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崖

2016-06-30 20:21张炜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林林小慧海星

编者按:张炜的文学起步很早,在他1980年正式发表小说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三百多万字的习作,但大多被作者在1990年代初焚之一炬。《狮子崖》因藏之于一位编辑手中,而有幸成了漏网之鱼。这部中篇写作于1974年,完成于1976年,当时作者还不到二十岁。《狮子崖》写了1970年代一个海边育贝场的故事,今天看来,尽管稚嫩青涩,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阶级斗争的时代印痕,但已初步显示出张炜小说的风格特色:浪漫主义的气息,细腻清新的自然描写,朴实生动的方言口语,也正因此,消解了小说的阶级斗争色彩等时代局限,令我们今天读来,仍饶有趣味。

本刊这次破例拿出小说栏目所有篇幅,刊登这篇《狮子崖》,也是看到该小说四十年时光冲刷也未能磨灭的文学价值,以及其文学史意义。同时配发评论家何向阳的评论,她从自己的角度阐释了这篇小说的文学意义,发人深思。

狮子崖

南风一吹,山崖绿了,大海醒了。镜子湾睡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会儿笑出了声音。海面上,像小舢板似的大冰块随水荡着,接连被浪头扑碎,发出“哗啦”声……海湾里开始出现白帆,先是一点,两点,最后变得成群结队,像从什么地方突然飞来了一群白鸥……

春天来得早,老渔人扛着橹,叉着腰朝大海喊:“嗯,啊嘿!”大海开了冰,乐坏了孩子们,他们又跳又蹦奔跑在沙滩上,拣两片贝壳,揪一把海菜,连海浪送来的彩色卵石也当作宝贝揣在怀里。大家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片镜子湾的银滩。

这里的海岸是一条圆圆的弧线,伸进陆地的海面就像半块圆镜,明净净,平展展,就像它的名字。这镜子对面几里远就是一座高耸的山崖,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狮子刚刚出水,正蓦然回首,看着岸边。它就是“狮子崖”。狮子崖与镜子湾相隔的这片大海由浅而深,临近山崖底部那儿黑乌乌的,涌着波涛。

太阳刚刚跳出海面,镜子湾前的白滩就聚起一群孩子。一个穿了花格衣服、头扎毛刷辫的姑娘看着旁边一个细高个儿男孩,他拣到一只搁浅的大海贝。“啊,大花贝!”她喊了一声,蹲下来。

大花贝像碗口那么大,身上的彩色花纹缠来绕去,在霞光中闪着一片斑斓。镜子湾是一处国营育贝场,它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宝贝。“我们快些把它送回水里吧,可别让它渴着。”小姑娘说。

细高个子男孩挽挽裤脚就往冰凉的水里走,尽可能走得深一点,直到裤子湿了半截,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贝。

一个扛着大橹的老头从太阳那边走过来,大家手打眼罩望着,说:“是‘大拿!”他们喊着“卢叔”围过去。

老人笑眯眯的,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卢叔要出海呀?”“您出海可要带上我们呀!”他们叽叽喳喳。老人笑得胡子抖动。卢叔以前是育贝场的场长,这里的人都叫他“大拿”,意思是说了算的人。现在育贝场的场长是女的,叫秦水,不过人们习惯上还是叫卢叔“大拿”。

老人没说什么时候出海,和他们玩了一会儿,抬头看起了黑乎乎的狮子崖。他的目光一投向山崖就不再吱声了,脸色沉沉的。孩子们也一齐去望,没有什么啊。老人点上烟斗吸了一口,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个山崖。“您看什么?”小姑娘问。老人的大拇指按按烟斗上的红炭,说:“听说上面又有妖怪了……”

孩子们“啊”了一声。他们摇晃着老人,说:“‘大拿可真会糊弄人!”“哪有啊,俺什么都没看见!”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现在不告诉哩!”

细高个儿男孩离开了一点,独自望着海里。那个回首探望的狮子头今天看有些狰狞,让他觉得害怕。卢叔走近了,捏捏他的肩膀,小声说:“林林,哪一天我带你去崖上,敢不敢?”

“啊,当然敢的,卢叔!”

卢叔走了。伙伴们围上了林林:“他刚才对你说什么了?崖上真的有妖怪了?”

林林摇头:“没说什么啊。卢叔大概是说了玩的……”

“村里老人都说崖上有妖怪,谁也不敢单独去上崖,传说打渔的人在那里过夜,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个男孩说。

小辫子姑娘说:“场里有民兵,他们有枪,还怕妖怪?”

孩子们神情严肃起来,议论着:“没有不怕妖怪的。”“只要是妖怪就不怕枪。”“妖怪藏在暗处,谁也看不见它们!”

大家吸着凉气去看狮子崖。小辫子姑娘撇着嘴:“都是传说!谁真的看见它们了?”

林林一直看着她,在心里说:“小慧真有勇气!”

林林多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伙伴们,但这是秘密。那个夜晚,当他听到人们议论狮子崖时多么吃惊啊……一切都是偶然的,是因为不小心去了一个地方:他藏在黑影里听大人们开了一场会,会上听到了一些秘密。

林林是个外来人,这跟所有伙伴们都不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点冒失。他牢牢记住了妈妈的叮嘱:“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少说话,咱们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千万别惹事儿,千万……”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快流泪了。林林明白,妈妈在想爸爸。爸爸前几年还在城里的水产研究所里,妈妈也在那儿教书。就因为爸爸常和外国专家在一起,有时还要出国,不知怎么被审查起来,直到有一天失去了自由。爸爸在监狱里,一年后就去世了。妈妈受爸爸牵累,再也不能待在学校了,就领着他回到了海边,这是她的老家。

他们回来才知道,姨妈秦水已经接替卢叔,当了育贝场的场长。林林多想姨妈啊,前些年放假回来,他总是让她背着看大海,缠着她讲故事……今天的姨妈变了,对他和妈妈都变得冷冷的。他难过极了。可是妈妈告诉他:“你姨妈心里对咱好,她是怕受牵连,不敢明着和咱们好。”

不敢明着好,那暗里一定是好的。有一天林林见姨妈走在前边,旁边没人,就跑了过去。姨妈看了他一眼,还是冷冷的。他的心里像结了冰坨,又沉又凉,一步步艰难地走回家,哭着告诉妈妈:“姨妈暗里对咱也不好!她嫌弃我们!”妈妈叹气:“孩子,她是怕别人看见。她对咱好的。”

林林对妈妈的话没法相信。但他还是存了一线希望,总想有机会证明妈妈的话是对的。

一天晚上卢叔看见林林在街上玩,就摸着他的头说:“大孩儿,走,咱看鸽子去!”林林高兴极了,他最喜欢看鸽子了!这些鸽子一到晚上就落在一棵大桐树上,准备过夜。城里的鸽子从来不这样。

他和卢叔看了一会儿鸽子,卢叔突然拍拍头说:“坏了,你姨妈找我有事哩,看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咱快走!”

卢叔扯着他,一直扯到了场部,那里已经有两个人了。林林和他们一块儿等姨妈。等了一会儿他有些困,就倚在卢叔身边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高声说话给惊醒了,原来是姨妈的声音,她正批评卢叔:“你这个人怎么了?咱今天是开支部会,这么重要的会,你怎么能把一个孩子领了来?再说他……”卢叔磕着烟斗,申辩说:“这孩子不孬。他这会儿睡着了嘛,不害事的。”

姨妈没再说什么。就这样,他们开会了。林林一直偷偷听着,使劲闭着眼,没让泪水流出来。

他们在讨论大花贝的事,林林一句都没有放过,渐渐被吸引了。原来育贝场里的大花贝只要一长大,就要丢失许多。多么宝贵的大花贝啊,它们是精心培育出来的,然后还要出口到国外,支援“亚非拉”呢!这还了得?场长秦水拍着桌子说:“一定要查清楚!看是怎么回事,这个案说什么也得破!”

有人说:“这得盯住狮子崖才行,那个崖头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让人吃惊……”卢叔接上那个人的话头说:“崖上自古就有妖怪,许是让它拉走了?”

秦水皱着鼻子呵斥卢叔:“你一个老同志了,还是这么迷信!你脑子里该有另一根弦儿,阶级斗争的弦儿!”

“也不光是我,海边人都知道嘛。狮子崖上妖怪多。”卢叔还是这样咕哝。

“或许那里有一些大动物,它们不安分,这还差不多。”秦水说。

卢叔哼一声:“那就大动物吧!”

秦水抬起头对大家说:“要提高警惕啊,如果是阶级敌人破坏,这一点都不奇怪!上级说了,我们育贝场承担的是支援‘亚非拉的艰巨任务,所以……”

大家全都不吭声了。卢叔站起,用烟锅砸砸头:“咱这一围遭早就没有阶级敌人了……许是外面跑了来?这也说不定。嗯,这个好办,赶明儿我让民兵到崖上好好看看!”

这就是林林那个晚上偷听来的,从此他的心里就怀上了一个秘密。这秘密他回家都没有对妈妈说,更不能与同伴说。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遥望那个黑色的狮子崖了。

摇橹

卢叔喜欢林林,说:“这孩儿不孬!大眼生生,长得像他妈,真俊!”老人不允许海边任何人欺负他们母子,说:“孤儿寡母不容易!又是咱这里的人,回来就是归了根,好好待他们。”老人是场支部的人,还是以前的场长,他的话谁都得听,就连新场长秦水也得听一些,所以海边上的人总是叫他以前的称呼:“大拿”。

这个称呼只有秦水不太愿听,有人这样一喊老人,她就说:“革命同志不兴这样叫,要称同志,称职务也行。”话是这样讲,大家已经叫顺了嘴。

卢叔大林林母亲秦月十三岁,可是他们母子来到这儿第二年,育贝场里竟然有人要将秦月介绍给卢叔,说这样对谁都好。他们先去商量卢叔,卢叔低头吸了一会儿烟,说:“孤儿寡母的,真可怜!”介绍人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你同意了,我们才能跟女方说啊。”卢叔说:“这事恐怕还得支部研究吧。”于是介绍人又去找了秦水,秦水听了十分气愤,说:“他一个老同志,就忘了自己是什么阶级!”

尽管这样,卢叔还是对林林和他母亲好。

后来秦月知道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就忍不住找到了妹妹,说:“我们年龄不合适,我也不会同意的,但你不能那么说话!”

秦水对姐姐说:“姐,还是心里有数好!你现在和卢叔不是一个阶级的。”

秦月说:“你姐夫是被冤枉的!你等着看吧!”

秦水像没有听到,仍然重复刚才的话:“不是一个阶级的。”

林林十三岁了,穿了一件粗杠毛绒衣,腿上是浅蓝色的裤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挺拔的小伙子。他长着厚厚的头发,乌黑的大眼水汪汪的,一双眉毛秀气得像女孩子;可他那副沉默和倔强的神情,从那紧紧闭着的、棱角分明的双唇上透露出来。

自从那个夜晚听过了支部会的议论,他就多了一桩心事。这一湾的白帆,这轻轻的南风,这欢乐的大海……春天来得真早,瞧那黑黑的狮子崖吧,随着上面冰消雪化,慢慢长出了一些绿色,开出了斑斓的花朵。这狮子头已经不像冬天看上去那么吓人了。

他曾经问过登崖的人,崖上面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些人告诉他:崖上荒凉极了,长满了杂树和草,山崖有一半泡在海里,崖的底部有数不清的大洞,灌满了水的大洞一涨潮就咣咣响,吓人啊!野物嗷嗷叫,一到晚上叫得更响,有的还能吃人哩!海边上的人没有几个不怕狮子崖的,据说上面各种妖怪都有……

他真的害怕了,夜里老做噩梦。他想:自己如果是个民兵就好了,那就会有一杆枪,有枪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等着卢叔实现自己的承诺:领民兵上崖。他们一定会上崖的,这也是场长秦水的指示。

几天过去了,林林见到了卢叔,老人大嘴咧着走过来,一靠近就摸他的头。他问:“民兵上崖了吗?”老人说:“上了上了”。“上面有妖怪,有大动物吗?”“小动物看见不少,大的一个没见。”“妖怪呢?”林林壮了壮胆,还是这样问了一句。老人四下看看说:“那就更看不见了。妖怪都是会隐形的,它们要想躲开民兵太容易了。对付它们还得多动动心眼儿。”

这一天林林总缠着卢叔,想听听他对妖怪的意见。林林真想捉住那个大妖怪或者大动物,估计老人肯定会有许多办法,只是不说而已。果然,问了几遍,老人终于松了口,说:“这得上崖好好看看,然后想出一个办法,把它拿了。”

“‘拿了是什么?”林林问。

“就是捉住。”

从那以后林林注意到,海边的人凡是想捉住什么东西,总是卢叔那样的口气,说一句:“把它‘拿了。”

他盼着那一天快些来到,把它“拿了”。可是这一天总也不来。这样又过去十多天,卢叔自己好像也沉不住气了,说:“我老头子得亲自去崖上一趟。年轻人大概不中用。”林林千央万求说:“那一定带上我啊,我也要上崖。”老人低头瞧瞧他:“那就去吧。”

老人穿了大水靴,扎了油布裹腿,还带了一瓶白酒,在林林面前晃了晃说:“咱们去吧,除了你和酒,我什么也不带了。”

卢叔从海边泊着的小船那儿找到了一只,然后和林林上去了。这船有帆,可他并不升帆,只摇橹。天气不错,云朵雪白,海鸥一直追在旁边叫着,好像说:“快点啊,他们两个要去狮子崖了,咱们跟上看看啊!”林林将听到的海鸥的话告诉了老人,他侧起耳朵听了听说:“不是这么说的。”林林问那说了什么?他说:“它们说,这两个人带了好吃的东西,咱跟上啊,说不定能分得一口。”林林笑了。

林林在别处看到装了机器的船,一开马达突突响,跑得可快了。可是育贝场里很少这样的船。林林问他为什么?老人告诉:“那不成,那是一般的打鱼船,咱这里是育贝场的作业船。”“那又怎么?”“怎么?”老人的眼像鹰一样瞪得溜圆,“机器一响,不就惊动了大花贝睡觉?大花贝是甚?是宝贝!它要支援‘亚非拉哩!”林林听明白了,心里想:多少人在说“亚非拉”啊,那该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卢叔摇橹,三拨两弄船就往里去了,船尾那儿冒出一串串水泡。林林看迷了,真想自己也试一下。他后来再也忍不住,就向老人提出来。卢叔一点都没耽搁,一下把橹交到林林手里说:“嗯哼。”

林林像他那样拨弄,老天爷,这支橹太坏了,怎么也不听话,偏要乱拧。船在海里漂着,不光不往前走,还斜着往一旁去了。林林气坏了,脸上大汗淋漓。卢叔不慌不忙地抽烟,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嘴里又发出:“嗯哼!”林林终于明白了,他是想看笑话。林林差点哭出来,把橹还给了他。

“你得这样,”老人教林林怎么把住橹柄,怎么甩它的前头和尾巴。林林照他说的试了一下,虽然那橹还远远算不得听话,但却不再那么别着劲儿胡乱拧动了。“行了,你要按这方法学下去,总有一天能驾船的。在海边会驾船可是大事,不会摇橹,也就等于人没有长腿。”

林林明白了:人没有腿,这可不行!

他们向着狮子崖前进。越来越近了,风大起来,而且有了呜呜声。那崖原来离近了看这么高大,那远看很像狮子头的地方,近了就显得更可怕了。林林说:“哎呀,这崖真高真大,吓人哪!”卢叔说:“要不叫狮子崖嘛!这个地方啊,水急流急,真的有大海怪住在崖上,所以旧社会这个崖不向着咱们穷人。”

老人的话让林林愣住了。他心里想:难道一座山崖也有心眼?它也像人一样有好的坏的?林林问:“那它向着谁?”

“谁?渔霸!它和渔霸好!渔霸那会儿有钱有势,它就和他们好了,动不动就欺负咱们穷人!”

“它怎么欺负?”

“它这样欺负,”老人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往海面一划:“穷人在这里遇见了大风大浪,那就要来崖上避难啊,它十回有八回把他们掀到海里淹死!还有,渔霸勾结海匪,把穷人推到崖顶,然后一下掀到海里去。”

林林气坏了。旧社会真是渔霸和老财的天下啊,连山崖和妖怪都和他们结成了一伙!

“要不说得革命嘛,一革命,妖怪和渔霸全完了,再也不神气了,一个个跑的跑,灭的灭!咱这里的渔霸你猜怎么了?”卢叔盯着林林。

“怎么了?”

“先是被‘拿了,然后就消灭了!”

林林松了一口气。

“渔霸是死了,可他的手下,那个叫老乌头的‘鱼把头还在。那家伙就在崖头那一边的村子里,如今是个阶级敌人。”

“‘鱼把头是怎么回事?”

卢叔鼻子里喷着气,又生气了:“就是渔霸的狗腿子,谁的话也不听,就听渔霸的,专门帮助渔霸欺压穷苦渔民。这个老乌头是崖后村的,以前也归咱这里管,后来重新划公社,他给划到另一个公社去了。别看只隔着一座崖头,咱们这儿管不着他了。以前咱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喝一声‘老实,他就得立正,好生站着。”

林林有些惋惜:“这也便宜了他!”

“我看也便宜不到哪里去,因为人在哪都一样,全国一盘棋嘛!老乌头在那边也被管得死死的,想‘拿了就‘拿了,他想造反想变天,门都没有!”

林林有些放心了。

狮子崖到了。林林听到了咚咚的声音,原来是浪头扑打崖洞的声音。老天啊,崖上有这么多的大洞,海水涨起来浪头有好几丈高,噗噗往崖上打,又溅起一片雪花。这可怎么上崖啊?他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卢叔把烟斗插到后衣领里,眼睛瞪得老大,说:“站稳!”只见他把手里的橹端起来,往水里左一捅右一捅,再拨弄几下,船就乖乖地往一个崖脚豁口那儿驶去了,那里有一个小湾,里面没有一点激浪。

他们把船拴在一块礁石上,拴得结结实实,又把橹放在一块礁石缝里,然后就登上了狮子崖。

野狼嗥

林林跟着老人,一步都不敢离开。因为这是他从来没到过的地方,连做梦都没有过。耳朵里全是哗哗的大浪声,是海鸥的叫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在崖后叫,在崖缝里喊,“呀呀,吱吱,嗷嗷,”真吓人。他想,说不定真的妖怪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呢。“卢叔,咱们别往前走了,前边不知有什么哩!”老人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往前,手里握紧了那瓶酒。

林林只好跟上。

这座山崖远看像是一头脖子歪歪的狮子,可是上来才知道它竟然这么大!这分明是一座山啊,有沟沟岭岭,还有小块平地。如果把整座山转遍,那还要很长时间呢。到处长满了野荆子、酸枣棵,还有无数的野兔和鸟。鸟见了人就嘎嘎叫,还往他们头上拉屎。林林说:“它们真坏,怎么能这样坏啊?”卢叔哈哈笑:“它们不高兴咱来啊,以为这里只是它们的地盘。它们不知道这里早解放了,如今归咱革命人民了!”

他们两人一会儿不说话了,因为卢叔听到了什么声音,就做个手势。他们猫着腰往前走,留心看着四周。林林也听到了,那是“噗噗、哧哧”的声音。卢叔的手脚更慢了,一点一点往前,手按住了旁边的崖石。林林就跟在后边。天哪,他们看清了:一对大鸟,就像大鹅那么大,正在打架,一只压在另一只身上,不停地挥动翅膀打下面那一只的耳光。林林惊得一动不动。卢叔这样看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突然挺直了身子,掐着腰大声喊道: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住手!”

压在上边的那只大鸟一愣,停了一下,歪头看看卢叔,然后又照旧打了下面的大鸟几耳光。

卢叔火气更大了,上前一步喊:“有这样欺负人的吗?我揍你!揍你!”这一喊上面的大鸟才害怕了,拍拍翅膀跳起来,飞开了。下边的大鸟撒了一地翎子,咳嗽几声,也飞走了。

卢叔走到那些撒掉的翎子跟前说:“看看吧,鸟里面也是一样,有压迫,有斗争,有坏人!”

林林拣了一支大鸟翎看着,喜欢得不得了。他把鸟翎装到了兜里。

卢叔的脚步放得轻轻的,弓着腰往前,一双眼警觉地瞄着四周。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的鸟和野兔被他们惊起来。他们先后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山洞,有的大到人能钻进去,有的只有兔子才能钻进去。卢叔指指那些大山洞说:“如果有坏人,他一定是藏在这里面了。”

林林想得更多的是妖怪,就问:“如果是妖怪呢?”

“妖怪就不一定了,它们哪里都能待下,站在细细的树梢上,趴在深水里,都能。”

林林不解:“那它们不喘气吗?”

“妖怪嘛,喘也行不喘也行。”

林林觉得妖怪本事太大了,也太难对付了。他想了想又问:“妖怪怕枪吗?”他想到了民兵。

“哧,有一年,一个民兵看到了妖怪,心里一慌,一连向它开了十几枪,你猜怎么?”

