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终于有“派”了

2016-05-14 18:45秦来来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昆剧研习杜丽娘

2016年3月14日,注定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上海“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正式挂牌!

研习中心的掌门人是张洵澎先生的亲授弟子赵津羽。赵津羽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著名“职业昆曲推广人”,她原本有一份很好的职业,是上海一所高校——思博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处长,但为了心中的那份昆曲情结,为了她痴迷的“澎派”艺术,她毅然舍弃了“大学处长”的铁饭碗,走上了“一个人的职业”:推广昆曲。十几年殚精竭虑、锲而不舍,她手下已经拥有了二十几个“澎派”再传弟子。如今,在她的精心筹划下,“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正式挂牌!

昆曲,百戏之祖,已经600多岁了。因为基础深厚,遗产丰富,所以规矩繁琐,程式凝固。传唱以来,虽多有代表人物,却无流派呈现。

在“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挂牌仪式上,当代昆剧大家蔡正仁先生登台振臂一呼:“昆剧终于有‘派了!”

蔡正仁先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昆曲一直号称无‘派,今天终于有‘派了,而且名字很响亮,‘澎派。这是我的师姐张洵澎创立的,标志着昆曲事业的发展达到了新的高度。”

本人曾在“洵美且异——张洵澎的舞台艺术”一文中,就提出了张洵澎先生的艺术实践、艺术成就、艺术传承,已经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可以称为昆曲中的流派了。

已故著名文艺评论家丁锡满先生在为拙作《洵美且异——昆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张洵澎》(杜竹敏合作)传记一书撰写的“序言”中,他是这么说的——

秦来来说:“京剧有派,昆剧无派。但是张洵澎有那么多的创造,那么多的美异,为昆剧舞台留下那么多经典性的剧目,为昆剧队伍带出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确实是‘洵美且异,既是美神,又有个人独特的风格,可说自成一派。因此,张洵澎的表演艺术,可以称为‘澎派。”我赞成秦来来的意见。

那么,什么是张洵澎的艺术流派呢?

我归纳为“四个字、四句话”,四个字就是“洵美且异”。曾经有人评价说,你可以不欣赏张洵澎那一路的美,但你不能否定她的美。张洵澎的表演独树一帜,她的舞台形象塑造、表演理念也有不少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成就了她是几百年昆曲程式表演中脱颖而出的一朵奇葩。

四句话:扎实的传统功底,开阔的艺术视野,过人的创新能力,众多的戏迷传人。

张洵澎的出新不是无根之木,张洵澎至今珍藏着俞振飞大师早在1958年带着他们一批昆大班的学生去北京演出时,给张洵澎写的一段勉励的话语(这张纸条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打了大叉,幸好并未被毁没):

张洵澎

一切艺术表现和技巧运用的方法,都不可能用公式或千篇一律的法则来说明,需要从实践中去创造、从不断地劳动与锻炼中去体会、探索,才能获得成就。

俞振飞

一九五八年二月时日客首都

由此可见,作为一代大师的俞振飞先生,在一个有潜质的学生刚走上红氍毹、迈开艺术生涯道路之初,他就殷殷寄语,给了张洵澎日后敢于创新、善于创新的信心。

当然,创新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恰恰基础于她从小练就的扎实的基本功底。昆曲圈内人都叹服张洵澎圆场“溜得很”,宛如“水上漂”。原来,当年在戏校学戏之时,其师朱传茗,不仅一代名家,而且开明,他对张洵澎说,我是一个男旦,人又长得高;你要想圆场跑得好,去跟沈枫老师学。就一个圆场,张洵澎就在芙蓉草、沈枫等名师指点下,打下了扎实的传统功底。至今60余年,功力犹在。2015年上海公演大师版《牡丹亭》,张洵澎(与蔡正仁)出演《幽会》一折,出场时的碎步又溜又稳,谁能看出她已是70多岁高龄。

张洵澎演的是昆曲,眼中看的却是中外艺术园地里的名花异草。凡是能够“拿来”我用,当然是能够融化为昆曲表演手段的,她绝不轻易放弃。张洵澎的儿子蔡一磊,是名动国际芭蕾界的“王子”;张洵澎也会从儿子那里吸收芭蕾里的“提”、“拔”的特点。看到著名舞蹈家刀美兰的孔雀舞,张洵澎就把民族舞里边用脚掌转身的方法,融化进闺门旦的身段里去。

