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诗歌之美

2016-05-14 04:27洛夫
诗潮 2016年9期
关键词:苍蝇首诗乡愁

首先,我要感谢小海先生的主持,也感谢他对我的谬奖。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诗歌真的是有些奢侈了。我们生活的当代、当下是一个全面数字化、物质化的消费时代(大陆也称市场经济时代),而且人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也物化了,跟着市场的指向在走,这就使得诗歌日渐边缘化。俗文化高度发展,属于心灵雅文化的诗歌,自然逐渐被大众遗弃,今天还在大谈诗歌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我们知道,当代需要诗意生活。

我们能想象没有诗歌的生活情景吗?!也许可以,那么我们每天照样像动物一样活下去。但有了诗歌,诗歌就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想象和创造的空间,为我们留下一些温暖和激情,为我们增添一些浪漫和美感,神秘和梦幻。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人们需要诗歌的滋养,需要有诗意的生活,这是必然的趋向。我乐观地预期诗歌的明天。物质发达的当代,更需要有诗意的生活。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闪烁着无比辉煌的诗歌传统,我们的背后耸立着许多伟大的前辈诗人,诗歌是中华文化中最有价值的精神资产之一,这也已经是大家的共识。在基本满足了各种物质生活需求的今天,人们没有理由放弃诗歌和诗意的生活理想。

我对苏州这个城市有特别的感情,苏州的自然环境优越、人文底蕴深厚,我认为苏州自古就是一个出诗人的地方。这些年来,我来过苏州有好几次,在此也要感谢小海先生的热忱接待。我曾在苏州大学参加过学术会议,也和小海先生一起在苏州著名的寒山寺做过诗歌方面的讲座,大家去寒山寺还能看到我题写的诗碑,我们还一起去过吴江的一个现代园林(静思园)。在苏州这里有很好的诗歌传统和诗歌氛围。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诗《枫桥夜泊》,给苏州、给枫桥边的寒山寺做了这么多年的广告,让大家看到一首诗的作用有多么大,诗歌和苏州的结缘有多么深。其实,在经济、社会繁荣起来后,诗歌的力量也很大,诗歌是一个地方看不见的软实力。

前面说过,诗歌在当今日渐边缘化了,但今天我看到来听我讲座的人济济一堂,也说明还是有许多热爱诗歌的人。在国内其他地方,我的诗歌朗诵、讲演也吸引着不少青年人参加。我在大陆的一个城市还曾经被疯狂的诗歌读者围堵过,她在我的诗歌活动结束后很晚了还来我住的宾馆找我谈诗,第二天一早她又在宾馆门口等候我,说她如何如何喜欢我的《众荷喧哗》,说她被这首诗打动和“迷惑”多年,甚至感觉这首诗就是写给她的,这样一厢情愿地“对号入座”好像有点不大正常了,说明一下,当时我太太也在场哦。我发现一个现象,诗歌在网络上很有读者,当代的网络诗歌我很看好,许多年轻的诗人,在网络上积极地从事诗歌创作,一首好的诗歌,在网上传播很快很广,会在网络上留下几十万的点击率。网络诗歌有着无限的成长空间。

我的长诗《漂木》于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这首长达3200多行的长诗主题依然是乡愁。因为乡愁是我们这一代背井离乡的台湾诗人们无法回避、始终关注的一个主题和母题。有人会说,这么长的诗今天还会有人读吗?我觉得,读诗的人越来越少是正常现象,我反倒是对诗人们去一味迎合大众、对一些年轻诗人把诗歌大众化理解为低俗化不以为然,诗歌如果像某些流行歌曲一样大众化、低俗化,品质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读者少说明诗歌越来越纯粹。从浮躁的状况沉寂下来,回归到诗歌本题,回归到诗意本身,诗歌的魅力不会因为欣赏的人减少而黯然失色,忍受寂寞应该是诗人生命的形式,也是对诗人的考验。

诗人与诗歌,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常常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作为将毕生精力奉献给诗坛的诗人,也没有必要回避当下诗歌界良莠不齐的创作现状,诸如所谓“下半身写作”“垃圾派”“废话派”等等的出现,以媚俗的姿态挑战读者的阅读底线,使一些所谓的诗歌在今天已经失去了本应拥有的美感素质。有些所谓的“口语诗”,其实就是“口水诗”。我并不反对将平实的口语写进诗歌中,将完全生活化的语言引入诗歌,这也可以起到补充诗歌新鲜血液的作用,如我获得广泛好评的诗歌《寄鞋》,平实的语言就得到了卞之琳等诗人的交口称赞。关于语言的选择,许多时候也要看题材来决定,这样,就能使自己的诗歌风格多样。我认为诗人的写作,要为了千秋而舍弃“迁就”,要将美好给读者。诗人可以追求流行之美,更应该有永恒之美。

目前,我看见的一些流行的叙事诗,有一种非诗、反诗的倾向,崇尚低俗,让人无法忍受。我认为诗歌的美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这是我的诗歌美学理论,也就是说诗歌的创作主体和欣赏主体是很重要的。诗歌就像舞蹈,如果舞者停止了动作,就没有可表现的主体了,舞者与舞蹈是共存的。

我要告诉大家,近日,我有三部著作将出版,《洛夫传奇》和《漂木》将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精装本《洛夫诗歌全集(上下卷)》将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书籍出版后,我将在最快的时间里,将新著赠送给苏州的图书馆,与苏州爱诗的读者见面。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一一朗诵我自己在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众荷喧哗》《烟之外》《寄鞋》《苍蝇》《边界望乡》等,并在朗诵之后,具体剖析这些诗作的创作背景和写作心得。

