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说:唐山警世录续篇

2016-07-19 10:55张庆洲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唐山

子 夜 断 想

自序

白天是不真实的,就像白天的女人一样不真实。女人的笑脸往往掩饰本真,当她睡熟的时候,才会呈现出祖先的轮廓。一座城市也这样。我喜欢万籁俱寂的深夜,审视一个卸了妆的女人,或是没有了喧嚣的城市。

仰望星空,让我们沉静下来,审视自己的灵魂,审视一溜歪斜的脚印,审视吉凶未卜的前路,审视这个小小寰球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的动荡时代。

1976年的中国,发生了几件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件。其中,唐山大地震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前的最后一次无妄之灾,任何叙述和解读都必须尊重历史和敬畏24.2万的唐山地震遇难者。

我们往往偏重于总结成绩,这能提升信心和勇气;不大注意总结教训,却是犯了致命的错误。这也是不断重复同一种悲剧的重要缘由之一。

请读者和我一道走进这片曾经尸横遍野的土地,看看真实的遇难者和幸存者。我要告诉读者,活人是咋活的,死人是咋死的,本不该沦为截瘫的不幸者咋能避免不幸。悲剧不仅仅是地震直接造成的,更多的是人类本身的恐惧、茫然、无措,以及不能恰当有效的自救和互救造成的。

还有一层含义,我们不仅要拯救肉体,还要拯救灵魂。

我们必须正视,地震能否预测预报还在争论之中。不幸的是,下一次大地震并不因为争论而放慢脚步。在一个多地震的国度,还没一位地震专家明确地说,中国没有大地震了。我们管不了地震预测预报,但管得了自己。

以唐山大地震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为界,《唐山警世录》叙述之前,《幸存者说:唐山警世录续篇》叙述之后,两部姊妹篇相差十年之久,但创作动机和意图是一样的:无论多么成功的救灾,都不如成功的防灾。假如地震再次来临,哪怕是减少一个遇难者、减少一个截瘫患者、减少一个地震孤儿,这也是我所祈盼的。

《幸存者说:唐山警世录续篇》只是从现象学的角度进行扫描,大都是被采访者口述,或史料佐证,我仅仅是个客观的冷静的记录者,尽最大可能还原昔年场景。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断断续续地写下了《幸存者说:唐山警世录续篇》。由于采访时间跨度大,有的被采访者已经辞世了,所以采访时间未改动,敬请读者留意。

我期待着读者的批评和指正。

一、死神降临

笔者采访过很多人,还是无法准确地表达出大地震惊心动魄的震撼与惨烈,以及遭遇地震野蛮和疯狂的屠城之后,在这片土地上闪烁的人性之光。将近40年了,我觉得应该记录下这些实况,但又深知,任何文字都无法全面地描述……

——题记

1976年7月27日,丙辰年,农历七月初一。

夜很深,也很大,天上挂着一线月。

茫茫大地突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微明。池塘里的鱼翻白了。井水改变了少女般内在的性格,不是默默地调剂盈亏的水源,而是急剧地上升或下降,有的还疯了似的冒泡翻花。不知谁家的鸽子咕噜噜地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上千年来跟人患难与共的狗,声嘶力竭地狂吠着,俨然得到了天旨,告诉主人即将来临的泼天大祸!它焦急地冲主人屋子闯,任主人咋骂咋踢,毛茸茸的脑袋还是拼命地摇,抵住主人赤裸的双腿往外拱,汪——汪汪——它凄惨地叫着。

上苍宛如一个历尽沧桑的仁慈老人,把大毁灭的信息准确无误地传导给这片国土上所有的生灵。惟独自诩为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没有逃生的迹象。苍天含泪无语,默默注视着分分秒秒走向死亡的万物之灵。

这里是冀东大平原上的一片沃土。自从有了开滦矿务局,有了开滦矿工,有了善良的女人,他们像小燕啄泥一样很惬意地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的矿工,把仗义、豪爽,还有一点点倔强注入她的血脉,渐渐形成了一座雄性的城市。这里是中国现代工业的摇篮,孕育了丰厚的工业文明,中国第一座现代化矿井,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中国第一台蒸汽机车,中国第一桶机制水泥,中国第一件卫生洁具,中国第一件骨质瓷……全都出自这里,毁灭她怎么可以!这片国土上,诞生了中国评剧,诞生了滦州皮影,诞生了乐亭大鼓,这三枝花不能被肆意蹂躏……

大毁灭即将来临,醒来吧唐山!

