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纪

2016-05-14 11:44徐江
诗潮 2016年9期
关键词:诗歌

徐江,诗人、作家、文化批评家。生于1967年,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91年创办《葵》,现居天津。著有诗集《雨前寂静》《杂事诗》《杂事与花火》《我斜视》《雾》(中韩双语),诗学论著《这就是诗》《现代诗物语》,文化史《启蒙年代的秋千》等多种。编选《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曾先后获评第二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奖、首届葵现代诗成就大奖、《世界诗人》2006年度国际最佳诗人、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奖(2000—2010)、第二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第三届“美丽岛”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学奖、新世纪诗典李白诗歌奖(创作银、铜奖及评论奖)、第一届亚洲诗人奖等。

神农氏

如果我像你们希望的那样

全身透明

看得见食物在自己躯体内的

每一次蠕动

我会说

“我来自别的星系”

事实上

我依然来自这里

带着饥饿

带着不停的、这片大地上

特有的饥饿

在咀嚼中昏死

再醒来

你们得到的药

和王

就是这么诞生

孔 子

就把面前这条河

当作我的镜子吧

赐啊

回和由在前面等我呢

我看到年轻的灿烂

我把所有融入面前这些竹片

我在哪儿

孙 子

人与欲望

其实是比胜负

更令人好奇的

剑、戟不过是

思想的实施方式

安居乐业的前奏

别拿我的名字骂人

否则你就是孙膑

墨 子

谁会真容忍一个

一群

不是国王的人

拥有军队呢

谁会信一个

一群

不想做国王的人

拥有军队呢

人生波澜壮阔

答案竟在这里

庄 子

我们不妨来一起

欣赏一条鱼

胖胖的鱼

巨大的鱼

从海面下跃起

遮住日光

和云朵

它的阴影遮没了

地图上

整张大陆

并在近二三百年

一直西移

扩散

如果换一个角度

这可能又是一个

悲伤的故事

您盯着画框

并为之出神的

那条巨大的胖鱼

是腌制的

晏 子

所有的才华都源于天赋

矮也是一种

被高度压迫得太久

锋芒便喷薄而出

许多人以为这叫智慧

这只是智慧的燃起处

随时面临着

自我熄灭

荀 子

林中有一条路

老先生说通往“仁”

前辈说通往“义”

我说它通往“礼”与“法”

襁褓里的婴儿笑了

前辈说这是善

对此我不敢苟同

那婴儿会长大

会撒谎

杀人偷盗

乱伦兽交

不是恶又是什么

比起那位五十年前的

鲁国大气功师

我才是孔子的嫡传

(你们不要撇嘴)

我重新让儒者从“导师”

这一虚空的高位

回到师爷和门客这样

务实的海拔

(你们不要嘘)

我有韩非李斯张苍

这样的半吊子传人

他们有吗

一百四十多年后

为给当时的皇帝避讳

他们还逼我改姓

让我当“孙子”

(不许鼓掌,你、你们!别鼓

掌)

可话说回来

为让天下黎民过得好一点

一个士子不当孙子

还有别的路吗

这是国情和时代

我比后来者警醒得早

(奶奶的!都走光了?

管理员,你给老子找的什么

破话筒)

韩非子

两千多年后

一个叫圣鞠斯特的法国人

遭遇了我在秦国的命运

他曾让国家血流成河

我只是提出了近似的设想

“他是舒服的”

王 戎

让他们听去吧

让他们传去吧

这些猪头

我觉得甚至很可能

只能算半个猪头

(刘义庆算另外半个)

在皓首苍髯的年纪

我已经不敢像剿灭东吴那时

再玩直视太阳的游戏了

这就是那片林子

我偶尔会梦见这里

梦见老哥哥们

他们的脸伴随日光

从摇动的树叶竹叶缝隙射

进来

一晃就没了

仿佛过去一百多年间

朝堂和江面上的血迹

蔡 伦

谁都知道

我崛起于宫廷政治

最后死于

同样的世故

谁又知道

传我名的

竟是这些

薄如时光的纸

阮 籍

我睡着了

能听见悲伤的歌声

有时

是他到来的马蹄声

我提醒自己

该起来了

我要赶在月色偏西之前

去把琴从匣中取出

陶 潜

只有一件事有意义

——留住菊花

只有一桩实情值得写

——乞食

别的都可能是假话

如果它们是真话

那是因为我

对上述事物的坦白

干 宝

能记住我的《干将莫邪》和

《董永》

已经很了不起了

前者帮过一个叫鲁迅的人

岌岌可危的晚年写作

后者成就了黄梅戏

和它的皇后

其他作品就留给

元稹

洪迈

蒲松龄们

去考据和发现了

灵魂无处不在

满目碧水青山

晋僧法显

六十五岁出门取经

我走了有多远

(南亚、东南亚、南美)

走了有多早

(比玄奘

红毛鬼哥伦布)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

走了有多远

又真正比未来

早走了多久

刘 勰

我在天下无路可走

除了定林寺

在经房

我拆卸并编织了

文字的经纬

萧 统

天下锦绣文章

尽入我彀中

除了百姓有饭吃

这是最令一个读书人

快乐的事

“事出于沉思

义归乎翰藻”

既然这些话

你们不愿意联系语境

那就胡乱猜去吧

重要的是

总得有人

为智慧的流传

付出汗水

哪怕缩短生命

惠 能

不是惠施

所以,不必称“惠子”

红日西沉

即是上升

我不说“法”

