”老哈说。

我以为要入正题了,老哈话锋一转,说:“那时候我做梦都想来莫尔道嘎。”

“年轻人有心事了。”我坏坏地笑,我猜某个姑娘,比如现在“牧马人”的老板娘,就是莫尔道嘎人。

“牧民们都说莫尔道嘎好,原始森林像海一样大。我一个青岛海边长大的,水见得多了,想看看树。他们不说我也要去。莫尔道嘎,听听这名字。头一回听我就喜欢上了。就冲着这名字我也得去看看。”

这我能理解。我也喜欢很多地名,耶路撒冷,伊斯坦布尔,阿姆斯特丹,圣彼得堡,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的时候,我就想去了。这辈子的愿望之一,就是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一遍。“你来了?”我给老哈倒上酒。

老哈一口干掉。“倒满。请不下来假。兄弟,干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呼伦贝尔草原,火车跑得很慢。老哈得头一天从驻地骑马到海拉尔,住一夜,赶第二天早上海拉尔去根河的火车。到根河停下,住一夜,再等根河去莫尔道嘎的火车。有可能还要住两夜,去莫尔道嘎的火车两天一班。等那慢悠悠的小火车晃到莫尔道嘎,三四天已经过去了。在那里转一圈打道回府,又三四天过去了。生产队里都忙着大生产,没那么多时间让他去搞闲情逸致。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溜号就得别人顶上来,这个账没法算。

问题在于,想去莫尔道嘎的不仅是老哈,老哈的马倌搭档巴图也想去。巴图大老哈三岁,赤峰人,比老哈早一年来这个知青点。老哈叫他巴哥,但在生活和牧马上,巴图是他师傅。要去得两人一块去,老哈这个海边人有点晕草原,一个人出远门想想都犯怵。两个人坐火车去莫尔道嘎,理论上无论如何都行不通。

还有一种可能,骑马去。从知青点到莫尔道嘎直线距离不到三百公里,一匹好马悠着点跑,得两天,歇一天,再跑回来,又两天。五天也不短,还得确保天公作美,马也不出问题。但这是他们去莫尔道嘎的唯一可能。老哈和巴哥达成共识,等机会。

“等到机会了?”我问。

老哈说:“喝酒。”

一瓶“蒙古王”下去了。

老哈终于说:“等到了。”

他们跟生产队长做了个交易,每次把马群里最好的驯马给队长骑。这是个了不得的待遇。马倌要伺候的官人能数出一串子,谁需要马就得给谁提供,队长排在这条串子上差不多最下面,但凡有另外一个领导有要求了,最好的马就到不了队长手里。但县官不如现管,领导指示下来了,老哈和巴哥就借口“乌云”身体不适,把“赤兔”给了领导;领导一走,“乌云”就到了队长的屁股底下。条件当然只有一个:合适的时间让他们俩骑马去一趟莫尔道嘎。

老哈当知青的最后一个冬天,机会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雪,天不错,朗月当空,队长在他们俩宿舍里喝了半瓶酒,脑袋一热,舌头就大了,说:“只要你们敢现在出门,我就答应。”那会儿已经晚上九点,整个草原都睡着了。老哈和巴图一对眼,卷了简单的行李和吃食就出了门,胳膊底下夹着一套马具。“乌云”和“赤兔”都不能动,以备领导不时之需,他们俩骑了次一等的两匹马,巴图的是枣红色,老哈的是白马。呼伦贝尔大草原如同一个冰冷清澈的梦,他们俩上了马就往东北跑。月亮在星星就在,他们盯紧了星星跑。老哈说:“有种不真实感。”他们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巴图突然勒住马,说:

“那儿!”

老哈看见白银般的月光底下坐着一头狼,它缓慢地站起身,想从山包上退下去。老哈踢了一下马肚子,挥起套马杆,“追!”

月夜下两个人纵马逐狼的画面确实有种不真实感,但老哈知道这事假不了。躲在羊皮棉帽里的耳朵听得见马踏残雪的声音、月光打在枯草上的声音,甚至他胯下的白马出汗的声音,他感到草原从未如此辽阔,他听得见呼伦贝尔在马蹄下像布匹一样蔓延和展开的声音。那头狼几乎在和他们平行地跑。老哈听见巴图喊:“它吃得太多啦!”这从那头狼的体形和奔跑的速度就可以看出,它有点吃力。这是个好消息,它耗不了多久。

