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山坡

2016-05-30 21:37张新
滇池 2016年2期
关键词:元山三叉山坡

女儿去玉溪民中读高中后,她有了更多的闲

暇时间。女儿不回家的周末她就跟着朋友们去骑

车、露营、徒步、登山……从钢筋丛林的窒息中

回不去的山坡逃亡出来,大自然成了救赎心灵的最好方式。走散文 张新进它,她感觉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慌乱和烦躁也销声匿迹,眼里只有醉人的绿,灿烂的花,动听的鸟语虫鸣;每走一步就有不同的风景跃入眼底,她的心欢呼雀跃,脚步轻盈欢快,连呼吸都是从容的。这个周六,应六中几位老师的邀约,她们决定徒步从县城六中——白泥箐——储家大坟——元山——九街——县城段这条路线,一听说这条路线,她就欢欣起来。储家大坟是从她元山老家到她们村的山地三叉口的一个必经路口。她们这次徒步从储家大坟返回县城的路线就是她小时候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的山路。在这条路上,有她一半的童年时光,春天去讨黄泡,摘蕨菜;夏天去捡菌子,摘杨梅;秋天和母亲去掰包谷,挖洋芋;冬天和小伙伴们赶着毛驴去驮柴火,抓松毛。无数的童年记忆镶满了这条山路。现在一闭上眼,她还能清晰地想象出这条山路上那些美丽的山山水水:四丘田五彩斑斓的田园风光,低矮的土箕房旁边高大蓬勃的山楂树结满了一个个青绿的果子,层叠低洼的水田里起伏着金黄的稻浪,田埂上茂盛的青草丛中点缀着黄的、白的、紫的野花。一条用青石沙石铺成的山路蜿蜒盘旋在一台坡、二台坡陡峭的山坡上。山坡两旁长满了树林灌木,成片成林的芬芳的咔咔果花,随着时间从雪白变成粉白,再从粉白变成粉红,最后从花蕊处结出青黄的咔咔果;山腰低洼处,山水满得从一个个的小泥塘里渗出来,漫坡漫坡地流向坡脚,滋润着山坡青青的碧草;依着溪水丛生的栽秧花,叶片青绿肥嫩,粉红色的花儿随着阳光一起微笑。饿了,她们摘来水汪汪

的黄泡,酸甜甜的杏儿,脆生生的苹果,这些野果带着田野的清香,让人吃得满嘴芬芳;渴了,她们就着牛脚迹窝里的水痛饮一番,溪水渗着青草的芳香,甘甜无比。赤脚踏在草地上,清澈透亮的溪水漫出脚丫,透心个凉,心儿也跟着溪水欢快地流向远方。系在马儿、驴儿脖上的铃铛和踏在青石板上的蹄踏声缓慢而悠长,一步一响地蔓延到远山深处。

这些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地在眼前回放,仿佛就在昨天。

离家二十多年,三叉口的山地因没人栽荒芜了,她再也没去过三叉口。可三叉口和去三叉口的山路却一直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曾多次和姐弟们筹划着去走一次,可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未能成行,对它的牵挂成为她多年的遗憾。

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实现自己的夙愿,她欣喜若狂。想着明天就可以踏上那条二十年未见的山路,她的心忍不住怦怦狂跳起来,期待着明天的惊喜和感动。儿时的山坡,你们好吗?四丘田、一台坡、二台坡是否美丽依然?

星期六早上七点,她们准时从六中大门口出发,五月天的早晨天清气朗,太阳已升得老高,她们前呼后拥地走在刚修好的六白路上,路上锻炼的人很多,你来她往,很是热闹。

到了南山和秀山的交界处,她们朝小水沟方向往前走,没走多大一段路,就到了大土地庙。大土地庙的门紧紧地关着,每次见到它都是这个样子,就好像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庙。庙前一片柏树林,长得高大茂盛,几乎遮了半边天,林中支放着几张石桌子和石凳子,乱石堆里插满了香烛,堆满了焚烧后的金银纸钱,这里荫翳蔽日,阴森鬼魅。听说原来通海的城隍庙会就在这儿举办,怪不得阴森森的。她感到后背阵阵发瘆,大家忍不住加快脚步往前赶路。

继续往前走,看见路两旁有些用空心砖搭建的房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几家排列成阵的养鸡场,鸡圈里传出鸡仔们嘈杂的叫声,阵阵腥臭浓烈的鸡屎味从窗户里飘出来。看家狗凶神恶煞咆哮着扑向她们,吓得她们蹭蹭地往前跑,跑出一大段路,直到狗儿的叫声被湮没在灰尘里,她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现在想想那狗流着口水的青面獠牙都还有些后怕。

停下歇息的时候,她发现她们所站的山底有一池水,算不上湖更不能称为海,但比湖蔚蓝,比海静谧,光艳得不可描绘,四周的青山将水包围在中央,绿意延伸到水中去了,一片盎然。

