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外一篇)

2016-05-14 09:17杨海蒂
岁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祖母母亲

杨海蒂

晚饭后,母亲跌了一跤,我和弟弟冒雨送她上急救中心,拍X光做CT透视,被诊断为左腿粉碎性骨折。母亲骨质疏松严重,腿原已摔瘸。打完石膏绷带后,各种仪器复查一遍,回到家时近凌晨四点。

守候着心理几近崩溃的母亲,全家彻夜未眠。

一大早,我就去退掉原本中午启程回京的机票。有再要紧的事情我都得放下,面临多大的难处我也得留守。这是我应尽的本分。人,只有承担起责任和义务,才能心安理得。我忧惧“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要日后良心不得安宁。

日夜为卧床的母亲端水喂饭接溺擦身。凝视着飞速进入衰老阶段的母亲,无比心酸。照顾孩子时,我们看到的是生机和成长,照料双亲,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两年前,我曾每天心如刀绞地看着父亲受尽病痛折磨,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之痛,简直要彻底颠覆我的人生观。现在,面对老弱病残的母亲,我努力平复着心情,我必须学会正视和接受:离别是人生的必然,我们注定会一个个地失去自己的亲人。

悲悯之情充盈心间。年岁越长,经历越多,越能深切地体会到哲学家罗素“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的感受和情怀。

几天后,母亲在别人帮助下可以坐起来了,心情逐渐好转,有时会独自安静地阅读。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越千山万水把我出的书从老家又带到这个海岛上,每逢有人前来探望,便大力推荐宣扬。

我为之动容,也于心不忍。我的文章,她常引以为骄傲,尽管没有一篇写到过她。父亲生前欣慰地阅读我抒写他的文字时,她悄悄地走开,久久地沉默。

可是,我一直不能够去写她。少儿时期饱受母亲打骂,我们姐妹心目中的母亲,严厉有余而温情不足,我们不曾在母亲的怀抱中撒娇,相反,很多年里,见了她犹如老鼠遇到猫。尤其我,因为性格倔强,更吃尽了苦头。这是我心底永远的隐痛。弗洛伊德说,童年经历影响人的一生。曾经,我不无幽怨地想过:我的人生如此失败,我的命运这般多舛,未必不是根源于此。

给母亲洗衣服时,发现她口袋里放着香港影星钟楚红的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打趣道:哟,老妈还追星呢。她说:我才不疯疯癫癫呢,留着它,是因为你跟她长得很像,她这张照片照得也好。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有人说我脸上白胖一些时,就不像爸爸而像你呢。”我的声音柔柔软软的。

“是吗?”母亲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生的女儿,当然要像我。”

想起朋友的话,“其实,你有不少地方像你妈。你的牙齿,就越来越像她。”我揽过镜子龇牙咧嘴,果然:下排牙齿参差不齐,排列方式与母亲的一模一样。

心下一惊,突然间意识到,岂止容貌,我像母亲处还有很多很多。如果说我具备些灵慧和才艺,多半来源于母亲对我的馈赠。母亲总是得意地说我的语言和文字能力强得益于她。母亲有时颇富幽默感,我则偏爱写女性很少涉足的幽默小品文。我不屈不挠的个性,也传承于她。而我的字,写得跟她的同样难看。我甚至发现,命运也是能遗传的。

是的,自出生起,母亲早已给我的生命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为了给母亲解闷,我们姐妹为她举办个人演唱会。没有目迷五色的舞台,没有鼓乐齐鸣的伴奏,是在病榻上,在亲朋好友前。母亲躺着唱,坐着唱,唱得很认真很投入,从上世纪50年代的革命歌曲到当下的流行音乐,几个小时唱下来,筋疲力尽仍意犹未尽。

母亲挺满足,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我听说过,母亲念过省师院艺术科(系),演唱过歌剧《江姐》,被称为“刘三姐”,当过报幕员、“红展”讲解员。

