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漫

2016-05-17 02:24宛风
萤火 2016年5期
关键词:戏院余生馄饨

宛风

柒柒若推荐:“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配得上祝青山的万丈光芒,就像言慕青与他站在一起时那样,成为众人眼中的璧人。她要在他面前说爱,无论结局如何。这便是她全部的梦想。”说起来,这也是我曾经的梦想。那么,你是否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壹 今夜酒水畅饮,而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1930年夏,北平。

我在四方戏院初遇二十五岁的沈映雪,记得她当时着轻衣水袖,好似胸中有血,血里有风,万分轻盈,惊艳了台下的我。

只是台上灯火昏黄,映出她皎洁的面容,一双粉黛眉眼笼着灯火暗影,似有心事。

我正看得出神,忽有梁家的小厮附在耳边,说梁家大少爷肺病突发,止不住地咳血,梁老爷子请我赶快过去。

我闻言转身便走,片刻听得耳后一阵躁动,回头,只见台上的沈映雪不知何时飞奔下台来,也顾不得正在上演的戏目。见我回眸,她蓦地停住脚步,道了声抱歉。

我永远记住她神情中的落寞,像是某种执念坍塌,整个人瞬间崩溃。

顾不得迟疑,毕竟还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在等我,我疾步上了轿车,飞驰向梁府。

梁家大少爷病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开了几服药,暂且稳定下他的病情。待我出了梁府,已是深夜。

回医馆的路上,还要经过四方戏院,戏院早已散场,前方慢步走着一女子,我一眼认出是她。

我道:“沈小姐,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她停住脚步,连回眸也是极慢的:“哦,是这位先生,我们从未见过,只是今日在台上,感觉您的背影,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她说我们未曾谋面,我却冥冥中有种与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沈小姐并不矜持,应我的邀请进了街角一家洋人酒馆。

酒馆内只有我们两位顾客,一灯如豆,我说我想听听她的故事,昏黄的灯光下,我听见她近乎痴狂的一笑。

贰 她心中坍塌一片,温柔化成海。

1920年,沈映雪十五岁,在一列南京开往北平的火车上初遇祝青山。彼时的祝青山二十五岁,是那时京城的当红小生。

可这却是沈映雪人生最黑暗的一年。这年,沈父身患重症,家中本就无多积蓄,沈母早年死于战乱,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年幼的她身上

为赚些药费,她每日登上这趟火车,推着破旧的小车,来回往返于车厢逼仄的过道。小车上盛着一大锅馄饨,是她上车前煮好的,有人招手,她便停下来盛上一碗。

为招徕顾客,她总在车厢唱上那么一两折京戏,那日她在车厢里哼唱《玉堂春》里金尽被逐一折:

“想你年少方青春,青楼岂是久留地……”

忽然间有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你漏唱了‘原应该立志读书勤发奋一句。”

未来得及寻找声源,便有人唤她过去盛馄饨。

那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映雪替他盛馄饨时,一双油腻的大手便向着她的面庞伸过来。

她急着躲闪,纠缠间,一勺馄饨全部倒在那人衣襟上。

那人暴喝:“小野丫头!老子碰你是抬举你,你还敢躲!”

时局动荡的年代,人心都被纷乱的世道打磨得平滑,极少有人愿意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

可偏偏那声音再次响起:“大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侧过头,便看见身着长衫的祝青山,正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住那人欲施暴而高扬的手臂。

治安员很快赶来带走了那中年男人。他正色,用一双如星如泉的眼睛看了她几秒,然后将几张钞票放在小车上。

“小姑娘,把锅里的馄饨给车厢里的每人分一碗,就当是我请。”

是在给他盛馄饨的时候,她听到坐在他身旁的朋友说:“祝老板,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可别再仗义行侠了,就您这张脸,若是动起手来被伤着,《余生漫》可由谁来唱呢?”

