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甘为孺子牛”——关于鲁迅和儿童文学

2016-05-14 15:39张大鸣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儿童读物儿童文学童话

张大鸣

谈及鲁迅,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小说和杂文。其实,要全面地了解鲁迅,离不开鲁迅和儿童、鲁迅和儿童文学这个话题。鲁迅的一生中,虽然没有专门为儿童写过作品,但他十分重视研究儿童,研究和儿童有关的言论、读物、作品等。他对儿童问题发表过大量的议论,他对于儿童文学的许多精辟观点,也立足于儿童,从儿童出发。

自古以来,儿童并不被看作独立的人,只是被看作社会的附庸。直至18世纪发生了欧洲启蒙运动,出现了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哲理小说《爱弥儿》,人们的观念才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儿童才逐渐被引起重视。在我国,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社会,对儿童更是轻视。20世纪初,受西方思潮的影响,中国一些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开始纷纷著文,探究儿童和儿童的地位问题。鲁迅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他在一封给许寿裳的信中曾说:“中国似向未尝想到小儿也。”

对于儿童的轻视,必然带来教育的种种问题。在《随感录二十五》中,鲁迅提出了儿童是“人的萌芽”的说法,并且推断,从儿童身上,可以预料将来的情形。他说:“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痛感当时社会对于儿童的轻视、漠然和摧残,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发出了“救救孩子”的高声呐喊。

儿童是“将来的人的萌芽”,是将来的希望,基于这样的思想,鲁迅先后在一些杂文、论说、书信、日记中,阐述了他的儿童教育的观点。他说:世上做父亲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只会生,不会教;另一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使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中,鲁迅说:“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他明确指出,儿童是独立的个体,不是“缩小的成人”,作为成人,要用心去理解孩子,不能做有害于孩子发展的事情。

鲁迅认为,“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并提出成人对待儿童的三条原则,即:理解、指导、解放。他说:“开宗第一,便是理解。”要了解儿童的世界,研究儿童的事业,创办儿童的设施,并且以“儿童为本位”;“第二,便是指导”,“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鲁迅这种儿童观的建立,与他早期所从事的译介工作不无关系。早在1913年,鲁迅在教育部任职期间,先后译介了日本上野阳一所著的三篇专论:《艺术玩赏之教育》《社会教育与趣味》《儿童之好奇心》。此外,还译介了日本高岛平三郎所著的《儿童学纲要》中的一部分:《儿童观念界之研究》。这些作品中对于儿童和儿童教育的一些独到见解,对鲁迅产生了很大的启迪作用。

但现实却令人太过失望,在《上海的儿童》中,鲁迅沉痛地说:“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惧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对当时一些儿童读物的状况,鲁迅也很是不满,他归纳了以下几点:

一是内容陈旧的儿童读物泛滥。鲁迅说:“看现在新印出来的儿童书,依然是司马温公敲水缸,依然是岳武穆王脊梁上刺字;甚而至于‘仙人下棋,‘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还有《龙文鞭影》里的故事的白话译。这些故事的出世的时候,岂但儿童的父母还没有出世呢,连高祖父母也没有出世,那么,那‘有益和‘有味之处,也就可想而知了。”“就是‘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儿童读物中的这些陈腐的内容,鲁迅认为,对孩子是决没有什么好处的。

二是儿童读物中充斥着诓骗孩子的昏话。其中有教孩子上阵杀敌的,有教孩子做文官武将的,有对儿童讲“武训精神”的……为此,鲁迅气愤地说:“现在很有些书,格式是写给青年或少年的信。自然,说的一定是‘人话了。但不知道是哪一种‘人话?为什么不写给年龄更大的人们?年龄大了就不屑教诲么?还是青年和少年比较的纯厚,容易诓骗呢?”

