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东晋辞赋中“怀思主题”的三种情状

2016-05-30 10:48郑雅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4期
关键词:辞赋

郑雅文

摘 要:怀思,是一种情感交杂与记忆翻腾的感触,文人在面对家国的变革,被迫迁离之际,乃透过作品表现出对家乡的怀念,对故国的眷恋,甚至藉古代英豪的能耐,一吐内心复国的愿望。东晋赋家在面对西晋末政治的衰败,国土的转移,家园的搬迁,及对故人的怀念,于是将自我心境上的悲凄诉诸于作品之中,呈现了忧国思乡之情、怀古鉴今之叹与离亲独寄之慨等三种情状,浅析其中作品,读来令人动容。

关键词:怀思 东晋 辞赋

一、引言

怀思,是一种情感交杂与记忆翻腾的感触;是人们在现实环境与心理世界中一种空间与时间的交流。人在经历过多重的波折与挫败,對于自己的目标或冀望、对于生命中种种的不得已、对于世事无寂的感伤,在心中留下了难以言喻的冲击。于是,文人将这样的人生经历反应在离别、相思、怀故与思古之中。在方回选评的《瀛奎律髓》─〈怀古类〉中曾评论云:“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1],透过这层密不可分的情感激荡,使得怀思主题成为文学作品中历久不衰的创作方向。

处在历史的长河中,对于过去动人的人、事、地、物,总会勾起人们沉封的记忆,而文学不仅是现实世界万事万物的折光反映,同时也是既往历史及创作主体记忆表象的审美价值判断,与形象意绪的重温。”[2]于是藉由文学的创作,可以点出人们在作品中所呈现的“怀思”心境。

至于对家国的忠心与故土的情感,也容易使人产生种种哀思,根据张高评的说法:

家国同构,为中国文化的特质之一,小我与家国的关系,或遇合、或疏离,就影响了文人的心态。由于疏离而远游,自屈原《九章.远游》即发其端,疏远与游离,遂形成悲情意识的内涵。虽游离在外,疏远家国,然对家乡的怀念,却一往情深;对故国的眷恋,亦生死以之。这是诗人在自我实现受阻,功名不遂,人生失意的情况下,所形成的悲情折射。[3]

疏远与游离虽不是文人所促成,但却是文人表达对于家国眷恋之情的投射,一如东晋赋家在面对西晋末政治的衰败,国土的转移,家园的搬迁,及对故人的怀念,于是将自我心境上的悲凄诉诸于作品之中。笔者即就“怀思”的主题,探究东晋赋家所呈现的三种情状。

二、忧国思乡之情

魏晋以来丧乱纷起,纲纪败坏,中外多事,人们为求苟安,只得四处窜逃。葛洪的《抱朴子·遐览篇》谈及此时的环境说:“晋永嘉乱后,江山半壁,没于胡尘,南北分疆,克复无日。劫后灾黎,余悸犹在,彷徨郁闷,不知所从。”[4]面对战乱下残破的家国,以及惨遭杀戮横尸遍野的亲友,百姓的惶恐与不安,悲凄与哀痛是无可言喻的。

东晋赋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随政权南下,吊古伤今是再所难免的,其中被喻为中兴之冠的郭璞,他擅于卜筮,在《晋书》中曾记载:“惠怀之际,河东先扰。璞筮之,投策而叹曰:‘嗟乎!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其翦为龙荒乎!于是潜结姻昵及交游数十家,欲避地东南。”[5]在逃难的路途中,郭璞便写下了《登百尺楼赋》来抒发他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与忧国的悲愤。其赋云:

在青阳之季月,登百尺以高观。嘉斯游之可娱,乃老氏之所叹。抚凌槛以遥想,乃极目而肆运。情眇然以思远,怅自失而潜愠。瞻禹台之隆崛,奇巫咸之孤峙。美盐池之滉污,察紫氛而霞起。异傅岩之幽人,神介山之伯子。揖首阳之二老,招鬼谷之隐士。嗟王室之蠢蠢,方构怨而极武。哀神器之迁浪,指缀旒以譬主。雄戟列于廓技,戎马鸣乎讲柱。寤苕华而增怪,叹飞驷之过户。陟兹楼以旷眺,情慨尔而怀古。[6]