“怎么?”

“那妖怪笑嘻嘻的,把打到身上的子弹划拉一下捧起来,送给他说:‘留着以后用吧,子弹也怪值钱的。民兵吓得扭头就跑,回家就病了,半年没爬起来!”

林林笑了,说:“这妖怪真有意思啊!”

卢叔坐下抽烟,“要不说么,有些妖怪也不坏。我小时候常在海边上转悠,老想碰上一个好的妖怪。因为我听说有的妖怪喜欢小孩儿,给他们糖吃,还挠他们的痒痒……它一挠孩子就笑,笑得喘不上气来,就憋死了。”

林林瞪大了眼睛:“那妖怪还是坏啊!”

“这不能怨它们,因为它们只为了让孩子高兴,就忘了喘气这回事了。”卢叔大口吸烟,为妖怪说好话。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只要一站起来卢叔的眼神就变得尖尖的了,这使林林也紧张了一些。他们留神脚下的一切,对各种痕迹都要蹲下察看一番。卢叔说:“人的脚印,兔子蹄印,鸟爪,你得分清。”

林林笑了:“这还分不清吗?”

“分清了它们,就知道平时什么东西在这里闹腾了。只要没有人的脚印,事情就好说了。”

“为什么就好说了?”

卢叔闭闭眼:“这就说明坏人还没爬上来,他们还没有打大花贝的主意。那咱们就只管专心对付妖怪就行了。”

“妖怪不是更难对付吗?”

卢叔挠挠头:“那倒也是。不过怎么说哩?妖怪还是比坏人好一点,它们不是特别让人恨。我这个人哪,这辈子就是不太恨妖怪。”

林林说:“你不是说它们和渔霸老财是一伙,净欺负穷人吗?”

“那也是渔霸老财教唆坏了它们……”

林林说:“我也不太恨妖怪,只是有点怕它们。”

他们从山崖高处转到了低处,在深沟汊里看到了潺潺流水,里面还有一条条小鱼高兴地游着。林林说渴了,就伏下身喝了几口水。这水好甜啊。卢叔说:“忍一会儿吧,咱们过一阵子就该吃饭了,现在还不行,任务没有完成。”

林林明白:他们要把整个山崖全部看完。他问:“我们忘了带干粮,怎么吃饭啊?”

卢叔笑了,晃晃酒瓶:“有这个就行,放心,你跟我出来饿不着,等着看吧。”

他们转到了崖下边,这里是东南部,有一小片好可爱的沙滩,正赶上退潮,旁边的几个崖洞露出了大半个洞口。林林看见洞口就喊,卢叔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别惊动了洞里的物件,侦察工作可不是这样干的,”他把酒瓶塞到林林手里,“你看我的吧,”然后就猫腰往洞子跟前挪蹭,一边挽起了裤脚。

洞口的水不深,但有一条水道,一直连通着大海。卢叔涉水走到洞子跟前,往里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进去。林林真为卢叔担心啊。这样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卢叔就出来了,然后再转向另一个洞子。在第三个洞里,卢叔待得很久。林林放心不下,往前跑去,离洞子还有三五步,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这声音又粗又闷,一会儿又变得尖尖的,就像狼嗥。天哪,卢叔出事了!

林林刚冲到洞前,卢叔就踢着水花出来,手按在额角上,那里有块擦伤。身后还是那种怪叫,时急时缓,好像要追着卢叔冲出来。“啊,卢叔!”林林声音颤着去扯他,他却站住了,咬咬牙:“跟我来!”他又转回身子。

随着往前,洞子深处的嘶叫却变得沙哑了。那只吃人的野狼大概嚎累了。林林头皮发麻,好几次想劝阻卢叔停下脚步。

洞子里的水正在涨高,差不多到了腿根。水凉极了,腿边有滑滑的东西在蹿,看不清是什么。一仰脸,这才看到顶部垂着尖尖的石梭,好像随时都会当头劈下。岩壁有蝙蝠,它们腾一下飞起。林林冷汗出来了,咬着牙关跟上。

拐弯了,挤过一道窄窄的岩隙,一个相连的水洞出现了:数不清的穴口连着深海,发出“咣咣”声;洞顶透出一线光,那里有一道裂岩,嘶叫声就从那里发出来,又和下面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这里准有吃人的妖怪!”卢叔倚在岩隙上喘着,大骂起来。他全身都湿透了,抚着头部说:“妖怪给了我一拳,它藏在暗处……总有一天我把它‘拿了!”

“它叫得就像野狼……”

“它隐了身,嗥着吓唬咱!哎哟,这一拳够狼!”卢叔额上有一点血渗出来。

林林说:“我明白了,咱们的大花贝就让它给偷走了!”

“那不会错!等我回去报告秦水场长!不怕,咱有民兵,有武装!”

卢叔气得呼呼喘。他脱下了外衣拧着水,冻得全身发抖,再次抚按额部,拉着林林就往山崖南边跑,说那里暖和一些。

卢叔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放了酒瓶,然后四处找来一些干柴,点上了火。卢叔烤着火,身上暖和,就高兴了。他用一根树枝把衣服挑起来烤着,又让林林像他那样举着树枝,他说要去海边找些“吃物”。

他去了不一会儿就提着一堆东西回来了:海菜、螺、蛤,还有一条鱼。有一只大海贝就像碗口那么大,全身都是美丽的花纹,林林一眼就认出是大花贝。卢叔把东西放下,指着那只最大的海贝说:“看见了?这就是从咱们育贝场跑出来的!它怎么就能跑这么远的地方呢?”

他在火上烤着各种东西,冒出的鲜味真是馋人,不断地抿着嘴。卢叔小心地将那只大花贝放到衣兜里,说:“就是它不能烤了吃,这是国家的财产。我得带回场里。”

卢叔起身到不远处拣来两只贝壳,每一个都倒上了一些酒,递给林林一个。林林试了一小口,眼泪立刻出来了。他再也不敢喝了。卢叔快活极了,喝了满满十贝壳,说:“多么好的一顿饭哪!酒在这里喝比在家里喝好多了,你猜为什么?”

林林不明白。

“因为酒装在贝壳里,还因为迎着海风喝,人不会醉!”

林林一边吃鱼和螺,一边看着卢叔喝酒,高兴极了。卢叔把一撮紫色的海菜包了螺肉放在火上烤,烤到香味扑鼻时才让林林吃。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又鲜又嫩。卢叔一会儿就吃饱喝足了,脸色红红地躺在沙子上晒太阳,说:“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多闷哪,她要一起出来散散心就好了。”

林林想起妈妈就不吱声了。他知道妈妈不太说话,那是因为不高兴。怎么才能让妈妈高兴呢?林林想过了妈妈又想爸爸,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

他们躺了一会儿,卢叔看看太阳说:“起了起了,咱们还得到西边侦察。”

卢叔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脚步比上午轻快多了。他们沿着山崖底部往西转,一遇到大浪哐哐打过来就躲开。两人从西边崖脚往崖顶攀,顺便把所有的崖洞都侦察了一遍。一些海鸟被惊起来,大叫着飞出洞子,卢叔就说:“有鸟的洞子就没有别的了。”那些阴阴的无声无响的洞子,卢叔看得格外细心,他钻到里面,还点亮茅草把子仔细观察。这样看了许久,他突然叫起了林林。林林跑到跟前,这才看到洞子里铺了些茅草。卢叔问:“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林林用力想了想,说:“有人,再不就是妖怪在这儿躺过。”

卢叔低头嗅了一会儿,说:“海妖都是有大腥气的,我闻不见大腥气。”

林林也细细嗅了嗅,说:“我闻见腥气了。”

卢叔说他酒喝多了鼻子不灵了,说你们小孩子鼻子本来就尖,“也就是说,这里躺过一个妖怪!这事儿我得回去报告秦水场长了。”

海洋小组

林林记得刚入三月,妈妈就念叨说:“春天要来了,船该出海了!”那时候他跑到海边上,向着飞得高高的海鸥喊叫,向着远方的船儿招手。育贝场一下忙碌起来了,工人们驾着大大小小的船你来我往,就像忙着春耕一样。这蓝色的大海就是等待丰收的田野。

林林把从狮子崖上带回的五颜六色的贝壳送给妈妈,她全都摆在了桌子上,看啊看啊,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妈妈问了崖上的事情,林林就把一天当中看到的所有奇妙都说了,特别说了卢叔在那个大水洞里的奇遇:“那真的是一个妖怪,在黑影里吼得瘆人,如果不是遇到了厉害的卢叔,它还不知会怎样呢!”

妈妈看着他,有些吃惊,不过最后摇摇头说:“也许是你们太紧张了吧!”

林林又说那个铺了茅草的洞子,说那里边肯定是有一个妖怪的,一个很大的妖怪!

妈妈笑了:“这都是卢叔说的吧,他一心要抓妖怪,说它们偷走了大花贝。我看不会的,哪里有那么多妖怪啊!”

后来又说到了秦水姨妈,林林就不高兴了。他没有将她在支部会上的话告诉妈妈,害怕她伤心生气。秦水虽然是亲姨,可比卢叔差多了。他想说,秦水姨妈是一个狠心的人,她把爸爸当成了敌人,也把我们全家都当成了敌人。可林林永远不相信爸爸会是那样的人,他只要一闭眼睛就能想起爸爸:戴了眼镜,一天到晚专注地看书。他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看过,啊,那里有那么多海洋动物的标本。他就是从那里认识了很多的鱼、螺,各种海贝……

妈妈刚四十多岁,脸上却刻满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她很瘦,眼眶有些下陷。也许这瘦弱的身子经不住呼号的北风,她总是盼着春天。她将一只大花贝壳拿在手里,望着它,眼里好似有一片希望的火星在跳荡……她找出一大摞书,都是去世的丈夫留下的。她翻到书中一些贝类图谱,让林林从中指认哪一个是大花贝。林林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

“孩子,你好好读爸爸的书吧,也许这里面就有大花贝的秘密。”

林林说:“现在育贝场最焦急的就是设法逮到偷贝贼!书里可没写谁是偷贝贼啊!”

妈妈笑了:“也许看书对抓偷贝贼也有好处啊!”

林林把书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一页页看得仔细极了,渐渐入迷了。啊,原来海洋里有这么多的动物和植物,它们的样子千奇百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出十倍!特别是这些海贝,大大小小,各种花纹,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它们怎样吃东西,怎样走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那只大花贝当然也会走路的,它尽管没有脚,没有鱼那样的鳍,可也会在海里活动。

林林想:如果是大花贝自己跑开了,跑出了育贝场呢?

他真想潜到海底,亲眼看一看它们是怎样的。它们有自己的秘密,只不过平时躺在沙子上,谁也不知道罢了。再有一段时间就是夏天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潜到大海深处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把驾船的本领学到手,然后就是等待那个夏天了。

林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你爸爸如果知道一定会夸你的。爸爸一辈子都在探索大海的秘密,他的儿子应该像他一样,做一个海洋科学家!”

林林上学的时候也带了爸爸的书。他最好的同学小慧和海星也迷上了这本书。学校里有“科学小组”、“气象小组”、“物理小组”,林林想:我们生活在海边,最该有一个“海洋小组”啊!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立刻兴奋起来。“我们三个就成立这样一个小组吧!老师一定会同意的,育贝场也会支持我们!”林林说。

林林的倡议得到了两个同学的热烈响应。他们找到老师,说出自己的想法,老师立刻表示支持。这真是幸福的一天,林林脸色一直红红的,约上两个同学回到自己家,把成立小组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好像从城里回来到现在,这是最高兴的时候。她把三个孩子搂在自己怀里,这样很久很久。最后她还找出了更多关于海洋生物的书,说:“拿去吧,这都是你们小组的了!”

林林把“海洋小组”的事告诉了卢叔。

卢叔皱着眉头问:“你们小组能逮住偷贝贼?”

“我们就是要帮你们逮他的!”林林忍住笑说。他心里想的是让卢叔把他们小组领到育贝场里。卢叔可是“大拿”啊,只要“大拿”同意了,场长秦水最终也会同意的。

林林提出这个小组要到育贝场去,如果有机会,还要和工人们一起出海。卢叔“嗯嗯”两声说:“这个大概要支部研究的。”

三个孩子焦急地等待消息。林林明白,只要秦水姨妈不阻拦,事情一定会成功的。他从心里希望卢叔像个“大拿”的样子,一拍桌子说:“就这样定了!”

等了三天,卢叔笑眯眯地出现了,林林一看就知道事情成了。卢叔开口就说:“场长说了,来育贝场可以,不过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做得到不?”

“当然做得到!”

“那好,你们主要就是听我的指挥,我让你们往东,你们就往东,我让你们往西……”

林林接上他的话:“我们就往西!”

卢叔一下把他揽在怀里,说:“什么母亲什么孩儿,真是不孬!”老人瞧着他,又说:“不过你可得和你爸划清界限啊,场里都知道那是个反叛……”

林林立刻挣脱了,高声说:“他不是!他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卢叔捂了一下他的嘴,压低了声音:“这话在这里说说不害事,千万别嚷了,啊,别嚷了……”

林林好不容易忍住了。他想:只要能进育贝场就好,这一定也是爸爸最希望看到的事。他说:“卢叔,我知道你对我们小组好。你看着吧,我们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我们要弄清大花贝的秘密,当然,还要帮你抓住那个偷贝贼!”

卢叔摸着胡子笑了:“这个嘛,抓住那家伙才是要紧的,你们想想,大花贝在咱育贝场里活得好好的,怎么会一长大了就跑?这分明是坏东西从崖那边摸了去!干这事的,不是海里的妖怪,就是阶级敌人!场长说是阶级敌人,我看十有八九倒是妖怪。咱们去崖上了不是?你也亲眼看到了听到了,它还打了我一拳……”

“我什么也没看到。不过,该不是洞里太黑,你不小心碰在……”

卢叔的胡子翘起来:“我好歹也是个‘大拿啊,这一带谁不知道我的本事?我会碰了自己?”

林林害怕了,说:“是啊,我们要把它……‘拿了!”

“拿了!”卢叔面色冷冷的,这样待了一会儿又说,“明天你们小组就参加育贝场的活动吧,不过活动前你们都来我这儿,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情况。”

“什么活动啊?”林林一下兴奋了。

“场里要开忆苦会,每年春季都要开的。这个会太重要了,你们不听听可不行。”

林林当天晚上就把小慧和海星领到了卢叔家。卢叔看看他们问:“就三个?”林林说:“暂时三个,以后小组还要扩大的。”“三个人,恐怕没什么用吧。不过总比没有强。这么着,咱们先开个会吧,有些情况先听我说一说。”

三个人认真听起来。

“你们记住,要做革命的少年,这是我的话,也是场长秦水的话。秦水接了我的班儿,她对你们期望大着哩!她是林林的姨妈,不过对林林要求十分严格,是不是?”卢叔看着林林。林林听到“姨妈”二字心里就委屈,不过只好回答:“是的。”卢叔一个个看了他们一遍,最后望着远处说:“我前些天和林林去了一趟狮子崖,做了侦察,结果不出所料,有情况!到底什么情况,暂时还要保密。反正坏东西肯定是有的,到底是哪一路,这还得等一等再说。我们场里有民兵,有武装,消灭他们是不在话下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配合,发现情况赶紧向场领导报告。大花贝的事不是一般的水产问题,而是出口到外国的,是支援‘亚非拉的,了不得哩!这就叫忒大任务了,你们首先得完成这个任务,明白不?”

“明白!”海星大声回答。

小慧紧紧抿着嘴角,点头。

林林说:“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老人高兴了,摸着花白的胡子说:“真好孩子!有了这样的孩子,我们的事业还愁不成?准成!”

林林想起什么,说:“卢叔,你是‘大拿,还要帮我们搞科研啊,这也是我们小组的任务。”

卢叔“嗯嗯”着:“那个好说。那是以后的事。先照我说的办吧,嗯,你们明天去场里开会就知道了,现在形势太紧了,报上说‘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受苦人

育贝场每年春天都要开忆苦会。这也是鼓劲的会,动员的会,所有人都要聚在镜子湾前边的沙滩上,坐成一大片,连附近一些村里人也围上看。会场上安了大喇叭,摆了一溜木桌,还插了红旗,有背枪的民兵站岗。

会议一开始就是唱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秦水场长亲自打拍子,指挥大家唱。她在学校读书时是文娱委员,这方面特别有办法,瞧她把开会的人分成了两拨,这样就能比赛唱歌了。

林林、海星和小慧随着大家唱歌,心情很不平静。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育贝场的大会,觉得自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以前也参加过忆苦会,不过那都是学校请来老贫农或老工人。

唱歌停止后就正式开会了。场长秦水先在桌子前讲了话。她说了目前的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然后又是育贝场的大好形势。讲了一会儿,场上工人激动地呼起了口号:“夺取革命生产双丰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林林和海星、小慧也跟上喊起来。

接着就是忆苦了。一个老工人站到了木桌前,控诉了当年的渔霸,说着说着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脱了上衣,一转身,大家都看到了他后背上的疤痕。大家一片议论,发出“啊”的一片呼叫。

“这就是渔霸给我留下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直到现在,只要一变天,我的伤口还要痒,一痒,我就想起了旧社会,想起了渔霸!你们说,他们怎么那么狠?有一天我妈饿坏了,对我说,‘好孩儿去海边上拣点小鱼小虾回家吧,我说好,就提个小篮子出门了。谁知道刚刚弯腰拣了条小死鱼,渔霸家的狗腿子老乌头就过来了,一鞭子把我抽到了水里……我那个疼啊……”

又是呼口号的声音。

林林呼着口号,一转脸发现小慧哭了,她抹着眼睛呼口号。

老工人讲下去:“老乌头比渔霸还坏,他高兴了就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的肉,为什么?就为了显摆他吃得好,长得胖!他穿了一条灯笼裤,系了大宽牛皮带,铜扣子,那个神气啊!他打人眼都不眨,专打穷人!他见了老渔霸跟见了亲爹一样,点头哈腰……”

老工人又难过又气,不说话了。他哭了一会儿,喊道:“你们都听见了,咱可千万不能忘了旧社会啊!如果谁忘了,那就是没有良心!”

他喊完使劲弓着腰,下去了。

场长秦水站在木桌前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要明白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多少先烈牺牲了!下边谁再讲?卢叔?你来吧,谁也没你受的苦多,还是你讲吧!”

卢叔没有推辞,一上来就说:“我在场里忆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还是那句话,倒倒苦水对谁都有好处!特别是年轻人,更别说小孩子了,他们不知道,没听说,就得好生听听!崖后村那个坏家伙直到今天还在,他的主子不在了,早些年被咱‘拿了,他会老实吗?我说的就是老乌头!这家伙打人才狠哩,刚才你们都听了。我说到这里你们也知道,我一准又要脱衣服了!不错,我身上的疤不多,只有一个,可是又大又深!你们看看吧!”卢叔唰一下把衣服脱了。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林林和海星、小慧都看清了,那是一道紫色的大疤,像刀砍出来的一样。

“当年就因为给渔霸少交了一条带鱼,渔把头老乌头就用鞭子抽我、用脚踢我。他的鞋上有钉子,那钉子在我背上哧一下划开一道大口子,血哗地出来了,往上捧多少沙子都没止住!我差一点疼死!这个狗东西黑心狼,咱怎么能忘了这笔血泪仇?没有门儿啊!”

全场的人一声不吭。这样只停了一瞬就响起了口号声,一阵阵像雷鸣一样。

最后秦水场长讲话了。因为场里有些乱,她不得不大声说:“大家都听到了,今天的会开得太好了!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我们过上了幸福生活,阶级敌人是不死心的,他们眼气!他们一定要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育贝场是干什么的?是养殖出口大花贝的!出口干什么?支援‘亚非拉!我们千万不要忘了,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正挨着老乌头的黑鞭呢!我们怎么能不管?你们说说看!”

大家又呼起了口号:“支援‘亚非拉!解救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

口号声此起彼伏,连海浪都比刚才拍得响了。林林对海星和小慧说:“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激动。我觉得太受教育了!”海星说:“以前没想到卢叔受这么多苦,他总是笑嘻嘻的。”小慧说:“我们一定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啊!”

正说着,秦水又打起了拍子,指挥全场的人唱起来:“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大家唱着唱着都流出了眼泪,后来这歌声又变得雄壮了:“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

歌声停止后,有人站到桌子前边喊:“那个老乌头不是还在吗?他就在崖后村,我们为什么不把他揪过来?咱们开他一个斗争会!”

所有的人都呼喊起来:“就是!就是!揪他来!揪他来!”

卢叔上前,伸出两手让大家安静一会儿,说:“依我看这事儿呀,急不得。为什么哩?因为老乌头现在是另一个公社的人了,不属于这边管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可怎么办啊?”“这事就麻烦了不是?”

