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门影事

2016-05-30 10:45徐鹏远侯磊杨津涛
齐鲁周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程派程砚秋梅兰芳

徐鹏远+侯磊+杨津涛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一曲“梨花颂”刚刚送走梅派旗手梅葆玖,一曲“春秋亭”的呜咽悲啼里,梨园界又惜别程派大师李世济。

梅派和程派是京剧旦角最重要,也是当下最有生命力的两大流派,虽然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程派却能以幽咽婉转、悲怆哀婉的特色,与梅派平分秋色。李世济凭借改革的恒心和过硬的功底继承发展了程派艺术,被称为“新程派”。但京剧是不能复制的艺术,那种师徒传承、票友相互传教的京剧氛围,才是保证流派发展的原因。

梅派之外有程派,看罢秋花又看梅

不同于梅兰芳,程砚秋不是梨园世家,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程砚秋原名承麟,满族正黄旗人,祖上随摄政王多尔衮入关,打仗战死,葬时无头,清廷特赐黄金头安葬。程砚秋的父亲荣寿和荣禄是同辈兄弟,虽然是世袭的将军,却不愿到清宫当差,遂把爵禄让给了堂弟荣福,自己则提笼架鸟游手好闲。程砚秋降生不久,父亲就暴疾过世,家道从此中落。辛亥后,旗人指名为姓,从此以“程”行世。

1910年,六岁的程砚秋经人介绍投入乾旦荣蝶仙门下,做了“手把徒弟”,取艺名“菊侬”。八年为期,吃住在荣家,但收入全归师父所有,满期后还要继续为师父效力两年。

非门里出身的人家学戏想有成就,比世家要难,但也会更用功。程砚秋在荣家一边学戏,一边干着各种杂活、伺候师父。荣蝶仙脾气暴躁,稍有不快抬手就打,还常常无端拿他出气。程砚秋的腿上曾经有一个淤血结成了血疙瘩,就是荣蝶仙打的,直到成名后赴欧考察戏剧才被一位德国医生治好。程砚秋后来回忆:“学艺的八年,是我童年时代最惨痛的一页。”

程砚秋能戏很多,学过武戏《挑滑车》,先攻花旦,后来发现是唱青衣的材料,专攻青衣。除了个子有点高(将近一米八),程砚秋的天赋是没得说的,他十几岁时嗓子就极好。早年间京剧老生刘鸿声是以调门奇高而著称,尤其擅长“三斩一碰(《辕门斩子》《斩马谡》《斩黄袍》《碰碑》)”,老唱片里有他一句“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如六月天饮了冰水般痛快,老谭(谭鑫培)都盖不过他。就这样的调门,是程砚秋来跟他配戏的。

程砚秋十一岁登台便技惊四座、声名鹊起。当时的名士罗瘿公为其赋诗:“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将其与彼时已经红透的梅兰芳相提并论。

十三岁时,程砚秋倒仓了。可荣蝶仙还是接了上海的包银,要他去演出。还是罗瘿公,借了六百大洋把他赎了出来,程砚秋提前出师,开始重新下卦。

罗瘿公赏识这个年轻人,为程家安顿住房,给程砚秋添置行头编排新戏,请徐悲鸿为他作画,还教他读书习字、钻研音韵,请人来排昆曲,每周一、三、五亲自接他去看电影,更为程砚秋牵线拜梅兰芳为师。所以说,程派的东西里,是有梅派的玩意儿的。甚至,罗瘿公改“菊侬”为“艳秋”的艺名,也似与梅兰芳有比肩的味道。

除了受益于罗瘿公,程派艺术最得益于通天教主王瑶卿为程砚秋设计的声腔。程派的声音幽咽婉转、若断若续,似使劲似不使劲,用的是一种“虚音”,但声音根底是浑厚而能响堂的。根据程砚秋之子程永江先生所著的《我的父亲程砚秋》记载,程砚秋家里有个坛子,刚好架在与他身高相等的高度,每天是对着坛子练念白的。

据传,王瑶卿曾评价四大名旦梅兰芳就是那个“样”,程砚秋就是那个“唱”,荀慧生就是那个“浪”,尚小云能文能武,就是那个“棒”。就连1957年时,江青约见程砚秋还称他的表演有三绝:一唱二做三水袖,被程砚秋认可为知音。