他只一笑:“你别忘了,早年间我也是武行出身,若真动起手来,还不一定谁伤谁。”

他语气中的自傲与朋友的恭维被她一并记在心间,她眼波流转,目光落在他好看的侧脸上。

那日火车到达北平已是深夜,沈映雪没有在中途换乘返回南京的火车,而是一路到了北平。

夜色浓重,她从车站推着小车走进了清冷的街道。翌日,她拍了封电报至南京,将父亲托付给姨妈一家照看,说自己在北平赚大钱。

那一年夏,北平的四方戏院门口多了一个馄饨摊,摊主螓首蛾眉,齿如含贝。

那便是沈映雪。

她并不是赚什么大钱,还是离不开馄饨。她留下来,只为每日戏院散场后看一眼祝青山。从戏院大门,到专门接送他的黑色轿车,他有时候走九步,有时候走十步,她都数得过来,仅是须臾片刻,却能给这个姑娘坚持在这里的理由。

每月除却寄回南京的药费,她总会省吃俭用去捧一次祝青山的场。虽然她的钱总是只够买最后几排的戏票,可舞台上那个人的身影,她却比谁都看得真切,鼓掌时总是将手掌拍得通红,叫好时声音也不会淹没于声浪中。

舞台上的他鲜衣怒马,风光无两,能在她眼中散发万丈光芒,她又怎会不爱他?

只是她明白,那样的光芒,怕是自己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

他眼波流转,眸光对上她的那一刹那,她心中坍塌一片,温柔化成海。

叁 巧了,我叫祝青山

梁映雪在剧院门口的馄饨摊摆到那年暮秋。

而她意外等到了祝青山来吃她馄饨的那一天。

那日摊前仅有寥寥三两食客,晚风刮得映雪心中寂寥,她清清嗓子,唱起《玉堂春》里的唱段,声音曼妙中带着几分倦怠。

说起映雪的京剧功底,还要归功于于父亲的一只藤条箱,箱子里有很多唱片与戏本,被映雪无意中发现,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她将那些戏本翻来覆去地看,总能被戏本里满含悲喜的男女故事所打动。

只是梁父不许她唱,每每听到,必厉声喝止。

究其缘由,梁父不说,她便也不问。

这时,但见远处走来一男子,薄衫深眸,恂恂儒雅。剑眉星目破开夕暮中的光海,在她面前越发清晰。

是祝青山,是她时时不忘的祝青山。

他在她身旁坐定:“唱得不错,怎么我一来便噤了声?”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手心浸满汗水。

他笑:“罢了,不难为你,要一碗馄饨。”

她从未那样慌乱过,险些打翻砂锅。但她保证,那是她做过的最用心的一碗馄饨,给别人做的馅是虾皮,给他的可是虾仁。

她将馄饨端给他,他抬头,目光柔和:“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映雪,倒映的映,飞雪的雪。”

“巧了,我叫祝青山。”

她娇嗔道:“这有什么好巧的?”

他凑近她:“那你一定没有听过一句话——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少女的心,便因着祝青山的那句话蓦然荡漾,她埋下头,生怕他望见自己绯红的面颊。

只是他又沉默地吃起馄饨,良久,将碗中的汤水都喝得干净,起身后说了那句让映雪铭记一辈子的话:“想来四方戏院唱戏么?”

叁 那一刻,她心中的梦想蓦然雄浑

祝青山没有看错人,沈映雪的第一唱,便让她红透了整座京城。

那一出戏唱的是《霸王别姬》。他扮项羽,她是他的虞姬。

戏台上,他轻轻揽住她入怀,这一次的目光,不再是无意间的眼波流转,而是专属她一人的万千柔情。厚重的油彩,盖住她似火绯红的面颊。

如斯寂静间,只听她薄唇缓启: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唱罢,台下如雷掌声响了又响,叫好声如浪涛。

几日内,京城人人皆知,四方戏院门口卖馄饨的小姑娘不见了,被戏院老板看中,一夕成名,做了名满京城的戏子。

祝青山说,一个戏子,七情六欲全现在一双眉眼上,登台前,总会亲自为她化上一双精致眉眼。她记得,四目相对之时,他一双明眸泛着光亮,专心运笔化着她的眉。鼻息温热,喷在她面颊上,惹得她双肩微微颤抖。