沿着白泥箐和储家大坟的分界土路,她们向着储家大坟方向前进。这段路的风景好了起来,路两旁几棵依稀的马缨花,白的、粉红的,洒了一地的绿荫,飘着淡淡的花香。远处的山包像一个个绿色的馒头,路两旁尽是成片的松林,云南松,油松。这些松树长得高大挺拔,青翠茂盛。油松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松果,林子里落满了松毛,黄褐色的满满一地,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脚底有弹性的回力,很是舒服。林子里散发着午后二点阳光的味道,让人迷茫和沉醉。

松林到路边的草坡和空地上,长满了蓬勃的山石榴、救救粮、咔咔果等野果,野花野菜野草遍地皆是。老人们常说,云南的草药很多,一屁股坐下去都能压倒一片。没错,她们脚下,有蕨菜,车前草,蒲公英,小黄花,间杂着灯盏花、火绒草等各种中草药。她们停下来拿出袋子,欣喜地采摘着这些野菜,不一会,就装满了各自的背包。在采摘车前草的时候,她们发现了一大片白头糯,这些白头糯已经成熟了,果实星星点点地像洁白的珍珠散落在粉绿的叶片中,她们尖叫着,一边不停地拍照,一边不停地摘了放进嘴里。一枚野果带她们走进夏天的深处,收获着丰收的喜悦。

她站在路边的绿荫下等待她们,忽然感到路边的草丛瑟瑟作响,定睛一看,一只褐黄相间的蛤蚧正悠闲地从沙路上向草丛中爬去。她大呼同伴们来看,她们匆忙跑过来,急促的脚步声吓到了小蛤蚧,它慌乱地向草丛中爬去,大家举起手机,咔嚓咔嚓地拍下它慌乱的瞬间,爬过一段路后,小蛤蚧感觉没有危险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们这群山外来客,那憨厚的样子可爱极了。其中的一个伙伴说,这蛤蚧很滋补的,要不把它逮走?大家立刻制止了她,说别打扰小蛤蚧的生活,还是让它安安逸逸地生活在属于它的地方吧!拍完照,她们又上路了,走出几步回头看看,看见小蛤蚧也正频频回头,呆头呆脑地看着她们,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看见她们张望它,又匆匆扭头朝草丛中爬去了。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一片松林的尽头,她们隐约看见了房子的一角,走过去一看,是九龙社区的护林防火站。这里很热闹,有一群伐木工人刚好回来吃午饭,他们听说她们来徒步,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工人嘟囔地说,有这力气不如跟他们去砍树,她们笑笑不置可否。

她问煮饭的阿婶还要走多久才到储家大坟,阿婶告诉她说这里就是储家大坟啊。她惊诧,有些莫名,她印象中的储家大坟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所土木结构的瓦房呢?房子旁边的苹果园,李子园呢?还有那些沉默的坟冢呢?以前从储家大坟这个分水岭出发,不用走多长一段路就到三叉口了,可现在,那些标志性的东西她什么也找不到,茫然四望,只有一片青山,一片松林遮掩着她的记忆!

她们又问了返回的路线,阿婶一一告诉她们,从房子旁边的小路下去,就到了她说的去元山的那条路。她在房子旁边转悠,一遍一遍地确认,但她找不到一点记忆中的储家大坟的样子,她半信半疑,迟迟不敢上路。因为她曾对同伴们夸下海口,只要到了储家大坟,闭上眼睛她也能把她们领回家。可现在,她就像一个异乡客,连自己在哪都不能确定。那个阿婶见她们犹豫不决,就从房子里走出来肯定地告诉她们,就是这条路了,从这下去,顺路走就到元山村了。她知道大方向不错,因为站在这里,她已经能隐约看到山下的村庄,只是这路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告别阿婶,她们便上路了。走出小路,拐个弯,转到一条稍微有点平整的路上,路旁边的深沟边上长着几棵罕见的水杉树,高大笔直,青翠葱绿,连寄生的藤蔓也长得很茂盛,翠色欲滴,就像一排天然的绿色屏障。绕过这绿色的屏障,她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包上,黛青色的远山和模型般的坝子尽收眼底,一条山路曲折蜿蜒地盘旋在她的脚下。

她的山坡!她魂牵梦萦的山坡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不错,就是它了。

她现在正站在二台坡的山丫口。山丫口旁边让人歇脚的小窝棚还在,即使它破烂不堪,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坍塌在一片白花飘零的飞机草中,沧桑破旧。她走进窝棚,坐在里面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回想起当年挑着包谷在这歇脚吃冷饭的情景,可现在已物是人非!走出窝棚,她迫不及待地跑上山坡,一个趔趄,她滑倒在山坡上,被风化后变得细细碎碎的小石头让人根本站不住脚,她整个人把持不住地直往下滑,她赶忙伸出手紧紧地拽住路两旁边的灌木,草丛,才没有摔倒。她停住脚步往下看,曲折倾斜的山坡,直斜到坡底,走上去了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她只能继续往下走,踉踉跄跄艰难地滑到了二台坡坡底。