正议论着,秦水场长大声说:“卢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当年打的人可都在咱这儿呀!为了斗争需要,借他来开个会总能行吧?组织上开个证明信,你去一趟吧,不行吗?”

卢叔考虑了一会儿,最终下了一个决心:“那我就跑一趟吧!”

三天过去了。大家都在估计,卢叔能否把那个家伙“拿了”。

第四天传来一个好消息:老乌头真的给借来了,也就是说,斗争会就要开了!林林从卢叔那儿刚听到准信儿就告诉了小慧和海星,三个人激动得觉都没有睡好。

沙滩上拉了红色的横幅,上面写了一溜黑字:“批斗大会。”民兵背着枪站了一排,十分威风。秦水主持大会,卢叔指挥民兵,喊一声:“把渔霸狗腿子押上来!”

口号声震天响,老乌头被两个人架着拉上来。这个人有五十多岁,大圆脸,真胖,最触目的就是屁股,特别大。前几天忆苦的那个老工人一见他就火了,指着他说:“你这个坏东西,多少人都管不老实你啊!看胖的,说明你还是一天到晚胡吃海喝,恶性不改!你还想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吗?”老乌头连连作揖说:“饶了吧,咱早就老实了,什么坏事也没干啊!”

卢叔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这样看了一会儿,又到秦水场长跟前耳语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盯住老乌头喊道:

“老乌头!我来问你,你为什么长那么大的腚?”

老乌头摸摸屁股,抬起头看着卢叔,一下慌了。他发出了呜呜声,像是要哭的样子。卢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老乌头吓得浑身打抖。

秦水上前一步:“你回卢叔的话!你是怎么回事?你天天吃了什么好东西?你偷没偷场里的物资?你瞧瞧,革命群众每天劳动,他们哪一个像你这么胖?你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如果那边管不住你,这边会把你管得老实!你好好交代,不准隐瞒!”

老乌头哭了,央求说:“求求工人阶级行个好吧,我真的什么好东西也没得吃,只和大伙儿一样吃些小鱼小虾、红薯山药。我老实得猫儿一样,天地良心,不信就问问崖后村的人憨头,他是负责人……”

“旧社会我们被你打惨了,最摸你的脾性!告诉你,这里是育贝场,工人阶级可不听你这黄狼叫,你以后敢破坏革命生产,那就走着瞧吧!”老工人点着老乌头的脑瓜训斥。

老乌头两手作揖一样抱在胸前,不停地摇动。

大家呼起了口号。老乌头又发抖了。林林和海星小慧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议论说:“这肯定是个坏人!”“他这么胖,说明一点都不劳动!”“说不定偷了许多好东西吃!”“他偷了大花贝吗?”“谁知道,卢叔就是怀疑这个啊!”

会议即将结束。秦水打拍子,大家又唱起了凄婉而雄壮的歌声:“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

老乌头弯着腰站在木桌前,好像真的在挨鞭子,身子一缩一抖。

夏天

林林回家对妈妈讲了批斗会。妈妈说:“这里的批斗会批的是坏人,可你爸爸是多么好的人啊,科研所里也开他的批斗会,附近的一所学校还把他揪过去批斗。那些日子我眼泪都哭干了,可是没人听我们辩白。”妈妈说着擦起了眼睛。

林林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他知道妈妈从爸爸遭难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为他申诉,写了各种材料寄到上级部门去。妈妈相信组织会给一个公正的回答。林林一直等着那一天,等不来就抱怨,妈妈就批评他说:“孩子,要相信,要等。你爸爸是清白的,你一定要有信心。”

林林说到了老乌头的可憎模样:“一看就是坏人!屁股像牛那么大。卢叔说得对,劳动人民天天辛苦工作,才不会长那么胖。卢叔还要从这里破案呢,说他一定是偷吃了好东西,说不定偷走了育贝场的大花贝!”

妈妈问:“你姨妈怎么说?”

“我姨妈也这样审问老乌头。”

“老乌头是个坏人,这不会错。不过大花贝也可能是自己跑走的。我以前听你爸爸说过,贝类虽然没有鳍没有腿,可它们也会跑的。大花贝长大了以后,像人一样,就要出远门了……”

林林听得出神了。他想: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得盯着大花贝,看它是怎样跑走的!这正是他们海洋小组该干的事情啊!至于说抓坏人和对付妖怪,那要靠场里的民兵,卢叔和秦水场长会领导他们完成的。

林林把妈妈的话,还有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海星和小慧,他们十分赞同。“大花贝到底是怎么跑的,我们一定会搞明白!”海星说。小慧说:“那就得潜到水底啊,要等到夏天才行。”林林说:“那就等到夏天吧!在夏天之前我们先掌握摇橹的本领,卢叔说不能驾船,就像人没有腿一样!”

他们开始学习驾船了。只要没有风的日子里,三个孩子就驾一条小船出海了,先在浅一些的镜子湾边,然后再设法一点点往深处划。他们的理想是不久能够像卢叔他们一样,一直划船登上狮子崖。

他们向工人师傅学习,特别是向卢叔请教。卢叔不喝酒的时候教他们很耐心,喝了酒就不一定了,东拉西扯,就是不好好教他们本领。这时候他们坐在一动不动的船上听老人聊天,也觉得好玩。老人说得最多的还是老乌头:“那家伙啊,如今比在旧社会还胖,你们说这怪不怪?我就纳闷了,难道崖后村就管不住他?让他好好干活,罚他打鱼下海,看他还能这么胖!那腚胖得像磨盘一样,我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个人都觉得卢叔说得有道理。

“那一天我老想照他的屁股踢上一脚,最后还是忍了。”

“为什么忍了?”海星问。

卢叔擦擦鼻子:“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啊,动手打人,那是渔霸才干的,咱一般不会,除非气得实在没办法才那样。”

卢叔的酒彻底醒了,开始教他们划船。“你这手,握橹的时候不能客气,得一把抓得死死的!不过又不能一直这么抓着,还得学会松手,让掌心里空着,对,就这样,推、拉、推、拉!嗯,成了不是!”

他们三个练啊练啊,手上起了水泡,然后又是老茧,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了。可这样坚持下去,一个星期之后两手就变得有劲了,一支大橹在手里也听话了。再看这船,想让它上哪儿都没问题,它再也不会东一头西一头乱闯了。

他们学会了驾船,夏天就来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个人可以去育场学习育贝,和工人叔叔们一块儿上工了!“这有多么好啊!”妈妈为他们高兴。

林林就像爸爸一样聪明,也像爸爸那样深深地热爱大海。他如今已经能辨别出上百种海洋生物。最初秦水场长不愿让他们小组深入育贝场,说这是培育出口海贝的重地,不准场外的人随便出入。卢叔站在他们一边,说:“放心,出了事我担着!他们是小组的人,归我领导,怎么就不能进场?”秦水最后妥协了,说:“那你就带好他们吧,出了问题你可得负责!”

镜子湾啊!广阔的水面上究竟有什么诱人的东西?有多少人渴望投入你的怀抱!你又多少次进入他们的梦境!无风的时候你那么沉静,真像一面明净的镜子,蓝天、白云、星星、飞鸟,什么都映得清清楚楚;有风的时候水波荡漾,打起了千万条绿色的皱褶,好似万匹锦缎在摆动。即便深海里涌起狂涛巨澜的时候,你也不过溅起几簇不高的浪花,发出哗哗的笑声。你安详,温暖,就像一个从不对孩子发脾气的母亲一样。大花贝就在你舒适的怀中甜蜜地睡着……每天,当太阳还没有跳出海面,几束彩色的轻纱刚刚撒向天边,这儿就映出一队飞快的船舟。最前头的一只小舟上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高高的个儿,大大的眼睛,脖子上围了一条浅红色的纱巾,脸庞映得红红的。她手中的橹摇得那么利落,一推一拨,小舟破浪向前。她就是育贝场的场长秦水。在她的小船后面,是身材粗壮、嗓门响亮的卢叔,浪花在他的橹下飞得多欢,水珠不时溅到他的脸上。

育贝场的船像一条条嬉闹的鱼儿一样,轻捷地在镜子湾里游来游去。有的船儿把贝苗轻轻地撒进海底,有的船儿从湾里采出长大的花贝。整个育贝场在工人们眼里就像一方一方的田地,哪一方要采收了,哪一方刚撒下种子,他们都了如指掌……采收的小船后尾拖着一个耙网,一起一落,就有一些大花贝落进船舱。这些采收的船儿边采边选,不断把那些身个矮小、衣饰还不够漂亮的大花贝重新放到海底。年轻人将选出的大花贝捧起来,轻轻地放进船舱,说:“宝贝儿,等着出国吧!”将小花贝再次撒到海湾里,说一声:“对不起,先回家待上几个月再说,你还没有长大哩!”

船队正工作着,海岸上又来了两只小船,大家都停了橹,用手遮住水面的反光向前望着。秦水说:“大概是木箱厂送货来了吧?”一个姑娘尖着嗓子嚷:“不是!摇橹的是几个小家伙!”卢叔哈哈大笑:

“那头前摇橹的就是林林!他们是我的小组……”

秦水仔细看了那两只小船,皱了皱眉头,依旧低头划桨……

林林手中的橹使得很有功夫,小舢板又快又稳,直向着海湾的船队划过来。他的后面是个子细长、黑不溜秋的海星,同船还有安静的小慧。海星摇着橹,小慧坐在船尾,这时伸手指了指前边:“快点海星,瞧林林!”海星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加快了动作。

“林林……啊,海星和小慧!”一个姑娘用力划几下,使自己的船和林林的船靠近。她喊着,又回身朝大家摇手。

卢叔笑眯眯地伸出长长的钩子,挂住了林林的船帮儿,不管林林是否愿意,只轻轻一拉,林林的小舢板就倏地被拉过去。老人抬脚敏捷地一跳,落在林林身旁,船身一阵颠簸,林林“哎哟”了一声。老人故意晃了晃身子,船颠得更厉害了,林林伏在了船上。海星和小慧的船也驶近了,船队把他们围上,镜子湾里一片欢笑。

秦水端量他们三个,没说什么。林林有些兴奋,说:“姨妈,场长,我们小组要在这里跟工人师傅学本领,培育大花贝……”

林林好像第一次离姨妈这样近。他的脸涨得通红。他说着,突然发现姨妈的微笑从脸上漂走了,那双眼睛虽然还算温和,却一动不动地盯过来,有点冷。他停住了,许多话带着烫烫的热流咽回了肚里……四周很静,听得见水流划过船底的哧哧声。

秦水淡淡地说:“啊,你们先和大家撒贝苗吧。”

卢叔从自己船上取过几箱贝苗递给林林他们,教他们怎样撒,说:“就这个样子。我可不担心你们干不好,没有比你们再机灵的孩子了!”

林林和他的小伙伴撒了一上午贝苗。吃过午饭后,天热辣辣的,卢叔只穿了一条小短裤走来,问他们:“哎,想不想学潜水?”

林林和海星高兴坏了,喊着:“那当然!”

只有小慧低着头,不知怎么才好。林林鼓励她:“潜水是一定要学的,这是咱们小组最需要的本领啊!走,我们一起!”

小慧站起来。

卢叔说:“咱们潜水不用器具,那是水鬼去深海里才用的,我们练的是扎猛子,只要有个潜水镜就行,这样你们就能看清海底的东西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了框子很宽的眼镜,一人分一个。他们戴上以后,相互看着都笑……

大花贝

林林几乎没有从妈妈嘴里听到对姨妈的一句责备,她总是为妹妹秦水辩护。林林想着回到海边来的一幕幕,只觉得憋屈和难过,一次次流下泪水。姨妈变了,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从育贝场回家已是很晚了,他没有惊动妈妈,悄悄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眨动眼睛的星星,往昔不断在脑海里闪现,这真像做梦啊。他还记得小时候从城里回到这儿,那时总是不离姨妈左右,她让他骑在肩上,再不就一直牵着他的手……

姨妈领着林林到镜子湾拾贝壳,到渠岸上捉知了。夏天,她扯下几根柳枝,三扭两扭就能编成一个好看的蝈蝈笼,又捉一个胖胖的蝈蝈儿装在里面。“蝈蝈蝈,蝈蝈蝈”,这歌声就在月圆之夜伴他入睡,做一些难忘的梦。姨妈给他讲了许多故事,什么嘴馋的灰老鼠、黑心的狗特务、不知羞的山鸦鹊,每个故事都让他神往。

有一天他和姨妈在镜子湾的沙滩上玩,那是三四月的时候,天还很冷,春天迟迟没有来到。林林正在岸边用彩色卵石摆起一个圆圈儿,忽然看到海里飘来一块舢板大的冰坨,它在浪涌里颠簸着,慢慢悠悠凑过来。他看着,放声喊了起来:“看呀,上面有个什么东西……呀,是个大海贝!”

那个大海贝比手掌还大,浑身长满了金的银的条纹,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辉。可是林林怎么也拿不到它,因为那舢板似的大冰坨在离岸边二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不动了。正着急的时候,姨妈从一边跑过来,手里拄起一根竹竿,往水中一插,身子腾空而起,正好落在了那个“小舢板”上。林林高兴极了,可那“小舢板”突然载着姨妈往深水里漂去了,一下就离开岸边十几米远。他吓坏了。姨妈却半点都不惊慌,弯下腰,把手伸进水里,像摇桨那样划动,“小舢板”笔直地向着林林驶来了……贝壳终于拿到了。他看着,惊得合不拢嘴,紧紧地搂在怀里。他问:“这是什么海贝啊?”

姨妈说:“宝贝。”

就是这一天,姨妈讲了一个让他永远难忘的故事。那故事说,在大海中央的一个岛上,有一个年轻的渔人,因为长得英俊,海神的女儿就看上了他。他们相爱了。海神的女儿住到了渔人的海草屋里,两个人恩恩爱爱,日子幸福极了。可是老海神却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龙王的儿子黑鳞,还接受了一份聘礼:一座水晶屋,里面堆满了珠宝。海神的女儿爱着心上人,理都不理黑鳞。那黑鳞是东海一霸,仗着龙王的势力,非要用大轿把她抬走不可。

大轿到来的前一天,姑娘哭啊哭啊,哭得大海都涨起潮来。海神被女儿愁坏了,可又没有一点办法。后来海神的老友大龟替他出了个主意,说你的女儿要想躲过那个黑鳞,就得藏起来才行。藏到哪里啊?老友让他看了深海里的一种大贝壳,说你的女儿钻到里面睡上一觉,等醒来时,这场婚事就算躲过了。

姑娘被黑鳞吓坏了,只得依从父亲老友的主意。大龟说事情过去要早些出来,因为在贝壳里如果待上七七四十九天,这壳子就会长在身上,到那时想出也出不来了。姑娘点头,又告诉那个年轻渔人,说自己睡醒了就会返回他的海草小屋。说完就钻到了那只大贝壳里藏了起来。

黑鳞找不到俊俏的姑娘,轿子空着回去了,气得整天骂人。正骂着,黑鳞得到了乌贼的密报,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就藏在一只大贝壳里,一下跳起来,说:“那还不好办?快给我把它抬进龙宫,还用那抬大轿子,就像娶亲一样!”

黑鳞让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地用轿子把一只大贝壳抬进了宫里。那一天围在路旁看的人可真多,他们都说这个黑鳞傻了,娶的不是美女新娘,而是一只大海贝。

新房里花烛通明,大海贝给移到了床上,黑鳞就躺在它的旁边说着情话,说了整整一宿。黑鳞以前只见过这姑娘一面,从那以后就半痴了。这个大喜之夜他尽说痴话:“姑娘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你住到那个渔人的海草小屋里,可把我急坏了。我想把那个年轻渔人杀死,又怕吓着了你。我想把小草屋点上火,又怕连你也烧死。我们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儿,今天总算圆了梦。”

一夜过去,大海贝还是紧紧闭着嘴巴。

一连十天过去,黑鳞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找来擅使长钎的虾王,让它把大海贝的壳撬开。虾王使上钎子,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成。黑鳞在一边看着,听着咔咔的撬动声,担心这样会伤了他的新娘,就让它停手。他对大海贝说:“我的手下人一着急什么办法都使得出,一不小心就会把壳子砸开,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看你还是自己开门出来吧,什么事都好说好商量,咱们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做两个好朋友总也成吧?”

贝壳里的姑娘听得清清楚楚,她才不信他的甜言蜜语。

黑鳞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最后恼羞成怒,举起一把大锤说:“看我这就砸了你!”

大海贝浑身颤抖一下,还是没有出来。

黑鳞又说:“我把你扔进崖底,让老乌贼把你活活吞下肚!”

大海贝还是一动不动,紧紧闭着嘴巴。

黑鳞气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好姑娘,你穿了这么好的花衣裳,我是东海一霸,兵多将广,无奈你是个死心眼儿,心甘情愿住了海草房,夏天热,冬天凉,夜里睡个破棕床,让我这多情公子痛断肠……”

哭了一夜,黑鳞累了也绝望了。他的手下人对他说:“大王,咱把她怎么着?扔进崖下?”黑鳞闭着眼说:“扔吧!”那些虾兵蟹将抬上大海贝就走,刚要出门,黑鳞又变了主意,摆摆手说:“这么着,我偏要有些耐心,看看她能不能熬过去!我听说了,她在贝壳里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那身子就要和硬壳长在一起了,然后想出来都不行!她敢一直待在里边不出来?那她就真的成了一只大海贝了!咱就试试看嘛!”

黑鳞说完就回去喝酒了,只让虾兵蟹将看住这只大海贝,寸步不离。

十天过去又是十天,眼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了。黑鳞也蹲到了大海贝旁边,等着这姑娘出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个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黑鳞急得跺脚,哭喊:“我的天啊!眼看一个美人儿就这么成了没用的东西,成了一只大海贝?难道真的就这样不成?”

到了午夜那一刻,正好就是那个时辰了。黑鳞盯着,大海贝还是没有一点开口的迹象。黑鳞惊呆了。直到天大亮,黑鳞还是这样待着。太阳出来了,黑鳞这才闭了闭眼,流出了几滴眼泪,对左右说:“把这只大海贝,扔到海里吧,她再也没什么用处了。哦哟,她现在就是一只长壳的物件了,再也出不来了,废了,扔吧!”

一帮人呼喊着“一二三”,叹着气,把大海贝从屋里搬走,推出大门,一下子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沟里。

那个英俊的年轻渔人一直等在黑鳞府前,看到他们把大海贝推出来,然后扔到了深海沟里。渔人潜到了水底,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一只大海贝。他抚摸她,呼唤她,说你醒醒啊,你出来啊!那个姑娘一句句全都听见,可就是不能回话了。她已经和整个贝壳长在了一起,再也逃不出来了。

英俊青年不离左右,一直守护,直至终生。

她变成了一种美丽的大海贝,那贝壳上的花纹就是原来衣服上绣的花……

这就是姨妈讲的故事。为了这个故事,林林流了不知多少眼泪。原来大花贝的美丽是这样来的啊!他哭着问姨妈:“我们怎么才能让她重新出来?”姨妈摇头:“她不能了,她已经变成了大花贝。”

林林从此以后就把这种美丽的大海贝看作了一位姑娘。

回到城里后,他把姨妈的故事讲给爸爸妈妈听,他们都很感动。爸爸从海洋生物图谱里找到了大花贝,指给林林看。爸爸说:“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贝类,只有少数海域才有。镜子湾是你妈妈的老家,这可不是一种巧合,这一次你知道了妈妈为什么那么漂亮了吗?”母亲听了立刻脸红了。林林说:“我知道了,妈妈就是从大海贝里走出来的那位姑娘!”

那一天的对话林林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会一直记住妈妈红红的脸,还有爸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也就在那不久,爸爸提议在镜子湾建立一个育贝场。上级采纳了爸爸的建议,于是这里就有了国内第一家培育大花贝的地方。

姨妈秦水进场当了育贝工人。卢叔是第一任场长,没过两年,姨妈就接了卢叔的班,成为新的场长。也就在这不久,爸爸蒙受了冤案,他去世后,母亲领着林林回到了海边老家……

林林忘不了回来的第一个夏天。

妈妈受爸爸牵连不得不放弃教学岗位,回海边拿起了陌生的网梭,一手领着林林,一手挽着网丝,到海边上修补渔网。从此她再也拿不到月薪,手头变得吃紧,林林再也没有穿过漂亮时新的衣服。

一天下午,妈妈织了半天渔网,累得腰酸腿痛,正要坐下歇息一下,看到秦水从海边走来了,赶忙说:“林林,看,你姨妈来了!”林林一蹦三跳向前跑,手里握着一只大海螺,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他跑到跟前,伸手搂住姨妈。姨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抱起他,还扳开了他的胳膊。

姨妈径直往姐姐跟前走来,站在她面前,直盯盯地看着,半晌才说:“我……还请你能理解,你明白,因为林林爸爸的原因,我们从今以后必须划清界限了……”

林林看到妈妈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姨妈扭身走了,海风把她两条又粗又亮的辫子扬起又放下,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海底

林林他们每逢星期六的下午就来到育贝场。幸亏有了卢叔的同意,他们可以进行小组的科研计划了。镜子湾的贝田里插上了一面面鲜艳的小旗,那就是他们选中的检测点,每个检测点都向他们提供着大花贝的变化数据:每平方米大小贝的数量,每个星期的加减变化。所有的数据都被他们仔细地记录下来。

这个月份本来是大花贝出口最多的时候,可也把令人焦心的难题推到面前:每个星期都有大量的花贝丢失。采贝的舢板每天收获量大约是四十舱,可需要重新抛进海湾的小贝就有三十舱,合格的大贝仅有四分之一。卢叔常常抽着烟,眼睛盯着海水出神。秦水日见消瘦,两眼血丝更多了。她奔忙在镜子湾,匆促焦虑,束手无策。

民兵在卢叔的指挥下,每天夜里都驾船在海里巡逻,还用一只很大的手灯照着海面。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卢叔对秦水说:“我看哪,兴许是有水鬼,我听说就有这么一种东西,他们穿了蒙脸的胶皮衣裳钻进水里,然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水底下的好东西偷走。”

秦水把民兵召集起来开会,说:“你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去更深的海底看看,那里也许有什么名堂。如果是敌人破坏,那我就命令你们,把他们抓捕归案!”

