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村”之痛

2016-07-12 17:57丨青
遵义 2016年24期
关键词:空心村被访者空心

■丨青 竹

“空心村”之痛

■丨青 竹

陕西省横山县赵石畔镇驮巷村,临近春耕,王明厚(右)和高生花开始在地里忙碌(3月16日摄)。村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两口子可以在500多亩耕地上随意耕种。

只有当农民享有与城里人相当的待遇,城乡的差距才会缩小,农民才可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家园建设上,不会再靠背井离乡去获得利益。这可能才是解决“空心村”问题的根本办法。

26.2%的农民工一年或超过一年才回家一次,29.7%的在外务工者一个月或更长时间才通过手机等通信手段与家人联系一次,当被问及丈夫长期不在,情感是否感到孤独时,70.0%的被访者回答感到孤独。这是河南对“空心村”的一项最新调查所得出的数据。

近日,在社会治理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召开的《河南省社会治理发展报告(2016)》发布,其中关于农村“空心化”的最新调查,也让“空心村”再次走入人们的视野。

“空心村”从来不是一个新的话题,随着时间的推进,也呈现了一些新的问题。农村“空心化”不仅表现为居住空间废弃、农村经济衰退、人口流失等问题,还表现为家庭婚姻、留守老人缺乏系统的社会支持、人际关系疏离、公共服务供给不足等社会问题。

大量年轻人外出务工,独留老人和孩子在家相依为命,房屋空置,土地荒凉……这样的凄凉场景随处可见。1978年到2015年,中国城镇化率从18%提高到6%,城市的人口以平均每年超过 1500万人的速度递增,3亿进城打工的农民完成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人口大迁徙。由此带来的乡村病及其后遗症,已经到了需要治愈的时候。

进城的冲动

郑庆恩是山东禹城的一个普通农民,他轻轻一算,他一家12口人有7口人进城打工。留在家里的分别是,他69岁的老伴、14岁的小孙子、2岁的重孙女、50岁的大儿媳以及18亩庄稼。

年关临近,山东省禹城市伦镇堂子街村渐渐热闹起来。作为春节返乡的“先遣队”,一些在北京打工的村民回到了村子里。

刘桂玲在中心街开的小卖部也即将迎来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十几年前,刘桂玲刚开小卖部时,村里年轻人多,下货快。如今,只有等到夏收、秋收和过年,年轻人回村了,东西才能卖得快一点儿。

“平时一个月卖五六百元,年底能卖一千多元。除了年底打工的回来买点烟酒肉食,平日里这些老弱病残哪买这些?”刘桂玲说话快言快语。

堂子街村距离禹城市区有50里地,靠近308国道,1750的人口数字让它成为伦镇最大的一个村子。因地处黄河冲积平原,土壤肥沃,周边又无其他产业,是个典型的农业村。

包括69岁的郑庆恩在内的老辈们,沿袭了农耕的传统,一年四季,春种夏收,夏播秋收,一生只和土地打交道,没干过别的营生。

郑庆恩记得,他们年轻时不兴打工,国家也不允许农民随便流动,“去趟济南也得开个介绍信”。 不知不觉间,农业机械化的推广和普及,让世代伴随农民的镰刀、麦场悄然退出生产,也解放了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而人均不到两亩的耕地,满足不了农民们对增收的期待。

上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发展起来后,外出打工的农民才渐渐增多。特别是从2000年下半年开始,农民工政策发生了变化,国家清理和取消了农民进城就业的各种不合理限制,大批农民拥入城市务工。

城市化的浪潮正是在此时波及到了堂子街。“除了家里有老人不能自理需要照顾的,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刘桂玲说,出去打工成了一种时尚,有的年轻人结婚生完孩子,刚出月子,就把孩子扔给婆婆进城去了。

郑庆恩家也不例外。“大儿子在禹城打工,二儿子、二儿媳、大孙子、大孙子媳妇都在北京,二孙子、二孙子媳妇在济南。”他向记者数算了一圈,一家12口人有7口人进城打工。留在家里的分别是,他69岁的老伴、14岁的小孙子、2岁的重孙女、50岁的大儿媳以及18亩庄稼。

不光年轻人有走出去的冲动。堂子街村65岁的刘老汉从4年前开始就在北京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一天能赚120元。“累点儿,总比在家里强。”刘老汉自信自己还能出去干两年。

传统的农业村已经成了打工村。“65岁以下的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堂子街村的村支书温立成保守估计,现在村子里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村民选择出门打工,留守的是妇女、儿童和老人。

对于这个村干部来说,一个直接的感受就是,“2000年以前,村里劳力多,修桥挖沟还能用免费的义务工。现在劳力都走了,只能花钱去雇人。”

“幸亏今年没下雪,现在连个能扫雪的人都没有。去年下的雪老厚,老伴顺着台阶爬上去扫了。今年不行了,成天腿疼。你有啥办法?”

