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时光书

2016-05-14 09:17刘梅花
岁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光阴时光

刘梅花

五月一日。

清晨读到友人的文字:三月,乍暖还寒。陌上插柳,田畦种豆。荷锄而归,一榻懒卧,自得悠闲。抱孩童之心,与风筝齐飞,扶摇九天也好,流落尘埃也罢,浮沉随天意,自如由心境……像一杯茶,熏得连睫毛都有了香味。这样的文字意境,真是喜欢。

这一天,是暮春了,友人说,凉州的梨花开得好呀,十里花开十里枝头雪,似乎穿越在宋风中。听了,又惊又羡慕。天祝小城春迟,榆叶梅倒也开了,街边上星星点点的蕾。院子里,柳梢的叶子才撒开,竟也是可人的。因这两样,才能原谅高原荒寒的春天。

半日读书,半日浇花,日子清闲可人。书桌前的花,变幻着开。这朵谢了,那朵又开,并不管季节如何。杜鹃,君子兰,茶花,虽无倾城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凡花俗草相伴的日子,觉得太好。

一生看花相思老。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两句话是喜欢的。有书读,有花看,日子自与别个不同。虽简单,却豪奢。

五月二日。

昨夜里偷偷下了一场雪。清晨起来,柳枝子上挂着晶莹的雪粒,轻薄而蓬松。山上的草尖树枝,都是蓬松松的雪和冰棱,覆盖了一山一野。玉树琼花,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太阳还没出来,有些春寒料峭的意味。缩着脖子晾了一件衣裳,快快跑回屋子。太冷了。

有时候也是有点小小的恨,恨这高原荒寒和春来迟。可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总是盘根错节,尽管荒凉孤寂,但还是有种种不舍,心里头其实是热爱的。更何况,我就是喜欢宅在下雪的深山,安心做个深山女巫——荒寒有荒寒的情味呢。

只不过,这场雪来得太乍然,树梢的冰棱雪粒如同梨花般诗意,教人有些张皇无措,不知道拿什么去招架这恼人的惊艳,真是眼饧骨软的欢喜。季节是如此风流,雨天最好读书,落雪适合相见。

今天不读书,趁着天晴,打扫屋子,做些针线活。天晴适合干活儿。

五月三日。

酒红的灯芯绒裙子,清水浸泡了,捞出来,挂在柳枝子上,在风里晃荡。水滴溅落,树下稀疏的几丛草才发芽,不怎么绿,干茬茬的样子。坐在树下晒晒太阳,眯起眼睛看对面楼顶的鸽子。

那个微微佝偻着腰的老人戴着软呢礼帽,倒背着双手,手上拎着折叠小板凳,一路大阔步走来。他的视线从不和别人交会,直直的,只看着脚下的路,再也不看别的了。他只活在自己的空间里,说不上孤独,也说不上淡漠,只是习惯了。

段爷拎着小桶站在三单元门口,手搭凉棚朝着院子里巡逻了一圈。像大王巡视自己的地盘一样,他的目光里有些辽远的自信。他的小桶里无非是些纸屑塑料袋之类的垃圾,但他拎着小桶的时候,像拎着一桶宝贝,小心翼翼的。世间的每一份职业,倘若热爱,便是平起平坐的尊荣。

打牛奶的立在大门口,漫不经心地吹起哨子,嘟——嘟——天气好的时候,人也散漫一些。卖蜂窝煤的也跟进来,车停在一边,粗声吆喝。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蔬菜,慢慢走着。后面跟着个小小的孩童,刚会走路,却口齿不清地努力跟妈妈聊天。

一声吆喝,才是光阴。腌菜和蜂窝煤,才是光阴。只念着这旧衣粗盐俗常日子的好。

五月四日。

下午,读到一句话:人情世故,才是江湖。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不赞同。读读而已。和宝儿看动画片,那个兔子说,我以为世界是美好的,结果这么复杂。很久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是碎碎念,一定要超越从前的思想。可是,闭门即是深山,出门愚笨不堪。大概,心怀善念的人,容易受伤。不过,也没什么,习惯就好。

卡夫卡说,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这么说,我每天在祈祷,不是祈祷大智慧,是祈祷学会闭嘴。话太多了,错过了多少倾听。

再读一点东西吧,睡前的阅读,像红酒。

《 醉 眠 》

宋·唐庚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笺。

情愿每晚的梦,都咕咚咕咚熬熬,把一天读的书卷熬出点滋味来。

五月五日。

陶渊明说,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也真够豁达的。火车上读几页,却总是困,眼皮黏糊的。

下车,抵达紫云阁。可是太累了,疲惫是一件褐衣,而且是长袍子的,连束带都有。粗麻牛毛编织,粗陋,沉重,疲沓,不遮寒——褐袍子宽大累赘,竟不能一下子抛弃。这个下午,我坐车坐得非常累,也疲惫至极,一直迷迷瞪瞪的。直到晚饭过后,才扔掉这个褐袍子,浑身轻松了一些,滞涩的思维才活泼了一些。