民兵举着拳头宣誓:“不怕牺牲,完成任务!”

卢叔挥挥手:“咱们出发!”

夜里的海面上灯火一闪一闪,那是民兵在搜索。他们一次次扎猛子,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伸手摸到了个把大花贝,端起来看一会儿,然后再小心地放到船舱里。

这样过了许多天,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异常。可是大花贝还在逐日减少。

林林对妈妈说:“其实姨妈肯定知道大花贝为什么要逃走,只是她不说。”

妈妈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很多年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相信不会忘记的。她肯定知道大花贝长大了以后,一定要去深海里找那个英俊的打渔人……”

妈妈听明白了,笑了:“啊,那不过是个传说。”

“反正大花贝有心事,她一长大就要往大海深处跑……”

林林他们的检测点把详细的数据拿给卢叔看,卢叔眯着眼说:“老天爷,真是不得了啊,它们都跑到了哪里去?”

林林说:“肯定是跑到深海里了。”

海星说:“它们大概往狮子崖那边跑了……”

卢叔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是往那边跑的?”

小慧说:“狮子崖在北边嘛,那里就是深海了。”

卢叔点点头:“嗯嗯,是这么回事,它要往南跑,不就上了岸吗?”

林林心里想的却是:大花贝大概把狮子崖看成那个英俊青年居住的海岛了,所以才要日日夜夜奔向那里。只是他不敢肯定,也就没有说。

卢叔又派民兵去狮子崖了。可还是一无所获,因为那边的水深,他们一个猛子扎不到底,就是下去也待不了多久。卢叔说:“我得去上级要一套水鬼穿的衣服来,看来没有这东西是不行了。”

秦水场长给上级打了报告,申请了一套潜水服。卢叔非要亲自下水不可,他让人把一套黑胶皮衣服穿上,再按照技术员的指导,背上一根管子,脚上套了一双沉沉的大鞋子上船。船上有输送空气的机器,还有一堆谁也看不懂的杂七杂八。卢叔做个手势跳进海里,除了管子还有一根绳子连着他。他刚进海一会儿就揪拉身上的绳子,船上的人知道这是上浮的信号,就赶紧把他拽上来。大家一见他立刻问下边怎么样?卢叔把大个头盔摘下来扔到船上说:“死沉死沉,还不如咱扎猛子好!”大家都很失望。

场长秦水认为卢叔太老了,这事得年轻人干,就找了两个青年跟技术员学习。

一连多少天,载了潜水员的船就在远远近近的海面上游走。大家都盼望能发生什么奇迹,特别是逮到一两个偷贝贼,或者是找到别的东西。可是多少天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卢叔火了,对潜水的人说:“再跟我上狮子崖去看看!”

船出发了。潜水员从崖畔深水处下海,船就等在他们旁边,上面有卢叔。过了一会儿,潜水的大头呼呼顶开了水面,一手拿了一只大花贝。卢叔高兴了,嚷:“老天爷,这不是见面了?原来它们真是跑到了深海里呀!”潜水员摘下头盔说话了:“下边有大花贝,不过不多。看来是从咱们育贝场跑过来的!”

卢叔问潜水的青年:“那又是怎么跑来的?它们又没有腿!”

潜水青年哭丧着脸:“这我就不知道了呀!”

卢叔从崖上回来一直唉声叹气。林林他们几个孩子围着他,问:“‘大拿叔,您怎么了?”他还是叹气,说:“大花贝是往深海里跑了,这一点都不用怀疑。可我琢磨这事就不好办了,因为咱不知道这没有腿也没有鳍的家伙是怎么跑的,也就想不出办法把它们拦下来了!咱又不能一个一个全把它们五花大绑起来!”

林林说:“‘大拿叔,您不用害愁,咱们小组和您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战胜这个困难!”

卢叔皱着眉头说:“我革命一辈子了,还从来没遇到这么麻烦的事儿。好生生的大花贝,咱场里待它不薄啊,怎么一养大了就要跑呢?难道对支援‘亚非拉有意见?想不通?这可是大问题啊!”

秦水场长走来了,对卢叔说:“今晚召开支部会,咱们要研究一下了。”

卢叔说:“早该研究一下了。”

第二天卢叔告诉林林他们三个人:会议决定了很大的事,一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拦大花贝出逃;二是上游下游齐努力,请崖后村帮忙,看看他们在下游能做些什么。

卢叔传达了会议精神之后,又对他们说:“你们小组是我领导的人,眼下正是放伏假的时候,好好干吧。我在会上表了态,说咱们今年夏天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弄清大花贝是怎么溜号的。”

“溜号”两个字让林林和海星、小慧都笑了。卢叔说:“咱以后就叫它‘溜号吧,说成‘出逃,那太吓人了,那是阶级敌人才干的事啊!”

为了观察大花贝怎样在水下活动,林林和海星、小慧每天都戴上潜水镜下海。他们撑着舢板到各个检测点去观察。

大花贝的两片大壳紧紧地闭着,就像一天到晚都在安睡。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间,它就会向前移动一下:快一会儿慢一会儿,走走停停。林林在水里做个手势,指了一下移动的大花贝给不远处的海星看。小慧的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往一旁示意。他们都看见了,瞧啊,就像有谁发出了口令似的,旁边有一片大花贝不约而同地移动起来,它们摇摇晃晃地挪动,就这样开始了长途旅行……

他们看到,海底有多少东西在游动啊,可那全都不难理解:鱼的鳍就像船上的橹,摆动不停的尾巴就好比一个舵;贴近沙子爬行的螃蟹是因为有一条条长腿作桨;就连水草浮藻,也是靠水浪漂动的,随水来去……难道大花贝也是这样随水漂流吗?分明不是,因为它们没有浮力,沉沉的,而且既可以走,也可以随时停住!它们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啊?走出镜子湾,到街市上去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衫?想念那个海草小屋的英俊青年?

海星是个急躁的孩子,一钻出水面就说:“瞅得我眼都疼了!”

小慧动着脑子说:“也许它是靠喷水推动身体的?就像喷汽式发动机的原理?”

她的话让林林很受启发。他接上就用心观察,最后发现移动的大花贝并没有喷水,因为手指挨近了什么都感不到,旁边的水流和沙子也没有一点异样。

育贝工人说,今年大花贝的丢失是最严重的。育贝场建场历史虽短,可这“溜号”的苦头却让他们吃够了。今年大花贝长得特别快,本来是多么红火的一个丰收年哪,眼瞅着到手的金子撒到了没影的地方,多么急人!场里实在没有办法,就决定在海里扯网,把它们硬围在育贝场里!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将织好的大网栽到靠近深海的那一边。可是只干了半天就被难住了:那需要多少张大网啊,偌大的一个镜子湾,围得过来吗?再说大花贝的壳儿滑极了,要完全拦住它们比什么都难。更让人焦虑的是风浪拍打不停,刚刚扯起的网只在转眼间就被水流拉得歪斜了,一会儿就给连根拔走,这就得一遍遍重来……

尽管如此,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整个镜子湾只得日夜奋战,不停地拉起大网。

与此同时,从各个观测点却送来使人焦心的消息:大花贝的数量还在急剧减少……

大花贝生就了一副倔强的脾气,无论是白天、黑夜、晴天、雨天,也无论路途多么遥远、风浪多么凶险,它们都毫不在乎,默默无声地启程,跋涉。

林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晚上一合眼就梦见了镜子湾,坐到小舢板上,漂啊,漂啊,一直漂到无边的大海里……大花贝欢快地跳跃着,唱着歌,在不远的前方飞旋,向他嘻着脸招手。

“回来!回来啊!”林林在梦中喊着。

大花贝只转了一下身,顽皮地一笑,仍旧上路。

“工人叔叔待你多好啊,他们为你日夜操劳,可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林林责备起来……

他醒来再也睡不着。窗外静得很,没有一丝风声,也没有一声虫鸣鸟噪,只隐隐约约听到大海的涛声。月儿挂在柳梢上,正是落潮的时候。林林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他爬起来,发现妈妈正在隔壁借着月光织网。竹梭儿在手中飞舞,网丝一端系在窗棂上,正徐徐展开……

林林睡不着,走出屋子。他一时没有想过要到哪里去,当停住脚步时,这才发现来到了海滩上。抬头望去,啊,一湾灯火,一湾帆影,原来是工人们趁着落潮在给育贝场围网……

水洞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个人要去狮子崖,因为他们要到大花贝路过的地方侦察一番,弄清狮子崖是这次长旅的终点,还仅仅是一个歇息之地?还有,如果这么多的大花贝都跑到了狮子崖,那该是多大的一片啊,它们到底在哪里停留?

林林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找到并勘测出大花贝准确的旅行路线,那就可以在中途拦截,还可以做二次采收。他把这个想法与伙伴们讲了,海星和小慧都兴奋起来。他们马上开始准备此行需要的东西:防水手电、潜水镜、记录簿、火柴和刀,还有防蚊膏……

“告诉卢叔吗?”海星在临行前问。

林林想了想,说:“卢叔知道了就会报告秦水姨,她一定会阻拦我们的。”

小慧也同意林林的意见,认为这次行动属于小组的秘密,一切都等我们把任务完成了再说吧。

海星说:“我们归卢叔领导,他会批评我们的。”

林林说:“卢叔还归秦水领导,他们如果一块儿开会研究,那时我们想行动也晚了。”

出海前林林还是告诉了妈妈,她有些担心说:“你们的驾船技术能行吗?还有,你们要在崖上待几天?”林林说驾船一点问题都没有,别说一般的天气了,就是大风大浪也不怕。至于待多少天,他可说不准,“也许两天就回了,也许要多待几天,这要看崖上的情况。”

林林像一个主意坚定的指挥员,面容严肃地看着窗外。妈妈说:“好孩子,你们去吧,不过一定要告诉卢叔。”林林于是就把秦水姨妈一定会阻拦的事说了,求妈妈千万为小组保守秘密。妈妈总算答应了。她为他们塞了一包包吃的东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应带的东西,这才发现他们什么都带了,就是没有一点吃的喝的:“这可要饿坏啊!”林林心里想的是上一次和卢叔一起去崖上的情景,那次卢叔只带了一瓶白酒,结果两个吃得饱饱的。真正有本事的人一切都可以从大海上取来,这是那一次得出的结论。可妈妈批评这是冒险:

“孩子,你们是去完成任务,不是去逞能。一切困难都要想在前头,就像打仗一样,不能有一点马虎和大意。”

林林和海星、小慧都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他们补充了一些东西,然后把船悄悄划出了海湾,谁都没有发现。

林林知道自己和海星、小慧他们不同,在他来说这已经是第二次登崖了。随着接近这座山崖,海水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了,浪花也大了。随着扑打的海浪声加大,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小慧的脸色蜡黄,然后就呕吐了。但她咬着牙关,让林林和海星继续划船。

林林一直在寻找上次卢叔拴船的地方,他记得那是一块突出的礁石,周围有更大的几块石头围住,成为一个很好的小湾。他费力地用橹顶着逼近的礁岩,调着船头,躲开扑过来的大浪。这样花去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可以拴船的地方。

三个人带上所有东西登崖。

首先是找一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林林领海星和小慧看了记忆中的几个山洞,觉得它们太潮湿阴森了,就继续往前。在上次两只大鸟打架的地方,林林讲了一遍那次奇遇,让两个人一阵神往。林林说这还不算有趣,最惊险的地方还要往前。他说的是山崖东北部的那些水洞,在那里,一只野狼精或是什么别的妖怪,吼得太吓人了,卢叔那么胆大,头还是被整得流血了。“你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吗?”海星问。林林说:“那里面阴森森的,卢叔说是一种妖怪。”小慧“啊”了一声:“那我们可不要进洞了!”

在山崖半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并不太深的山洞,洞前是一小片平坦的沙土,上面长满了野花和绿草。这个地方一下让他们喜欢上了。三个人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将它变为此行的营地。他们放下随身带的所有东西,然后就整理洞子了。先铺上厚厚一层茅草,让它像软软的大炕。他们还在洞前用石块垒起了一个小小的锅灶,将一个铝制饭盒搁上,这就可以烧饭吃了。

天还早着,他们决定马上开始工作。事先做了一个计划:把整个狮子崖全部细细勘查一遍,每一个山洞、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溪流,都要一一作好记录。有的地方还要画出图形,这种画图的事就交给喜爱画画的小慧了。看过了崖上的一切之后,还要将崖畔周边做好勘查,这是下一步了,也将是最难最难的。因为崖下风高浪激,他们又没有那种水鬼的衣服,说不定会有很大危险呢!但是谁都没有一点恐惧,只下定了一个决心,就是彻底把狮子崖的秘密探个清楚,决不给卢叔丢脸,决不让场里失望。

计划中待在狮子崖上的时间大约是四天:前两天勘察崖上,后两天勘察崖畔周边。

林林让小慧留在营地,对她说:“这是我们的大本营,你就是守营的人,留下来做饭,闲了就整理一下营地,因为我们至少要在这儿住上四天啊。”

小慧不同意,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做饭还不容易?到时候三个人一块儿干。”

海星看看林林说:“反正崖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就不用守营了。”

林林迟疑了一会儿,说:“可是我看打仗的书上说了,守营的人总要有的。没有遇到什么是暂时的,如果坏人摸到我们营地怎么办?还有,如果妖怪……”

海星批评他说:“你也相信妖怪这种事?”

林林红着脸说:“不叫妖怪也成,就叫一些很坏的动物吧,它们也会破坏我们的营地。”

小慧快要急哭了,最后林林只好妥协了。他们三个向着山崖深处出发了。

林林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上次他和卢叔遭遇危险的那个大水洞,海星和小慧也急于到那里去。林林一路讲着那一天的情景,海星和小慧都睁着大眼听,咂嘴,搓手,越发好奇了。“如果真的是妖怪,那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了,咱们怎么对付它?”海星在想后边的事情了。小慧一声不吭,她多少有些害怕。林林抽出挎包里的一把刀子:“我不怕它的。不过它不伤害我,我也不会伤害它。”海星点头:“是啊,就看是什么妖怪了。书上说,有的海洋生物是很大的,它们也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啊!”小慧听到这里高兴了,说:“它们也许并不想危害我们的,上一次卢叔不是也没有被伤害吗?”林林说:“就是呀,不过听声音像野狼!他说自己是挨了一拳的,对我们怎样就很难说了……”

这是落潮的时候。他们三个很快转到了东北部的那片白色沙滩。这片沙滩真是干净啊,沙子细细白白,比镜子湾那儿还要好,到处没有一点碰过的痕迹,让人不舍得踏上去。海星兴奋地在沙子上打旋,翻了个跟头,“啊啊”地奔跑,迎着大海呼喊起来。林林看看四周,还是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他们沿着沙岸往南转下去。走了不远,一个个水洞就出现了。每个水洞里都有半截水,还有不太深的水道与大海相连,如果海潮涨起时,这些洞子就会全部蒙住。林林指着那些水洞小声对海星和小慧说着那天的情景,然后把身上的挎包交给海星,只将刀子别在腰上。海星要和他一起,他拒绝了。

林林猫着腰往一个水洞里钻,脚步放得轻轻。

小慧和海星眼看着林林进去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海星说:“我得进去了!”小慧扯住了他:“再等等!”刚说完林林就出来了,在洞口那儿向他们招手。

林林在前边,海星和小慧跟在后边。啊,这个水洞很深,海水只到洞壁的一半,达到他们膝盖那儿。脚下是五颜六色的卵石,还有一群群小鱼在脚下蹿着,让人痒痒的。水洞拐了个湾,再往里突然变宽敞了。他们站在这儿,看着水浪在石壁上留下的一道道痕迹,发出了惊叹。

从里面出来,又去了另一个水洞。这次还是林林一个人先进去。

在第三个洞子里,林林花了双倍的时间还是没有出来。这一次海星真的急了,小慧想拦都拦不住。海星走到洞口连接大海的那条水道旁才发现,这儿的水流比上几个洞子急得多也深得多,好像只一会儿大海就涨潮了!他马上觉得林林如果再耽搁下去就有危险,于是焦急地呼喊起来:“林林,林林!快出来吧,大海涨潮了!”

海星的喊声在水洞那儿发出“嗡嗡”的回声,听起来闷闷的。

海星一声连一声喊,一边往洞前移动。就在他离洞口还有三四米远时,突然发现洞子里涌出了一股水流,他赶紧往旁躲了一下。与此同时,冲出洞子的水流中裹着什么东西,他定睛去看差点惊呼出来:黑乎乎的什么动物,像大鱼又像四蹄野兽,正往前窜,脊背上趴紧了一个人,当然是林林!林林死死地揪住了那个怪物的后背,它的后背上长了鬃毛似的东西,林林就靠揪紧了这儿才没有被甩下来……海星看到它驮着林林从眼前一纵而过,哧一下钻入了大海!

小慧也看到了,大声喊着林林……

海星愣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紧接着往前冲了一步,一个大浪把他打倒。他爬起来,又一个浪头把他打倒。

小慧上前用力揪着海星,这才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吓得脸色蜡黄,一声声叫着林林。“林林被那个妖怪拖到海里去了!林林啊,林林啊……”小慧哭喊着。海星努力镇定自己,握起拳头说:“先别哭,林林潜水学得好,他不会有事的。还有,他腰上还有一把刀子!你忘了吗?”

小慧擦干了眼泪,说:“他刚才那会儿为什么不用刀子?”

“事情一定是发生得太突然了,大概是来不及了。不过在海里搏斗时,他的刀子是不会饶过那家伙的……”

海浪噗噗打着沙岸,海面汹涌,闪着吓人的铁青色。海星和小慧一动不动地盯住海面,渴望奇迹的发生。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就在眼皮底下,就在这一瞬间,林林竟然没了!

黄金铺地

他们一直看着大海。小慧的眼泪都流干了。海星对自己说:你可要坚强啊,你是个男子汉啊!虽然这样叮咛,后来发觉还是流泪了。太阳西斜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海星终于沉不住气,跟小慧商量说:“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等。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是快些回到场里报告,卢叔和秦水场长马上会来救人的!”小慧一下醒悟过来,说:“快呀快呀!”

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一着急却再也找不到来路了。他们迷路了,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事情!海星看着太阳,以确定自己的方位。他后来终于想起这是在山崖的东北部,这时候闯进了附近的一片沟壑。海星说快要来不及了,咱们不要回营地,直接就奔拴船的地方。

海浪在越来越大的东南风里发出“噗噗”声,还有“咔啦啦”的声音,那是拍击到崖壁而后跌落的水柱,他们就迎着这声音往前。海星对自己说:你可一点都不能发慌啊,只要一慌,林林也就没救了!他不时地扯一下小慧的手,攀上一道道沟岭。他和小慧身上都被礁石划开了一些血口,血一滴滴洒在了脚下的石头上,可是一点痛感都没有。

攀过一道高高的礁岩,一抬头就看到了崖南的海面。啊,终于快到了。海星恨不得一步就跳到那只船上,然后不顾一切地划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场部。他把小慧从礁石上拉过来,指着南边的大海给她看。

他们在海边的礁丛间四处寻觅,找拴船的地方。越急越找不到,这儿到处都差不多:礁石、海浪、大风……海星气坏了,跺着脚骂大浪,骂那个妖怪。小慧抬头四处瞭望,突然看到了东边远远的一片岩礁上有什么在活动,立刻指给海星。

他们费力地看啊看啊,终于看出是一个人。那人浑身湿漉漉的,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光亮。他身材细细的,努力想在巨大的海风中站稳……“天哪!这不是林林吗?小慧你看,这是林林啊!”