靠在城市里开货车、开吊车、搞装修、干建筑,村民们赚了钱,盖了房,有的还买了车。“为啥疯了似的往外跑?得卖多少粮食才买得起车啊?”郑庆恩从最简单的角度认可了打工的必要性。

但不能回避的是,在高速城镇化、农村青壮劳力过速非农化的过程中,打工村的人们也在承担着出走的代价。

郑庆恩有两儿一女、3个孙子。从土里刨食的年月,这意味着福气、劳动力和财富。但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儿孙就是墙上贴着的那一串手机号码。

除了必须要回村参加的红白喜事,只有在年末,郑庆恩才等来一次难得的家庭聚会。两位老人最近一次过生日,是3年前66岁那年,按当地习俗在大年初六摆了一次席。“80岁大寿还能过一次,俺俩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调查中的“空心村”

“空心村”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家庭结构的完整性受到冲击,许多夫妻长期两地分居。调查发现,由于离开原有乡土社会,进入城市工作,在地理空间上相距较远,因此回家探亲的交通成本较高,许多在外务工的农民工长期脱离原有乡村生活,与家人相聚的时间较少。

统计数据显示,6%的在外务工者每周回家一次,10.7%受访者配偶一个月回家一次,57.1%的受访者配偶半年回家一次,26.2%的农民工一年或超过一年回家一次,团聚时间较少。

尽管目前通信技术相对发达,但是外来务工人员通过手机等通信手段与家人联系的频率仍然较低。仍有70.3%的农民工在一周以内的时间与家人联系一次,甚至有29.7%的在外务工者一个月及以上的时间与家人联系一次。

调查发现,由于长期异地分居,缺乏互动,情感趋于淡化。特别是居住在村庄里的留守妇女,既要从事农业劳动,又要照顾老人和孩子,生活中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丈夫角色长期缺失,可能会使其在情感上较为脆弱、孤独。当被问及丈夫长期不在,情感是否感到孤独时,70.0%的被访者回答感到孤独。

有43.0%的留守妇女向在外打工的丈夫诉说烦恼,但是在访谈中发现其尽管向丈夫倾诉,但是由于空间距离存在,丈夫难以在实际行动上提供帮助。57.0%的被访者表示,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烦恼不会向在外打工的丈夫倾诉,其中3.5%的留守妇女向公婆诉说,10.5%的被访者向自己父母诉说,9.3%的被访者向自己的孩子诉说,11.6%的被访者向邻居诉说,22.1%的被访者选择了其他,而在其他的注明中,留守妇女主要是向自己诉说。由此可见,留守妇女的情感压力较大。

调查还发现,由于夫妻长期分居,情感淡化,导致“空心村”婚外恋、离婚率呈现出增高的趋势。调查数据显示,有5.0%的被访者认为婚外情现象较为严重和非常严重,35.4%的被访者认为严重性一般。

尽管调查数据显示将近60.0%的被访者认为该现象不严重,但是实际情况比数据呈现的要严重得多。因为婚外情在乡村社会是一个敏感话题。当今农村婚外情现象还是较为严重的, 婚姻的稳定性因为家庭结构离散而受到冲击。

与婚外情现象呈正相关,“空心村”的离婚率也在逐渐上升,而且上升速度较快。当问及最近三年,村里离婚率变化时,有48.8%的被访者 认为上升了,45.5%的被访者认为没有变化,认为下降的只占5.8%。在进一步深度访谈中发现,最近三年“空心村”的离婚现象不仅表现在“80 后”“90后”群体中,而且中老年人的离婚率也在逐渐上升。

左图:山西左云县西沟村内一村民。右图:西沟村一幢“小洋楼”铁门紧闭。西沟村曾靠煤炭致富,成为有名的富裕村。随着村办煤矿关闭,村民纷纷外出打工,西沟村原有600多人,如今只住着100多人,村子渐渐成为“荒村”。