1922年,十八岁的程砚秋独立挑班,南下演出,连康有为都来捧场。其时,有人如是评价:“梅兰芳柔媚似妇人,尚小云倜傥似贵公子,艳秋则恂恂如书生。”不能不说,这与罗瘿公对其文化气质的教养是分不开的。

北归后,梅程逐渐平分秋色,各自的戏迷唇枪舌战、各护其角儿,罗瘿公就此提醒过程砚秋:“你此行红得可惊,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拨梅先生与你之间的师生情谊呢。”日后,程砚秋终其一生都对梅兰芳执弟子礼,人人都称程砚秋“四爷”,只有梅兰芳唤作“老四”。

梅程两派的艺术特征是鲜明的。梅兰芳成于端庄雅正、雍容华贵,讲究的是中正平和,本质上是一种理想化的古典美,属于殿堂化的艺术,他所塑造的旦角,代表了中国人温柔敦厚的审美理想。而程砚秋则颠覆了这种理想化,怨慕之情盖过温柔敦厚,激愤抗争多过中正平和,程腔的每个音仿佛都是经过压抑之后才迸发出的悲怆哀婉之声。

四大名旦

过人的天赋、特殊的际遇、修习的武功和因材而练的独门唱腔,让程砚秋综合形成了舞台上独树一帜的男旦派别,与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并列四大名旦。

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评选旦角名伶,“四大名旦”之说由此正式诞生。1932年,四大名旦合灌唱片《五花洞》,成为四人唯一一次同时合作。据说,当时四个人的演唱顺序颇令唱片公司头疼。荀慧生要求唱第三句,尚小云要求唱第二句,如果梅兰芳主动让出第一句,可以行“排名不分先后”之名,但梅兰芳偏偏一句话不说,最后还是程砚秋主动要去了第四句,并建议统一使用梅兰芳的乐队来伴奏,这才解决了一大难题。

梅兰芳曾在1930年代访美、访苏,把中国京剧艺术介绍到了西方。而程砚秋也在1930年代赴欧考察,不同的是程侧重于学习西方艺术用于改良中国戏剧。在他的理念中:“现代的趋势,一切一切都要变成世界整个的组织,将来戏剧也必会成为一个世界的组织,这是毫无疑问的。”

1932年1月5日,梅兰芳为程砚秋举行了欢送大会,13日程砚秋自天津塘沽出发,一路向西开始欧洲考察。莫斯科、巴黎、柏林,他被西方艺术深深震撼,感受到了西方艺术教育的科学性、理论性和人性。他甚至做过定居德国就读柏林音乐大学的打算,并为此破了烟戒酒戒肉戒,体重迅速增长。无奈世事往往不遂人愿,程砚秋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梨园行,郁闷之中他曾写下:“来时衰草今见绿,一瞬春花叶复黄。”

抗战时期,梅兰芳蓄须明志、罢戏隐居的故事已成佳话。而程砚秋在那时也一样彰显出民族气节,日本占领北平后,找到梨园公会,命其组织艺人为捐献飞机唱义务戏。程砚秋一口回绝:“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我一个人不唱,难道就有死的罪过?”直到1942年,他始终不与伪政权合作,不唱义务戏,不去满洲国,演出不留官座。1943年,处处受到威胁的程砚秋告别舞台,到北平郊外青龙桥、黑山扈一带买田种地,做起了农夫,还在青龙桥办过一所中学。

出身堂子科班的程砚秋,深切体会过旧式戏曲教育的创痛。因此他早早就立誓,自己的后人不入此行。当然,不忍受苦之外,也有看惯梨园种种丑陋人事的失望。

除了不让后人入行,程砚秋还在1930年到1940年间创办过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来革除旧式科班的沉疴。戏校先后由焦菊隐和金仲荪担任校长,培养了五个班共二百多名学生,其中不乏名角。戏校还废除了磕头、拜师、体罚等老规矩,舞台上也不再使用饮场、检场、把场等老方式。程砚秋的治校思想是“演戏要自尊”,他常告诫学生“你们不是供人玩乐的戏子,你们是新型的唱戏的,是艺术家。”他还常对女生讲:“毕业了不是让你们去当姨太太。”

不过程砚秋自己却一生不愿收女弟子。他认为女子由于生理条件,不大适合学他的艺术,教授起来也不方便,而且作为伶人,他一生洁身自好,不近女性。因此他的弟子荀令香、陈丽芳、徐润生、刘迎秋、王吟秋、赵荣琛、李丹林、尚长麟等,都是男性,其中荀令香和尚长麟分别为荀慧生和尚小云的儿子,徐润生和刘迎秋都是票友。这些中,唯有李丹林先生享得高寿,年过九旬尚为他人说戏,传播程派,但并不为大众所知。