法网恢恢

而漏

李 白

有时我都不信我的话

因为我写它们的每一刻

都是赤诚的

你可以击穿变化

却很难消除世故和猜度

我只知道

天赋降临是挡不住的

哪怕是我自己

哪怕是月色和那些

落下又浮起的光阴

长安的破败不可避免

自从我离开

盛世的破裂就已开始了

这不是气话,没有谁像我

期望它像每个黎明一样长久

安宁

说这些时

我仍能听到高天上环佩珠翠

随熏风和酒香摇响

杜 甫

我想写尽李白之后最好的

诗篇

这难道是一个士子终身贫困

的根源吗

或者说

把它们之间的关系颠倒过来

陆 羽

寒桥与树洞

在我这个极丑之人的眼里

没什么分别

可世人有分别

比如他们认为的

我与王梵志的不同

说不同也就是不做和尚

同样作为弃婴

我比他多了一群大雁母亲

所以他更多看到悲凉

我更多看到神奇

和杯中泉水照亮世界的

那一缕光

韩 愈

世人终归是蒙昧的

你追求成为智者

横竖都是要挨骂的

既然要挨骂

我就先来指点指点

尔等的道德

苏 轼

走在刚竣工的西湖堤上

夕阳下的微风

让我想填一首词

柳七故去三十七年

总还是一再想起这个人

但愿这次能写到他的水准

一个老官迷永远没法体会

后辈官僚的苦楚与向往

你的井水,李白的月光

我俯视仰望时的沉醉

山路上人马困乏的悲鸣

哦,这一条红鲤机巧

逃过了垂钓者的钩网

朱 熹

“致广大而尽精微”

死人才可以得到这种褒奖吧

“极高明而道中庸”

我要说

这里面有一半

要感谢那个伟大的时代

尼姑是真的好

儿媳妇孩子的来路

鬼才知道

但刀斧胁迫下

认一认也无妨

就当是向严蕊老师赎罪

问渠哪得悲如许

为有冤头顺流来

马可·波罗

需要等利玛窦的时代到来

需要一个更偏执的人

让你们知道曾经有一种乐观

在荒凉生长

将信将疑

我存在

不存在

两种可能

令人兴奋

它关系到神

神在遥远的此地

确实在一些小得不能

再小的地方帮助过我

比如活着

带着信念和欣然

王阳明

对手太残破

却阻碍了我

在简陋的世间

穷尽规律

还是起身走吧

边打边退

退到五岁

把欲望还给欲望

让打坐回归打坐

此心光明

此心

如何光明

康有为

无数的人

在血海里漂浮

他们漂浮

一旦登陆

就缩小

成为一颗头颅

无论是为罢黜百家

还是天下大同

这是我中年以后

做过的最可怕的梦

它可怕就可怕在

每隔一段时间

便会跑过来找你

你给它添不同的结尾

每一次都惊惧地醒来

还无法表示愤怒

有一次我在里面梦见

自己在讲堂上

给那些年轻的追随者

分析梁启超主张的毛病

忽然就又回到海里了

依然是血海

影影绰绰是起伏的

呼救的手臂

我挣扎着

面前漂过一只木桶

距离不远

我想抓住它

可手每碰桶沿一次

它就远了一点

每碰一次

又远一点

谭嗣同

恐怖

我要你看到恐怖

不仅仅是血光

和暴虐之火

秦政两千年

培植贪婪

淫荡和伪善

从小篆

一直到我望不到

尽头的残肢断臂

我梦见过一个人

在窗子里捧着玩偶的头

在哭

我梦见几万万人

在几万万绿豆大的窗口

捧着自己的头

那条路延伸着

迟迟不愿

在刀光中

抵达尽头

梁启超

我始终是个少年

额头不骗人

虽然老师有时候

会出来骗一骗

“公车上书”

传闻而已

但变法口号

启超是喊了滴

五四运动

好赖也尽了一点

幕后之力

但功劳是学生们的

我总是选择在

错误的时机发动

唯一对的

是与松坡策动护国

我站在讲台上

说不清黯然还是欣慰

启超没什么学问

但……也好赖有一点哦

王国维

就像哲人和各种僧侣们说的

阐释者终有一死

李卓吾也好

金圣叹也好

只要骨子里不是

体制奴仆

——比如毛宗纲

为一种熟悉诗歌的覆亡去死

这是不可想象的

为一种陌生且面目不清的

诗歌来临去死

这是人性的

为一种绵绵不绝的黑暗到来

而死

力量只能源于心灵

与肉身

甲骨从没兴趣

记载这些

所以

死一再发生

永远被视为偶然

孙 文

从明孝陵到我的陵

从长衫到我从东洋学生装

借鉴来的制服

从不听指挥的王公和疆臣

到此起彼伏的军阀

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我看不见同袍手上

沾着另一个同袍的血

新鲜的,血

我装作看不见

为了近在咫尺的

我和死者共同的理想

曾几何时

我差一点在异国的船上

被同胞装进麻袋扔下大海

现在我在另一片

更加浩瀚的海上

得大自由的天地里

没有一个人陪伴

我听到多年后

一个写小说的在临终叹息

“我的女朋友们

都去哪儿了”

蔡元培

帮会和刺杀是必要

但不是救国的长久之计

既然可以帮一个组织

私存枪支

我当然也可以帮胡适之

伪造学历

见地当然比学位重要

他们不懂

所以我当一年校长

会被称颂百年

可惜周树人已死

再没人点破这悲惨的辉煌

胡 适

每一个读中文的人

不是读过我的文字

就是在用我的思想

我的功绩在于

让一切变得直白

我的孽绩在于

令它们貌似简单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给诗指岔路

学术亦匆匆

我真心爱着自由

也真心偷偷地

以朋友身份

做皇帝的顾问与幕宾

鲁 迅

恨意未绝

也正是

爱意未绝

恨——那片国土上

千载盘旋的阴霾

爱——爱着

人类

不朽的

对朝阳

天真的期望

我本格律派

(偷偷说一句)

不擅做自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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