那时候,她真想就这样和他一辈子相望下去,相看两不厌。

十一月,北雁南飞。

沈映雪已经在四方戏院唱了整整一个月,人们都说,她是戏院最出色的的青衣。

那日,祝青山在鸿宾楼摆下宴席,说要为她庆功。得知消息,她自然是满心欢喜,将一头如瀑长发洗得柔顺光滑,又换上平日舍不得穿的凤仙领旗袍。直到得知那个人也会赴宴时,她心头便顿时没了兴致。

那人便是言慕青,北平城无人不晓。祝青山与言慕青也算是戏台上的一对佳人。两人青梅竹马,搭档演出多年,他虽未开诚布公地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对她格外关照,亲如兄妹。众人也看得出,两人迟早是要走到一起的。

他唱王景隆,她便是他的苏三。

他唱白士中,她便是他的谭记儿。

……

那晚的宴会极尽奢华,灯火璀璨。他着西式礼服,发式一丝不苟,她穿烈焰般的长裙,长发及腰。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宛如一对璧人。

青梅白雪下,柔夷白雪间。言慕青的目光如剑戟般刺向沈映雪,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又像是在挑衅。

她仿佛能闻到空气中蕴藏的危险气息,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迎面而来,如飞进她心中的投石。

宴会名为为映雪庆功,实则是为从江南巡演归来的言慕青接风洗尘,众人也都明了,轮番到言慕青身旁敬酒。

那女子亦是一副长袖善舞的交际花姿态,只是酒量逊色,不多时,有了微醺醉色,话也多了起来。

与映雪目光再次撞到一起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一个月来,我在江南也有所耳闻,沈小姐首次登台便唱红了满北平城,想必也是师出名门吧?”

映雪直言:“言小姐说笑了,哪有师从什么名门,不过是自幼研习些戏本唱段罢了,映雪能有今日,全仰仗祝老板这位伯乐。”

她轻笑:“哦?那沈小姐定是出身望族,府上是做什么生意的,说来听听。”

映雪低头,避开她凌厉的目光:“家父身患重症,母亲早亡,家境贫寒。”

一时间,桌上的人都有些尴尬,纷纷察觉出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好在祝青山在桌下紧紧地握住言慕青的手,叫她不要再说下去。

良久,祝青山离席应酬,同桌客人两两闲谈,没有人注意到言慕青悄悄走到她身后,俯下身耳语:“那就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觊觎总有恶果。”

字字如剑,皆刺在她心上。她一瞬间愣住,本以为言慕青与祝青山是那样高高在上世人只可仰望的存在,可她的一句话,像是已经把自己看作对手。

她虽出身卑微,却偏偏要用一腔孤勇来对这世间万千荆棘。或许便是那一刻,她心中的梦想蓦然雄浑。

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配得上祝青山的万丈光芒,就像言慕青与他站在一起时那样,成为众人眼中的璧人。她要在他面前说爱,无论结局如何。

这便是她全部的梦想。

肆 三年之约

1908年,祝青山十三岁,他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当时的一出新戏《余生漫》,也是《余生漫》使他大红大紫。

戏中的女子夫君早亡,族人逼其死,以换取朝廷因旌表节烈而赋予家族的特权。女子历经磨难最终囿于夫家深宅中,余生漫漫,她始终牵挂着出阁前一见倾心的白面书生……

可惜这出戏只有上半部,剧作者自号碧泉山人,无人知其真名,只知道此人于1911年隐退江南,《余生漫》的下半部也再无下落。

1921年,时隔十年,碧泉山人终于有了下落。

那年几乎各大报社都转载了一条报道:

“四方戏院已与碧泉山人本人取得联系,并重金购得《余生漫》下半部,若一切顺利,新戏年底将与诸君见面。”

沈映雪也看到了这条报道,疑惑戏院上下此前为何没有消息透出。

紧接着,由南京拍来的沈父病重的电报,将她唤了回去。

穿过医院的走廊,她透过父亲病房前的窗子,竟意外发现了祝青山的身影。他与父亲低声交谈,神情凝重。他抬头望见窗前的她,便与沈父道了别,急匆匆离开。

用祝青山的话说,沈父多年前于他有恩,此番前来,支付了沈父所有的医疗费用。更重要的是,这笔钱不需要沈家日后来偿还。条件只有一个:沈映雪无偿参演四方戏院中每一场《余生漫》,由她来扮演戏中的女子。