此赋对西晋末期王室因构怨而操戈,至使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而心生悲凄,眼见这样的惨景,不禁要令人唏嘘。文中“抚凌槛以遥想,乃极目而肆运。”正充分体现了空间与人的心理感受,而“情眇然以思远,怅自失而潜愠。”又把追思先人的心境表现得淋漓。想那青阳之际本当是与好友共游百尺楼,一览故国的大好河山,而今抚槛远望,竟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禹台曾经是那么隆高;巫咸山是那么奇伟;而盐池又是那么幽静,这曾是古代高士最喜栖隐的土地,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独自承受着战乱杂沓而残破,怎不教人惆怅感伤。

即使是处于离乱危险的环境下,郭璞乃频频流露出他对乡土风物的流涟与热爱,在其《盐池赋》中便可看到他对故乡所怀抱着那份真摰的情感,辞藻是相当丰富的。赋云:

水润下以作咸,莫斯盐之最灵。傍峻岳以发源,池茫尔而海渟。嗟玄液之潜润,羌莫知其所生。熙金葩之融炎,颖跃结而沦成。状委虵其若漠,流漫漫以漭漭。吁凿凿以粲粲,色皜然而雪朗。扬赤波之焕烂,光旰旰以晃晃。隆阳映而不燋,洪涔沃而不长。磊崔碌确,锷剡綦方。玉润膏津,雪白凌冈。粲如散茧,焕若布璋。于是漫□丹盘,薄搜重床。紫沦洒炎,红华龙光。烂然漠明,晃尔霞赤。望之绛蒸,即之雪积。翠涂内映,赪液外幕。动而愈生,损而滋益。若乃煎海铄泉,或冻或漉。所赡不过一乡,所营不过钟斛。饴戎见轸于西邻,火井檀奇乎巴濮。岂若兹池之所产,带神邑之名岳。吸灵润于河汾,总膏液乎沧涑。

在往南迁的路上,多情的文人,即便是一棵树、一方池水,文人总会感伤很久,只因为那是对故土的流恋与不舍。郭璞在此赋中呈现的是对这曾是家园国土,而今却将成蛮夷之地的盐池,写下他的赞美。盐池之美即是故乡之美,“状委虵其若漠,流漫漫以漭漭。吁凿凿以粲粲,色皜然而雪朗。扬赤波之焕烂,光旰旰以晃晃。”在这里,他把盐的洁白如雪,与被阳光照耀得波光潾潾的池水,描述得生动活泼;且盐池乃天生化成,故“隆阳映而不燋,洪涔沃而不长”,这是何其珍贵的宝物啊!然而此时,郭璞也只得将对故乡的怀念寄情于对盐池的赞颂之中。

相较于郭璞对怀念故乡那份真摰之情,卢谌的《登邺台赋》则呈现出他对古都残破的感怀。其赋云:

显阳隗其颠隧,文昌鞠而为墟。铜爵陨于台侧,洪钟寑于两除。奚帝王之灵宇,为狐兔之攸居。[7]

面对中原的动荡不安,同处于此时的赋家除了拥有共同的感伤之外,还引发起思古之幽情。魏都邺城曾有曹操最引以为傲的铜雀台,有雄伟的屋宇,高耸的楹柱,伴随着乐音起舞的美女,这本应如左思《魏都赋》中所描述的,“筑曾宫以回市,比冈隒而无陂。造文昌之广殿,极栋宇之弘规。”[8]然而在卢谌的赋中,所见到的邺城,却已是经历了西晋的八王混战与永嘉之乱的破坏,而呈现衰败的景象,一代名都竟有如此巨大的转变,真令人怵目惊心。文人在这种环境的刺激下,感慨遂深,同时亦引发他对过往史迹的怀念。

卢谌一生遭逢丧乱,虽曾显赫于后赵,但仍不忘故土,其《菊花赋》便表达了这种情操。其赋云:

何斯草之特玮,涉节燮而不伤。越松柏之寒茂,超芝英之冬芳。浸三泉而结根,晞九阳而擢茎。若乃翠叶云布,黄蕊星罗,荧明蒨粲,庵蔼猗那。

此赋藉咏菊花,来强调自己对故土不变之节操,这种情绪是“越松柏之寒茂,超芝英之冬芳”,对于故乡的思念全描述在文章之中,即使国家有变,其对国土家园的心却是恒定的。至于其思古之情,更可从他的《征艰赋》中感受得到,赋云:

步汜口之芳草,吊周襄之鄙馆。历受阳而总辔。径武馆之故郛,问厥涂之远近。后背洪枋巨堰,深渠高堤。访梁榆之虚郭,吊阏与之旧都。

从这篇残篇中,我们看到了赋家在行旅之中对各地景观的情感,与怀旧之思。那些曾是风光当时的名都,成就多少名臣武将的丰功伟业,而今只余一坯土,残破的馆楼,供后人凭吊,这在饱受战火摧残的文人眼里,更能引起其心灵上的共鸣,写下感人之作。

三、怀古鉴今之叹

在东晋的赋家中,袁宏亦是位才情洋溢的辞赋家,《晋书》说他:“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9]对过往的史实描述,是袁宏最擅长的创作,如其《三国名臣序赞》中评价三国时期二十个名臣,颇多精彩之笔。《文心雕龙·才略》称他“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10],而在《诠赋篇》中则又云:“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11]

同样写怀古之思,在袁宏的笔触下,便明显与前期的赋家郭璞、卢谌等人有所不同,其《东征赋》云:

惟吾生于末运,托一叶于邓林。顾微躯之眇眇,若绝响之遗音。壮公瑾之明达,吐不世之奇策。挫百胜于崇朝,靡云旗于赤壁。三光一举而参分,四海指麾而中隔。过武昌以消摇,登樊山以流眄。访遗老以证往,乃西鄂之旧县。曩有吴之初基,升员丘而豹变。……向孙氏之南面,钻灵龟以相土。横酆镐之制度,穷河洛之规矩。经始郛郭,筑室葺宇。金城万雉,崇墉百堵。君臣有章,上下获叙。所以能三分天下,而有其文武。到吴都以停舟,览阖闾之余尘。建修城以营郭,引通流而发津。远矣吴德,旧邦维新。[12]

在这篇赋作中,袁宏将他擅写历史人物的手法,融入辞赋之中,如赋中称述周瑜:“壮公瑾之明达,吐不世之奇策。挫百胜于崇朝,靡云旗于赤壁。三光一举而参分,四海指麾而中隔。”寥寥数语,便把一代英豪周瑜那叱咤风云的历史功勋给勾勒出来,鲜明生动,饶富趣味。郭璞、卢谌的怀古,是对于过去安和乐利,物阜民丰的向往,与对现实环境的感慨;袁宏的怀古,是在于对过去名将的景仰,由于当时他是跟从桓温东征、北伐,因此在其心里定然很期盼能有三国名将攻城略地、一举成功的能耐与智慧。

至于他的另一篇名作《北征赋》中亦带着几许怀古之情。其赋云:

闻所闻于相传,云获麟于此野。誕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悲尼父之恸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物之足伤,实致伤于天下。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

此赋乃于跟从桓温北征时而作,随着步队回到曾经属于晋朝的土地,这原是祥瑞降临之处,而今已不复以往的面貌了,怀想以前孔子所作的努力,岂不令人伤悲。

四、离亲独寄之慨

魏晋之世,儒学衰微,上流社会之妇女风貌已不同于汉代,轻理教、重才学、崇气质的风尚在她们身上多有体现;游放山水、吟诗作赋已成为她们生活的重要部分,而这种情况在东晋尤盛。在怀思主题的创作中,要以孙琼的《悼艰赋》与王劭之的《怀思赋》最为动人。这两篇赋作都是抒写怀念亲人的悲痛,如《悼艰赋》云:

伊禀命之不辰,遭天难之靡忱。夙无父之何怙,哀壅瘁以抽心。览蓼莪之遗咏,咏肥泉之余音。经四位之代谢,虽积祀而思深。伊三从而有归,爰奉嫔于他族。仰慈姑之惠和,荷仁泽之陶渥。释褧服以渐衣,代罗帏以缟布。仰慈尊以饮泣,抚孤景以协慕。遇飞廉之暴骸,触惊风之所禽。扶摇奋而上跻,颓云下而无际。顿余邑之当春,望峻陵而郁青。瞻空宇之寥廓,愍宿草之发生。顾南枝以永哀,向北风以饮泣。情无触而不悲,思无感而不集。[13]