问题是,老哈也耗不了多久;准确地说,是老哈的马耗不了多久。这是匹好马,但年龄偏大,短跑显不出来,五十公里之后就有点使不上劲儿。他眼看着巴图的枣红马多出他半个身位、一个身位、两个身位,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大。月光底下枣红马像团黑红的火焰,巴图的套马杆平稳地与身体一起摆动。老哈希望那头狼最好能立马就跑不动,他套过马、套过牛、套过羊,没套到过狼。正在他希望破灭之际,狼艰难地停下了,老哈打马直奔过去。那狼突然对天长嗥,然后勾着脑袋,扭曲着身体,老哈明白复燃的希望再次破灭了。果然,狼在呕吐。它把身体的负担全吐了出来。在巴图的枣红马离它三十米时,那头狼又长嗥一声,四蹄悬在半空一般消失在一个山包之后。老哈喊:“巴哥,追!追!”巴图显然也有此意,鞭子抽到了马屁股上。他们都舍不得,狼皮八块钱一张。八块钱在当时,是笔不小的财富。可以买书,买衣服,也许他们俩都想到了,可以给喜欢的姑娘买件礼物。

巴图追到山包的另一面,接着是老哈。等巴图追到另一个山包的对面时,老哈再跟过去,狼和巴图都不见了。他只能隐约听见孤零零的马蹄急骤地击打大地的细小声音。他骑着马在周围的几个山包间转圈子,两棵白杨树提醒了他,这地方有个羊场。

跟着星星走,二十分钟后,老哈看见了牧羊人的蒙古包。如他所料,迎接他的是牧羊人的女儿乌兰娜。她给他打了洗脚水,倒了热奶茶,铺好了热被窝。他冻坏了。他甚至都没想清楚乌兰娜若是穿上汉人的连衣裙会有多漂亮,就歪着头睡着了。

天快亮时,他觉得脚头一阵冷风,激灵一下,醒了。巴图疲惫地坐在床铺的另一头,掀开被子盖到了腿上。巴图的右脚露在被子外面,在微小的羊油灯下,包住脚的布全是黑红色的。

“怎么回事?”老哈问。

“没事,血止住了。”巴图笑了笑,指指外面。

老哈正好要起身去小便,昨晚乌兰娜倒的两大碗奶茶他全喝了。在蒙古包外木栅栏上,他看见挂着的一张狼皮,旁边还有一张,他凑近了看,还是狼皮。老哈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巴图一个人穷追那头狼,在它筋疲力尽的时候套住了它。但就在他套那头狼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又蹿出来一头母狼,完全是以玩命的方式向他扑过来。马受了惊,狂乱地跑,好处是把套到的那头狼给拖死了,坏处是,它不停地转圈子给新来的母狼提供了机会。母狼咬住了巴图的右脚,咬住了就不撒嘴。难以想象,那头母狼分寸把握得如此之好,一口下去竟然没碰到马蹬。直到巴图抽出打狼棒击碎了它的脑壳,母狼也没有松口。

母狼咬断了巴图的脚筋。这是老哈后来才知道的。巴图当时也没意识到问题如此严重,他撬开母狼的牙齿,下马收拾两头狼尸时,只觉得走路不得劲儿,除了流血和疼,他没往深处想。用行李袋里的药粉止了血,撕一块衣服简单包扎了一下,就把死掉的两头狼往马背上捆。刚安静下来的枣红马哪里愿意,一直暴躁地踢踏,巴图没办法,只好在月光地里掏出刀子,现剥了狼皮。他把剥下来的狼皮皮毛向内卷成两团,枣红马才允许捆到它背上。

这个血性的故事让我们俩酒兴大发,一杯接一杯地干。除了有限的几次跟财神级顾客这么玩命地喝,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如此渴望过酒。然后老哈就沉默了,换了我开始说。

如果有人喝高了喜欢一声不吭,那老哈就是高了。那晚的后半段我肯定也高了;我一高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跟老哈说,你知道吗老哥,我的生意砸了,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后来说了啥我完全没印象,只迷迷糊糊记得我架着老哈,老哈也架着我,我的两条腿木木的跟白桦树一样不打弯,我们俩像双头鸟一样跌跌撞撞回了客栈。竟然都顺利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一觉睡到中午,头没疼,说明酒跟人一样醒得彻底。想到楼下找点东西吃,前台老哈的“干女儿”说,哈叔嘱咐了,我起来就带我到“她家”。

她家在马路对面,一楼。进了门看见老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是把老式藤椅,铺着一张熊皮。一个中年女人在收拾碗筷,一桌好菜。如果那女人再瘦一圈、年轻二十来岁,完全可以分毫不差地重叠进“干女儿”的身体里。一对漂亮的母女。老哈向女主人介绍我:

“这我小兄弟,小穆,北京来的。”

女主人大方地和我握手、问好,松开手后转向老哈,说:“叫嫂子。”

“你看——”老哈说。

“叫嫂子。”