在疲倦昏暗的路灯下,纵横交错的柏油路犹如一条条黑色缎带,把唐山划成无数不同的几何图形,一个个图形边上是数不清的商场、饭店、影院……在这些雄伟壮观的建筑物后边黑压压一片,大都是住宅区。没有人声,没有车鸣。不管是将军还是草民,都得到了此刻的幸福与安宁。

死亡般的沉寂笼罩了整个唐山。

唐山火车站(现为唐山南站)站前广场当中,高杆灯亮如白昼。正值三伏酷暑,大毁灭前的燥热怪异罕见。站前广场比候车大厅凉快许多。大约有几十名候车的旅客,有三三两两溜达的,有三五成群唠嗑的,也有枕着书包睡大觉的。

内燃机车一声长鸣,大毁灭前的最后一列客车驶进唐山站。旅客蜂拥而上,顿时,车厢里像塞满了挤挤插插的青皮鱼。在长长的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是缕缕行行下车的旅客,有的拔脚就走,有的站那儿发愣。在双脚站在唐山土地的瞬间,命中注定他们已经踏上了不幸之旅。

人无力主宰生与死,上帝之手若隐若现。

一声长鸣,内燃机车前灯犹如硕大的长剑刺破了冀东大平原黎明前的黑暗。一个个车厢小窗户亮亮的,像一串小小的诺亚方舟驶离了大毁灭即将发生的地方。留下来的外地宾客,驻足仰望着闪烁藕荷色地光的夜空,在莫名的恐惧中,他们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候车大厅,等待唐山的黎明……

唐山没有黎明!

一阵又一阵的硫磺气味儿搅扰着迷迷茫茫的夜空。地光在闪烁,地声在隆隆作响,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突然,一道炫目的白光夹杂着一缕缕血色,跟着就是由远而近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在宽阔的广场上,忽地立起来一个魁梧男人,外地宾客们还愣着,就听他喊了一嗓子:

来雨啦——!

站前广场立马炸营了,外地宾客们原本幸运的命运突然发生了惊天大逆转,站着聊天的扭头就蹽,躺着睡觉的冷丁立起来打个楞,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向了候车大厅……也就在瞬间,唐山火车站站前广场,和整个唐山一样空空荡荡。

历史将永远铭记这个悲惨时刻: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

死亡的夜蓦地亮了!

唐山市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大脑还在麻木状态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声响,由远而近轰轰隆隆地奔腾来了。妈妈猛地扑向孩子,丈夫搂住妻子,兄弟姐妹们相互惊叫着,却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在极度恐惧中,有的人竟然关严了门窗。他们惊大眼珠子在等待,等来的却是血腥的大毁灭。

猛然间,大地上下猛颠了几下,一眨眼门窗就严重变形了,拉不开推不动,成了逃生不可逾越的障碍。紧跟着,大地浑似次第伸展的海潮,波涛滚滚地颠簸起来了。唐山所有的建筑,数十米的烟囱,硕大的商场,成片成片的居民住宅楼,都在这强烈的摇撼中,倾斜了,断裂了……有的还在睡梦中,被迅猛地冲击惊醒,一拽灯绳,电灯亮了,眼见着灯罩摔向房顶,来回摔几下就灭了。