小慧迎着那个人呼喊起来……

海星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一下坐在了礁石上。

远处的人向他们摇动着什么东西,后来他们看清了,那是林林在挥动衣服。他们的泪水一下涌出来。

林林往这边走来。海星和小慧恨不得一下将他抱在怀里。刚才的一刻他们还没有一点希望,转眼却看到了奇迹的发生。他们一边往前跑一边流泪,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离林林还有十几米远时,他们终于看清:林林手中攥的是一件被礁石划烂的上衣,赤裸的上身全是血痕,海水正将彤红的血迹纵横涂抹。小慧喊着“林林”,却不敢近前。

海星一把揪住了林林,生怕他再次丢掉一样。

“我们以为你被妖怪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正要去场里报告……”小慧的泪痕还没有干。

他们一遍遍问林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林的嗓子有些哑,说:“先不急,我们快回营地吧,我太饿了……”

三个人往营地赶去。海星和小慧不敢看林林身上的血痕,问他痛不痛?林林摇头。小慧后悔说:“咱们出发的时候还是没有准备好,应该带一些药。”林林笑了。海星说:“伤成这样还笑啊,你真了不起!”

回到营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林林揩拭伤处,还做了简单的包扎。这个过程林林只发出了一次“哎哟”。然后开始做饭。他们三个从早饭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东西,这会儿感到了难忍的饥饿。大家取出林林母亲装在包里的烙饼,一边吃一边烧水煮粥。海星去海边拣回一点海菜和海螺,放在火上烧烤。粥的香味和海菜海螺的鲜美掺在了一起,真是诱人。

在太阳的落晖下,他们大口吃了起来。这餐饭让他们觉得从未有过的香甜。

海星和小慧一直忍住,没问林林的历险。他可真能沉住气啊,直到吃完了,躺在软软的草铺上,还是一声不吭。海星嚷道:“林林,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从妖怪那儿脱身的,快说给我们!”

林林盯着变黑的洞口说:“它不是妖怪。我,我们所有人,包括育贝场的人,都应该感谢它……”

小慧愣住了,张大的嘴巴长时间合不上。

海星说:“林林,你不是被妖怪吓傻了吧?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从头听我讲吧。是这样,你们看到我被它驮着,一下冲进了大海里吧?”

“那还用说!那时我和小慧吓得又喊又叫,都觉得你这一下再也回不来了,不是被妖怪吃了,就是给淹死了……”

小慧打断海星的话:“我没有这样想。我说林林不会有事的,林林带了刀呢!”

林林说下去:“它当时待在水洞里,是因为大海落潮时没有来得及回到海里。大概以前也是这样,它在洞里等大海涨潮。它正在那儿待得好好的,我就进了洞子。它被我惊了一下,当然就不高兴了……”

“慢着慢着,你还没有说它是个什么东西哩!”海星嚷。

林林笑着:“性急的人,我这就说了。它不是别的,就是一只海豚,是我们这里才有的长吻海豚。它本来对人是最友善的了,可我犯了个错误,可能一开始就让它生气了,所以它就发火了……这是因为我没有经过它的同意就骑在了它的身上,觉得它就像一匹小马一样。我骑上了它,两手揪紧了脊上的鳍。它的脾气上来了,上下跳着想甩掉我,我就越抓越紧,死也不下来。它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把我甩下来,就不顾一切地往大海里冲去了。因为这不是涨潮的时候,它往海里冲的时候可真费劲啊,差一点搁浅。为这个它以后大概还要感谢我呢……”

“感谢你?为什么?”海星问。

“因为它被我吓坏了,身上的劲儿才有这么大,才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一下就冲进了大海里!”

小慧问:“它把你驮进了多远?”

“大概有一百多米吧,我觉得它扎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幸亏我戴了潜水镜,这让我在下边也能看得清。这儿是一处又白又亮的沙滩,它到了这儿,火气大概消了,一甩身子把我放下,还在我的脑门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身走了……”

海星叹气:“它就这样扔下你,也不管你的死活!这可怎么办啊?”

林林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你们一定猜不到!”

海星说:“讲就是了,这谁猜得到啊!你今天像个大英雄,可也不能老难为我们呀!”

林林又一次笑了,说下去:“是这样,它一走开,我觉得四周有些亮,明晃晃的耀眼。我不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海底就这样哩。我瞪大眼睛看啊看啊,因为是第一次扎到这么深的地方来。我想看看海底什么模样,这一看差点喊起来!啊,怪极了,这儿怎么金黄金黄,难道是金子铺成的?我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力往下扎。这一下我可看清了,原来这海底啊,到处都是大花贝!”

海星和小贝跳了起来:“真的?”“你别逗咱啊!”

林林收起了笑容:“真的!它们铺开了一大片,那金色的花纹看得我眼都不敢眨!我那一会儿完全明白了,原来我们育贝场的大花贝全逃到了这里,就是这里!我敢说,它们会一直待在这里……”

“啊,那为什么?”海星问。

“因为,”林林看看夜色:“它们把狮子崖当成了英俊青年的那个岛,它们来找他了……”

小慧说:“俺一点都听不明白!”

林林说:“这里面有个故事的。”接着他就把小时候听来的那个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海星和小慧叹了一口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海星有些沉不住气了,提议今夜就驾船去那个地方,好好看看那个金光闪闪的地方。林林摇头:“不行,天太黑了,我们不要说自己会在海上迷路,就是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潜下去也什么都看不清。耐心些吧,等天亮了再说。”

海星叹着气:“哎哟,等上一夜,这太难熬了。不过没有办法,咱就等吧。”说着一下趴在草铺上。这样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扑楞一下爬起来:“你可记准了那个地方?千万别弄错了,大海太大了啊!”

“放心。为了记得准,我浮出水面时采用了坐标法,就是往西取准崖头上的狮子左耳朵,往南取了我们育贝场中线的一个标志,它们垂直延长到海里的交叉点就是那个地方了。”

小慧说:“林林真棒啊!”

海星也发出啧啧两声:“嗯,这就是科学!是测绘用的!太好了!”

失船

三个人一夜都没有睡好。开始的时候有蚊虫在洞口滚动,还钻进来叮咬他们。这些蚊虫太可恶了,搅得人根本无法入睡。后来小慧想起了包里的防蚊膏,这一下把大家高兴坏了。可是光有药膏还不行,因为蚊虫实在太多了。林林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洞口点上干草,上面再搭上一层青草,这样就能冒出徐徐不断的烟气,赶走一部分蚊虫。

蚊虫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外面传来的各种古怪吓人的声音:呼呼,吱吱,呀呀,啊啊……猫头鹰在叫,更远处的沟汊那儿好像还有一个怪物在哈哈大笑。这笑声比什么都可怕。海星睡不着,不止一次去外面谛听,回来告诉:“可能不是活物在笑,是海浪拍在石头上的回音……”可是小慧听起来总觉得是什么在笑。

刚刚入睡,就有一只大野鸟或是四蹄动物从洞前唰唰跑过去,一下把人惊醒了。林林出来看了,什么也没有。可是再要入睡就更难了,天也快亮了。

接近黎明时分他们实在太困了,终于不约而同地睡过去,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们都说做梦了,梦见了一片金黄色的大花贝:一个黑色的妖怪潜进了水里,和他们争夺那些海底的宝贝。

天色不早了,三个人只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往泊船的地方走了。这一次他们带了刀子、干粮和水。

他们的船静静地泊在原地。林林离开泊地的时候记住了一个参照物,所以找船非常顺利。海星和小慧想:林林不愧是科学家的儿子啊,真有心眼儿!

到了船的跟前海星叫起来:“橹怎么不见了?”林林没有说话,转身从不远的石隙中找出来。“为什么不放在船上啊?”海星问。林林告诉:如果船泊在有风浪的地方,最好还是把橹放到船的外边,这样它就不会跌到水里漂走了。海星说:“真有心眼儿!”

太阳照得大海一片碧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天气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总想唱歌。海星说:“我们今天一定非常顺利!从上崖以来就别别扭扭的,这会儿总算熬出来了!那片大花贝在等着我们哩!等咱找到它们,回去报告场里,不是立了大功?”

林林一边摇橹一边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小慧对海星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林林和我们不一样,他动不动就想事情。”海星对在她的耳边说:“他大概又想起了爸爸……”

小慧叫了一声林林,说:“林林,高兴些吧,我们这回胜利了,就给场里立了大功!”

林林“哦”了一声,说:“还不一定呢。等场里把这些大花贝全都采收回去,才算胜利呢。还有,我们小组一直没有解开那个最大的谜,没有弄清大花贝是怎样溜走的……”

海星说:“现在就不怕了,它无论溜多远,咱们不是把它找到了吗?”

林林看着他们:“那可不行!到一片深海里采收它们,这是不得已的办法。真正的成功是让它们好好地待在我们育贝场里,这才是我们小组要完成的任务!”

小慧不吭声了。她在想:林林说得太对了。

海星接过橹桨的时候,林林让他把船往崖头的正东方向摇去,这样就可以与狮子的左耳朵取一条直线,然后再一直往前,取准对岸镜子湾中线的一个标志物,这样船的下面就是那片大花贝的栖息地了。

林林迎脸看看太阳的方位,又回身看狮子崖的那只“左耳朵”。他将胳膊伸在胸前,竖起拇指,眯起一只眼睛测量着,一边发出口令校正船的方向:“再往左、往前,嗯,继续……”小慧看着他,觉得他就是一位船长啊!她想象未来有那么一天,说不定林林真的会成为科学探测船上的船长!她从来没有这样幸福地憧憬过,而且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的理想会这样地切近……

小船终于在林林认定的地方停下来。啊,这里的海面真是美极了,它南面正对着镜子湾,西边就是狮子崖。这里正处于山崖和那片海湾中线的九十度交叉点,是大花贝选中的又一个摇篮。这儿无风无浪,它们正在幸福地安睡,大概梦见了那个英俊的渔人,与他发出了甜蜜的悄语……

海星急不可耐地戴好了潜水镜,就要扎到水底。林林叮嘱:小慧要在船上记录数据,他和海星潜下去。小慧说:“我也要到下边去!”林林说:“待一会儿,我们轮流作业!”

他们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用力划动双手,摆动双腿。这样潜水是跟卢叔学的。卢叔说以后会给他们弄来一副胶蹼,那样就会潜得更深。卢叔在水中憋气的功夫真是一流,那时间竟然比他们长一倍还多!他们知道这是花上一辈子才能练成的……

一片光华四射的斑斓远远地映着他们的脸。海星对林林做出了一个“真棒”的手势。两人在这片大花贝铺成的海底巡游,尽力要摸到这片“黄金地”的边缘,勘测它的面积与方位。他们不断浮出水面,攀着船舷喘息一会儿,报出一个个数据。小慧在本子上做着标记,已经绘出了半张图谱。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林林和海星累极了,几乎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每次浮出水面都要在船舷上倚靠更长的时间。小慧把笔记本搁在船上,拉他们上船。两个人歇息了一会儿,还要按之前答应的,陪小慧潜到海底。

他们驾船回返时已经是太阳偏西了。彩云从狮子崖的背后飘起来,映在海中,像抖动的一片金银。小慧说:“今天真是太有意义了!等我们做完标记交到场里,他们一定会吃惊的!”海星说:“像今天这样干,再有两天就能完成了。我们要让秦水场长吓一跳!她总是嫌我们碍手碍脚,这一回要让她看看……”

林林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姨妈正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才疏离这个小组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他害怕他们看到,就转脸去看狮子崖。

这一次晚餐吃得太香了。这是一天的辛苦和难言的愉悦换来的……

晚饭后仰脸看一天繁星,听哗哗海浪,讲各种故事。海星又说起了从大人那儿听来的妖怪故事,它们大都发生在狮子崖上,这使小慧害怕起来。她越是害怕,海星就越是讲得起劲。林林对小慧说:“我们不怕妖怪,是它们怕我们。卢叔说过,渔霸被我们‘拿了,妖怪也就没辙了。它们和坏人结成一伙才会闹妖。”海星说:“就像那天忆苦会上唱的,‘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小慧笑了,说:“我真的不害怕了!”

早上,太阳刚刚出来三个人就往海边赶。他们想在太阳升到半空时驾船赶到目的地。为了有整整一天的工作时间,午饭也带在了身上。他们兴冲冲的,小慧一边走一边唱歌。海星对林林小声说:“小慧是最好的女同学。”林林说:“她现在锻炼得更坚强了。”

海边到了。今天海浪不大,又是很好的一天。

他们在礁岩中的小湾急急地找自己的船。没有。“咦,咱们没走错嘛,怎么船不见了?”海星嚷着。林林看着拴船的那块礁石,头有点发懵。他抬起眼看着附近的海面,再看远远近近的礁岩,到处都没有船的影子。“我们记错了?去别的地方找!”海星喊着。

林林只是摇头。

“大概是昨晚的风浪把船刮走了!”小慧说。

林林心里明白,昨夜风浪并不大。还有,这种拴船的方法是卢叔教的,再大一些的风浪都不会卷走这只船。他到放橹的礁石那儿看了,果然证实了猜测:那支橹也不见了!至此他可以肯定地说:船被人偷走了!

林林说出自己的判断时,海星和小慧都嚷起来:这怎么可能?不要说深夜里不会有人来狮子崖,就是来,那在黑影礁丛里什么都摸不到啊。

林林遥望着对面的镜子湾说:“没有船,我们就回不去了,也没法做勘测了。”

“偷船的人一定是害怕我们勘测!”海星说。

林林说:“很可能我们刚开始登崖时就被盯上了,他一直在找机会下手。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

小慧有些紧张了,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

海星看着林林腰上的刀子,紧紧咬着牙关。

战蚊球

他们认为偷船的人极可能把它藏在了崖上。整个上午三个人都在找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从南部的礁岩开始,沿岸往东,细细地看过了每一处凹进的礁汊和水湾。海鸥仿佛也知道了他们焦急的心情,一路跟着喊叫。它们的喊声一阵急似一阵,这使林林觉得它们一定是看到了那个偷船的坏人,只不过无法明白地告诉他们而已。

海鸥叫着,在三个人头顶飞舞。

林林说:“我们如果能听懂鸟语就好了,那时我们会知道多少秘密啊!”

海星说:“听人说打了一辈子鱼的人就能明白海鸥的话。他们在海里就得有这样的本领,如果突然刮起大风,海鸥就会赶在前边告诉消息。”

小慧说:“那卢叔能不能听懂?”

林林摇头:“不知道。不过肯定有人有这样的本领。听说山里的老猎人能听懂狗的话,狗也能听懂他的话。”

海星说:“动物可能也是分阶级的,妖怪和渔霸一伙,狗护着猎人,海豚帮咱找到了大花贝!”

林林说:“如果海豚发现了偷船贼,我估计它不会饶他的!”

“肯定不饶!”小慧说。

他们绕到崖的东南部,发现海浪陡然增大了,有一些水洞被完全灌满了,海浪扑上去,溅起几丈高的水练。他们小心地察看这些水洞,只要稍稍能够挨近,就一定设法看个清楚。太阳升到了头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可还是一无所获。从山崖南部到东部,再到北部和西部,差不多寻了一周,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腿和胳膊都被石礁划破了,一沾上海水就钻心地痛,可这会儿谁都顾不得这些了。“育贝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如果找不到船,又没有场里人来崖上,那可就糟了!”海星有些丧气。林林说:“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有办法!这也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小慧非常赞同林林,对海星说:“我们只要团结一心,就没有什么会难倒我们。”海星说:“团结是肯定的了。”

天就要黑了。他们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了。

离营地十几米远时,林林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因为他发现洞前空地上垒起的几块灶石被挪动了位置。他们快步走过去,立刻惊呆了:洞子里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就连精心做好的铺子也给踢得乱七八糟。小慧气得哭起来。

海星对林林说:“坏人真的盯上了我们,他趁咱们去海边找船时就对这里下手了!”

林林认为海星说的对,干坏事的家伙肯定与偷船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他们,海星想了想说:

“就是要破坏我们的勘察!”

小慧说:“他可能早就发现了那片大花贝,害怕我们找到它们!”这样说过之后,又看着林林:“秦水场长说的太对了,真的有阶级敌人……”

海星说:“这还有什么怀疑!”

“那么妖怪呢?”小慧又问。

海星说:“只要有阶级敌人,就一定有妖怪!”

“可是卢叔说,妖怪一般比阶级敌人还要好一点……”小慧说。

“他们都一样坏!”海星说。

林林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想的是从今以后要做些什么、即将出现的困难和危险。他现在还不敢肯定那个偷船的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差不多能够同意他们两人的判断:十有八九是为了破坏勘测。这时他还不能够确定这个坏人是否就在狮子崖上,也就是说,这个人已经驾着偷走的船离开了,还是把船藏在什么地方,继续藏在暗处?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人就更可怕了!

所有吃的东西都没有了,晚餐就成了问题。海星到海边找东西去了,小慧也采摘了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嫩芽。可是所有东西汇到一起才发现了更大的难题:没有了火柴,没法生火做饭了!

三个人都急坏了。

那个家伙真是恶毒到了极点!“这可怎么办啊?”“我们给困在这个崖上,谁也不知道……”“我们可真够冒险的了,走前该向卢叔报告才好……”海星和小慧的一声声议论让林林又难过又发慌,一时不知怎样才好。他努力镇定自己,在心里叮嘱说:这种时候,一个好的指挥员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因为只要一慌就全完了。这三个人中,谁也没有被指定是指挥员,可林林总觉得自己分担了更大的责任,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林林不再说话,他想啊想啊,想着怎样才能让火燃烧起来。

他读过书上“钻木取火”的故事,知道眼下既没有钻,也就没有那种可能。那不过是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一种传说。焦急中,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场景:一位老人手持一块铁片,照准一块小小的白石头敲打不停,火星飞溅,落到了草灰上,一会儿就烟气缭绕……海边老人习惯用这种方法抽烟,直到现在还有人使用呢!他眼前一亮,一下振奋起来。他把腰上的刀子取到手里,仔细看着刀背,对海星说:

“快,咱们找那种白色的半透明的小石头吧,记得这里很多的!”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小慧和海星立刻高兴起来。小慧的挎包里有手电筒,他们就打着手电筒到处找起来。这种小石头崖上很多,只一会儿就找到了好几颗。林林到前一天烧饭的灶石下捏出一点发白的草灰,放在一块石板上,然后就用刀背不停地敲打白色的小石头。大大小小的火星迸溅出来,小慧欢叫一声。火星一束束落在了那片草灰上,可就是没有点燃。海星接过林林手里的刀子继续敲打,累了林林再接过来。小慧叫起来:“瞧啊!”他们都嗅到了焦味儿,啊,一丝细细的白烟冒出来了!小慧低头轻轻吹着,一撮草灰竟在瞬间变成一小团红火……一点干草加上去,继续吹,干草终于着起来。

不知是因为被烟呛的还是太激动了,三个人眼里都旋着泪水。

火燃起来,大家这才想起去找水。寻到一个个大贝壳,它们全都盛满了水。虾和螺、海菜,都在火上烤着,一齐散发出逼人的香气和鲜味,人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林林说:“只要有了火,我们就能在崖上待下去!”

海星借着火光看着小慧在船上做的绘图和标记,对林林说:“我们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因为我们标记了大花贝在那儿,这样场里来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它们了。”

林林点头,不过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他最担心的不是剩下的工作没有做完,而是那个偷船的坏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这一夜最难的就是睡眠,因为除了被更多的心事压得没法入睡,还有提防坏人的问题。他们三个需要轮流值夜了。午夜时分,各种崖上的妖怪都出动了,猫头鹰凄厉地叫着。唰唰的跑动声,深长的喘息声,还有说悄悄话似的声音,都散在四周。海星看到一对尖亮的蓝眼睛就悬在树梢上,用手电一照,它马上蹿到了黑影里。

这样的夜晚谁也睡不着。大家干脆坐起来等待黎明。

可是这样不一会儿,袭来的困倦又让人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就要迷糊过去。蚊虫一团团滚动着,它们滚成球状,绕过烟气旋进洞里,只一会儿就能把睡着的人搅醒。它们飞走后,每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片红点,痒得无法忍受。海星大骂蚊虫:“这些敌人的帮凶,看我怎么治你!”

海星做了一支火把,点上,然后照准滚动的蚊球就伸过去。蚊球刚被烧散,可转眼又聚起新的一球。蚊球没完没了地滚过来,前仆后继。

小慧说:“敌人最可恨的就是偷走了我们的防蚊膏!”

天总算亮了,他们相互看着,发现每人脸上胳膊上、腋下和后颈,到处都是蚊虫咬过的红点,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林林,怎么办?再有一夜我们肯定顶不住了!”海星有掩不住的沮丧。林林身上的礁石划痕最多,再加上蚊虫的咬伤,需要更大的忍耐才行。可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也没有露出一丝胆怯。他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表现出勇气,要用无声的行动告诉旁边的人:我们一定胜利,我们就是为了胜利才来崖上的!