三是反动统治者对于儿童读物的横加干预。在《勇敢的约翰》校后记中,鲁迅抨击说:“对于童话,近来连文武官员都有高见了;有的说是猫狗不应该会说话,称作先生,失了人类的体统。有的说是故事不应该讲成王称帝,违背共和的精神。但我以为这似乎是‘杞天之虑,其实倒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孩子的心,和文武官员的不同,它会进化,决不至于永远停留在一点上,到得胡子老长了,还在想骑了巨人到仙人岛去做皇帝。因为他后来就要懂得一点科学了,知道世上并没有所谓巨人和仙人岛。”

面对如此混乱一片的儿童读物界,鲁迅认为必须要做一些切实的工作。一方面要介绍和引进优秀的外国作品,另一方面要为孩子们创造新作品。他在《〈表〉译者的话》中转引日本稹本楠郎的话说:“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为此,鲁迅热情地支持周作人、叶圣陶、张天翼等人的儿童文学创作和翻译。周作人早期所作的《童话研究》和《童话略论》都是在鲁迅的帮助下发表的。周作人在绍兴做教师时,做收集和研究儿歌的工作,当时鲁迅在北京,他特地搜集了各地儿歌抄寄给周作人,并作了详细注解。他高度评价叶圣陶(即叶绍钧)的《稻草人》,说:“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鲁迅甚至还无私地帮助一些素不相识的青年。孙用当时是邮政局的一名普通职工,他翻译了匈牙利童话诗《勇敢的约翰》,将译稿呈送给鲁迅。鲁迅“见译文的认真而流利,恰如得到一种奇珍”,就想方设法替他张罗出版。他不仅亲自为译稿作了校订,写了校后记,还为它垫付印刷费、稿费。

对于儿童读物的写作和出版,鲁迅提出了一系列积极的建议,说给儿童看的读物做起来必须十分慎重,“就天文,地理,人事,物情,无所不有”。他说:“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

他还特别指出,儿童的书,插图必不可少。“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还说:“欢迎插图是一向如此的,记得十九世纪末,绘图的《聊斋志异》出版,许多人都买来看,非常高兴的。而且有些孩子,还因为有插图,才去看文章,所以我以为插图不但有趣,且亦有益。”插图有趣而且有益,所以,鲁迅在其为孩子翻译的《表》和《小彼得》中,附了不少插画。

不仅对于书籍的插画,对“不登大雅之堂”的连环画,鲁迅也为之“辩护”。他说:“这种画的幅数极多的时候,即能只靠图像,悟到文字的内容,和文字一分开,也就成了独立的连环图画。”他还列举事实,说明绘画史上的名人作品和一些伟大壁画,“明明是连环图画”;因此说:“证明了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艺术之宫的里面了。至于这也和其他的文艺一样,要有好的内容和技术,那是不消说得的。”

对于通俗科学读物,鲁迅热情呼吁科学家为孩子写作,要写得浅显有趣,要像“法布耳讲昆虫故事似的有趣”。从鲁迅的日记和藏书中可以看出,他十分注重收集各种类型的优秀儿童读物,其中有《寄小读者》《给年少者》《昆虫记》《世界宝玉童话丛书》《日本童话集》《苏联童话集》《格林童话》《海的童话》《格利佛游记》等。

鲁迅一生的文学成就虽然并不在于儿童文学,但在他的不少作品中,或记下了儿童生活,或描绘了儿童形象,其中的《故乡》和《社戏》,甚至可视为我国现代儿童文学杰作。这些作品对孩童生活充满眷恋之情,如《故乡》中少年闰土和“我”、水生和宏儿的情谊;《社戏》中少年们在八叔的航船上的欢乐;百草园中那充满生机、光怪陆离的意境;《风筝》中“小兄弟”的向往……鲁迅曾说:“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接近。”这种“接近”,使作者有机会亲自体察农村孩子的淳朴和善良。这在《故乡》中,得到了很好的阐释。

而对于现实生活中成年人对于孩童所做的“精神虐杀”,鲁迅则表现得深恶痛绝。如《怀旧》中的秃先生,《五猖会》中的父亲,三味书屋中的先生,《风筝》中的“我”等,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风筝》中的“我”,折断了小兄弟费尽心思做的风筝,扬长而去。等到了中年,“我”“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日本友人曾说,鲁迅“很喜欢月亮和孩子,在他的文学作品里,这两者经常出现”。对于孩子,鲁迅是充满了希望的,他从孩子那儿得到的,是“因希望而战斗”。《过客》中,小女孩“明知前面是坟而偏要走”,因为在女孩看来,坟地上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又好看,又好玩。这给绝望中的过客产生希望,也给作者本人带来了希望。

