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无敌,哪用军费?

2016-05-14 21:34欧阳莹之
中国慈善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教条经书

欧阳莹之

不顾真实,漠视验证;不讲道理,自相矛盾。这种心态是信徒诠释经书的特征,不论诠释的是《圣经》、《可兰经》,还是《论语》、《语录》

自从孟子不耻谈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以后,王霸之辨与更普遍的义利之辨,成为儒家道统的一大教条。从孟子到宋明道学,皆强调“义利分明,绝不两立”,持仁义而鞭挞功利。

汉宣帝坚持“霸王道杂之”,显然他不同意儒家道统,而同意法家,认为仁义与富强并无本质上的冲突,功利和法律平等也是可贵的道德价值。汉朝论政,儒法两种立场时常冲突。

董仲舒跟随孟子贬五霸、反功利,鼓吹“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与武帝的进取国策格格不入。武帝保卫国家、反击匈奴,又兴礼乐、搞封禅,不够开支,需要增加收入。一反轻商的传统,他任桑弘羊等商人为高官。他们有商业财务知识,大大提高了国家的财政效率。统一的货币稳定金融、便利通商。平准法稳定价格,抑制投机。均输法调协地方进贡和中央需要,精简政府采购物资的程序,减低运输费用。盐、铁、酒收为国营,本来的盐铁行家受任为盐铁官。短暂的商业财产税叫大商家也负担些国家需要。这些创建勉强应付了武帝击匈奴40年的庞大军费,使大众人民不必加税。

从现代经济学上看,桑弘羊等策划的措施颇有道理,所以有西方学者叫他们的政策为“现代式”。可是在汉时,桑弘羊等却被讥为“兴利之臣”。现代人可能误会,不知汉儒的“兴利”是贬词:小人喻于利。董仲舒以前,君子们已经指斥政府“与民争利”了。

桑弘羊等努力改良行政组织,减少浪费,使政府更有能力动员物资,调整社会,应付外患,如《汉书》记载,“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在现代不拘于儒家教条的人眼中,他们可当“兴利之臣”之誉无愧。

(公元)前81年昭帝下令召开会议,问民间疾苦,讨论罢免官营盐、铁、酒。在丞相主持下,桑弘羊等兴利大夫面对60多个“贤良文学”,即那年全国各地察举的精英。元帝时儒臣桓宽编纂会议记录、推衍论难,著数万言,是为《盐铁论》。除了财务外,会议谈到政治、军事、社会等广泛问题。不过从总的看,这些是枝节。桓宽和班固都同意《盐铁论》的大前提是意识形态的思想斗争:“或上仁义,或务权利。”会上文学首先发言:“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

“与民争利”的大帽子,在盐铁会上被桑弘羊顶回去了。可是元帝开始,它的杀伤力大增,常平仓便是一个牺牲品。

宣帝不顾儒臣反对,听取有财务知识的耿寿昌提议:丰收谷贱时,政府以高于市价买入,以利农民。谷物存在当地的常平仓,涝旱谷贵时,政府把仓中储粮以低于市价卖出,以利市民。常平仓缓和谷价上落,以及减轻政府救灾运粮的费用,大见成功,后世多沿用。

可惜在汉朝,它只行了11年,因为元帝听从儒臣:“常平仓可罢,毋与民争利。”

有评者说他们虚伪,用“民”作幌子图私利;也有指责书生少用大脑、不负责任,空抛“明道救世”的口号自我陶醉,不理口号的矛盾百出,更不考虑实践口号的后果。

盐铁官营原来是为了支付国防军费而设,因此盐铁会议不免讨论外政。从汉朝立国开始,匈奴的侵扰就一直是个大问题。历代君臣商量对策,多采取务实态度;不论主张和亲或反击,都考虑到胜负、费用、边民安危、中土繁荣。大家都说兵者,凶器也,但都知道边防军事绝不可少。

盐铁会上的贤良文学采取儒家作风,祭起“仁者无敌”四字真言,挡开一切诘难:“舜执干戚而有苗服。”“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而来之。”“去武行文,废力尚德,罢关梁,除障塞,以仁义导之,则北垂无寇虏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春秋》‘仁者无敌。”“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这不是会议上的数十儒生特别迂阔。匈奴才投降,撤除边防的呼声即四起,逼得元帝下诏:“勿议罢边塞事。”到了东汉,兴文德、废武功的风气盛行,以致盗贼乘无备而横行,一如汉末应劭形容:“官无警备,实启寇心。”

贤良文学不肯看匈奴在和亲条约下入侵的事实,因为他们的意识形态惯于用主观的大口号以偏概全、掩尽不如意的客观事实。

仁者无敌,哪用军费?尧舜立而天下治,哪用法律?文气洋洒,使听者胸口一热,忘了问:真的吗?可能吗?有什么验证显示完美的理想有可能在当今世界实现,遑论不费力就可以实现?儒者游说诸侯道:听我们的话即可以平治天下。韩非把它比作儿戏,比作巫祝骗子说有法术能使人活千秋万岁,因为它毫无验证。

不顾真实,漠视验证;不讲道理,自相矛盾。这种心态是信徒诠释经书的特征,不论诠释的是《圣经》、《可兰经》,还是《论语》、《语录》。对信徒来说,经书是宇宙间绝对不二的圭臬。凡是真的、善的、有启发性的,都在里面。凡是假的、恶的、无价值的,都已筛除。一切问题,引经据典解答。经书既然全善,持疑问异见的人,当然是邪恶,必须诛心清算。

经书一般内容驳杂。断章取义,忽略不合己意的经文,几乎可以支持任何政见。所以诠经者常分家别派,互相倾轧,不过各派都以为自己奉绝对真理,绝对善良。社会科学家指出,“绝对道德家的关键特色是不顾后果……假如他们好意的行动引致不良的后果,他们从不自省,只断定错不在自己而在外界,是别人的愚蠢邪恶或是上帝的意旨而引致灾祸”。“他们完全缺乏为自己行为后果负责的意念。”

诠经心态崇教条、抑理智,所以必要时能换一套口号,适用于新经书。2000年儒学独专培养成的诠经心态根深蒂固,就像一条缠脚布,使中国思想寸步难行。

诠经心态砥砺灌输教条,妨碍理性思考。不论君主政体或民主政体,都必须靠斟酌商榷来决定措施,有所行动。政策争论涉及各个群体的要求,谈判取舍,繁难无比。成功的协商靠大家通情达理:尊重现实,知道资源能力有限,完美不可冀,够好就可以,彼此让步,以达协议。

理性折衷却是诠经心态所不容的,因为经文的教条全善,让步等于向邪恶低头,绝对不可。思想两极化,以至道德斗争狂热,淹没理智。盐铁会上贤良文学的态度就近乎这样;他们不齿任何不达圣人水平的合理可行改良,一意推翻整个现实政治社会,来个大跃进,全盘圣化。《盐铁论》很多卷以桑弘羊摇头无语结束。我想桑弘羊不是如桓宽暗示般认输,而是叹贤良文学偏执,无可理喻。

当时政策无疑缺憾重重,大可改进。召开朝野大会讨论政治社会问题是个有前途的尝试,可惜成果甚少。几十个口若悬河的贤良文学即时获取大夫之位,但日后全部政绩无闻。他们之辈从察举途径涌进政府。

盐铁会成绝响。此后的石渠和白虎通朝野大会,可怜天子亲降临,不问苍生问经文。

(本文节选自《龙与鹰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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