市一中的校园里大概是紫槐吧,丁香也有,纷纷散放香气。还有几竿竹子,有绿叶,也有黄叶,长得散淡而葳蕤。有人远远地吆喝着打招呼,云遮月的嗓子,天色晚,看不清面容。

看见孩子们,那么蓬勃,突然就想,所谓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我给他们念了一篇最短的文章:题目是《蛇》,正文只有三个字:太长了。他们惊讶哄笑。这是法国作家朱尔·勒纳尔在《动物私密语》里的一篇短文,我喜欢。

五月六日。

凉州的清晨,冒着几丝雨,轻软薄淡,若有若无的。喜欢清早街上拉开卷闸门的声音,仓啷啷,仓啷啷,像一首诗歌的背景音乐。我走在街上,是诗歌的一粒字符——裙角飘飘的字符。

一路上吆喝的小贩,声音很胡风,长得也很胡风。倘若时光往前溯千年,南城门这儿该是胡人的酒肆和皮革作坊吧?胡旋舞有没有呢?也许有,也许没有罢?城楼上守城的兵士该是有的,正看着大漠的天空发呆。

别人怀古,也不很遥远,民国就差不多。我怀古不想怀得这么近,民国有什么意思,腿一抬就穿越了,不过瘾。我是一下子就飙到唐宋,大汉朝也常常去——总是没有来由的横渡历史,窥视那种奢靡之后,轰隆隆塌陷的颓废和荒芜。那种时光,教人心里一疼。

倘若在月夜,登上南城门楼,对着一轮金黄的水滴一样的月亮,喝一盏清茶,听几支古曲,那才是风雅时光呢。远处是大漠,脚下车水马龙,就在世俗与雅致之间逍遥。若是再有聊得来的友人,那就更加美好了。当然,若是溯回汉唐,我指不定就是个城楼下吆喝的小贩,连煮茶童儿也有可能,哪里能够登上城楼赏月呢。怀古怀一下即可,千万不要痴迷其中,不然坏了兴致。

本想去鸠摩罗什寺,走了一段路,雨虽下得不厚,可稍微有点冷,裙摆又湿了,就缩手缩脚回紫云阁了。裙子太长了也就这个麻烦。

总是怕冷。大概,是个内心缺少暖和的人。或者是雪域高原住久了,骨子里有了冷气。

回程,沿途只看见一株开花的梨树,稀疏零落,不很美了。友人说的那种陌上花开的盛大,错过了。并不是每一株花,都要等你单单到了才开。倒也没有怅惘。花开花落寻常事,遇到一个人是缘,遇见一树花还是缘。

五月七日。

昨晚一梦,似乎是很大的教室,跟好多似曾相识的人在一起上课。课本直接找不着,桌洞里倒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围巾,帽子,零食……我在那些东西里扒拉课本,连影子都没有。又好像要放假了,大家都走了,只我一人还在收拾东西,心里急得不行,累赘不堪。

醒来,天还未亮,静悄悄的黎明,只我一人笼统地忙了一梦。梦大概是这样的,把我浪费掉的时光再反刍一遍,让我再体悟一遍,倘若有迷途,及时调整脚步。当年读书时节,懒散,不求上进。梦里那些片段,可能是我挥霍掉的最好的光阴,所以才反刍给我看。

午间睡不着,逛微信,看到一达人的肺腑之言:男人看女人,一是看相貌,二是看是否有趣。除这两样,再是不看别的了。

读了大笑,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这作者也是个有趣的人,还是个女人,一副阅人无数的老练样子。

五月八日。

窗外又在下雨,笨拙的雨点打在水泥地上,一声比一声沉闷。屋里光线昏暗,有一种幽深的气氛,不喜欢。我最喜欢天气晴朗朗的,天是天,太阳是太阳,风是风,一切都那么分明清爽。可今年冷,总是这样隐晦不明的天气,毛擦擦的,教人心里郁悒。小贩在院子里吆喝:新鲜的萝卜哎——新鲜的葱哎——

记起小时候去舅舅家,一道斜坡底下,是很大的菜园子。下了雨,路上泥泞不堪。姑舅们倚在门框上一声声喊,梅娃子,去不去拔萝卜?去不去掐葱?我从炕垴里出溜一声蹿下来,几个人一哄而出,在斜坡上奔跑。泥地里跑不利索,我跑远了,鞋子还在路上陷进淤泥里去。姑舅哥好脾气,跟在后头拔起鞋子,小脸儿挣巴的紫红。他举着两枚鞋子跑下来,像举着两枚小小的徽帜。

菜园子大,白菜葱秧芫荽都长得茂盛之极。萝卜起了垄,姑舅哥抠开泥,瞅瞅萝卜粗不粗。若是拔了太细的,舅母要责骂。反正,最粗的那一根,肯定是我的。萝卜缨子拧下来,剁碎了喂鸡儿。白嫩的萝卜从水盆里捞出来,竖着切几刀,撒了一撮青盐,一牙一牙吃。那滋味,真是清爽。

我妈妈立在屋檐下,皱眉看着我的泥腿子泥脚,隔空伸过来手指,在我的额头戳一指头骂道,天生是个粗笨人,哪有一点女儿家的娇贵气?长大了能嫁到好人家么!