人跟任何物件都没有区别,任巨大的地震波随意摆布着,从床上抛到床下,跟桌椅板凳混杂在一块,被恶狠狠地摔来摔去。有的力不从心地挣扎,有的还在睡梦中,房屋便轰隆隆地倒塌了。楼房的预制楼板相互撞击,夹着无辜的人坠落。穿云裂石般的巨响,在黑暗中席卷着整个唐山。可怜的人,无力与罕见的大地震抗衡,任凭死神成千成万地吞噬……整个城市都被令人窒息的灰尘淹没了,高达数丈的灰尘在茫茫的夜空翻卷着,奔腾着。

大地仍在颤抖,偶尔传来轰轰隆隆的倒塌声,还是没有人的声音。幸存者们被震懵了,无法接受这梦幻般的血淋淋的大毁灭,无数个晕头转向的大脑,迅速升腾起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念头:

是原子弹爆炸?

是这楼盖得不结实?

是井下巷道冒顶劈帮了?

是火车开上了房顶?

是大地震……

妈呀——!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惨叫声,第一个划破了死亡的夜空。

唐山骤然变成了一座活地狱。活生生的男女老少几乎全被砸在废墟里,有的在睡梦中就永别了,更多的是声嘶力竭地呼救,渐渐绝望,渐渐衰亡。多少夫妻被砖石瓦砾隔断,咫尺天涯一声声地哀叫,一个没了声响,另一个往往也跟去了,有幸活下来的那一个,注定是最不幸的人。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一批一批的死,每分钟都有一批人死去……

一片又一片的居民住宅楼,往往是一个单位的。像小山一样横七竖八的预制楼板,活人和死人都混在了一块,分不清谁家是谁家。一个人活生生地拱出了废墟,跟着是两个、三个、四个……也不分男女老少,三五成群,趔趔趄趄地奔向一处处呼救的地方,只要有一线希望,便挥着血乎乎的拳头吼,快扒!在影影绰绰中,一个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像幽灵一样,拼命地扒废墟,满眼的砖石瓦砾,破碎的楼板,砸坏的桌椅板凳、自行车、缝纫机……

他们没有工具,也没有照明,仅凭着一双手跟死神争夺着至爱亲朋的生命,有人求救就去。扒完了这个,顾不上看一眼,就奔向另一个。只要扒出个活的,这个活的还能尽力就加入救人的队伍。但往往扒着扒着,扒出来的却是一具温热的尸体。有的时候,看一眼冷酷的楼板,安慰被压的人几句,一声叹息离去了。预制楼板犬牙交错,在失去自救能力的幸存者面前,犹如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声一声揪心的呼救仍然在断断续续地炸响,救人啊——!救命啊——!一个个幽灵又奔向下一个呼救的人。

在死亡面前,男女之别,高贵与低贱之分,平日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世间的一切界限都不存在了,人性之光在钢筋水泥之上熠熠闪亮!

黑暗悄悄隐去,沉重的乌云渐渐笼罩了死亡之城。

精疲力竭的幸存者们,身体越来越清晰。人们只穿着裤衩背心,有的男人甚至啥也没穿。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几乎都遍体鳞伤。人类的理智在麻木的大脑中复苏了,羞耻心在心底缓缓升起。女人们在废墟里拽出衣裳,遮住纯洁的肉体。男人们不管是小褂还是床单,胡乱地系在腰上。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了,好冷!

此起彼伏的呼救声越来越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弱了……

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浑身都湿透了。幸存者们把能扒的尸体扒出来,在废墟里随便拽出一条被子或是毯子,把尸体紧紧地裹住。大人的尸体大都露着头发和脚,小孩子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大粽子,不管是大的小的,在胸、腰和腿上系上三道绳或铁丝,抬到马路边上。

雨,大一阵小一阵。幸存者们累得直不起腰来,就跟死去的亲人躺一块,在令人窒息的迷迷蒙蒙的天空下,也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我的亲人啊,不要责怪至爱亲朋吧,没有棺材,也不能火化,连火葬场都坍平了。你们这样去吧,就这样去吧,就这样去吧……

