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节选)

2016-05-30 10:48茅盾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公债女儿

茅盾

公债库券的涨风下,压碎了许多盲目的投机者。那天吴荪甫在银行公会餐室中看见的三个人就是投机失败了的分子;尤其是中间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将近五十岁的冯云卿,一跤跌得厉害。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稀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荡产,做了冯宅的佃户——实际就是奴隶,就是牛马了!到齐卢战争那一年,冯云卿已经拥有二三千亩的田地,都是那样三亩五亩诈取巧夺来的,都是渗透了农民们的眼泪和血汗的。就是这样在成千成万贫农的枯骨上,冯云卿建筑起他的饱暖荒淫的生活!

……

现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钱。虽说还有几千亩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这年头儿不比从前那样四六折租稳可以到手的了;带出来的现钱虽有七八万,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钱,那么冯云卿还不够资格;存银行生利吧,息金太薄。连姨太太抽鸦片烟的费用也在内,冯云卿在上海公馆里每月将近一千元的开销,是很要费一番心思筹划的。幸而政府发行了多量的公债库券,并且“谢谢”连年不断的内战使得公债市场常有变化,挟了七八万现款的冯云卿就此走进了公债市场,半年来总算得心应手,扯起利息来,二分半是有的。他几乎自命是“公债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头一跤,跌得他发昏,疑心是做了一场梦!

交割下来他一算账,亏折得真不小呀!五万保证金,一文不见回来,并且三天之内还得补出三万多,经纪人韩孟翔昨天已经来催索过了。冯云卿这天从上午十一点半起身后就把一个算盘打过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两点钟,他忘记了吃早饭,还是想不出办法;尤其使他纳闷的,是想不通以后应该怎样去“做”公债。

……

冯云卿忽然烦躁起来,右手将账簿一拍,就站起来,踱到厢房后半间朝外摆着的红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闭了眼睛,叹一口气。……

高跟皮鞋声咯咯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

“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

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么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

电铃声叮铃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么?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么?”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拼他们不过,可不是么?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洞,探得了他们的秘密,老兄,你说还怕翻不过本来?”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请教这个狗洞怎样一种钻法?赵伯韬是老奸巨猾——”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这圈圈儿去,保管老赵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

“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精,有过这么两句话:是宝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他就爱玩个原生货。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饭店包月的房间,就专门办的这桩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顶花园巡阅,也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

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湿的眼前浮起来:那娇红的竟不是杜鹃,而是他女儿的笑靥,旁边高高耸立的,却是一缸的大元宝。他轻轻吁一口气,急步回到厢房里,沉重地把身体落在沙发上。

……

“要是她当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

他慌慌张张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看看那座电钟,正指着六点十分。一天算是过去了!他感觉到再不能延挨光阴,作势地咳了几声,便打定主意找女儿去谈判。

……

“这次交易所里,我是大亏本,一定就有人赚进,阿眉,你知道大大赚了一票的是谁?是一个姓赵的,某某饭店里有他的包月房间,某某屋顶花园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来岁,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他收藏的宝石金刚钻!只看他两只手——”

冯云卿忽然顿住了,接连着几个“哎”,却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儿脸上打圈圈儿。这是紧要关头了。当下他就不能决定是坦直地和盘托出好呢,或是绕一个圈子先逗动女儿的心,……

“噢——爸爸,你说的是赵伯韬哟!”

“呵——你!”

冯云卿惊喊起来,一切杂乱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种情绪:惊奇而又暗喜。一句问话,似箭在弦,直冲到眉卿的脸上了,那声音且有点儿颤抖:

“你认识他么?怎样认识他的?”

“我的一个朋友——女朋友,认识这姓赵的。”

“嗳,姓赵的,赵伯韬?就是公债大王赵伯韬,有名的大户多头?威风凛凛的大个子?”

“就是啦。不会错的!”

……

“阿眉,我仔细打听是有道理的。那个赵伯韬,做起公债来就同有鬼帮忙似的,回回得手。这一次他捞进的,就有百几十万!这一次前方打败仗,做空头的人总是看低,谁知道忽然反转来,还是多头占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里就变做穷光蛋了!可是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翻本的。不过有一层,我在暗里,人家在亮里,照这样干下去,万万不行。只有一个法子,探得了赵伯韬的秘密!这个姓赵的虽则精明,女人面上却非常专心,女人的小指头儿就可以挖出他肚子里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赵要好,可不是么?这就是天赐其便,让我翻本。我现在把重担子交给你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说。”

……

刘玉英定了定神,蹑着脚尖走到床头去一看时,几乎失声惊喊起来。那不是别人,却是好朋友冯眉卿!原来是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她刘玉英在大华空守了一夜!虽则刘玉英往常是这么想的:只要照旧捞得到钱,老赵有一万个姘头,也和她刘玉英不相干。可是现在她心里总不免酸溜溜,很想把冯眉卿叫醒来,问她是什么道理;恰在这时候,冯眉卿醒了。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懒懒地把她的一双腿竖起来。她让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无羞耻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刘玉英暗笑着,一闪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冯眉卿开一个玩笑,也算是小小的报复,可是忽然有几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是赵伯韬的声音:

“你这话很对!他们讲的什么枪,一定是指那批军火。丢那妈!”