小慧在海星说过那番话之后,一直看着林林。她想听到一声不同的回答。

林林说:“那个人也许今夜就在暗中看着我们,他正高兴呢。”

“他高兴?”海星的嘴巴撇着,“这个狗东西等着吧!”

“可是你说快要顶不住了!”小慧说。

海星哼了一声:“那不过是麻痹敌人。我顶得住。”

小慧看着海星:“咱们有水,有吃的东西,蚊球算什么!”

林林说:“光有这些还不够,还要加上勇气!”

海星做个鬼脸说:“还要加上泥巴!”

他说完就跑开了,一会儿从水边抓了两摊稀泥,顺手抹在了脸上说:“今夜我们抹上它,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午夜枪声

林林他们一直没有停止崖上的勘测,除了察看了每一处洞穴,还将退潮落潮时山崖四周的变化做了详细记录。他们发现山崖南部的几个洞穴几乎是被水浪封住的,而东部的洞穴总是留住少量的水,有大大小小的鱼在那儿出没。

令他们吃惊的是,在山崖半腰的那些洞穴中,有两个是有人待过的,那儿有干草,还有烟蒂。但他们不敢肯定是不是避难的渔民留下的。洞口的印痕让他们格外留意,经过辨析分出人脚、兔子蹄、大鸟爪痕,小慧全都记下来。他们要将所有洞穴编号,注明其宽度深度,以及所在的位置。这个工作量是极大的,需要一点一点从头做起。

就这样,他们迎来了崖上的第四个夜晚。三个人吃过晚饭,仰头看着一天繁星。海星挖来了足够的稀泥,每个人都仔细地给自己涂抹一遍,不放过任何露在外边的部位。海星看着林林和小慧就笑:“我们这模样谁也不认识了,连坏人也会被我们吓住!”

蚊球滚动得更凶了,它们对三个人无可奈何,就围上他们剧烈地旋转,好像要尽情发泄愤怒一样。

“等这个伏假过去,回到学校给老师和同学们讲一下崖上的经历,还有我们海洋小组的事,他们一准不信!他们会觉得我们是瞎吹吧!”海星说。

小慧刚要说什么,一抬头愣住了。她手指南边让他们看:透过山崖豁口,海里有闪闪灯火。那些灯火在跳动,好像一边跳动一边往山崖这边靠近。林林叫了一声:

“啊!是场里来人了!是他们来了!”

海星和小慧站到高处,迎着大海喊叫起来。

林林说:“可能是妈妈见我们老不回去,她害怕了,就找了卢叔……”

三个人站到礁石上齐声呼喊。那一串火光离得越来越近,渐渐看出是三条船,船上的人都举着火把。船划得可真快啊,船上的人越来越清晰了。林林最早认出领头的那个人是卢叔!“卢叔!卢叔!”他喊着。卢叔旁边是背枪的民兵,他们都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火把,像是应答。

他们三个快步往海边跑去。

卢叔的船靠岸了。“我的好孩子,你们哪里去了?啊?你们走近些!”卢叔的粗嗓门在海风里显得大极了,可亲极了。林林的泪水哗一下流出来。

所有人都被三个孩子的模样给吓了一跳,说:“嗯?泥猴?”“这是咋了?”“泥巴满脸?”不过他们还是把三个孩子搂在了怀里。

卢叔说:“不告诉一声就上崖来了,这还了得!犯了纪律!我‘大拿不批准,你们也敢行动?嗯哼?”

他们三个听到了“嗯哼”两个字,知道老人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敢吱声,只在前边领路,到营地去。

营地前的火堆正冒着浓烟。卢叔一到跟前就坐下,盘腿吸起了烟,说:“老天爷!你们如果出了事,我就得被秦水场长枪毙,你们知道不?”林林看看小慧和海星,笑了。他明白卢叔是故意夸张了吓唬他们。不过这时林林真的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瞒着卢叔,因为老人代表组织啊!想到这里,他叫了一声“卢叔”,把这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说了起来。林林刚说了没有一半,卢叔就站了起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对林林做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对一旁的民兵说:“警戒!”

林林他们三个吓得一声不吭了。

卢叔说:“你们继续说吧!小声一点,因为说不定敌人就在暗处。后来怎么了?”

林林说:“后来船还是没有找到。我们把山崖从头至尾侦察了一遍,没见船影,也没见人影……”

“敌人多狡猾啊,他肯定是盘踞这里的老手了,你们人生地不熟,哪里是他的对手!还好,大花贝藏身的地方总算给摸到了,这算得一功!”

正说着,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嘎”的一声枪响。他们一下站起。卢叔把烟斗唰地插到后衣领那儿,一摆手:“打响了!看看去!”刚刚挪脚一个民兵就跑过来说:“报告卢叔,我们发现了一个黑影,倏地一下,没了!”

卢叔声音闷闷地问:“看清了?是人还是畜生?”

“我,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手一抖,就开、开枪了……”

卢叔叹气:“如果真有敌人,那你就暴露了不是?唉,没经过战争的人就是不行啊!这么着,你今夜好生站岗,觉是不能睡了!”

民兵说:“是了”,就走开了。

林林他们请卢叔睡在软软的大草铺上,卢叔非常满意。不过蚊球很快滚了起来,这让卢叔破口大骂,说:“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他只好像三个孩子一样,把露在外边的手臂、脸,全都抹上了泥巴。老人说:“我本想今夜就接你们回去,要知道家里大人可急坏了。可是听你们一讲这些情况,我就不能走了!咱们坚持一夜,天亮了好好研究一下,你们得给我现场说说看。”他叹气一样说道:“问题严重了……”

这样叹过一声,一歪身子就打起了呼噜。

因为有了民兵站岗,再加上有卢叔在一旁,这一夜三个孩子睡得甜极了。醒来后都非常精神,争着为卢叔做早饭。其实这里只是一些海里采来的东西,盛水要用大贝壳。卢叔高兴得很,乐呵呵地吃过喝过了,抹着嘴巴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伙食!”

几个民兵很不情愿地吃过了海菜之类,刹了刹腰带,耸了耸枪,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林林他们三个领路,把几天来看过的地方一一指给卢叔和民兵。卢叔仔细研究了他们拴船的地方,摸着胡子说:“嗯,没错,这个地方船是不会被风浪扯走的!这个偷船贼,他把船藏到了哪里?我估摸这家伙一定把船泊在了崖洞里,他不敢把船驾回村里,更不敢一天到晚让它在海里漂着……”

海星问:“如果偷船贼忒坏,就为了对付咱们,把船弄沉了呢?”

“那咱们也能发现!这里的海流能把沉船拍散,再带到南岸,可是南岸连一块船板都没有。不会的,十有八九是那家伙要用这船!”卢叔的语气更加肯定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船。可是令大家为难的是,崖上几乎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船的影子!要知道那是一条船啊,可不是什么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咦,咱们还得动动脑子,看来这个偷船贼忒鬼哩,是个阶级敌人,这个我敢肯定!”卢叔说。

林林又想起了那天的批斗会,想起了卢叔和秦水在会上说的话。那个老乌头长了个特大的屁股,这让卢叔气不打一处来。老人那天就想从这个老乌头身上破案,差不多要说出的一句话就是:“你胆子不小,偷吃支援‘亚非拉的东西!”这个老乌头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这一点不会错。卢叔和育贝场的人那么珍惜大花贝,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出口的宝物。有一次卢叔病了,什么东西都不愿吃,有人就想为他熬一碗大花贝汤,老人知道后发了一次大火,说:“亏你想得出!支援‘亚非拉的东西咱也敢吃?胆子不小!”

育贝场的人收获了多少大花贝啊,可是从没听说有谁吃过大花贝。

有一天林林问妈妈:“‘亚非拉如果吃了咱的大花贝,多么让人心痛啊!”

妈妈说:“大概不会的,‘亚非拉会把它们养在自己的海里……”

“养了干什么?”

“他们喜欢啊,他们海里没有。”

“我明白了,‘亚非拉一高兴,就会打胜仗了!”

妈妈说:“是的!”

林林想着妈妈欣慰的笑容,想着卢叔愤愤的样子,一双拳头都攥痛了。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个偷船贼“拿了”!他不由得又问起了夜里开枪的民兵叔叔,问那个蹿起的黑影是怎样的?民兵说:“很大的一团,会跳,一闪就隐在礁石后边了。我有些慌乱,没有瞄准就按了扳机。”林林也为他感到惋惜。

卢叔问林林:“你们把没有探过的洞子告诉我。”

林林说:“只要找到的都探过了,只剩下南边和东边几个灌了水的、被大浪盖住的那几个,因为没法进去。这样的洞子坏人也不能用。”

卢叔望了望大海,说:“这要等退潮再说,那时有的洞子说不定就能进去。咱们最好一个都不放过,要知道敌人忒鬼哩!”

离退潮还有几个钟头。卢叔想起了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就说:“走吧,趁这段时间咱们去崖后村吧。我也早该去了,要去会会老朋友‘憨头,他是负责人。我要从头问问老乌头的事!”

崖后村

从狮子崖到崖后村并不远,听说在许久以前,退潮时崖后村子的人就可以走到崖上来,只是这十几年水涨得越来越高,他们要上崖也得驾船了。不过自古以来狮子崖上凶事多,都害怕鬼怪,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到崖上来。传说旧社会只有那个大渔霸才爱上崖,因为崖上的妖怪与他是一伙的,他们要合伙干坏事。

崖后村的人打鱼也要绕开狮子崖。

卢叔本来只想带几个民兵去村子,但拗不过林林他们,只好一块儿去了。三条船从崖的西北角驶出,马上进入了黑乌乌的海面。卢叔指着这片海说:“看到了吧,这里是一道又宽又深的大海沟,一直起风浪就要翻船,要不说崖后村的人害怕狮子崖嘛。”

大概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抵近了一片海草做顶的村子了。林林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因为比起育贝场的房子,这个地方才是真正的渔村啊。村子里的狗听到生人摇橹,就汪汪地叫。猫也出来凑热闹了,它们纷纷跳上村边院墙,高高地翘起尾巴。

将船靠岸,拴牢,迎着狗叫进村。

所有的街道都铺了黑乎乎的石板,卢叔一边走一边指着路面对林林他们说:“看到了吧,这是海底石,村里人从海里采的,他们盖房子都用这种石头,忒硬忒结实!”

村头有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见了来人就咕哝起来,不知是自语还是与来人打招呼:“今儿真是个好天儿,适合串门儿。”走近了,有的老人一眼认出是卢叔,就喊:“这不是育贝场的‘大拿吗?是你来了,啊呀,憨头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了一准出来接你,狗东西,嗬嗬嗬嗬……”

海星对林林说:“听,一开口就骂人!”林林说:“不是骂人,是高兴成这样!”

果然,卢叔是兴高采烈的模样,还伸手去刮一个老头的鼻子。老头乐颠颠地跑在前边,领大家去找憨头了。

原来憨头是一个中年人,比卢叔年轻得多,所以见了卢叔十分尊敬。小慧低声对海星说:“他真像一个憨头啊!”海星点头,在一旁看得入迷。因为这个管理全村的负责人表情很怪:总是一副吃惊的模样,就是说着平常的话也是十分惊讶的样子。

卢叔说了不久就问起了要紧的事:“憨头,我今天来,是代表场部来了解一下老乌头的情况。那一次来借他开批斗会,直接跟公社要人,还没跟你细聊呢。”

憨头张着大嘴说:“是啊,嗯嗯,这人还算老实哩。”

“怎么个老实法呢?”卢叔掏出烟斗,让一让对方,吸起来。

“他这些年害了病,一干活就喘得不行,躺在家里没人管,活不久了。”

卢叔惊得不再抽烟:“他有病?胖成那样会有病?他的腚有你两个大!”

憨头摇头:“那不是胖,那是肿!这个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回卢叔真的吃惊了。他回头看着几个民兵,嘴里发出:“嗯哼?”

林林知道,卢叔一发出这种声音,问题就严重了!果然,卢叔跺跺脚说:“你好大意!你好粗心!我得去现场看看了,他住哪里?差人领我去吧,不用劳烦你老人家了!”

憨头被说得不好意思了,一溜小跑走在前边说:“咱就去,就去!”

原来老乌头住在村子最东边,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二三十米远。这是一幢小小的土顶泥屋,可能是全村最破的房子了。小泥院里长满了荒草,好像没人住似的。刚一进院卢叔就生气了,对憨头说:“看看,故意弄成这样荒乱模样,这是发泄对新社会的不满啊!”憨头说:“这个我倒没想过。”卢叔说:“你想过什么!”

屋门没关。他们没有敲门就进去了。屋里黑洞洞的,还有一股霉腥气。静静的,像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卢叔大声咳嗽,脚踩得地嗵嗵响,进了西间没有看见人,又到东间,这才看到一个人躺在炕上,就是老乌头。老乌头闭着眼,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来人。一个民兵喝道:

“站起来!”

老乌头半睁着眼坐起,低着头。

卢叔喝道:“别说你作为一个阶级敌人,就是一般群众见了我也得打声招呼吧?你给我站了!”

老乌头只好站了,嘴里发出呼呼的大喘。

卢叔看了一会儿问:“怪了,那天批斗你,你怎么不这样大喘?”

老乌头声音蔫蔫的:“那天吓坏了,顾不得喘了。”

“真他妈是个孬货。我来问你,老乌头,近来老实不?你如实回答我!”

老乌头求救一样看看憨头说:“问俺领导吧!咱一个病秧子,能活着喘气就不易了,还能怎么?好事坏事都干不了啦……”

卢叔歪歪头盯着他:“那你还想干什么坏事?搞破坏?贼心不死?”

老乌头瞥一眼憨头,嘴里咕哝:“说这些做甚,咱活一天没一天的人……早上二十年,咱也要当个民兵,扛上枪巡逻哩。现在不中用了,干什么都是一霎儿,一霎儿……”

海星笑了。卢叔嘴上挂着冷笑:“你扛枪?武装能交给你这样的人?你还没忘使鞭子抽穷人的威风?算了吧!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你看准今天是谁的天下!”

“这个我看准了,是你的天下……”老乌头说。

“你放屁!”卢叔一下火了:“记住,这是人民的天下!”

“记住了,人民天下……”老乌头使劲低着头。

正这会儿,卢叔突然上前一步,猛地在老乌头身上挠了一下,挠过的地方立刻出现了一道道白印。卢叔随即喝道:“你说病着?那我问你,你刚刚下海了,这是怎么回事?嗯?”

大家都看到老乌头浑身一颤,翻了翻白眼说:“我,我不是……”

民兵大喝:“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我,我我,得了个偏方,说吃海毛菜能治喘病,就去了海边,唉,就是这么着……”

“你的海毛菜在哪里?给我看看!”卢叔伸着手。

老乌头提高了声音:“吃完了!几口吞了!还得去采哩,那东西忒难嚼……”

卢叔气不打一处来,盯着老乌头的大屁股看着,咕哝:“像你这么胖的人,别说作为一个阶级敌人,就是一般群众也不常见啊。你放心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老实交代,也就死路一条,你这些年参加批斗会多了,心里明镜一样吧。走吧,去院子里!”

最后一声吆喝让老乌头和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也没人知道卢叔要做什么。老乌头脸色十分难看,盯着憨头说:“这到底要做甚?好,我出去,去院子里……”

在阳光下,老乌头的脸闪着光亮,气色不错。他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脚,好像害怕这双脚不听话一样。

卢叔说:“听我口令。稍息,立定!向前一步走,立定!”

老乌头身子扭了几下,差点没有摔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卢叔再喊,他就咕哝:“不行了,老了,也就是一霎儿……”

在院子里折腾了一会儿,大家都很失望。这个老乌头根本就不配合,或者是身体糟成了这样。卢叔气呼呼的,胡子明显翘了起来,林林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卢叔这副模样。卢叔指了指小泥屋说:“回去吧!告诉你,好生改造,什么梦也别做,这不是你做梦的时候。”

老乌头点头称是:“不敢做梦,吓死我了……”

“跟这个熊东西什么像样的话也说不了,因为不是一个阶级!憨头,你都看见了,咱出去走走。”

卢叔领着民兵走在前边,憨头跟在旁边,说着:“你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有什么指示就说吧,今后我们崖后村全面配合育贝场。”

卢叔一边走一边说:“这么着,现在形势非常紧张。我有个保密的事要告诉你,你对村里群众就不要讲了。是这样,育贝场近来总是丢失出口物资,那是支援‘亚非拉的!目前正在全力调查这件事。重要的怀疑对象就在崖后村,因为这里离场部最近。这么着,你要盯住老乌头,他什么时候离开、离开多久,都要掌握,还要给我打招呼。这个人不像你看上去这么老实,你经过的斗争还少,看不出来……”

憨头打断他的话:“‘大拿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这样,”卢叔用烟斗指着那个小泥屋说:“他眼神滴溜溜转,那么胖,站那儿一点都不抖!要真喘成那样,怎么会这样?还有,要注意他的腚!”

“腚怎么了?”

“这叫‘磨盘腚,旧社会胡吃海喝的渔霸才长这样的腚。可今天他照旧胖着,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憨头想着,说:“他有个亲戚在外村,有时要接他过去,怕一个老光棍死在小泥屋里……”

卢叔立刻瞪大了眼睛:“啊,有这样的事?什么亲戚?”

“姑舅亲,不害事的。”

卢叔看看身边的民兵:“瞧瞧!他们崖后村的漏洞有多么大!”

民兵相互看着,都说:“漏洞太大了!太大了!”

隐秘

回到狮子崖正好开始退潮。“来吧,所有没进去探过的洞子,有一算一,咱这次都得看看是怎么回事!”卢叔对民兵说,然后又对林林他们一摆手,“走吧,孩子们!”

林林看看海星和小慧,觉得浑身都是力气。经过了崖后村之行,他亲眼看到了卢叔的严肃认真,还有一丝不苟的细心和坚决斗争的精神。这会儿他们充分体会了什么才是“领导阶级”,瞧同样是负责人,与憨头相比,卢叔确实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尽管是退潮,山崖南部的大浪还是够厉害的。每一浪打过来都要溅起几丈高的白练,这使人不敢往前靠近。卢叔弓着腰,踏着礁石走在前边,一会儿全身都湿透了。有好几次水柱直接击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往后一仰,抹掉满脸水花继续往前。在一个被水浪不断扑来的洞穴跟前,卢叔正要进去,一个民兵挥手喊:“上!”他们先一步挡住了卢叔,然后钻到了洞子里。

一连探过了三个洞子,什么都没发现。这些洞子都灌了多半洞子的水,是不可能被利用的。剩下的两个洞子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大家都主张算了,可卢叔还是坚持要进去探一下。一个民兵迎着扑来的激浪往里钻,有两次被扑倒在石头上,嘴巴都磕破了,也还是咬着牙爬进去。他去了很久还没有出来,卢叔急了,正要亲自进去,那个民兵从洞口探出身子喊:“了不得了,快,都进来看看啊!”

林林和海星先一步进到洞里,民兵和卢叔护着小慧也进去了。

原来这个洞子宽敞得超乎想象:直南直北的一段大约有三米多宽,然后就是拐向左边的弯洞,全都是灌到半腰的水。就在弯洞那儿拴了一只船,他们一看,正是林林他们丢失的那一条!“啊,我们的船怎么在这儿?”海星大喊。小慧和林林伏在船上看着,一点不差,可不是就是我们的船!

卢叔脸色铁青,看看洞子四周,继续往前。前面是死胡同,光线很暗。卢叔坐在船舷上抽了一会儿烟,显然在思考。大家都一声不吭。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卢叔才站起来。民兵开始解开船绳,往外推船,卢叔却竖起手掌说:“慢着。”说着弯腰往洞子尽头的死角走去,一边走一边摸着旁边的岩壁。大家跟上去。前边的卢叔不动了,身子却奇怪地挺直了。原来他的手攀住了上面的什么,一纵身子跃了上去……

大家都随着卢叔上去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卢叔划亮了火柴,然后又点起了一根扔在地上的火把,一切都出现在大家眼前: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洞,上边是海蚀崖;脚边有一些大石块像不规则的桌子,上面竟然放了半瓶水。地上熄去的火把也说明有人来过这里。再往一旁看,有一条一米多宽的通道,弯弯曲曲往前。他们穿过通道,走了十几米远,竟然看到了光亮。卢叔扔了手里的火把。

大家全都惊呼了一声:“啊呀!”这里是椭圆形的一大间,半腰是一个窗子样的空洞,上面还长了一丛灌林,扒着枝条就可以看到东部的海面,光线正是从这里透进来的。靠岩角是堆了厚茅草的地铺,铺上有被子。另一角有石头桌,有碗和筷子……“看看!这里就住了人!你们都看准了,看准是个什么地方!”卢叔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不过回去谁也不要吱声,这是机密!”卢叔一一叮道。大家都说:“明白了!”