昆曲的特点是载歌载舞,张洵澎就是要让人物舞起来,不是芭蕾、不是民族舞蹈,而是戏曲的舞蹈、昆曲的舞蹈。

甚至,曾经是篮球国手的丈夫蔡国强,他在篮球场上的运球、急停这些篮球运动员的动作,也被张洵澎吸收到昆曲闺门旦的表演中来,她说好的演员表演是有节奏的。

张洵澎呈献给观众的,是昆曲的节奏、昆曲的身段、昆曲的舞蹈。

张洵澎的“拿来”我用,显示了她的过人的创新能力。1982年演出的《寻梦》,应该是张洵澎个性化的艺术风格的雏形,她演的杜丽娘在舞蹈、身段上融合了芭蕾的技巧、“国标”的神韵。关键一点,体现出来的还是昆剧原有的特色(也就是梅兰芳先生所倡导的“移步不换形”),清新的表演风格受到各界瞩目。

张洵澎的推陈出新,使《寻梦》这出将要湮灭的冷戏,不仅重见天日,而且脱胎换骨,受到专家和观众的欢迎,足见张洵澎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的功力。

沈传芷老师曾说:“戏有千百出,剧有千百种,最难演不过《寻梦》。”圈内人都知道,《寻梦》原是个将被人们遗忘的昆剧剧目,已在舞台上绝迹将近40年。俞振飞先生曾对秦来来说,1957年他和言慧珠先生合演《牡丹亭》时,“把《寻梦》这一折拿掉了,没有演。”

在1981年的排练中,张洵澎明确地试图用“梦”“寻” “守”“破”四个字来概括杜丽娘这个人物的形象和性格——

“梦”,是她的理想天地,因为在梦境中可以不受封建礼教束缚,充分享受爱的权利。

“寻”,是行动上寻觅失去的梦境,渴望真正的幸福。

“守”,是坚守自己的信念,争取应该享有的权利,为了爱情宁死不悔,正是“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江儿水】)。

“破”,则是现实生活对她的棒喝,“咱杜丽娘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演出后,反响出乎意料,人们的评论竟然是:“冷戏演热了,老戏演新了,死戏演活了。”

我们来看张洵澎在这出戏中的一些表现:

从“懒画眉”到“豆叶黄”五个唱段,都是刻画杜丽娘当时追忆梦境的心情,但又各有不同。因此,张洵澎在笛师吴崇机的合作下,不仅唱出这几支曲子的共同情感,更是唱出它们间细微的区别。“懒画眉”描写了杜丽娘面对大好春光,追求幸福理想的强烈心情,在开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的“最”字和“撩”字之间,很好地掌握住气息的变换,在“最”字后面加上个“尾腔”,若断若续,不绝如缕,声断情不断,细腻地表达出杜丽娘情思昏昏的怀春之情,竟连满园花草都受其感染,与之共鸣了。唱至“忒忒令”后,节奏开始催上去,杜丽娘似睡似醒,寻觅梦中的景物。唱“嘉庆子”时,杜丽娘以缠绵的神情寻觅梦中人和梦中初见的情景,唱腔抒情,内心炽热。这里,张洵澎请名鼓师高明亮先生(原先是京剧表演艺术家童芷苓先生打鼓的)一起设计,陪衬以具有一定力度的鼓点,打出杜丽娘此时的内心节奏。唱至“品令”“豆叶黄”时,杜丽娘回味梦中的欢会,心潮激荡,沉醉销魂,这时节奏是轻松、流畅的。这几支曲子的处理,她力求作到动静交替、有起有伏、时张时弛,波澜层叠,突破了闺门旦四平八稳、起伏不大的局限,有层次、深刻地去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使观众引起共鸣。在整个声腔上,以情出腔,以情带声,避免大换气、大停顿,恰如其分地运用气息,做到声情并茂。

