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向日葵

从天山上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显眼。我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做一回向阳花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变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朝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那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们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甚至没有一丁点儿跟着阳光旋转的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干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

呵，这是一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子太沉重了，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陽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花瓣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子真正熟透的日子。

你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摘自《张抗抗自选集》现代出版社 图/会飞的黑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