整个唐山纵横交错的柏油路上,两边全都摆满了伤员和尸体,大街小巷骤然就窄了许多。雨水、血水和灰尘混合成深褐色的液体,像一条条抖动的血的河流,向低凹的地方缓缓地流……

倒挂的少女

这是唐山市路北区某处住宅楼,一共三层。其中一栋,一层和二层还立着,南北山墙都不见了。三层整个坍塌下来,把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两条小腿压住了,女孩身子倒挂在墙外。她双手垂向地面,长长的秀发也垂向地面,鲜血顺着十指往下滴滴答答。

女孩一声声惨叫,妈呀——妈呀——!

哥哥冒着强余震的危险上去了,他望着整体楼顶,没有办法把妹妹救出来。甭说他一个人,就是几个小伙子也搬不动。妹妹就在眼前倒挂着,一声声哀嚎。哥哥双手猛地插进楼板下,兽一样大吼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往上抬,楼板却纹丝不动。他双手抽出来就血呼啦的了。哥哥下了危楼,趔趔趄趄地走到妈妈跟前,双手猛地抠进头发。扑通一声跪在废墟上,嚎啕大哭,涕泪交流。

妈呀,你叫我砸死她吧——!

妈妈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倒挂的女儿,一声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凄厉地嚎叫着,绕着危楼深一脚浅一脚地疯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了,再爬起来……一直到再也爬不起来。妈妈的双手还向女儿伸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女孩每呼叫一次,身子就向上挺一下,竭尽全力地叫一声,救救我呀——!惨叫声的间隔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弱了。女孩的纤纤素手被鲜血覆盖,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渐渐的,女孩终于不动了。

一天、两天、三天……黑红的十指很长。

不眠的少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震亡了。两个大表哥从滦县乐亭赶来,一看全家就剩下表弟一个。大表哥埋葬完尸体,就帮他扒东西。

大表哥见表弟白天黑夜不睡觉,问他,你咋不睡觉哇?

少年呆呆地盯着昔日的工农兵楼不言语,这是这个年龄罕见的沉默。一大片工农兵楼已经沦为连绵不断的坟冢,灾民们正在把扒出来的尸体抬到建设路上,长长的建设路上,裹好的尸体一具挨一具。解放军的翻斗车呼啸着驶来,停下了。两个解放军战士站在尸体两头,猫下腰,一个抬头,一个抱脚,两个人一叫劲儿,尸体就被扔上了大卡车,跟着是咕咚咚沉闷的声响。

大表哥提高嗓音,你睡一会儿吧。

少年忧郁地说,我怕人家把我当死人拉走,填大坑去。

大表哥咧咧嘴想笑,眼泪却刷地下来了。

少年却真的笑了,就睡一会儿吧,还能看见爸妈……

还没说完,鼾声就响起来了。

大表哥一屁股瘫在地上,哭声也响起来了。

大太阳火辣辣的照着。

风干的尸体

唐山铁路行车公寓是四层转角楼。正门是一条通往铁路唐山工务段的小柏油路,右侧是唐山火车站站前广场。

行车公寓小楼的转角处很结实,四层没有完全倒塌下来,但只有一间幸存。这一间上头顶着一间,往上还顶着一间,像大积木一样摇摇欲坠。一根铁管子在三层的地方横空支出来一具尸体,是男性,在小马路上空悬着。险象横生的绝地,人们爬不上去,只能等待吊车。

这具铁管子上的尸体,手脚和头垂向地面。有好心人企盼苍天刮一阵大风,把他吹下来也好,可是没有。一天过去了,尸体没动地方,又一天过去了,还是没动地方。十几天过去,再抬头一看,这具在烈日下的尸体竟然变黑了,变小了,手、脚和脑袋依然垂向地面。

8月9日下午,铁路唐山工务段的韩主任坐吉普车回来,刚到行车公寓废墟跟前,一辆汽车吊悬臂突然转过来了,司机慌忙踩了急刹车。眼看着,汽车吊把尸体从半空吊下来了。把尸体往地上一放,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双手和双脚支在小马路上,身子躬着不倒,像一头风干的瘦驴。