民兵在卢叔的指挥下到处搜了一遍,结果又引起一阵惊呼: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坑洞,里面大量大花贝的空壳!“坏家伙就在这里煮大花贝吃啊,这就是证据啊!”林林痛惜地抚摸着那些美丽的贝壳。海星和小慧给惊呆了,长时间说不出话。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们谁能信?”卢叔问。

“这可是一件大案子!这案子大概报到场里还不行,也许更上边的领导要也报告的……”一个民兵咝咝吸着凉气。

卢叔斜他一眼:“这案子我和秦水场长还办不了?我看比这大的案子也办得!”

另一个民兵点头:“再大的案子咱们场都能办!”

卢叔坐下来,对所有人部署下一个步骤:“这件事你们回去以后不要吱声,谁也不要说,对家里人也不要说,一切场里自有安排。下面的船也不要弄走,就让它待在那里。考验大家的时候到了,就看你们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巴!”

一个民兵说:“一定能!不过你们三个孩子能办到吗?”

海星马上不高兴了:“我们是海洋小组,会保密的!”

卢叔说:“你们看看阶级敌人有多么歹毒!他们也真是想得出来,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潜伏下来!这里面藏了多少阴谋,过不多久你们就会知道的!好吧,咱们马上撤离,都回去,一切行动听指挥!”

林林一直激动得脸色通红。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快些逮住坏人。他在心里想:妈妈啊,我没有给你和爸爸丢脸,我们的任务就快完成了!不过一切都不能说,到了最后胜利的时候,我会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

按照卢叔的计划,大家尽快撤出了洞子。出来才发现,每个人都像落汤鸡一样。可是每个人都兴冲冲的,嘴角使劲抿着。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战斗即将开始,这最后的时刻会是异常激烈的,也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每个人都想参加最后的战斗,心里充满了紧张的期待。

林林回到家里,妈妈一下抱住了他,说:“我的好孩子,第三天上你们不回,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只能告诉卢叔了……好孩子,快说说崖上发生的事情!”

林林说没什么啊,我们不过是做做测绘,在海边玩,这几天过得愉快极了。

“没有遇到吓人的事?没有危险?”

“一点都没有。我们吃得好,睡得也好。我们晚上看星星,讲故事,白天晒太阳,唱歌。卢叔带领民兵去接我们,我们高兴坏了……”

林林说着,妈妈却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伤痕。她给他解了衣服,这才看到浑身有许多正在结疤的划伤。“啊,孩子,你伤成这样,还说什么都没发生!到底怎么了?快告诉妈妈!”

林林说那是在水中游泳不小心被礁石划伤的,一点都不疼。

卢叔回到场里就对秦水讲了全部的经过。老人不停地夸赞林林他们三个孩子,说就是他们,不光找到了大花贝落脚的地方,还做了标记,绘出了一张图!这些孩子的船被偷了以后就失去了所有的生活用品,可是他们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那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秦水说:“都是你‘大拿平时教育得好,像林林这样出身的孩子能有今天,也着实不错了。不过他们也犯了纪律不是?偷偷驾船出去,还弄丢了一条船,这可不是小事!这件事支部要开会研究的!”

卢叔不高兴了,胡子翘起来:“我说秦水场长,你得看他们立了大功啊!再说那条船不是找着了吗?留在原地,那不过是做了钓鱼的饵,坏人早晚得上钩的。坏人上了钩,咱使上抄网一兜底,你想想这不是革命生产双丰收?”

秦水听到最后终于高兴起来,看着卢叔说:“还是老同志想得周到。那丢船的事也就算了,让他们三个继续努力,再立新功吧!”

“你这样说大叔就高兴了!下面咱们研究第二步的工作吧,怎么下钩,怎么使上抄网,计划得细发一些吧!”卢叔乐滋滋地抽起了烟。秦水用手使劲赶着烟雾:

“这方面你是老行家,就由你指挥民兵干吧,结束以后我们场里给你请功!”

卢叔眯眯眼,咬着烟斗说:“崖后村的头儿憨头被我一顿训导也开了窍,以后只要老乌头离开一步,他都会来场里报告。再就是,我在崖上安了暗哨,一发现情况你猜怎么?”

“说就是,别吞吞吐吐!”

卢叔头往前探了一下,两眼雪亮:“暗哨就会在崖顶上点烟!这叫‘狼烟,战争年代报信就用这法儿!只要‘狼烟一起,咱这边就枪上膛船快发呀,还愁不能把坏人‘拿了?年轻场长你就等着听喜讯吧!”

秦水听了非常高兴,只是对“年轻场长”这样的叫法不悦。她觉得这是卢叔在摆老资格。她只说:“好好,就这样定了吧!”

卢叔从场长屋里出来,又找了一个民兵,问:“保密工作做得怎样?”民兵答:“放心吧‘大拿,俺妈问我我都没说。”“这就好。听着,我让你盯着崖上,你可别眯了眼!”“不会,我一直盯着,上茅厕时,就让外甥盯着。”卢叔迟疑了一下:“你外甥?可靠吗?”“小孩儿,可靠。”

从那个民兵身旁走开,正好见林林过来了,说问:“林林,保密工作注意了没有?”林林答:“放心吧卢叔,我妈问我都没说。”“真是好样的!孩子,场长说让你们海洋小组再接再厉,千万别自满!”林林说:“绝不自满。我们正要进一步观察大花贝跑滩的事,这才是我们小组的大任务!”

卢叔点头:“嗯,这也是大花贝最后的谜底了!”

睡吧宝贝

林林和小慧海星三个人开了个会。“我们要好好总结前一段的工作,找出差距和不足,把最重要的任务完成。”林林先发言。小慧马上说:“我最大的不足是在崖上那天,离开驻地没有带上防蚊膏,结果晚上被动了,给工作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海星说:“我的最大不足是太急躁,总想把坏人一下逮起来。”林林说:“我的最大不足是逞能,没有在行动前报告卢叔,而他是我们的领导。”

经过了自我批评,大家的目标更集中了,斗志更旺盛了。他们都觉得最紧急的事情就是把大花贝怎样溜走的秘密弄个明白,让它们从此不再离开育贝场,这比什么都重要。

林林会后几乎一夜没睡。他从头想起,想得头痛。多半个夏天过去了,他们潜到海底多少次啊,可还是一无所获。如果天冷下来就没法潜水了,所以就必须在剩下的时间里解决所有难题。时间真是宝贵啊,为了争取时间,如果在家里也能随时观察大花贝,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机灵:把它们搬到岸上怎样?

天亮了,他找来了许多大水盆,装上海水,又在盆底放上一层沙粒,这就会让大花贝觉得仍然躺在了大海里……他把这些水盆全端到院里的一溜青石上,然后又让海星和小慧住在了自己家里。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所有大花贝都静静地躺在水盆里,没有一丝儿动弹。海星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到海底它们就会移动了呢?”

“真是个谜!”小慧说。

林林说:“我们至少解开了一个谜。”

“什么谜?”海星问。

林林问:“你们说,为什么它们在水盆里不会移动?看上去还是在原来的海水里,还是铺着海沙,这里不是跟海底到处一样吗?”

“水盆跟大海一样,这亏你说得出!”海星朝小慧努努嘴,又转向林林:“水盆多小啊,没风没浪的!”

“是啊,就因为没有风浪,所以它们就走不动了,这不是解开了一个谜吗?”林林说。

小慧拍着手:“对,大花贝跑滩一定是借助风浪和水流的……”她的眼睛忽闪着,“可是,它们怎样才能借助水流啊?”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谜底啦!”海星恍然大悟。

林林说:“解开了这个谜底,大花贝跑滩的秘密也就彻底解开了!可最后的这个谜底,又非到大海里去解不可!”

林林将他们小组的想法告诉了卢叔,卢叔拍着大腿说:“小孩子就是心眼细,对,这么想就对了!以前咱育贝场全部心思都用在一个‘挡字上,结果不吃不喝苦干了这么多天,风浪一来网就扯歪了,差不多白费了工夫!嗯,咱们只要弄明白大花贝是使了什么法儿溜走的,也就有办法对付它们了……”

林林说:“吸取上次我们小组犯错误的教训,以后我们会经常向你报告的。”

卢叔说:“当然要报告!我支持你们,快去干吧,小孩子心眼就是细发……”

与此同时,在水平如镜的海湾里,还有其他探究隐秘的人。大头潜水员在水里钻进钻出,吸引了很多人,秦水场长也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长时间掐着腰看。林林他们的小船驶在浅浅的海湾里,三个戴了潜水镜的孩子不时扎到水里,溅出阵阵水花。秦水回身望着他们,对卢叔说:“什么时候了,这些孩子还在玩水!”卢叔说:“这是我的小组在搞科研!他们每人都抵得上一个潜水员!”

林林他们决心不给卢叔丢脸。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他们买来了防水电筒,这样夜间也可以潜水观察了。

这是一个涨潮的夜晚,育贝工人都在休息,大海上没有一灯一帆,一片漆黑。月黑,夜空繁星闪跳,大海更加神秘了。白天的海湾那么温柔,夜晚却变得幽暗可怕。星星在水波下闪耀,好似一个个窥视的眼睛,那神情调皮而诡秘。林林故意将水面拍得很响,大声和离他稍远一些的伙伴讲话。

手电到了海里就好比一盏小油灯,在微弱的光亮下,林林忘掉了大海,忘掉了无边的黑暗,也忘掉了那不断眨动的一个个窥视的眼睛。手电光下的大花贝闪着奇妙的光彩,这让他一阵阵着迷。啊,她又开始移动了,在这安静的夜晚,她正在缓缓地往前……起风了,风嗖嗖,水哗哗,天空不时传来一两声鸥鸣……雪白的浪花从远方徐徐飘来,好似大海奉献的一朵朵白花,是月黑的海面上唯一令人惊叹的奇景。

海风似乎更大一些了。他凝神看着大花贝慢慢向前移动……水稍微有些浑,混杂着一些砂粒,大花贝的身影有些模糊了,那色彩斑斓的衣衫一会儿在水中隐没,一会儿又浮现出来……他不止一次发现,当他的手指伸到大花贝的上方时,它们马上就停止了移动。他反复试验,没有一次不是这样!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看到了我的手指,产生了警觉?他将停下来的大花贝取到手里,放在眼前看着。什么异样都没有,她也没有眼睛啊。他正要把她重新放进水里时,隐隐觉得手上有一层黏稠的东西,是一种奇怪的液体。他看着手上淋漓的黏液,一个新奇的想法在脑海里出现:这些黏液一到了水里,就会展开一面网状的、肉眼看不见的薄膜,而这薄膜,不就是一张绝妙的帆吗?这样一来,水流就成了行船的风,这张奇特的隐形风帆于是就涨满了,它带动着大花贝往前……

林林为了证实这一判断,接连取到了几个正在移动的大花贝,结果都在手上留下了若有若无的黏液,这液体真的可以在水中展开,成为透明的网状物,是大花贝用来远航的帆!他终于对这个判断不再怀疑了……

“大花贝有一张看不见的帆!”整个镜子湾相传着这一发现。

育贝场都为孩子们发现的这一秘密而震惊。秦水让人做了多次观测,结果进一步证实了海洋小组的发现:大花贝确实有一张看不见的帆!

这个谜底被揭开之后,剩下的事情就是对症下药,设法阻挡它们游走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他们小组提到了一个方法:模仿一根手指横在大花贝的上方,它们也就没法离开了。

“这需要多少根手指啊!”秦水皱着眉头。

卢叔说:“在海底上面几寸高的地方拉一道绳子,这不就成了那根‘手指了?”

“劳动人民多么有智慧啊!”秦水一声感叹,豁然开朗起来。她马上指示:试一下“拉线法”,就在海底拉一道尼龙绳索,这简单得很,方便得很,也经济得很,如果成了,却足以使大花贝那张看不见的帆失去效应。

拉绳索可比围网方便多了,也不怕风吹浪打了!

只半天工夫,海底的一道绳索就拉好了!然后就是观察:大花贝移动到了绳索跟前,那张看不见的帆立刻受到了阻碍,于是也就不得不停下来。这道绳索在海底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防线,这真是太妙了!秦水说:“为了保险起见,不妨在整个镜子湾北部多设几道防线!”

卢叔喝醉了,提着酒瓶出了门,见人就笑,嘴里说:“大花贝,宝贝儿,从今以后就躺在湾里好好睡觉吧!”秦水呵斥他说:“你个老同志了,又是以前的领导,怎么能这样?注意自己的仪表!”卢叔说:“我,我就这一回,我高兴、高兴……我还要和海洋小组一起喝哩!”

老人不理会秦水的批评,真的找来了林林他们三个,举着酒瓶说:“都喝喝,庆祝!”林林、海星、小慧都拒绝了,他立刻拉下脸说:“又要犯不服从领导的错误?”海星看看林林和小慧,只好接过来抿了一口,然后嚷:“真辣啊!这么难喝的东西……”卢叔还是拉着脸,对林林和小慧说:“喝!”林林和小慧只好抿了一口,同样嚷。卢叔哈哈大笑了:“没有酒就没有庆祝,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等你们长大了,老天爷,你们还是快些长大吧,到那时就能陪我老头大口喝酒了!喝酒没有伴儿不行。秦水作为场长是多么好的酒伴儿呀,可她不行,见酒就醉!这个接班人就这方面不好……”

喝过了酒,卢叔神秘地告诉他们:“知道不?场里为了你们小组的事,特意向上级打了个报告,上面写了你们的事迹……丢船的事没写,这个你们放心!我不让写!这报告上去了,估计会有表彰了,最起码弄个大奖状什么的。嘿,平时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还以为是胡扯哩,这一回老头子我也算开了眼!”

林林和海星小慧既高兴又不好意思。林林说:“卢叔,我们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再说,最后不过是在海底拉了一道绳子……”

卢叔拉长了脸说:“拉这道绳子容易吗?琢磨了几年啊!这叫‘底线!凡事都得有底线,没有可不得了……”

老人因为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比喻兴奋起来,大手奓着说:“我老头不是吹,好孩子坏孩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瞒不了我。我遇到了三个好孩子,这句话我等开学以后找你们校长说去!”

林林他们一下脸红了,心里高兴极了。

卢叔晃晃手里的酒瓶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说去!”

揭开了大花贝的谜底之后,秦水场长和卢叔的心思都放在了狮子崖上。他们很少出现在育贝场的海湾里,而是更多地在屋里开会。

林林和海星、小慧见了卢叔,觉得他的表情比以前更严肃了。他们没有问崖上的事情,因为都知道这是保密的。现在,场里最大的秘密只装在两个人心里:卢叔和秦水。

卢叔每个大早都领民兵上操,喊口令的声音比以往粗糙了。林林问海星:“你听出来了吗?卢叔有些急了。”海星点头:“好像比过去更有劲儿了!”

林林和海星、小慧三个人知道整个秘密的前半部分,后来的秘密就不知道了。他们也很着急。“我多么想再去狮子崖啊,可这事需要卢叔批准了。”海星说。林林摇头:“在这样的关头,大概卢叔批准还不行,秦水场长也要答应。”海星说:“她这个人更不好说话。奇怪的是,我对你姨妈就是喜欢不起来。你喜欢吗?”

林林不说话了。海星又问,他只好如实回答:“我也不喜欢,可是我妈妈说一定要喜欢她。”“为什么?”“因为妈妈说爸爸不在了,我们一家在世上的亲人只有她了。”林林眼里有了泪花。小慧的眼睛也湿润了。海星叹气。

林林停了一会儿,突然对他们两个说:“有一句话我想严肃认真地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是我最好的战友。我要说,爸爸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最好的科学家!”

海星看看小慧,说:“我们从来都没觉得你爸爸是坏人!不信你问小慧!”

小慧点头:“就是!我们相信你的话。他真是漂亮啊,我们在你家看见他的照片了,多么好看的人啊,怎么会是坏人?我觉得他比我们学校所有的男老师都漂亮,比校长也漂亮!”

海星搂住了林林的肩膀。这样许久,林林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应该向卢叔请战了,到时候我们也要去狮子崖!因为这个行动从一开始我们就参加了,而且船也是我们弄丢的,我们要夺回这条船!”

海星和小慧都觉得对极了,这事一点都不能耽搁。

他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匆匆往前的卢叔。卢叔问:“什么事?”海星就说出了他们的意思。卢叔咬咬嘴唇:“嗯,听到了。”“您同意吗?”小慧问。卢叔再次说:“听到了。”他们十分失望。

就在这天傍黑,崖后村来人了。来的是一个背枪的民兵,一见卢叔就说:“‘大拿同志,我们领导憨头让我来报告,昨夜里老乌头离开了村子!”

卢叔嘴里发出“呣”的一声:“他是怎么离开的?”

“还是像过去一样,亲戚用船把人接走了。”

“这混蛋,还有亲戚!行,又一个谜底快揭开了!你回吧,就说我卢叔说的,事情结束以后,我要请你们憨头好好喝上一杯!不过你可听明白了,保密工作要做好,嗯?”

民兵立正,打个敬礼说:“明白!”

民兵走后,卢叔马上和秦水合计起来。他们在桌上放了一张图,上面画了一些线,还有几条船。卢叔指着图说:“这样,再这样。嗯,这个地方已经下了暗网,北面,崖东边、东北边,都下了网。就等他们钻进来了……”秦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我放心了。你是个擅长使网的人,一准能成。不过上回你出主意用网挡大花贝可没成。”卢叔不高兴了:“这是一回事吗?乱扯什么!”秦水不再吱声。

大约在太阳偏西时,一个民兵一边跑一边大喊:“卢叔!卢叔!”卢叔从屋里一步跨出,问:“喊什么?”民兵凑近了小声说:“报,报告,‘狼烟……”

卢叔看看四周:“以后不许在大街上乱喊!快集合!”

育贝场的所有民兵都集中在海湾里,许多民兵还背了枪。卢叔和秦水分别给大家讲话。卢叔说:“这次任务很重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秦水说:“你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记住,支部在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出发!”

正这会儿,林林和海星小慧也驾船出现了。他们要随船队一起。秦水不高兴了,看看卢叔。林林说:“让我们一起吧,船是我们丢的,我们也有责任!”卢叔对秦水说:“他们责任很大,我看就一起去吧!”秦水没有说什么,卢叔就再次挥手喊道:

“出发!”

正是南风,顺风的船像箭一样快!有的民兵趴在了船上,将枪架在了船舷上,卢叔就踢他一脚说:“拉的架势太早了,收起来吧,听我口令就行!”

大家都看见了“狼烟”,问是怎么回事?卢叔说:“这是战争年代才有的东西,如今被我们用上了。坏人还想跟我们斗?下辈子吧!”所有人都感叹,说卢叔是那个年代过来的老领导,如果有谁想跟卢叔斗心眼,那不是傻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吗?

狮子崖离得越来越近,那黑苍苍的狮子头就像要扑过来咬人一样。林林对身边的小慧和海星说:“不知今天能不能开枪?”海星认为一定会:“准备了这么久,决不能便宜了坏人!”林林说:“也要看敌人的数量、反抗不反抗,如果他们早一些投降,战斗也就结束了。”

正说着,前边的船停下了。船上站了卢叔,他向一旁奋力挥手,左边的两条船就绕过狮子崖,一直往北划去。“可能要形成包抄。”林林看明白了。

那两条船绕过崖西不见了。这样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卢叔又向着崖上的什么地方狠力一挥手。谁都看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等下去。

等啊等啊,海星急了,说:“真是太麻烦了,还不如冲到那个山洞跟前,进去几个人把坏人擒了就是!”林林说:“中了埋伏怎么办?比如说敌人在里面架起武器,进去的人就等着挨黑枪吧。还是卢叔有经验,他肯定是对的。”他们这样说着,小慧指着山崖东南部的礁石半腰说:“看,冒烟了!”

在冲起一丈多高的水浪间,还有上边,好像都吐出了一缕青烟。这烟越冒越大,渐渐变成一团一团。“主要是从那个洞子里冒出来的!”海星喊。林林看着,终于明白过来:肯定是有人从崖上长了灌木丛的那个窗口点了火,这样里面的人就得被熏出来,就像熏耗子一样!哎呀卢叔可真有办法呀!如果不出所料,那么下一步肯定是敌人抵挡不住,要从洞口冲出来,这样我们的船队就能包围他们了!

他们一动不动盯住洞口。船队的所有人都盯着那里。卢叔沉着极了,这会儿吸上了烟。

有人喊叫起来。原来那个山洞里出来了一条船!林林喊:“那是我们的船!”

那条船上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伏着身子奋力划水,头也不抬,只想快些逃到大海深处。卢叔抽出嘴里的烟斗一挥,所有的船就划起来。“唰唰!唰唰!”橹桨声震耳,船飞快向前。洞里逃出来的那条船眼看冲到了东南方,可是被什么拦住了,船上的两个人不得不掉转方向,拐过山崖东南角,向着东北方逃去。大家喊着追赶,卢叔摆摆手:“它跑不了!”