“妈,你怎么会改行当老师了呢?”我非常自责,自己太不了解母亲了。多年的记者生涯,我采访过多少人啊,却从没有想到过采访父母亲,真是没心没肺,而父母却总是给我鼓励为我喝彩。从今天起,我要多多地与母亲作心灵交流,我要写母亲,用心写,好好写。

听说我要采访她,母亲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刻都等不及,连饭也不要吃。

母亲庄重地讲述,从根上说起。她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尽管毫无肌肤之亲,但对方给她写的话画的图,她一一道来记忆犹新。命运的阴差阳错,使他们互相成为了镜花水月。她14岁起就跟我父亲同窗共读,“对他没有感觉”,然而,十多年后,在担心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外祖父逼迫下,她十多天内就下决心把终身托付给他。

我失声惊问:“为什么?”

她一声叹息:“唉,今生姻缘前世定!”

一时间,我心里长出无数触手,想去抚摩眼前这个身心沧桑的老人。

以前,在父母的争吵和矛盾中,我们姐妹感情上多半偏向父亲,却原来,“文革”中是我的父亲连累了她,使她受到灭绝人性的文攻武斗,更使她彻底改变了命运。但她原谅了丈夫,而且,无论承受来自组织上和亲朋间多大压力,她坚决不肯离婚。对任何人,她都只说这一句,“我不能对他落井下石,不能扔下两个幼小的女儿不管。”

母亲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沉重高昂的代价。她被下放到山区当农民。进山的时候,她手牵着我姐姐,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少年辍学的舅舅肩挑箩筐送行,箩筐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母女三人的全部家当。我们被安置在山上一个“五保户”家,母亲披星戴月外出耕种,我和姐姐由孤寡老奶奶照看。

一年后,母亲被“解放”,奉命组建当地小学。校舍是一座破败不堪的房子,孤零零远离村庄,解放前是祠堂,解放后当敬老院,“文革”中关押“犯人”,传说一到天黑便有无数屈鬼冤魂出游,连村里壮汉都不敢入住。我们在这所摇摇欲坠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六年。我隐约记得,一到黄昏,母亲就将大门紧闭,日复一日地,母女仨枯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听风吹雨落蝉鸣蛙噪,以及夏夜里晒谷场上依稀传来的孩子们的嬉闹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母亲对我们姐妹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一个正值年华风姿绰约的女子,带着两个弱小懵懂的女孩,孤儿寡母沦落异乡,自然,她必须时时提防处处小心,躲避一切是非和麻烦。

母亲把学校治理得井井有条,把学生管理得服服帖帖。在政治、语文、算术、音乐、图画课之外,公社要求开设珠算课,她便无师自通学会打算盘。一个乡村小学,居然教学、文艺、体育各项都在全区名列前茅,被传为佳话。母亲受到敬重得到器重,被调到公社中学任教任职,并领导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而那些年里,她的父亲因“历史反革命”罪入狱,她的母亲被人打聋含恨病逝,她的丈夫在劳改农场“改造思想”。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一个忍辱负重的女人,要怎样坚强的心灵和不屈的意志,才能在乌云笼罩的苍穹下,独力为孩子支撑起一片天空啊?女人是弱者,而母亲是强者!

一点点想起母亲对我们的种种好来:在乡下时,母亲省吃俭用,给我买昂贵漂亮的灯芯绒外套,使我成为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开全公社教师大会时,母亲经常带上我,让我在公社广播里念报纸,大人们夸我“比很多民办教师都念得流利”,她的自豪常常溢于言表。常有顽劣的孩子或地痞骂着“地主崽子”扔石子泥块欺负我们姐妹,为了维护孩子的自尊,不管对方多么强横无赖,母亲不依不饶直到他赔礼道歉才肯罢休。我和姐姐还没上中学,她就日夜为我们将来要面临的“上山下乡”担惊受怕,想方设法走后门买回缝纫机让姐姐学一技之长。后来,全家回城了,我们也长大了,每当远方求学的我放假回家,母亲总是欢快地见人就念叨“二小姐回来了”……

一股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情不自禁地,我拥抱了母亲。平生第一次,我拥抱了生我养我的母亲。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像个孩子,不知所措,受宠若惊。泪珠大颗大颗顺着我的脸颊滴落。我热切地呼唤着:“妈妈。妈妈!”