工人们慌里慌张地解开了绳索,使劲儿一推,尸体打个滚,竟然仰面朝天了,干干巴巴的双手和双脚,晃晃悠悠地指着唐山的天,渐渐不动了。

你看过这张照片,却不知里面的惨烈

在互联网上,有这样一张唐山地震废墟的照片:唐山站三个一人多高的大字,在裂成几大块未摔碎的水泥现浇的整体房顶上歪歪斜斜的。左侧是铁路救援列车,大概是铁道修复一周后开进来的。你看过的这张照片,那个夷为平地的硕大房顶是昔年的唐山火车站候车大厅,彻底坍平了,仅仅剩下一人高左右。

你看过这张照片,却不知里面的惨烈。

一块一块预制楼板搭成的住宅楼,在惨烈的坍塌过程中,总有“命大”的幸存者漏出去。唐山火车站候车大厅不行,也一样的坍塌,但是,仅仅裂成几大块,还连接的十分坚固。强余震连续不断,把外地宾客和砖石瓦砾越晃越瓷实,渐渐变成了一座大坟。

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雨声淅沥的早上,乱乱的呼救声还此起彼伏,大都是外地口音,有男人,也有女人。唐山站和全国各地的火车站一样,相邻的铁路单位很多,工务段、行车公寓、货场、派出所……铁路员工一拨儿又一拨儿地上去了,试图把他们挖出来,但,望着整体房顶哀叹着,摇摇头又下来了。

我们没有吊车!

候车大厅里的外地宾客,无一人生还。

烈日下的尸体袋

整个唐山尸横遍野,天气酷热,有的尸体腐烂得拾不起个儿来,只能用铁锹铲了。飞机运来了大量的白色塑料尸体袋。在大马路上的尸体清理的比较及时,偏僻的小马路不行。在增盛里的小斜马路旁边,有一个尸体袋在烈日的暴晒下,眼看着一点一点地鼓起来了,鼓,鼓,鼓……“噗——”,随着沉闷的响声,白色塑料尸体袋瘪下去,呈现出影影绰绰的蜷曲的人体形状。

也就过了一小会儿,一股紫黑色的液体像一条大蚯蚓弯弯曲曲地爬出来了。一片绿豆蝇迅速飞来,在上面忙忙碌碌的,跟着一块慢慢流。

我无法描述出唐山大地震的惨烈,因为这不仅仅是一种惨烈,还有一种心悸,还有一种颤栗,叫你心灵深处不得不刻上这一幕,终生无法忘却。超过24.2万地震遇难者的尸体遍布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房子几乎都坍塌成了坟墓,一堆一堆的砖头、石块、钢筋和预制楼板混在一块,有的连尸体也混在一块了。北方的三伏天很热,尸体迅速溃烂。一个个椎心泣血的幸存者们,当把吊车盼来的时候,有的认尸认错了,有的哭尸哭错了,有的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我和无数唐山地震幸存者一样,永远也无法忘记亲朋好友劫后余生的第一次见面,相互之间问候的第一句话大都是,哎呀你还活着!跟着就是,你们家死了几口……这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简单对话是如此的残忍,但又是惨遭大劫后最真挚的问候。好多好多人已经没有了眼泪,甚至连眼圈也不红,默默无语望着对方,四只手死死地攥着,使劲摇,使劲摇……

二、生与死

在采访中,有很多故事让我潸然泪下,它们一直深藏在我心中,无法忘却。这不是简单的或悲伤或感动的故事,而是无法复制的史料。现呈献给读者,它也许会告诉我们,一旦地震来临,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题记