此赋描述其春归母家,却亲人已逝,她感叹“无父何怙,哀壅瘁以抽心”“仰慈尊以饮泣,抚孤景以协慕”,无法承欢膝下,是其最大的悲哀,“顿余邑之当春,望峻陵而郁青。瞻空宇之寥廓,愍宿草之发生。顾南枝以永哀,向北风以饮泣。情无触而不悲,思无感而不集。”陵草青青,屋宇空寂,然而宿草当春而可再青,人却从此长眠于黄土,寂然不可复生,面对此番情景,徒留下沉重的悲思在心头。观此赋,情景相映,颇为恳切动人。至于王劭之的《怀思赋》云:

超离亲而独寄,与忧愤而长俱。虽亮分以自勉,曾无闲乎须臾。思遥遥而冲惙,疾结滞乎肌肤。忆昔日之欢侍,奉膝下而怡裕。集同生而从容,常欣泰以逸豫。何运遇之偏否,独辽隔于修路。何恒鸟之将分,犹哀鸣以告离。况游子之眷慕,孰殷思之可靡。于是仲秋萧索,蓐收西御。寒露宵零,落叶晨布。羡归鸿之提提,振轻翼而高举。志眇眇而远驰,悲离思而呜咽。彼迈物而推移,何子思之难泄。聊掔翰以寄怀,怅辞鄙而增结。[14]

此赋开头即点明离亲独寄,终日与忧愤长相左右,未能与亲人相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故她说:“忆昔日之欢侍,奉膝下而怡裕。集同生而从容,常欣泰以逸豫。”想起往日承欢膝下之乐,是很美好的,而今路隔遥远,真羡慕鸿鸟得以振翼归巢,奈何她自己只能“聊掔翰以寄怀,怅辞鄙而增结”。

五、结语

东晋辞赋表现在怀思主题上,有三种不同的创作风格,这分别来自不同的时期;东晋初期,即郭璞、卢谌等赋家,他们亲身经历了时代的递变,与战争的残暴,国土家园的残破衰败,人们不得不跟随朝廷南迁,然而在他们的心中终究对这片土地还有很深的情感,因此在描写上,便多所勾勒,表现出他们思乡怀古的心情。至于袁宏所处的时期已进入东晋中期,对于故土的情感已不如前二者的深,尤其是在南方出生的赋家,则更是如此。因此,在袁宏的赋作中,看到的是他对周瑜的赞扬与仰慕,期望对古人之思能提振自己的士气。对于孙琼与王劭之,二人虽为女流,对于辞赋中情感的处理与交待都描述得很清晰,且下笔颇有深度,写来令人观之甚为感动。

注释:

[1][元]方回选评:《瀛奎律髓》,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40页。

[2]王立:《中国古代文学十大主题——原型与流变》,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初版,第119页。

[3]张高评:《建安诗人与悲情意识——以三曹七子诗歌为例》,《第三届中国诗学会议论文集——魏晋南北朝诗学》,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出版,1996年05月版,第199页。

[4][晋]葛洪撰:《抱朴子》,《四部丛刊初编》中第539─544册,景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乙丑鲁藩刊本。

[5][唐]房玄龄撰:《晋书》(卷72),鼎文书局,1983年版,第1899页。

[6][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120),北京:商務印书馆,1999年10月版。

[7][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34),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10月版。

[8][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74),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10月版。

[9][唐]房玄龄撰:《晋书》(卷92),台北:鼎文书局,1983年版,第2391页。

[10]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台北:里仁书局,1984年05月20日,第864页。

[11]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台北:里仁书局,1984年05月20日,第138页。

[12][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57),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10月版。

[13][14][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144),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10月版。

参考文献:

[1][元]方回选评.瀛奎律髓[M].合肥:黄山书社,1994:40.

[2]王立.中国古代文学十大主题——原型与流变[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119.

[3]张高评.建安诗人与悲情意识——以三曹七子诗歌为例[A].第三届中国诗学会议论文集─魏晋南北朝诗学[C].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出版,1996:199.

[4][晋]葛洪撰.抱朴子[M].四部丛刊初编中第539—544册,景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乙丑鲁藩刊本.

[5][唐]房玄龄撰.晋书[M].台北:鼎文书局,1983.

[6][清]严可均辑.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7]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台北:里仁书局,1984:138,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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