“有句话,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母亲说,“我知道,我不是慈母,对此,我很内疚,但是,我是个负责任的母亲……”话音未落,她号啕大哭。母女哭成一团。

母亲,我忏悔,以前对您有失宽容体谅,其实由于我的心智不够成熟;对您的责怪苛求,更是缘于我的狭隘、自私和执拗。现在充溢我心中的,唯有对您深深的感恩——人世间,爱莫大于责任啊!

窗外,夜色如水,月亮的清辉遍洒大地,映照着街巷里弄的尘世流转四季轮回,还有屋里两张泪眼婆娑的脸。

我紧紧地紧紧地搂住母亲,生怕一松手就会坠入时空的无垠生命的虚无,不断喃喃着:“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再没有哪个称呼像“妈妈”一样,对我具有如此深沉和永久的吸引力;也不会有其他任何一个人,能这样地令我永远思念和牵挂、心痛和感伤。

忆 祖 母

祖母的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即使每日面对她老人家的遗像,我还是难以断定那是否就是她生前形象的真实写照。

我想这是由于我对祖母的感情超乎寻常的结果。我们如果深情、强烈地爱一个人,反而会记不清他的具体面貌,因为我们把他神化了。

祖母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也曾是享受过富贵荣华的知县夫人,后来,命运把她抛到社会最底层,她坦然认命,默默承受起一切身心折磨。她在晚年“悟无为,参妙法,朝夕礼拜佛菩萨”,对人生只求平安,然而她感情强烈的性格始终没有改变。

几乎还在襁褓之中,我就被送到祖母身边,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三岁。大概因为我长得像父亲,祖母对我溺爱到旁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幼年的我顽劣任性,经常把有很强洁癖的祖母捉弄得苦不堪言,但她从来不忍心责骂我,倒是我乖巧听话的姐姐反不甚得她欢心,这在她为我和姐姐做布鞋时就毫不掩饰地体现出来——给我的精美之至,谁见了都觉得应该被当作艺术品展览,而给我姐姐的就相差甚远。类似的事情,总是惹得偏爱姐姐的母亲心生怨恨。

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六岁那年。在祖母处居留的暑假期间,有几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一个黄昏里,我趴在小河边玩耍,全神贯注到忘了回家,祖母一路呼唤急切寻来,见到我时,两眼的焦灼立刻转换成满眼的笑意,还情不自禁念起两句古诗:“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有一次,祖母费尽力气从吊井里车上水,颤巍巍挑上坡时,脚下一滑,人顺坡滚落下去,不幸被岩石撞得头破血流胳膊青肿,当祖母浑身湿淋淋地进门时,我扑过去伤心大哭,祖母放下摔破的木水桶,没有去换衣服,也没有落泪,而是一把搂住我,欣慰地抚摸着我的小脑瓜说,“真是有良心的女女,婆婆以后就有指望了……”

然而,四年后,祖母不堪磨难与世长辞。我不仅没能报答祖母养育之恩,反而连奔丧都没能前往,这是我内心深处永远的伤痛。

少年时代多愁善感的我,在课堂上总是凝望窗外,任思绪百转千回;泪眼朦胧里,我脑海中虚幻的祖母款步而来,听我梦呓般地向她倾诉着思念,这时候,祖母总是用慈爱睿智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

成年后,但凡清明节前夕,我千里迢迢赶回故里为祖母焚香诵经,祖母便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梦里,让我重沐她爱的光辉。梦醒后我泪湿寒衾,深感阴阳两个世界也能灵犀相通。

现在,祖母成了我的一种精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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