原来提前划走的那两条船就为了堵截用的,这会儿正在半路等着呢。果然,这边的船队还没有驶到崖脚,崖东早有两条船把逃船逼过来,两条船上的民兵都举着枪。

被围困在中间这条船上的两个人浑身打颤,成了落汤鸡,举着手。其中的一个正是老乌头,这让所有人都惊呼起来。他旁边的人又瘦又高,比他年轻一点,一咧嘴露出金牙。林林说:“卢叔的判断真准啊!他一开始就怀疑老乌头!”海星说:“怪不得他胖成了这样,原来是偷吃了支援‘亚非拉的东西啊!”小慧说:“这怎能不胖呢!卢叔病成了那样都不舍得吃!”

参加堵截那两条船上的民兵说:“卢叔,你估计得太准了!坏家伙刚一拐过崖就被暗网挂住了!这会儿我们就端起枪来喊‘不许动……”

林林和大家都听得明白:原来卢叔使用了暗网。

两个坏人在船上打抖,有民兵要过去捆他们,卢叔摆手:“不急。我先审审他们,喂,老乌头,你服不服?”老乌头低着头,头发上的水不停地流,说:“我服。”“你边上这个孬物是干什么的?”“是,是跟我合伙倒卖大花贝的。”“倒卖了多久?”“也就两三年,不,两年半了。”“怎么个卖法?”“从崖东海底捞上来,煮熟了晒干,运出去。”卢叔嘘了一声:“了得!真是想不到!”又问:“那你偷船开什么?”老乌头鼻子吭吭两声:“有了船,我自己就能摸贝了……”卢叔又转向那个瘦子:“你服不服?”瘦子答:“我不服。”卢叔吃了一惊:“啊?你敢不服?”“我就不服!俺是赶海!摸的是崖东的大花贝,又不是你们育贝场的,犯了哪条王法?”

所有人都愤怒了。

卢叔回身做个手势让大家安静,然后厉声问瘦子:“崖东大花贝哪里来的?”瘦子答:“跑出来的!”“哪里跑出来的?”“不知道!”卢叔大手颤着:“你明知是育贝场的,还敢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支援‘亚非拉的!胆子好大!你如果不好好坦白,我看枪毙也够了!”

瘦子蔫了。

卢叔用烟斗指点着大喊:“这个瘦子比老乌头的罪还大!我是这么看!押走!”

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红色的晚霞照得大海美极了。卢叔看看西边,满脸胜利的喜悦,对一旁的民兵大声说:“就这么回去了?咱要唱着回!快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那歌儿!”

大家一齐应道:“唱呀!唱呀!”

英俊

大花贝跑滩的难题解决了,坏人也逮住了,狮子崖东的大花贝全都采收回来,可以说三喜临门。卢叔正和秦水说着这三件大喜事,秦水却神秘地看着他说:“还有第四喜呢,你猜猜看!”

卢叔猜不着。秦水就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红纸推到卢叔面前。卢叔刚瞅了两眼就激动了。原来这是上级对林林他们海洋小组的记功嘉奖!卢叔两手抖着:“咱们怎么都好说,这三个孩子,特别是林林,这对他是多大的事啊!我得快些去给他妈说说……”

秦水拦住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过这事还是让组织上通知他们吧!”

卢叔太兴奋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们场准备做点什么?是不是开个表彰大会?”

秦水点头:“这也是上级的意思。到时候,我想请学校的师生来,请崖后村的同志也来。因为这个胜利实在太大了,这么大的喜事不能闷在心里,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和高兴!上级对小组的嘉奖状,我看就在大会上颁发!不知你对这事怎么看?”

卢叔连连拍手:“秦水啊,我的接班人啊,我今天越看你长得越俊!你怎么就长这么俊呢?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的话句句都对,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好,咱就这么办!”

秦水脸红到了脖子,转脸去看窗外。

卢叔待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叹一声:“秦水啊,咱们都是支部的人了,我有一句内部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哎,也是这么大的女同志了,个人问题早该解决了。当然,你的自身条件太好了,不过也得谦虚一些,不能过于挑剔……”

秦水红着脸把头发理了理,镇定了一下说:“老卢同志,今天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我也就实说了吧!我是有爱人的,他是一位海军军官,对我非常好。可是以前因为林林爸爸的事,我害怕他受连累,不敢确定关系。要知道他可是在要塞工作的人。今天林林受嘉奖了,我想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我昨天答应了他……”

卢叔听傻了。他愣了一会儿,好像刚明白过来似的,拍着腿说:“你糊涂!这怕什么!他爸是他爸,快,快把人领给我看,咱要摆酒!”

“你就知道喝酒。我已经请他了,这几天会来的。”

全场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海滩上插了红旗,还贴了红色的标语。在开忆苦会的地方摆上了一溜桌子,还拉上了横幅,上面写了金色的大字:“表彰大会。”

林林和母亲因为激动,已经两天没有休息好。学校的领导也到家里来了,握着林林妈妈的手说:“您教育的孩子多么好啊!”妈妈说:“是学校领导教育得好!”

小慧和海星聚到了林林家里,他们三个一起畅想着未来:海星和林林说要当一个科学家,小慧一时还没有决定。他们催促她: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就科学家吧!小慧想了一会儿说:“也不能都是科学家啊,我还是当个作家吧!”

林林和海星有些吃惊。因为他们从来没听她讲过这个志向。真想不到平时没声没响的小慧,敢琢磨这样的大事。他们一连声地祝她成功!

这天晚上月亮真亮啊,林林在院子里玩,发现门口好像有个人,欲进又退的样子。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秦水姨妈。他叫道:“姨妈……”秦水“啊”了一声,跨进了院子。

林林一边说“姨妈来了”,一边在前边引路。

妈妈迎出来,两人握住了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妈妈把她往屋里让,她进去了。

秦水说:“姐,我早该来了,不过,你知道我的难处……”

“我怎么会不知道。妹妹,你要进步,就得这样,我和孩子都不怪你。”

秦水又说:“我为孩子高兴!他们太了不起了!明天这个嘉奖会你也要去看看,这是个大喜日子啊!”

“我多想去啊,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可是我去,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在会上能见到一个人,这个人我一直瞒着你,是因为那时还没有定下来……他就是我的那位,一个海军军官,叫‘李英俊,不太谦虚的名儿。不过他人还挺谦虚的。”秦水的脸红红的。

林林也在一边,这时抱了一下妈妈。他和妈妈都高兴极了。他太急着看这位海军军官了!

妈妈说:“我夜里睡不着,有时也要想起你的婚事,妹妹,这太好了!这是我们家,也是你们育贝场的大喜事啊!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

这一天是镜子湾从没有过的喜庆日子。湾前这片白玉似的沙滩上,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岸边的人太多了,不仅是靠拢在海岸的小舢板上站满了人,而且连台子两旁也挤得满满的。附近村镇的人来得不少,学校师生拉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来了。崖后村的人在头儿憨头的带领下,穿了新衣服来开会了。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所有邀请的来宾差不多全到了,只剩下三个孩子还没露面。场长秦水是大会主持人,这时问卢叔:“你跟他们说了日程吗?”卢叔说:“那是啊!”秦水让他派人去催一下……

其实这个早上海星起得比平时都早,穿了崭新的衣服去找林林。

林林说:“你赶快叫小慧去吧,我这就去……”

海星到了小慧家,见小慧正犹豫着,就催她说:“快走吧,还磨蹭什么?”

“我,我真害怕啊,我怕那么多人看我们,还怕我们校长和同学……”

海星不容分说,扯上她就走。

林林一直在等妈妈,所以就耽搁了时间。妈妈一直在看爸爸的照片,低声说着什么,流出了眼泪。他搀着妈妈出门了,说:“妈妈,你看今天是多好的天气啊!”

在离会场不远的地方,一个人挺直了身子站在路边,走近了,看出是一位军人。林林的心跳得有点快了。军人见到他们就加快步子走过来,在妈妈面前打了个敬礼,说:“大姐好!我叫李英俊,是秦水的朋友……”

“啊啊,英俊!我和孩子……”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军人扯着林林的手,三个人一起走向会场。

开会了。雄壮的歌声之后就是场长秦水讲话。她今天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甜脆。很快是卢叔讲话,他还是那么一副大大咧咧的粗嗓门,说大花贝几年来跑滩造成的严重损失,又介绍海洋小组勇于挑战的精神,特别是讲了狮子崖上的斗争。他说:“这一件件大事都有林林他们小组的参加,这贡献大了去了!要不上级会嘉奖他们?我在场里干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记功嘉奖!就为了这件喜事,连海军军官都来了哩……”

卢叔的大眼四处睃着。

秦水的脸红到了脖子,对身边的人说:“他老糊涂了!他说这个干什么?”

卢叔说:“他是我们的贵客啊!请这位军官和场领导、校长一起为林林他们颁奖怎么样?”

满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秦水宣读了表彰令,接着卢叔就请颁奖嘉宾上台。校长和卢叔扯着海军军官一起走上来。卢叔一介绍,海军军官就给满场的人打敬礼。下面的人啧啧称赞:“哎呀,真是俊啊!”“这么俊的人,咱还是第一回见!”“瞧俊得,咱都不敢看……”卢叔拉着军官的手喊:“他叫‘李英俊,这名儿起得可真准啊!”台下人笑了。秦水不好意思地看着别处。

林林和海星小慧身披大红花上台了。掌声骤起。卢叔喊:“林林妈呢?林林妈呢?”

林林妈躲到了人群后边,眼里泪花闪闪。

颁奖之后,按照议程要由获奖代表讲话。大家一致推举林林。林林站在那儿,胸前大花映着脸庞。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台下的人议论起来:“啊,这孩子真俊!”“这孩子以前咱就没注意过,长得真英俊啊!”“多帅的小伙子啊!肯定是好样的!”“这么好的孩子,当爸妈的心里该流蜜……”

卢叔不得不做个手势让会场静下来。

林林镇定了一些,像海军军官那样给大家打了个敬礼。掌声响起来。他说代表小组,感谢巨大的荣誉和鼓励,感谢工人阶级!感谢场里和学校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培养……他的目光在寻找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旋着,停住了。

哗哗的掌声……

林林即将离开台子的时候,海军军官拦住他:“告诉大家,你们三个孩子的理想是什么?”

林林抬起头,面向大家清晰地回答:“我和海星要当科学家;小慧,她说要当作家……”

人们转脸找小慧。小慧往人群后边缩着身子。卢叔大声喊着:“好孩子不用害羞,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我就不信咱镜子湾出来的人,还有当不成的!我这辈子没见过‘作家这种东西,不过我一听就知道好!小慧你一定当得!”

大家鼓掌:“当得!当得!”

小慧被海军军官举得高高的。她大着胆子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写咱们育贝场!”

卢叔像喝了酒一样高兴,哈哈大笑传了满场,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

百花崖

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

从育贝场的海湾这儿望去,狮子崖上一片葱绿,鲜花盛开。刮北风时,浓郁的花香都吹到海湾里来了。

夏天的三喜临门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那个表彰会,让育贝场和周边的人久久难忘。那一天值得记住的事情太多了,那热烈的场面,红旗和歌声、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一想起来就让人兴奋。大家都说:那一天比忆苦会和批斗会的人还多,以前开那样的会常常让人难过和生气,开表彰会就全是高兴了!瞧人们见了面都喜气洋洋的,还有海军军官来了呢!校长也来了!孩子讲话有志气啊,有志不在年高啊,将来当科学家和作家是铁定了!

人们津津乐道卢叔那天大会结束后的豪饮,都说:卢叔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喝了,传说他挣的工资基本上都喝得差不多了。不过那天会后的酒说什么也该喝,喜庆嘛,贵客来了嘛。他非让人家海军军官喝下满满一大杯不可,幸亏场长秦水为军官解了围。秦水关键时候能镇住卢叔,其他人不行。

卢叔那一天将崖后村的头儿憨头灌得不轻。憨头喝了两杯就不想喝了,卢叔就说:“你不听咱工人阶级的?你难道忘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憨头过去在老乌头的事情上做得不好,短处在卢叔手里握着,所以只好乖乖地喝了。憨头喝得大醉。当时如果场长秦水在这儿也会阻拦,可她已经和那个军官悄悄离开了。

秦水和李英俊一起去看了姐姐秦月。秦月其实像秦水一样漂亮,只是年纪大了一点,白发很多。不过她在教师岗位上工作了很久,文质彬彬,现在手不离梭,看上去仍旧与众不同。李英俊给她打敬礼,秦水说:“对姐不用这样,老打敬礼姐会不好意思的。”秦月挽住妹妹说:“还是你理解我。英俊,快和秦水把喜事办了吧,就赶在春天!”李英俊的脸红了。

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春天!就在这个春天,一件更大的喜事伴着花的脚步一起来了:林林爸爸方一平的冤案被纠正了!

原来秦月一直没有中断自己的申诉,这些年来不知写了多少材料。正巧这期间所里发生了另一件案子,犯案人的交代中涉及到方一平,经过一次次复杂而漫长的调查落实,乌云终于散去,真相大白!原来方一平真的是无辜的!研究所把秦月请回去,对她讲了这个结果。

她很快回到了镜子湾。这喜讯第一个知道的就是妹妹秦水。秦水哭了,搂住姐姐说:“姐姐,你知道一直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我也压住了你!我和英俊早就相爱了,可是我们不敢在一起,就这么拖着……他在要塞服役啊,他是个海军军官!”

秦月擦着眼泪:“他是海军军官!他长这么英俊!妹妹,你就是等上再久也值得啊!”

秦水说:“姐姐原谅我吧,我这些年躲着你和林林,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秦月摇头:“你说到了哪里!你就该那样才对!因为一平当年到底叛没叛国,不是我们说了算啊!”

“我也怀疑过他是冤案,可我没有证据啊,什么话也不能说……”

两个人哭了一场,紧紧拥在了一起。

春天越来越深入,整个海湾的冰矾没了一点影子。大海又变得像蓝缎子一样了。在浓浓的花香中,海湾里的白帆看得人心醉。天空瓦蓝,游云朵朵,摇橹人的歌此起彼伏。林林父亲方一平洗刷冤案的喜讯传遍了海湾,大家都明白:林林和妈妈很快就要回城里去了,秦月又要重新开始她的教师生涯了。人们为他们母子高兴,可又舍不得他们,说:“多和善的女人,多俊气的男孩,咱这里留不住啊!”

卢叔又喝醉了,醉得不能驾船。秦水找他谈话:“你身为老同志,现在人们还是叫你‘大拿,不能做个表率吗?”

卢叔晃晃当当站直了,说:“我也是高兴啊!”

秦水说:“光高兴也不行,还是多想以后吧!”

卢叔说:“以后?你放心,再有坏人,我老卢还是照旧把他‘拿了!有我保驾,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还有,今年春天你就把自己的事办了吧,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哪行?也许你们早就暗里结过了,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好……”

秦月差一点被他气哭,跺着脚说:“你一个老同志说话要负责任!我们一点都没有结过!同时我也正式告诉你,我们已经决定在这个春天结婚!”

卢叔拍着腿:“早该这样了!哎呀我又有酒喝了!太好了!我得给你们好好准备起来……”

秦水摆手:“免了,一切从简!”

秦月母子回城的手续已经来了。可她还在犹豫,问林林:“你愿意回城吗?”

林林说:“我们还有海洋小组呢!我们还有狮子崖呢!”

“你是说,你不想离开这里?”

“嗯!”林林抱住了妈妈:“我不想离开……”

秦月看着窗户,抚着孩子说:“是啊,在最艰难的时候,是镜子湾收留了我们母子!我在这里学会了织网,你得到了表彰!这里不是最适合我们的地方吗?”

“城里让爸爸遭难,还把妈妈赶走。这里给我戴上大红花……”林林说着,泪水出来了。

“傻孩子,也不能光埋怨城里……”母子俩商量着,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留在镜子湾。

这个消息出乎育贝场所有人的预料。大家将这当成了又一件喜事。卢叔逢人便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不起的人哪!”

卢叔兴冲冲地找到秦水说:“场长,你还会说我和她不是一个阶级吗?”

秦水没有搭话。

“不是一个阶级吗?”

秦水说:“是一个阶级……”

卢叔再没有说什么,离开了。

场长秦水要在这个春天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育贝场都期待那个幸福的时刻。一天,崖后村的负责人憨头来到了育贝场,见了秦水就献上扎了红绸的宝书和一支新橹。秦水激动地接过无比珍贵的礼物,说:“谢谢您!我们育贝场像过去一样,要与你们并肩战斗,争取最后的胜利!”她说到这儿停顿一下,告诉:

“不过我们已经结过婚了……”

“啊?什么时候?”

秦水转身喊了一声。那位英俊的海军军官走了过来,见了憨头双脚并拢,啪地打了个敬礼……

卢叔得知秦水暗中结婚的消息有些不快,不过只一会儿就没事了。他提议说:“你们姐妹俩的喜事这么多,咱该一起高兴一下才好。这么着,我们一起去狮子崖吧,英俊和林林妈从来没有去过!”

秦水告诉他:英俊他们的要塞准备在狮子崖上设一个观察站,他正想抽空去崖上看一下。卢叔高兴得拍腿:“又是喜事!”秦水嘱他一定保密。两人当即决定和海洋小组、英俊及大姐,还有崖后村的憨头一起登崖。

春天的狮子崖啊,真是花的山崖!踏上崖来,满眼都是花枝!百鸟喧哗,群蝶乱舞,把个春天的山崖搅得好红火。瞧这岭上沟壑,到处是红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各种各样的花瓣鲜艳夺目,美不胜收。

海军军官还是第一次登崖,对秦水说:“啊,多么好的地方啊,祖国的大好山河!”秦水逗他:“快打个敬礼吧!”他一脸郑重地面向崖头,打了一个敬礼。

卢叔指向山崖四周说:“旧社会这是渔霸的地方,那个老乌头嚣张得没有人样,手里一天到晚握一根鞭子……”说到这里回头看看憨头,往崖后村那里指了指:

“老憨哪,从地形地貌上看,你们那儿还真是出阶级敌人的地方,你今后得把那根弦绷紧一些了!”

憨头说:“那当然!”

卢叔对李英俊简单地描述了崖上的斗争,李英俊说:“我们保卫边疆,你们建设祖国!”

海湾里闪烁一片金光,远看好似装满了金子。海水轻轻荡漾,数不尽的帆影在金光里闪动。

林林和海星、小慧簇拥着秦月,他们一齐遥望海湾。

1974年6月写于龙口

1976年11月订于龙口、栖霞

2016年2月重订于龙口

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你在高原》等。

作者附记

这部小说对我来说当特别珍贵,因为它成于1974年,不仅早,而且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才得以保存。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回头再看它稚拙的模样,不由得怦然心动,备生怜惜。

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天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烧掉身边积起的这一箱箱手稿。它们是我七十年代的习作,约有三百五十多万字,已经跟随我一路跋涉,由海边到山地,再到不同的城市。这其中凝聚了我的激动和畅想,更有辛劳和懊恼,常常让我一遍遍抚摸,就像抚摸自己的昨天。可是它们也沉沉地压在心上,拴住了前进的步履:每当心里泛起笔耕的欲念,总是忍不住要在它们当中翻捡一番。看来我真的需要一次决绝和告别,以便更好地直面前路。

我从中挑选了二十多万字交给出版界的朋友,即资深出版人、作家刘海栖先生。这就有了那本小说集《他的琴》。

随着年纪的增长,长夜无眠时,我竟一次次想到了离我而去的三百多万字。它们携着我的青春,一去不再复返。

2016年春节前,作家洪浩与我一起去看望老作家曲克勇先生。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作家回忆了我们四十多年前的交往,问我记不记得有一部写海边育贝场的小说?我依稀想起,说大概被我烧掉了。老作家说:“没有,这部书是我推荐给出版社的,退稿就在我那儿,也许还能找到。”

老作家翻遍了积存的书籍文稿,而后又联系爱好文学的侄子:竟然保存在他那里!我和洪浩于是当天就得到了一份泛黄的手稿。

面对这些纸页,当年的一幕幕又变得簇新:我1974年写了一个海边少年与阶级敌人斗争的故事,1976年听从曲先生的建议,重写时加上了少年科研的内容。整个育贝场的事都是曲先生下基层体验生活所得,他慷慨地让我写出来。

这部小说未能出版。第一稿的致命伤是“火药味不浓”,第二稿是“科研内容不充实”。

海栖和洪浩建议将其修订出版。修订是必须的,但我深知:去掉了原稿中的那些“火药味”,也就失去了认识价值,甚至还要损伤一些艺术价值。

让今天的少年通过它了解二十世纪的生活,将今天与昨天两相对照,可能也是极有意义的。他们将由此感悟时代变迁、今昔之异,也算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吧。

我尽量保留了原有风貌。作者的稚嫩,时代的荒谬,生机勃勃与贫瘠简陋,一切都在这些文字中了……合上书页,我自己也不由得慨然一叹:“啊,昨天!”

2016年3月7日于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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