是啊,女人嫁人,相当于重生一次,一辈子的幸福在此一举——当然,女强人不在此列。只是人小,并不懂其中的道理。还想着,嫁人哪有吃萝卜掐芫荽重要哩。

突然记起来,今儿是母亲节。我想起母亲,居然是她掂斤拨两看我的眼神,那种教她失望透顶是忧郁神色。不过,我妈看得很准,长大的我果然没嫁到好人家——那么粗劣野蛮的人家,当初我眼睛长到哪儿去了?世间之人善于伪装,大约看走眼的时候也是多数吧。

人笨,还是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才好。

黄昏,雨还是滴滴答答下。一盏昏灯听檐雨的光景,也是够清瘦的。透过雨声,是幽柔模糊的往事,想了又想,黯然神伤。

五月九日。

坐在窗前,看不见窗外的那座山了,一栋新楼严严实实遮挡住了。前几年,每天清晨,一拉窗帘,窗外便是山。多好。冬春枯黄着,有时落着雪,有时满山荒草。夏秋两季,倒是有了绿意思,一道斜坡上,许多墩芨芨草,像木头上旋起的木结。隆起的山脊,一道细亮的小径,看上去像一道巨大而鼓起的弧线。山那边,小路分叉,隐在草丛里寻不见了。白亮的小径上偶尔有几粒人影子,蚂蚁般的移动。山里禁牧,无牛羊,只有野鸟胡乱飞掠。那种苍黄或者是青黄的山体上,衬着高阔的苍穹,深幽,阔厚。

自从这栋楼站起来后,山便隐去了。大楼长得白而肿,窗户黑窟窟的,犹豫而隐秘。风从远处劈面刮过来,迅速劈成两股,绕过大楼呼啸而去,无限延宕。

晚饭后,也许去山上走走也挺好。山风大,有时候刮得人趔趄。想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去山坡上不明目的乱走了,尽管只有百十步路。人竟然这么懒。山下居住六年了,只有一次,独自爬到最高的巅峰,是个黄昏,对着苍茫群山狼一样吼了一阵子。

也许,在山顶上建一座屋子也不错,四野里都是大风,刮得草木萧萧,屋子里塞满天籁之音,喝茶听风,该是何等的惬意。没来由想起一句话,月光是借来的。伊索·卡马丁说,月亮是九重天中最低的一级,月亮的光是借来的。住在那里的人也许会想,在更高的一重天上,他一定会幸福得多。

五月十日。

路边卖草莓的女人,红包巾,红面颊,眼角两束粗粝的皱纹。一粒粒的草莓都摘去绿蒂,像鲜艳欲滴的水珠,堆在一个小箩筐里。我又开始怀古,觉得她该是汉朝的女人,瓦楞上落了一片月光,她的粗布裙裾拖在青石板的地上,弯腰捣练旧衣——她的皱纹一路结晶而来,穿越千年的时光,析出在路边的草莓摊子上,沟壑纵横。她该很古老了,喝一口清水,吐故纳新。

我喜欢带着绿蒂的,新鲜的像刚从叶子上摘下的。敞开的塑料袋,她把几粒草莓丢进去,又拿出来——反复计较几克的分量,最后下定决心说,高高儿的一斤。那一刻,愈发觉得她是苍老的,连草莓也是苍老的,连光阴也是苍老的,她的心,更加苍老。这咸咸淡淡的苍凉人生。

午间,去邮局,喝一碗酸奶,街头乱逛。一块红布,几十件零碎东西,铺在街边。卖古玩的是位老人,并不憨厚,反而有些小小的狡黠。那种狡黠,像柿饼上渗出来的白霜,历经沧桑,却也一眼可见。不过,摊子上的东西看上去总是古意盎然。不管真假,一件件都是古朴的,刻意流淌着从前的味道,留有时光的斑驳痕迹。佛像,玉器,串珠,像章,瓷器,零碎的小玩意儿,每一件,似乎都是曾经的狂欢过后,留下一地颓废。大的小的,老人总能说出些玄乎的道道来,那些旧东西,仿佛是在光阴里流浪了很久,被他收养。光阴如水,这些真的假的旧物件,就如同水底的石头,吸附在水里一直生长到如今,摊开在阳光下。

旧东西的味道,是最为民间的味道。烟熏火燎的,汗味儿的,膻味的,混合气味的,都是民间真实的味道。实际上,我并不喜欢旧物件,总觉得那些东西上,留着它曾经旧主人的味道,有棱有角,挥散不掉。甚至是暗暗的,隐秘藏着旧主人的指纹和密码。若是喊一声,想必也会有回应的。我只是看看,连摸一摸的兴致都没有。我热爱新东西,热爱光鲜的事物。

深夜,灯光如纱,静心读友人的文字,有些千年风雅的余韵。有一点闲愁,有一点牵绊,优雅如蕾。夜静,文美,新茗,颇有意趣。友人吹陶笛,音律也十分幽柔,有一种庄子的逍遥禅意,教人忍不住喜欢。仔细想来,能够滋养心灵的,正是这些看上去无用的东西,正是这些美而孤意的情怀。光阴种种好,只这情怀,又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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