她不解祝青山开出这个条件的缘由,心中猜测着,觉得他对自己应该也有那么一丝喜欢吧。想到这些,她嘴角便微微上扬,觉得面前阳光无比灿烂,经历过的风雨也都离她很远。

祝青山临走前,她还是冒雪追到南京车站,想把个中缘由问个清楚。

他的声音响在寒风中,清澈爽朗:“我看过下半部的戏本了,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你都跟我心中的她很接近。”

尽管答案不是她心中所想,但她还是显得有些欣喜,至少,她已经做到了他“心中的她。”

片刻,他又开口:“我还有一个条件,这次回北平之后,三年内你不得离开北平,三年内不得见你父亲,如若违反,我们的约定自动作废。”

他与她许下约定,以为未来都会因这一个约定而尽显光明,有关的人也都会因这一个约定而互不相伤。可未来,却远不如他所想。

陆 这算不算是一种喜欢呢

她与他的三年之约于车站许下,自此,她多了一个不离开他的理由。

《余生漫》的下半部情节:那女子栉风沐雨,历经重重磨难,与白面书生终成眷属;而那书生也因思念,青丝变白发。

这出戏如约于年底上演,祝青山扮白面书生,沈映雪是他的有情人。

首演第一场,台下座无虚席,整场演下来,戏迷们交口称赞。人们都说,十余年前那个痴情的白面书生,又回来了,而那女子,也比多年前添了几分似水柔情。

紧接着,四方戏院的又一事件被传得沸沸扬扬。

言慕青连续数日包下戏院前三排的头等座,自己坐在正中,两旁余下的位置摆满鲜花。戏院很大,前排花团锦簇,宛若花海。那样声势浩大的告白,没有人不知道她倾心于祝青山。

她看着想象过的美好结局一一上演,心如刀割。她想起和祝青山的甘苦与共,想起陪他一起演过的一场场没有结局的《余生漫》。而今,她等来了阔别整整十三年的结局,可最后书生怀里的女子,却不是她。

爱之深,恨之切。

映雪不会看不到台下她所做的一切,她眼中的言慕青无比从容,仍是用凌厉的目光与她对视,只是这一次,那目光再未激起她心中的涟漪。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能够配得上祝青山的万丈光芒。

那天散场后,沈映雪独自在后台卸妆,总觉得隔着帘幕有轻轻的低语声。渐渐地,那声音大了些,她听出是祝青山与言慕青的声音,慌忙躲到暗处。

“青山,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登台唱的是什么戏么?”

他不语,她自顾自说下去:“我记得,我记得那出戏是《余生漫》,那时候你我都还年轻,我还记得你特别胆小,每次在戏台上牵我的手都会抖……”

“慕青,我们已经结束了,希望你能明白。”

她倏忽间泫然泪下,狠狠地盯着祝青山的眼睛说:“我知道,都是因为沈映雪那个小丫头对不对,你那么在乎她,在乎到顾不得你我二十年的相识。这样吧,要么她走,要么我走。”

“你可不可以别这么幼稚,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映雪的父亲他……”

正听到关键的内容,映雪却无意间碰倒了挂戏袍的衣架,十几杆衣架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现出残留半脸浓妆的沈映雪。

她连忙解释:“我刚来。”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能感觉到言慕青的目光如羽箭一般射来。她不敢抬头看她,更不敢直视祝青山。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她知道,他是在乎自己的,在乎到可以忽略二十年的青梅竹马。这算不算是一种喜欢呢?

但她也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了。

柒 似这荒诞岁景,碎得人心凄凄切切

沈映雪料想中的大祸没有来,反倒是言慕青闭门不出,推掉了四方戏院的一切邀演。她不来,直接影响的是戏院的主打戏——《穆桂英挂帅》,这出戏向来是由她饰演穆桂英的,观众也只捧她的场。

祝青山无奈,几次三番上门邀请,皆吃了闭门羹。个中缘由,只有那日在后台的他们三人知晓。

几日后,沈映雪直接去了祝青山的办公室。

“青山,我不瞒你,其实那天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我已经联系好上海一家制片厂,准备月底动身过去拍戏,你不必担心我,我不愿意看到你的生活被我打扰。”