对于孩子,鲁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他在日记和给亲友的信中,经常谈到孩子。他还经常向贫儿院和学校捐款、赠书、赠画,参加小学校的集会。日本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家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回忆说,鲁迅对于孩子,常爱借题发挥,有次他将自己孩子的照片寄给鲁迅,鲁迅复信中说:“我觉得令郎比他令尊更加神气,这样说似乎不大妥当,但照片是事实胜于雄辩。总之,证明人类在进步,对世界也应乐观。”鲁迅的话使增田涉“张口结舌百思不解”。他说:“我无法理解。我不懂这种在人类的脸上发现的生物进化论式的说明,所以只好这样想:他对孩子简直是无条件的喜欢,而且试图相信孩子一定会比老子强,相信人类一定要进步。”

儿子海婴的诞生,给了鲁迅全新的体验,他对儿子从喂养、治病到生活环境,都悉心研究。在致母亲的信中,他详尽地叙述了养育孩子的经过;在致章廷谦的信中,他甚至连如何用“牛乳加米汤”喂养婴儿,都说得十分具体。在鲁迅看来,“己生须己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对孩子的教育,更须费心。作为父亲,鲁迅除了尽养育孩子的义务,还忠实地遵循理解、指导、解放这三个原则,把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平等对待。他和夫人许广平常常带儿子去看儿童电影,逛公园,参加社交活动。孩子过多地和大人在一起,他便把他送到幼稚园去。孩子爱听故事,他便每晚给他讲解画册,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有时虽然也打孩子,但是不痛。他对于孩子平时的一言一行,如拆散玩具、模仿士兵、积蓄了两角钱便想到要上非洲去等细节,都仔细观察,并加以研究。

特别可贵的是,鲁迅作为文学大师,还常常从孩子身上吸取教益。他在《人生识字胡涂始》中说:“孩子们常常给我好教训,其一是学话。他们学话的时候,没有教师,没有语法教科书,没有字典,只是不断的听取,记住,分析,比较,终于懂得每个词的意义,到得两三岁,普通的简单的话就大概能够懂,而且能够说了……小孩子往往喜欢听人谈天,更喜欢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于一同吃点心,但也为了爱热闹,尤其是在研究别人的言语,看有什么对于自己有关系。”在鲁迅看来,孩子身上有许多宝贵的东西,认真研究,对于成人,对于搞儿童文学的人,大有益处。

除了亲自动手写作、翻译和评论儿童文学外,鲁迅还切实地做了编辑和组织工作。一些由他主编或支持的刊物和丛书,发表和出版了许多儿童文学创作和译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鲁迅还专为孩子翻译了不少优秀的外国童话。归纳起来,大约有三类:一类是给孩子的童话,如《表》《小彼得》等;一类是给成人的童话,如果戈理童话、《俄罗斯童话》等;第三类是介于以上两者之间的童话,如《小约翰》《爱罗先珂童话集》等。给孩子看的译作,鲁迅十分注重用字的难易,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花费了不少精力。他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提到译《表》的事,说:“新年三天,译了六千字的童话,想不用难字,话也比较的容易懂,不料竟比做古文还难,每天弄到半夜……”《表》在《译文》发表后,他发现误译之处,马上发信要求编辑部订正,严肃地对待译作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此外,鲁迅还翻译过凡尔纳的科学文艺作品,如《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他晚年复信给颜黎民(一位中学生)时,鼓励他多看通俗科学书。可见,他始终是把通俗科学读物看作是儿童读物的一个重要方面。

鲁迅去世前一个月,写了杂文《死》,表示在临死时对于他的“怨敌”,一个都不宽恕。但对于孩子,却完全不同。“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的这句至理名言,最初便是为孩子而题。他在致萧军信中说:孩子是“可爱的,但我怕他们,因为不能和他们为敌人”。鲁迅用言行表明了,他是孩子们的大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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