程砚秋与李世济

李世济的父亲李乙尊是民国政要李济深的幕僚,解放后任上海市政府参事。李世济认识程砚秋是通过上海交通大学的高材生唐在炘,当时他们都是上海程派的名票,那时唐在炘23岁,李世济13岁。后来唐在炘拜名琴师徐兰沅为师,成了程砚秋的琴师,李世济拜程砚秋为义父,唐李结为伉俪。

虽然认了义父,但程砚秋还是反对李世济下海唱戏,梨园行是个大染缸,怕女孩子受人欺骗。后来,还是周恩来许诺李世济,会让程砚秋收下她,只是不久“反右”开始,收徒一事完全搁浅,一年后程砚秋病逝,便再无机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活跃舞台的程门弟子仅有王吟秋、赵荣琛了。两人去世后,1999年《戏剧电影报·梨园周刊》主办了“评说五小程旦”活动,李海燕、张火丁、迟小秋、李佩红、刘桂娟被评为“五小程旦”,一时繁荣,争议颇多。

程砚秋不收女弟子,可现在唱程派的全是女的,也可谓一桩奇事。

说到程派艺术的成就,还必须提及《锁麟囊》。《锁麟囊》由剧作家翁偶虹在1937年编剧,程砚秋依字行腔,反复推敲试唱,于1940年5月搬上上海黄金戏院,遂成程派代表作。一段“春秋亭外风雨暴”赢得多少人的唏嘘感慨,它的感人,皆因冲破社会阶层的人性与人情。尤其是1941年百代公司版的唱片,演唱效果为最佳,1949年以后因程砚秋年长而稍逊了。

戏本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却在1949年后被罪以“阶级调和论”而禁演。程砚秋为了恢复此剧做过许多努力,去世前两天还在病床上对前来探望的领导请求解禁《锁麟囊》,却被回绝。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锁麟囊》才重新回归舞台,而这正是李世济对程派贡献最大、也最具争议的地方。

1979年,李世济在北京工人俱乐部公演《锁麟囊》,这是文革之后程派剧目的首次演出,每段唱腔都赢得潮水般的掌声。可是李世济也发现,台下满眼都是白发,京剧已经失去了年轻的观众,于是她意识到必须改革,让京剧适应年轻人。

她将美声唱法糅合于京剧唱腔,并对伴奏手段进行了大胆改造。一出《锁麟囊》除了京胡、二胡、月琴,还把笙加了进去。除了《锁麟囊》,对《文姬归汉》原本做修改,删去琐碎场次,并由丈夫唐在炘重新设计唱腔;请汪曾祺修改《英台抗婚》,并吸取越剧特点;《碧玉簪》《梅妃》也都有调整。与程砚秋最明显的区别,是李世济的嗓音偏“亮”,被称为“新程派”。

《锁麟囊》成就了程派,也终结了“程派”。曾有一段,很多票友都认为,现在就“程砚秋唱的最不像程派”了。

程派传人以各自的理解和方式继续传承着程砚秋的艺术。对于李世济,程砚秋夫人也说过,要客观地看待李世济和她的艺术。所有的争议甚至纷争,恐怕最终全无意义,因为艺术是不能复制的。只有程砚秋一个人算“程派”,这个流派是他独家的,不能学的。因为别人没像他那样,天赋好、练功苦、会武术、会拉二胡并收藏唱片、能写文章能演讲、能喝烈酒抽雪茄……他是在把嗓子唱坏后,经过名师指点,重编新戏调理出来的。

京剧是解释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最佳案例。本雅明说艺术是有“灵韵”的,即艺术作品要有原真性、膜拜价值和距离感。这三点京剧都符合。因此京剧不是现代艺术,更是不能复制的。传统戏曲是礼仪,不是展览。

这不光是程派乃至京剧的问题,更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昆曲名家张卫东先生创作过一个《京剧流派不再诞生的因果》,详细分析了其中缘由。新中国成立以后,新创的京剧流派,能立得住的仅有裘派和张派,还都是1949年前打下的基础。那种师徒传承、票友相互传教的京剧氛围,才是保证流派发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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