他挪动转椅站起身,似有几分愠色:“你忘了我们的三年之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慕青她又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我这次不想再惯她,她不来,你接她的穆桂英好了。”

她一脸惊诧,自己擅长的是花旦,怎能说接便接武旦的戏呢?可又看到他一脸信任的表情,她便没再犹豫,满口应承下来。

她也着实用功,马步一蹲便是几个小时,不完成他留给她的练习任务绝不吃饭。她跟斗翻得越来越熟练,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每晚躺在床上都有灼烧般的痛感。

一晃两个月过去,沈映雪勉强可以登台了。

曾经的主打戏重回舞台,四方戏院座无虚席,只是她一登场,台下便嘘声一片,都道换了人,不再是原来的味道。

见此情景,她不由得更加紧张,动作也僵硬了几分。台下已有人离席之时,一道身影从人群中跃出——一身完整的武旦打扮,若飞鱼般几步跃上戏台。

是言慕青。

沈映雪看到她身后招展的靠旗,便知道来者不善,在戏台上,插靠旗即表示人物已处于临战状态。

“我知道,诸位都是花了钱进来听戏的,我四方戏院的戏子才艺不精,脏了诸位的眼,是我们的过错,今日,我就代诸位清理门户。”

沈映雪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城府如此之深,先是告病不出,而后又抓住机会使她难堪,遭此一劫,怕是自己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了。

言慕青将一杆花枪掷到她脚下道:“梨园行的老规矩,你我斗武,输的人撅枪自罚,再不踏进京城半步。”

话音落,她舞起手中那杆长枪,毫不犹豫地将银光已逼至她面前,作势要刺穿她的胸膛,却未看到同时跃上舞台的另一道灰白身影。

她本能地闭上双眼,换来的却是良久的寂静。

她睁开眼,面前是祝青山鲜血淋漓的青衫。

他替她挡下那一枪,便以为这之前的恩怨情仇,都再与他无关。

她永远记得愣在原地时,祝青山单膝跪下,回眸惨淡的一笑,嘴角上扬便溢出殷红的鲜血,血滴摔在地上,似这荒诞岁景,碎得人心凄凄切切。

那情景烙进她心口的一瞬间,她便觉得过往的恩怨情仇都纷纷落幕。至少,她是真心希望心爱的人可以活在这世上,长命百岁。

而他属于谁,不属于谁,都不再重要。

捌 为那万丈霞光,为那久别重逢

那日之后,她遵守当初不离开北平的承诺,只是三年间找遍了整座北平城,都未再见到他。

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身负重伤,再无法登台。三年间她问遍了过往江南的人,不厌其烦地询问他的下落,任何一个有关他安好的消息都可以使她欣喜好久。

1924年,他们的三年之约到期。

先是乘汽车,然后是火车,她怀着满腔复杂的心绪一步步迈向江南。直到站在已经印象模糊的自家小院前,她才恍然觉得,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了。

沈父死了。

消息是邻居告诉她的,只知道不久前她姨妈一家为沈父办了场很简单的葬礼。

那晚她深夜买醉,在清冷的街道上号啕大哭,惹得四周人家全亮起灯火。

在这座黑夜繁华胜过白昼的城市,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离开,有人到来。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凝视着秦淮两岸的灯火阑珊,她想,若是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又会是怎样一种人生。

可是那样,她便也遇不到那样深爱她的祝青山了。她想起汤显祖的那句千古绝唱: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或许对于她来说,他即是她的痴绝处。

1924年—1928年,整整四年,沈映雪见过了横断山的崔嵬险峻,也经历了澜沧江的湍急巨浪,战火纷飞的年代,不知她是怎么走完的大半个中国。

她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却都不是他,她经过了那么多的风景,却就是没有他的风景。

1928年,沈映雪在玉龙雪山上遇到一个人,自称是祝青山的故人,交给她一封信,急匆匆就走了。

沈小姐

当初替你挡下那一枪,与情爱无关,是愧疚使然。

你父亲并不如你所想,是什么市井无名之辈。正相反,京城无人不晓的碧泉山人便是他。他爱写戏,更爱唱戏,曾是我的师傅。而你我的母亲,皆是当时有名的伶人。

我十五岁那年,洋人请京城知名的艺人齐聚东交民巷演出。名单上有我母亲的名字。之前屡有传闻,说洋人请的戏子,有几分姿色的纷纷有去无回,惨遭强暴。我救母心切,在名单递到戏班子之前偷偷地将你我母亲二人名字调换。