二胖哦,姥姥年年给你烧纸

采访时间:2010年8月7日

地点:唐山市路北区煤医道某处住宅楼

人物:厉泽中,1米78的个头,圆脸型,魁梧。典型的唐山爷们儿。

现为一家公司的老板。

倒塌的平房像一座大坟,里面是年轻的妈妈和她的儿子。

在地震来临的瞬间,妈妈的第一反应扑向了儿子,侧身的动作刚做了一半,房子便轰然倒塌了。她一条胳膊压在儿子的小脖子上。儿子到这个世界仅十个月。妈妈的臂弯曾经是儿子温暖的天堂,在轰轰隆隆的巨响过后,天堂不见了。儿子嗷的一声叫,妈妈说,像是“把小猪捆起来,塞进笼子里的叫声”。

这个声音,妈妈记了三十多年。

妈妈的双腿被死死地压着,上身无法动弹,胳膊也无法动弹。她的一条胳膊正压着孩子的脖子。孩子仰脸躺着,张着小嘴!那一阵阵嗷嗷的叫声,像针一样扎心。强余震连续不断,随着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像个筛子,筛一回,墙皮、灰渣子就簌簌地掉一回,震一回筛一回,筛一回就掉一回。她也没办法给孩子挡一下掉下来的碎东西,十个月的孩子也不知闭上小嘴,只是像待宰的小猪一样,一声声地叫着,嗷——嗷——!小孩子起初是玩命地哭,但,一声比一声间隔的时间长,也一声比一声小,渐渐的就不哭了。

妈妈嚎叫着,像雌兽一样嚎叫,给我刀,砍掉这胳膊呀!

妈妈还被大檩子压着双腿,她还不知道自己骨折了。孩子不哭不叫了,死了。她动不了,一丝一毫也动不了。年轻的妈妈绝望了。

黑黢黢的废墟上终于传来了声音,是孩子爸爸的呼唤,还有姥姥一声声苍凉的哀嚎。我的二胖儿哟,你在哪儿呀——!

孩子爸爸疯狂地扒起来,下面是他的妻儿。但是大梁、檩子,还有砖石瓦砾,很难扒。房顶子是半尺厚的焦灰板,即使摔裂了也叫他束手无策。但,他是男人,他得拼命。渐渐的,男人的手破了,十指的指甲盖全都磨秃了,起初还知道疼,慢慢的就麻木了。妻子的上半身被扒出来了。

妻子说,我胳膊底下是二胖……他死了。

丈夫说,死了也得扒出来!

一块焦灰板有写字台台面大小,男人搬不动。正愁着,恰巧一个唐山钢厂的夜班工人匆匆路过这里,男人叫住了唐钢工人。两个男人抠住焦灰板两头,一叫劲儿,大块的焦灰板还真起来了。他们一点点地挪着脚步,踉踉跄跄地抬到一边。男人说谢谢你,快回家看看去吧。唐钢工人匆匆而去。

妻子依然裸露着上半身,先把二胖抱出去。

丈夫说,他已经死了,你先出来。

妻子说,死了也先抱他!

丈夫拗不过妻子,就先把二胖抽出来了。二胖耷拉着,一丁点气息也没有了,小身子软塌塌的。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孩子死了,也是孩子,姥姥赶紧接过来一点点的搁在焦灰板上。丈夫返身接着扒妻子。

孩子的小尸体叫人揪心,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小脸、小脖子……这个小名叫二胖的男婴,曾经给这个家带来了好多好多的欢乐,但一切都将随着大地震灰飞烟灭了。这个小生命与世长辞了。

姥姥望着十个月大的小外孙,一边抹眼泪,一边嘚啵着。二胖哦,姥姥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哇。姥姥找不着水给她的小外孙擦洗。但姥姥有姥姥的办法,她找了一块干净布,使布沾一下唾沫,擦一下外孙的小脸,一下一下地擦着。姥姥的泪珠子滚落一颗,又滚落一颗。孩子的鼻子眼很小,姥姥就把布折出一个小角,沾着唾沫一点一点地擦。孩子的小嘴半张着,里面满是墙皮和灰渣子,姥姥一下一下地抠着。一边抠一边嘚啵。

