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李白之谜

2016-06-03 08:21景凯旋
财经 2016年15期
关键词:士人李白诗人

景凯旋

李白诗歌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诗人是在与人生的无意义作斗争,因为在浮生若梦之外,还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在中国人心中,李白是自由的象征,不仅是他的诗酒傲王侯,而且是他身上那种天性的自由,所以他的诗歌能得到历代人的喜爱,把不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李白身上。人总是喜欢自己身上所缺少的品质。

这种品质表现出来就是超凡脱俗,对世俗社会的规矩不屑一顾,所以贺知章一见之下即称他“非人世之人”。尽管唐代是个相对自由开放的社会,但李白仍然异于常人。少时即观览百家之书,击剑任侠,手刃数人,学道求仙,后来并受道,成为一个道教徒。但道士的身份仍然束缚不了他,他欣羡先秦士人,尤其是纵横家,渴望的是立抵卿相,平步青云,甚至一匡天下。虽未参加科举而被征召入京,授供奉翰林,后又被玄宗赐金放还,都是不同于他人的特殊际遇。

根本的原因是,李白身上有着不同民族的血脉。据学者考证,他生长于来自西域的胡化家庭,祖上谪居中亚碎叶,数代人居于丝绸之路上,血缘与文化基因均因各民族的交流融合而与中原人不同,时人称其“眸子炯然,哆如饿虎”,便是一例。

李白的亲情较为淡薄,王琦注《万愤诗》:“太白诗中绝无思亲之句。”又曾入赘两位故丞相家,婚后即出门浪游。李白遵从西南蛮族或突厥的剔骨葬习俗,友人卒于洞庭,李白将其葬于湖侧,数年后又前往洗削,负骨而行,葬于鄂城。这一切都表现了李白与儒家思想的疏离,也即与时代的疏离。在社会秩序更加理性化的唐代,他追慕的却是“凤歌笑孔丘”的先秦隐士,是庄子笔下的大鹏。

庄子的自由其实是一种“无待”或天然的自由,这种精神在先秦以后就已经不复存在,经过魏晋后期玄学从利益出发的改造,庄子的绝对自由被理性化、生活化,转换为郭象“各当其分”的自由,亦即放弃无法满足的欲望,乐天安命。自汉至魏晋,士人中一直弥漫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强烈意识,到了唐代,最终还是靠佛教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唯有李白没有接受这个新的观念世界,他最大的烦恼依然是生命的短暂,《将进酒》中的“与尔同销万古愁”,就是人类无法解决超越的生死主题。

因此,李白的及时行乐是有关存在的答案,不是仕途坎坷的牢骚。对他来说,存在的意义只是一个旅馆,不是一个家园,所以他没有多少亲情观念,只有人人都是旅伴的抽象观念。然而,唐代早已不是士人可以平视王侯的时代,这造成了李白晚年的政治失误,被长流夜郎;唐代诗歌也不再充满对生命短暂的形而上哀叹,而是对社会历史的关注,这造成了李白的非现实的高蹈。在这个意义上,李白是上一个时代的结束,杜甫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

李白的天真恰恰是诗人的本性,他就像一个无邪的青年去看这个世界,其苦恼不属于具体的日常生活,却又是本质的、无解的,显示出未受理性摭蔽的自然人性。那首令贺知章叹为“泣鬼神”的《乌栖曲》,以“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结束,吴王夫妇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无所知,从而唤起幻想与真实之间反差的悲叹,就与汉魏咏史诗、唐代怀古诗的理性精神迥异。李白诗歌的真正价值就在这里,诗人是在与人生的无意义作斗争,尽管浮生若梦,仍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慰藉。

李白最好的诗歌是乐府、歌行和绝句,古体诗的自由形式使他能充分驰骋想象,唐人已称其诗“格高旨远”,有“飘然之状”。任意的夸张和偶尔的散文句法,使得其诗歌有汉大赋的气势,而以单句为基本单位的诗歌结构,又使得其情绪如湍流千回百转。他的近体诗也不受理性的平仄束缚,同样多用单笔,很少跳跃,追求“天然去雕饰”。这要比炼句、对偶更考验一个诗人的创造力,“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其想象和意象的感受力都无可企及。

这样的诗人在世上是孤独的,而李白诗的境界就是一种旷世的孤独感,只有孤独能触发他的灵感。换言之,李白最喜爱的实际上只是自然,因为自然比人更永恒、更知己。他一生跑来跑去,好游名山大川,当他晚年遇赦回到江南,重游宣城时,写下这样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他留给世人的文学遗嘱。他在内心深处其实看不起任何人,碌碌的世人是无法超越生死的,只有诗人能与自然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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