上述调查专门就“空心村”留守老人(子女在外打工、居住在农村社区的60岁以上老人)的生活困境进行了研究。调查发现,由于子女长期不在身边,留守老人在日常生活中更多是自我照顾。

衡量其生活困境的一个重要指标是开支情况。当被问及生活费够不够花时,只有0.6%的留守老人认为生活费很充足且有多余,19.4%的被访者认为生活费够用,34.4%的留守老人认为自己生活费不够用,甚至很缺乏,45.6%的被访者认为自己的生活费勉强够用,但是一旦遇到重大事故,生活就会变得较为艰难。

调查发现,由于“空心村”中的大部分留守老人从事农业活动,因此农村留守老人的生活费主要靠自己劳动所得。数据显示,38.5%的留守老人的生活费主要来自自己劳动所得,当然子女供给也是生活费的主要来源,30.8%的受访者接受子女供给。但是在访谈中发现,许多被访者的第三代的生活费由留守老人负担,因此子女供给的生活费,一大部分被供给者的子女使用,甚至一些留守老人还要从自己的劳动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补贴第三代的日常开支。

子女不在身边,留守老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孤独感、抑郁感。调查发现,67.1%的留守老人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孤独或抑郁,其中38%的被访者偶尔感到孤独、抑郁,22.1%的被访者经常感到孤独或抑郁,7%的留守老人表示孤独或抑郁成为其精神生活中的常态。徐京波介绍,在深度访谈中发现,32.9%从不感到孤独的留守老人中,一部分是子女在身边或经常回家探望,另一部分则是由作为留守儿童的第三代在家陪伴,从而减轻了其情感压力。

郑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蒋美华等学者在同期也开展了对农村留守群体生存状况调查分析的研究。

据全国妇联2015年6月的数据显示,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已达到6102.55万。

“本课题组在河南省焦作N村的调查显示,79户留守家庭中68户有留守儿童的身影,一半的留守家庭中均有两名或两名以上的留守儿童。”蒋美华说。

调查发现,有的留守家庭父母都出去务工,家里没有任何的劳动力,孩子由祖辈照顾,许多祖辈没有经济来源或者依靠低保,这就使得这部分留守儿童生活得非常艰辛。

除了这些生活压力带来的问题外,农村留守儿童在日常生活方面特别面临着人身安全问题。课题组通过实地调研发现,农村留守儿童的娱乐设施比较少,活动 场所普遍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这对儿童的人身安全构成了很大的影响;有的留守儿童表示自己在闲暇时喜欢骑着自行车在村子里面到处逛,偶尔还和小伙伴一起去村子里比较偏僻的地方、荷塘或废弃的庄子玩耍,存在安全隐患问题。特别对于农村留守女童而言,还面临着性侵等安全问题的困扰。

为什么会有“空心村”

“空心村”是个笼统的称呼,现实中因地域和社会条件不同,"空心"的形式和原因也有所不同。

因政策导向造成的“空心村”。为了追求城市化率,一些地区制定了低价购房、户口迁移等政策,吸引农民进城。这种近乎于"连根拔起"的做法,使村民必须在短期内凑齐几万元才能住到城里。对于农民来说,要凑齐这样一笔巨款,除了要东拼西凑,还要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甚至包括老房子上的各种构件。这样造成的“空心村”留下的只有残垣断壁。

因外出务工造成的“空心村”。在城市优先发展的大背景下,日新月异的建设必然产生大量的用工需求,于是,大量农村劳动力涌向了城市。率先进城并能够在城市里生存下来的村民具有很强的示范作用,反过头来吸引着更多有工作能力的村民去效仿。于是,随着青壮年乃至有一定工作能力人群的纷纷离开,村落也就自然而然地陷入了凋敝。

因为得到补偿制造出来的“空心村”。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城乡结合部。消灭农村是粗犷发展时期城市化的通常做法,失去土地的农民在被迫上楼成为市民之前,将原有住宅进行大规模扩建,制造出更多的补偿面积,成为城市周边一些村落的普遍做法。这样的建筑从设计到施工,从材料到结构全部因陋就简,不仅施工过程屡有房倒屋塌的事故发生,完工后也是摆在那里,无人敢住,是地地道道的人造“空心村”。