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轻轻扔过去一拉石子

你的脸

便哗然红了起来

惊起的

一只水鸟

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点

便可听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蝉鸣依旧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轻声唤我

这首诗写得很早,也似乎和江南有关。大家会记得,“雨巷诗人”戴望舒诗歌代表诗作中“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会唤起大家共同的诗歌记忆。这首诗的手法几乎是白描,身处苏州的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处于荷池边自己的感受,情和景是动静结合的,里面有由物及人、流连忘返、欲说还休的情节,读者要用心去直接体味诗中的美。

烟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

现在人叫作

这首诗就是在昨天晚宴上一位女士朗诵过的诗,写于1965年,也可以说这是我写的一首情诗。在大海之边,一个男子遥望对岸,潮来潮去,在千帆之外望眼欲穿,伊人何在?这其中也隐藏了潮起潮落的夜幕中那种游子远离故土的如梦似烟的眷恋,让读者心潮荡漾。这首诗在情感的坡度上是层层递进的,“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大家看看,在爱中徘徊的时空是不是有点恍惚的?而在结尾处几句:“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现在人叫作,烟”,从雪到眸子到烟,诗中意象的跳跃和转换是不是有点神来之笔的意思,诗人的灵感一现,最后也就点醒了读者。

寄 鞋

间关千里

寄给你一双布鞋

一封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干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密密缝在鞋底

……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缝在鞋底

这首诗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写于1987年3月。我的好友张拓芜与表妹沈莲子自小订婚,因战乱在家乡分手后,从此天涯海角,不相闻问已逾几十年;近通过海外友人,突接获表妹寄来亲手缝制的布鞋一双。拓芜捧着这双鞋,如捧一封无字而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家书,不禁涕泪纵横,欷■不已。现拓芜与表妹均已故去,但情之为物,却是生生世世难以熄灭。本诗仍假借沈莲子的语气写成,故用词力求浅白。这首诗的后记大家可能都记得,我就不再详说了,这里面有整整一代人的悲欢离合,非亲历者不能理会其中的至深伤痛。

苍 蝇

一只苍蝇

绕室乱飞

偶尔停在壁钟的某个数字上

时间在走

它不走

它是时间以外的东西

最难抓住的东西

我蹑足追去,它又飞了

栖息在一面白色的粉墙上

搓搓手,搓搓脚

警戒的复眼,近乎深蓝

睥睨我这虚幻的存在

扬起掌

我悄悄向它逼近

搓搓手,搓搓脚

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

它的呼吸

深深牵引着宇宙的呼吸

搓搓手,搓……

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

嗡的一声

又从指缝间飞走了

而,墙上我那碎裂沾血的影子

急速滑落

这是我写的一首实验性的生态诗,我也把它定性为叙事诗。这首诗与我别的作品风格迥异,和通常讲究精致意象和暗示性强的象征语言的现代诗也不一样,语法与技巧平实得几近散文。我认为一首美学意义下的叙事诗,至少应具备三个特性:一是处理手法要冷静、客观、准确。首先排斥的是激情,由于淡化了鲜活的意象,自然更不应有超越物象的滥情,更重要的是诗人要把握观察事物的准确度,尽可能提高一首诗的可知度。二是借用戏剧手法。叙事诗的语言基本上是缺乏张力的散文语言,戏剧手法则有助于结构与气氛上张力的增强。胡适的诗学观点虽大有问题,不过他认为一首好诗中都有情节倒是说到点子上,因为“情节”正是戏剧化的一个重要环节。三是叙事诗背后必须具有较深的内涵,否则这种叙事诗势必流于庸俗与空洞。《苍蝇》我认为它颇能符合上述三个特性。就内容而言,《苍蝇》可说是一首以叙事手法写的生态诗。身为诗人,我会以极度的冷静来观察一向被人类鄙视厌恶的小动物,被人类非理性地视为世敌的苍蝇,在宇宙万物中,在神和诗人的眼中,苍蝇也是一个生命,虽然偶尔会传染疾病,但它不是有意作恶,却不幸成了人人喊打、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人从不考虑一只苍蝇在整个自然生物结构中的地位,事实上,消灭苍蝇是会影响生态平衡的,所以我把这首诗作为一种反讽的隐喻来处理,当我悄悄地逼近,并扬起手掌准备把那只悠然自在地栖息在墙壁上的苍蝇打死,结果苍蝇飞走了,被击碎的,打得满身沾血的,竟是我自己——那贴在墙上的影子。苍蝇虽身份卑微弱小,却是一个安详而无辜的存在,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却是人的专横与残暴。最后我采用的戏剧手法可说是一个暗示,提醒我们应该有反思,即如何处理好人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

边界望乡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我给大家朗诵介绍的这首诗是被选入各种大中学教材的《边界望乡》一诗,这首诗写作于1979年,当年3月中旬应邀访问香港,3月16日上午余光中兄亲自开车,陪我参观落马洲之边界并■望大陆,从望远镜里望到故国河山猛然出现在我眼前,像是被人猛地当面打了一拳,而耳边正响起数十年未曾听到的鹧鸪啼叫,声声扣人心弦。整整分别了40年,这才体验到什么叫“近乡情怯”,什么叫“有家归不得”,所以,我近乎用完全写实的笔调写下了如上的诗句。我认为可以将乡愁诗分为两类,一类是小乡愁诗,写的是个人对故乡亲人和童年往事的怀念,表现一个游子落叶归根的心情;另一类是大乡愁诗,文化乡愁,写的是超越个人的,对于自己国家的地理、历史与文化的深深怀念。《边界望乡》属于大乡愁诗。

好,我的讲演就暂到这里。谢谢大家。

(由小海、刘放根据讲演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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