可见,张洵澎对于唱腔的讲究、出新,也是一丝不苟的。

整个身段、表演都从生活出发,绝不拘泥程式,抱住老框框一成不变,就像俞振飞先生对她教勉的那样,“需要从实践中去创造、从不断地劳动与锻炼中去体会、探索”。比如,“嘉庆子”“品令”“豆叶黄”几段唱(据说其他剧团演出《寻梦》时,“品令”“豆叶黄”是不唱的),汤显祖的戏文写得笔飞墨舞,酣畅淋漓,那么表演时是否能够更洒脱奔放一些呢?传统的闺门旦身段柔似流水、缓似行云,体现杜丽娘含蓄、怅惘之情十分动人;但此时用以突出其少女的禀性与强烈的内在激情则显得相当乏力。她反复考虑,觉得杜丽娘“寻梦”的行动证明了她的内心是灼热的,沸腾的,对幸福的追求是大胆的,原有的含蓄内敛的表演方法,不足以表现杜丽娘热情奔放的一面。因此她的表演在耍水袖、舞扇子时大幅度地变换调度,并且在步法中掺上一些舞蹈的蹲身。如在唱到“恰恰生生抱咱去眠”(“尹令”)时,一个轻快转身小圆场下来,一个左水袖外甩,双抢袖,双腿跪地,面带羞容作偎依状的含羞亮相。又如“捱过雕栏,转过秋千,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品令”)句,即在快速飘逸的圆场中连续变换了不同角度的地位。“当杜丽娘追寻与柳梦梅欢会的热情情景时,张洵澎用水袖与折扇交相起舞,配以在整个舞台上大圈往返的快速圆场,紧接着退到下场门口,猛地一个扇袖分舞势,亮开双臂,如鸟奋翼,沿着舞台对角线,直冲到台口亮相。大幅度的舞台调度、快速的节奏、奔放的舞姿造型,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人物脉搏的剧烈跳荡。虽只一个人在场,却造成了异常热情洋溢的舞台氛围。”她以为这几段戏中要是演得过于拘谨、磨蹭,是不符合杜丽娘的个性和当时的心情和特定环境的。再如“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江儿水”)三句曲文,是杜丽娘一腔热情遭受巨大打击后的泣诉。为了表现人物此时的激愤心情,只见她随着唱腔的揭牌,把两只水袖先后交叉甩搭上双肩,做抱肩动作,双脚踩起作弹动,来强化表现杜丽娘“自己主宰命运”的决心。再加上“云袖”“甩袖”“搭袖”“卷袖”“荡袖”等一些列强烈的戏曲舞蹈,来刻画杜丽娘闷怀郁结、悲愤控诉的强烈情绪。戏的结尾,杜丽娘悲痛地唱到“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前腔”)实在是泪随声下了。她不得不问:难道只有梦中和死后才能再到这里来吗?而现实生活中却永远得不到幸福吗?这一提问,是何等痛苦啊!这个时候,她的表演就显得含蓄、收敛、深沉,因为这时候的人物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手舞足蹈了。

接着,春香上场,轻声呼唤小姐,生怕惊扰了小姐的好梦,这时的杜丽娘才得以恍恍惚惚地醒来,但犹在半梦半醒之中,直到春香伸出双手搀扶她时,这才真正惊醒,掩面而泣,待末句曲文“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时,单腿提起,成一尊醉罗汉的雕像。接着,在春香的扶持下,表示离开了“寻梦”的场所。而在离开时,她强调了回首凝望,以加深杜丽娘表示依依不舍的心情。只见她两眼深沉地望着远方,似乎仍然在寻找幸福,脚步踉踉跄跄,双腿软弱无力地移动着,大幕就在这种气氛中慢慢闭上了。

张洵澎的传承、创新,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融化在她的血液里。

有人说,戏曲流派的形成的标志,除了有扎实的传统基础、除了有创新能力,还必须有自己的代表剧目和舞台艺术形象,张洵澎的代表剧目和代表艺术形象也是可圈可点。

除了《牡丹亭》的杜丽娘,其他如《玉簪记》中的潘妙常,《长生殿》中的杨贵妃,《百花赠剑》中的百花公主,《佳期》中的红娘,《亭会》中的谢素秋,《说亲》中的田氏,《思凡》中的小尼姑,《题曲》中的乔小青……都在观众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有一条很要紧,就是要有人承认,圈内、圈外的承认。当然,对张洵澎而言,那更不是问题了。

在“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挂牌仪式上,上海昆剧团三任团长:历任的蔡正仁、郭宇,现任的团长谷好好,悉数到场祝贺。