可偏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一年你母亲死于洋人毒手。你父亲悲痛欲绝,发誓不再碰京剧,带着《余生漫》的下半部隐居江南。

直到他病危,我还没忘记那戏本,提出承担他所有的治疗费用来换取戏本,他仍不同意。

万般无奈,我只得将戏本偷到身边,又与你定下三年之约,是怕你见到父亲,从而使真相败露。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闪耀,不过是伪善的一面表演得太过出众。

那字体她再熟悉不过,不会是有人仿冒,只是她终究不肯相信这便是事实的真相。

她在理想与现实的煎熬里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的祝青山与她隔着遥遥人海,她逆着万丈霞光走向他的背影。他像是能在周遭万千嘈杂中感受到她的存在一般,忽地回眸,道一声:“等了你好久。”

梦醒后,她仍旧选择理想,选择相信那个美好的梦。

为那万丈霞光,为那久别重逢。

玖 他谁都不想伤害,也不能伤害

不觉间时光呼啸而过,桌上的酒盏空了又满。

其实,这个故事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而上一次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叫祝青山。

真相,也并不是信中所写的那样。

1921年冬,寒夜中医馆的敲门声响起。我匆忙开门,只见一男子胸口鲜血淋漓,后经诊断,是甚为严重的血气胸。送他来的人告诉我这是四方戏院的老板祝青山,要我无论如何保住他的命。

许是他体质好,再加上用药上乘,我尽心医治半月后总算使他脱离了生命危险。

后来祝青山给了我一笔钱,我跟随他去了江南。他在那里住了许多年,直到言暮青又找到他,她说只要他能按照她的意思写一封给沈映雪的书信,了却沈小姐的牵挂,她便不会再找沈小姐的麻烦。

那封书信,扭曲了多年前的事实。

沈母死于洋人毒手不假,祝青山师从碧泉山人也不假,只是当时祝青山的母亲并不是什么伶人,洋人的名单上起初写的便是沈母。

所以自然也没有什么改动名单之说,不过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那晚赶在洋人侮辱沈母之前,祝青山挺身而出,只怪年纪尚小,无力阻止,最终沈母惨死。

之后碧泉山人带着年仅三岁的沈映雪归隐江南,还有未写完的《余生漫》下半部。

他的确发誓不再碰京剧,但终究还是在暮年完成了《余生漫》,命在旦夕之时,召来祝青山,亲手将戏本交与他。

至于他刻意将她留在北平,是怕沈父知道了女儿在北平唱戏,会担心她步了沈母的后尘。

三年之约只是权宜之计,未想到沈父未及三年便撒手人寰。

而言慕青,是当年碧泉山人的另一位徒弟。她知道这些年的一切,便也能想到以这一步来了却沈映雪的执念,以为这样做,这世间便再也不会有人来抢她的祝青山。

只是他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写完那封信后便烧毁了在江南的茅屋,漂洋过海去了南洋。

他说,他记得沈映雪在四方戏院门口摆起馄饨摊时的样子,他也记得每一次从舞台上与她对视,他对她的喜欢,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候的她眸光清澈,与世无争,他多想就那样与她两相凝视下去,等到时光都凝固,人也都苍老。

拾 她的爱不再迷惑

走出酒馆,夜空中点点星辰闪烁,沈小姐站在街角,脸隐没在黑暗中,身子浸在光中,如寒夜里最后的烛火。

她回头,近乎凄绝地一笑,我明白,这一刻,她的爱不再迷惘。

“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后来我们去了南洋,时隔多年,再相逢时,彼此都不再是那时模样。

我记得,隔着遥遥人海,她看见倚着芭蕉树痴痴望着北方的祝青山,然后逆着万丈霞光,对我说:“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梦吗?”

我记得,你为了万丈霞光,为了久别重逢选择了理想。

还好这结局,也确如人所愿。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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