“好,嫂子。嫂子。”老哈说,烟叼到嘴上又取下来塞进烟盒里。“我把穆兄弟请来,是想给咱巴哥热闹热闹,生日嘛。”

“谢谢你来给我们家老巴庆祝生日,”那女人给我斟上奶茶,“我叫乌兰娜。”

“我知道。”我可能不该这么回答,但进门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她是乌兰娜。千真万确。那天晚上的蒙古包,牧羊人的女儿。

“你还知道什么?”乌兰娜的脸红了一下。她的皮肤很好。然后她转向老哈。

我赶紧说:“就这些。”

老哈也赶紧说:“就……这些。”他不敢确定昨天晚上究竟对我说了多少。

小乌兰娜已经在蛋糕上插好了蜡烛。“阿妈,我把阿爸推过来?”

老哈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乌兰娜坐着没动,似乎颇费了一番踌躇才点了点头。

三分钟后,小乌兰娜推着一个轮椅进来,寿星老巴图斜靠在轮椅背上。腿上搭着一条羊绒毯子,两只手放在毯子底下,因为看见毯子的抖动,我才注意他庄严的蒙古男人的脸。老巴图的脸不对称,右边的眉毛、眼角和嘴吊起来,用不同的节奏在一起微微地抖。老哈走过去,一只手搭在老巴图的肩膀上,说:

“巴哥。”

老巴图一动不动,两眼空空荡荡,除了抖,表情也是空的。

“他说不了话了。”乌兰娜说。

“去年不是好好的么?”老哈说。

“去年已经过去了。”乌兰娜从毯子底下拿出老巴图的手握着,说:“老巴,咱们过生日,好不好?还有新朋友小穆,他特地来咱们牧马人客栈。”

老巴图和刚才一样,脸上没有任何时间经过的痕迹。

接下来就剩下了程序。切蛋糕。唱生日歌。吃饭,典型的蒙古餐,有手把肉。老哈没有用自己的刀。乌兰娜一顿饭的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喂老巴图,而喂进去的食物三分之二都漏了出来,幸好喂食之前给他戴上了一个巨大的围嘴。我们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能听到吃饭本身的声音。在断断续续的四个人的对话里,我得到了如下信息:

老巴图的腿脚一直不好(从打狼的那夜开始),走路是瘸的;后来腿部肌肉萎缩,行动逐渐不便,只能深居简出;去年的某一天(肯定在老哈来给他过生日之后),摔了一跤,突然中风,或者突然中风才摔了一跤;总之,这就是现在的老巴图。

饭后,我们沉默着喝奶茶。老哈放下杯子蹲到收拾干净的老巴图面前,把手伸进毯子底下握着他的手。老哈说:“巴哥,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小哈啊!”

除了抖,老巴图有的只是一张庄严、空白的脸。老哈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站起来,急急地出了门。

回到客栈我们就退了房,去老包的牧场。老哈说,他有话想跟我们说,跟我和老包。他要当着我和老包的面说。我们原路返回,从莫尔道嘎到根河,然后回到加拉嘎老包家的牧场。我开车跟在老哈的摩托车后面,从半下午一直开到夜里。除了抽烟上厕所,我们一直在跑。老哈不敢停下,他说停下了可能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如你所知,谎言总是没完没了,而真话通常只需要几句。

坐在老包家的火塘边,老哈一杯杯地喝奶茶,声音断断续续。

“……那天晚上,老巴只想专心赶路,是我想追那头狼的,我想给乌兰娜送个礼物……我喜欢她,我也知道她喜欢我……我是看见那头母狼才装作被落下的……我的确怕了……不过我的确也追不上老巴,他的马比我快很多……可是,我可以一直跟着他们跑,只要找,总会找到他们,就算给老巴提个醒也好……狼太狡猾了……或者叫上乌兰娜的阿爸一起去找也行……我没有……凌晨老巴回来,很快就睡着了……我知道老巴没法再跟我一起去莫尔道嘎了,但我不想失掉这个机会,骑上马一个人出发了……上马前,我带上了一张狼皮……”

“一个人敢出门了?”老包抽着大烟斗问。

“还是怕。可我想,老巴一个人把两头狼都对付了,我不过是赶个路。”

“去了莫尔道嘎?”我说,“买的是啥礼物?”

“从一个二毛子手里买了条俄式围巾,很漂亮,稀罕。那会儿中苏关系已经决裂了。回来途中送给乌兰娜,她直接从蒙古包里给扔了出来。我就知道,我们没戏了。”

“然后呢?”

“知青返城。我离开了。真像是逃命。”

三个人都不吭声。木头在火塘里噼噼啪啪炸出很多火花。

“要有朋友去莫尔道嘎,”老哈说,“推荐一下牧马人客栈。乌兰娜不容易。”

选自《江南》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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