二台坡坡底有一处较平整的空地,空地下又是一个山坡。她知道下面的坡应该是一台坡,只是一台坡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顺着路往下走,一条新开的土路完全改变了一台坡的模样,开路时被铲倒的松树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山火焚烧后的山体裸露着荒芜,青山已瘦不谈旧颜。

抬头看看这儿时的山坡,一种陌生陡然从心底升起。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放着儿时的记忆,原来的山坡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条用青石沙石铺成的小路一直从山脚通到三叉口,虽然简易,却很好走。马儿和驴儿走在前面,挑着担的人儿慢悠悠地跟在后头,悠闲自在。路两旁的树木青翠茂盛,山箐没这样深险,杂草也没有这样厚。可现在,她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那条青石板小路了。她不甘心,失望让她变得焦躁,她恨恨地扒开杂草,努力搜寻那条记忆中的小路。在一片茂盛蓬勃的咔咔果下边,她看见一段残缺的石板路掩藏在杂草丛中,往前一节又没了,再往前又露出一段,多年的闲置和荒芜让这条路已经变得残缺破碎。怪不得她找不到它们了!

记忆完全像断线的风筝,没有方向地在山坡上打转。

她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她在山坡上恍恍不安,她不甘心地走下山坡,到了四丘田旁边的一台坡的坡脚。这块坡底平缓空旷,那一排排桉树还在,那一段漫坡的清清溪水却不见了。她想找到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下边,掩隐在一台坡坡脚左边绿树丛中的应该是四丘田。

从坡脚到左边四丘田的小路上,绿草茵茵,邵花莹莹泛紫,野蛇莓红艳艳的,黄泡水汪汪的,李子青绿,苹果青涩。四丘田低矮的小屋还在,山楂树还在,只是没了水田,没了稻浪,一群无人放牧的羊群正在屋后草坡上吃草。阳光骄奢,火辣辣的晒得人生疼。

她在天地之间不停地打转,四处张望。她一遍一遍地打量着这片儿时的山坡,努力寻找儿时的记忆,脑海里不断地回放那时的风景,可一切都变了,本是儿时的山坡,但现在看着已不是记忆中的山坡。

白云苍穹之下,山坡不再是原来的山坡,她也不再是她!

儿时的山坡啊,时隔二十多年后她和你们又见面了,可她再也找不到你们的旧时容颜。时光真是无情的东西,你们之间相隔的时光足以丧失她对你们的想念,时空的山箐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却失了颜色!这段缺失的时光已无法用文字描述她的失落,你们不露痕迹地粉碎了她的思念。

童年时光对山坡的记忆是她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时光。许多美好的感动都来自于这段山路。在这条路上,四季更替的风景、白云雾霭、花草树木让她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山坡上成群的牛羊,空中自在的鸟儿,地上忙碌的蚂蚁让她沉浸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之中;邻里大叔大婶帮着掰包谷在地里吃中秋月饼的情景让她感受着善良和助人的快乐……这些看起来似乎都没什么,都只是一个个平实的瞬间。可就是这些一个个的瞬间,他们前前后后的拼接,便深深浅浅地排满了她童年的记忆,并深固地刻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多愁善感,让她魂牵梦萦,并成为她一辈子不可更改的记忆。到现在一说起家,一说起山坡,她回忆的微笑仍然满含热泪。这都是因为你们啊,她的山坡!她的乡愁!

她的山坡,她的乡愁!乡愁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乡愁是久贮的记忆发酵的滋味!是记忆和着泪水洒了一地的滋味!

她的山坡,她的乡愁!这一缕抹也抹不去的忧郁,你在忧郁之外,她在忧郁之内!

但幻觉总是太静,没有温度!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棵草,一棵从山坡上被移栽到城市里的草。

在那个小县城,她始终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她飘零的影子里始终匍匐着一条蜿蜒的山坡。

隔着迢遥的时光,她想念着她的山坡,山坡用山坡的改变,她用她游子的乡愁。她对山坡说,古老的山坡没有乡愁,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少年的山坡也没有乡愁,乡愁是给回不了家的人。

某个时候,她真的混淆了家的概念,她在县城的家,她在元山的家,那儿是她的家?现在她才明白,家其实是一个空洞的名词,只有被爱赋予了温度,被亲情填满了笑声,住上你爱的人,那所空洞洞的房子才有了温暖,才被称为家!

山坡下元山的家里,父亲的坟头已芳草萋萋,母亲已垂垂老矣,她和两个姐姐已是泼出门的水。玉溪的哥哥和元山的弟弟在乙未年分了家,元山的家成了哥哥和弟弟的家,小侄女住进了她的闺房。

依稀的想念里,只有老家屋顶上的秋霜弥漫着她对家的记忆和忧伤。

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山坡,回不去的时光!

当她站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她已是客!

责任编辑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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