谷好好在会上激动地说:我很幸运,我的第一个角色应该是张洵澎老师的学生。1986年我从温州到上海戏校,我跟的第一个老师就是张洵澎老师。今天,我们上昆三任、四个团长(其中史建为现任支部书记)全部出席今天的“昆曲澎湃研习中心”的成立大会,可见张老师为人之好、为人之善。张老师是我们上海昆剧团著名的国宝级的表演艺术家、国家级非遗文化项目代表性的传承人。她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戏曲教育家。作为艺术家,她演过太多的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昆曲作品,赋予每一个人物的澎派特色的标签,正是那种张扬的、飞舞的鲜亮的标签,不遮不掩、明快的、跳跃的、满溢着青春活力的标签。张老师在舞台上的张力风情唯美,已注定会留在每一位喜爱昆曲的人的心中。多年来,张老师一直潜心于艺术的教育教学,培养了昆、京、越、瓯等各剧种的拔尖人才,曾经获得过“上海市优秀园丁奖”的荣誉。今天,“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开张,澎派弟子济济一堂,桃李满天下。让我们共同感谢张老师的学生赵津羽女士为“研习中心”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祝愿“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能够更好地为推动昆曲的艺术传承、发展,祝愿“澎派”艺术能够成为上海乃至中国文化交流的名片,在世界的舞台上绽放光彩!

张洵澎的大弟子、湖南省昆剧团团长罗艳,特地从遥远的湖南郴州赶来祝贺,她在发言中数度哽咽,充满感情地介绍了从35年前拜在张洵澎门下习技艺、学做人的历程。她说:张老师不仅培养了我,近年来又精心培育出了我们剧团的第一位“梅花奖”得主雷玲;不仅如此,现在湖南省昆剧团中的“澎派”弟子,是除了上昆以外最多的!

被称为“天下唯一团”的温州瓯剧院院长蔡晓秋,也是特地赶来祝贺老师的“澎派艺术研习中心”正式开张。她激动地讲述道:张洵澎老师已经成了我们温州的名人,不仅我们剧院的同人,就是那些我们瓯剧的观众,都知道张老师,因为张老师舞台上下的美征服了我们的观众。现在我也成了瓯剧的传承人,我就要把张老师的“澎派”艺术传给我们瓯剧的下一代,用以培养更多的瓯剧接班人!

北方昆曲剧院杨凤一院长携全体同仁对“上海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的成立表示热烈祝贺和诚挚敬意!贺信中说:相信中国昆曲艺术在张洵澎老师的精心呵护与辛勤的培育下,一定会结出一个又一个的丰硕成果。仅奉一联致喜:洵美且异传昆艺,澎派亦风领超奇。

小贴士:

昆曲“澎派”艺术学生

不完全名单(排名无先后)

昆三班:谷好好(上昆团长、梅花奖获得者) 沈昳丽 余彬 倪泓 贾艳 金莉萍

昆四班:袁佳

昆五班:姚徐依 蒋珂 汪思雅 蒋诗佳 张莉

张军工作室:张冉 邹美玲

湖南昆剧团:罗艳(团长)雷玲(梅花奖获得者)刘婕

北方昆剧院:周好璐(昆剧名家、传字辈艺人周传瑛之孙女) 张媛媛 王丽媛

江苏昆剧院:孔爱萍 徐超

浙江昆剧团:胡娉 洪倩

永嘉昆剧团:黄苗苗

国家京剧院:李海燕(梅花奖获得者)董圆圆(梅花奖获得者)郭霄

北京京剧院:郭玮 窦晓璇

上海京剧院:史依弘(梅花奖获得者)

天津京剧院:张蕊麟(京剧名家张世麟之孙女、京剧名家张幼麟之女)

浙江京剧院:罗戎征

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许荷英(梅花奖获得者)

山西省晋剧院:苗洁(梅花奖获得者)

浙江省瓯剧院:蔡晓秋(院长)

上海越剧院:方亚芬(二团团长、梅花奖获得者)陈颖 陈湜

绍兴小百花越剧团:董鉴鸿

河北省邯郸市豫剧团:韩鹏飞(男旦)

特殊学生:童芷苓

昆曲传播人:赵津羽(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负责人,已有业余传人20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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