……

猛可地赵伯韬的声音又来了,很响很急,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的强烈调子:

“瞧着罢,吴荪甫拉的场面愈大,困难就愈多!中国人办工业没有外国人帮助都是虎头蛇尾。他又要做公债——哼!这一个月里,他先是‘空头,后来一看长沙没有事,就变做‘多头,现在他手里大概有六七百万。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货他一定很抛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军出动,津浦线大战,极早要在下月十号前后。哈哈!吴荪甫会打算,就可惜还有我赵伯韬要故意同他开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这时却又听得尚仲礼的声音:

“那么你一定要跟他们拼了……你打算抛出多少呢?”

“这可说不定。看涨上了,我就抛出去,一直逼到吴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闭!再有一层,仲礼,早就听说津浦路北段战略上要放弃,不过是迟早问题;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还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时当真我们赢不了,吴老三要占便宜,我们还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转来用一次,可不是?”

接着就是一阵笑声……

……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仿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么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么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时的那一片诚心。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问这句话前,他又在心里拈一个阄:要是已经回来,那他的运气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女儿也是刚刚回来,而且在房里睡觉。当下冯云卿的灰白脸上就满布喜气,他连疲倦也忘了,连肚子饿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楼去。

……

冯云卿站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的一头黑发,看着她的雪白后颈,看着她的半扭着的细腰,又看着她的斜伸在梳妆台脚边的一对浑圆的腿;末了,他满意似的松一口气,就轻声问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么?”

“什么!”

眉卿突然抬起头来说,好像吃惊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实在当真吃惊了,为的直到此时经父亲那么一问,她方才想起父亲屡次叮嘱过要她看机会打听的那件事,却一向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债哟!他到底是做的‘多头呢,还是‘空头?——”

“哦!那个!不过,爸爸,你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眉卿看着她父亲的脸,迟疑地说;她那小心里却异常忙乱:她是直说还没打听过呢,还是随随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几句话来骗一骗。她决定了用随便搪塞的办法。

“我的话?我的哪些话你不明白?”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多头呀,‘空头呀,我是老听得人家说,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那么你打听到了。傻孩子!‘多头就是买进公债,‘空头就是卖出。”

“那么他一定是‘多头了!”

眉卿忽然冲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撒谎:老赵不是很有钱么?有钱的人一定买进,没有钱的人这才要卖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里看来,老赵弄到卖什么,那就不成其为老赵,不成其为女人所喜欢的老赵了! “呵,呵,当真么?他是‘多头?”冯云卿惟恐听错了似的再问一句,同时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已经满是笑意了,他的心扑扑地跳。

“当真!”

眉卿想了一想说,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着脸伏在那梳妆台上了。

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卷起了那竹帘子,拍的一声,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着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风叫,窗子都琅琅地震响。

冯云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为这是喜讯;仿佛是有这么两句:“竹帘上屋面,主人要发财!”他决定了要倾家一掷,要做“多头”;他决定动用元丰钱庄上那“神圣的”一万银子,眉卿的“垫箱钱”;他从女儿房里跑出来,立刻又出门去了。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子夜》一书)

编后: 《子夜》,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约30万字。小说以1930年5月至6月间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上海为背景,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为中心,描写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和斗争。瞿秋白曾撰文评论说:“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 半个多世纪以来,《子夜》不仅在中国拥有广泛的读者,且被译成英、德、俄、日等十几种文字,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日本著名文学研究家筱田一士在推荐10部20世纪世界文学巨著时,便选择了《子夜》,认为这是一部可以与《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媲美的杰作。

本篇节选了一个“美人计”的故事,即《子夜》中冯云卿父女俩的悲剧情节。说的是冯云卿为了挽回在公债投机上的败局,把唯一的女儿冯眉卿送给了赵伯韬,为的是要探听赵伯韬在公债市场上的行情。结果弄巧成拙,他的女儿早把此事抛至脑后,为了应付她父亲的追问,随便说了个“多头”,实际赵伯韬做的是“空头”,最后冯云卿只落得个人财两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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