此外还有为了得到"保护费"而形成的“空心村”。为了将那些具有历史价值并仍在使用中的古村落纳入保护范围,国家从2012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筛选,并对符合条件的村落给以资金支持,用以维护那里的老建筑。为此,有些村子另选基址建了新村,有些村子在外围建了大量新房,而那些空置的老房子却无人问津,成了待保护的“空心村”。

从以上回顾中可以清楚看出,“空心村”的形成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城市化"过程中各种矛盾的集中体现。就事论事地看,这里确实有地方政府在城市化过程中急于求成的问题,也有农民为了获得利益而做出的短期行为。但是,追求政绩是政府的职责,改善生活是百姓的本能,理由都很充分,难以从根本上否定,更难采取一些硬性措施加以制止。这可能也是“空心村”问题长期存在而又长期得不到解决的根本原因。

外国如何治理“空心村”

假如我们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借鉴“他山之石”来审视“空心村”问题,比较中可能会得出另一种答案。

如果说,城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之必然,城市的扩张与农村的萎缩无疑也会成为一种必然。由此可见,“空心村”不是中国独有,而是世界各国在城市化过程中都曾面临并必须给予解决的问题。

德国是西方工业大国、欧洲第一大经济体,其机械制造、化工医药及汽车工业闻名全球。不过,德国的工业能量并不反映在城市规模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在这个西欧国家并不常见,倒是连片的乡村衬托着城市,并与城市无缝对接、和谐共生。按照德国农业部的说法,德国国土面积的90%散发着乡村气息,约4400万人生活在乡村,占德国总人口的一半左右。

为了促进乡村地区发展,德国政府基于欧盟的农业政策框架,计划在2014年至2020年间投入176亿欧元(平均每年逾25亿欧元)支持乡村发展,其中94.4亿欧元来自欧盟,81.4亿欧元来自德国联邦及地方政府。

就具体措施而言,政府一方面大力支持乡村的现代农业发展,增强当地的经济实力;另一方面通过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和社会环境建设,增强乡村对人力、物力、财力的吸引力。

例如,德国联邦经济部发起了“农业结构优化及沿海保护”联合行动,旨在保证德国乡村农林业的发展能力,使其符合未来社会发展的需求,在欧盟保持竞争力。联邦及地方政府每年为此投入近10亿欧元。

类似的联合行动计划还有“地方经济结构优化”行动、“小城镇——跨地区合作及网络”计划等。此外,德国还充分利用欧盟农业基金支持乡村农业发展,强调自然资源可持续利用,例如减少或彻底放弃使用化肥、支持生态农业等。

又如,德国政府向落后乡村提供经济和就业政策优惠;致力于乡村自来水管网与下水管网建设;根据人口分布的变化调整乡村学校布点;还重点加强乡村的电信网络建设。德国联邦经济部与各州政府合力推动乡村宽带建设,力争使2M速率以上的高速互联网覆盖各个乡村,并在定价方面保证乡村用得起宽带。

近年来,日本人口向东京等一线城市集聚,农村地区人口流失严重,严重老龄化,但走访日本农村,社会环境仍井井有条,人人安居乐业,这背后,重视自治的基层治理模式发挥重要作用。

进入本世纪以后,日本人口开始逐渐萎缩,老龄化愈演愈烈,在农村地区这一问题更加突出。人口萎缩造成劳动力减少、土地荒废、医疗交通设施滑坡等一系列社会难题,造成原有政府公共服务质量下降,甚至缺位。

日本政府很早便意识到上述问题,一直在多管齐下推动基层行政改革,重要方式之一便是调动、引进民间力量参与基层治理,提供“新型公共服务”。此类项目在日本遍地开花,成为政府公共服务的重要补充。

历史上韩国也经历过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到跨世纪,韩国的城市化率分别是55.3%、71.6%、81.4%和91.2%,与此同时,城乡的经济活动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乡村和城市居民的收入不但没有拉开距离,而是越来越接近,分别是75%、95.8%、97.4%和83.6%。也就是说,在韩国城市化过程中,农村人不必迁移到城市,同样可以得到发展的机会,过上与城里人相当的生活。

假如我们在城市化过程中,不只在城市里培育经济增长点,同时也帮助农民在当地寻找适合自己的发展空间;不是将各种资源一股脑地往城市里集中,而是同时在教育、医疗和养老上制定优惠政策,帮助农民享有与城里人相当的待遇,城乡的差距才会缩小,农民才可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家园建设上,不会再靠背井离乡去获得利益。这可能才是解决“空心村”问题的根本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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