二胖哦,姥姥年年给你烧纸。一大家子人,咋就死了你呢?咋就没气了呢?大地震哪,大小孩子芽儿咋都砸死了,叫我老婆子替他们多好!姥姥很虔诚了,坚信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她的小外孙可不能就这么走,脏啦吧唧的不招人稀罕,就是到了那个世界,唐山的孩子也是白白净净的……

姥姥给小外孙细细地擦着,抠着鼻子眼、嘴里的墙皮和灰渣子,那么细心,那么专注。突然,她分明听见了哇的一声,她的小外孙竟然活了!姥姥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二胖活咧,二胖活咧……

天蒙蒙亮着。小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

姥姥抱着小外孙使劲儿亲着,涕泪交流。

老天爷呀,我给你磕头啦!

厉泽中先生眼睛闪着泪光,轻轻地说,我姥姥已经去世了。前些年,我想起姥姥就掉眼泪。姥姥疼外孙是真疼啊!一块糖、一把瓜子都得给我留着。大地震那天,妈带着我住在姥姥家。姥姥家在小山。你知道,小山是唐山地震的重灾区,大都是焦灰顶的平房,一家一家的死。

我的命是姥姥捡来的。当时谁都以为我死了。要不是姥姥非得叫我干干净净地走,抠出我嘴里的墙皮和灰渣子啥的,我这口气就再也喘不上来了。

我姥姥叫陈德芝,是唐山市第一缝纫厂退休职工。

听完厉泽中先生讲述的生还奇迹,我的心却在一点点地下沉。在唐山地震中,有超过两万多个无辜的孩子遇难。你们当中有厉泽中这样相似经历的吗?

天堂里的孩子,请你们告诉我!

我还记起了汶川的孩子,玉树的孩子……

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惨烈的事实:整个地震灾区尸横遍野,死个人就像死个蚂蚁。在生死关头,地震救援队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到灾区。我们把人扒出来,喘气的是活的,不喘气的就是死的。我们好像都变成能判断生死的大夫了。

可我们不是!

假死的一般解释:

深度昏迷称为假死。由于呼吸、心跳等生命指征十分衰弱,只能用仪器测量。从表面看和死人一样,很容易误认为已经死亡,将“遇难者”处理或埋葬。

简单的鉴别方法:

1、手指压迫“遇难者”眼球,瞳孔变形,松开手指,瞳孔恢复还没有死亡。2、把肥皂泡沫抹在“遇难者”鼻孔,气泡有变化还有呼吸。3、用绳系住“遇难者”手指,指端出现青紫肿胀,血液还在循环。

唐山男孩

这个故事是捡来的。

事情经过是:在工人文化宫的一棵大树下,有几个四十多岁的职业女性唠嗑,我从旁边经过听了个话音,越听越不想动弹,使脑瓜子使劲记着。末了,还问了人家的名字和职业。她们笑笑,只说姓名,却不肯说出工作单位。

一个叫陈淑英女子,长圆脸,乌黑的长发,皮肤白皙。一口地道的唐山话像唱歌一样好听,还夹杂着一点点诙谐。她在说她儿子,语速极快,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两只手还情不自禁地比划着,一脸的激动与幸福。

我们路南区的平房,房顶子都是焦灰顶的,趴架得多。你没听说过啥叫趴架?就是大梁檩子山墙啥的全趴地下了。被埋的小伙子能拱出来就忒难,更甭说其他人了。你说唐山死了二十多万,你算算,那可是分分秒秒都在死人。我们那地方,谁家出来人了伤亡就少,要不就一家一家的死。我家全埋住咧,是我儿子先钻出去的,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机灵着哪。

我儿子先扒我,把我扒的露出了胸口,他就不扒了。

他急赤白脸地问,妈你能喘气呗?

我说,妈能喘气了。

我儿子甩一句,那就这样吧。

万万没想到,我儿子扒了我一半儿就扔下不管了。

我这露着上半身,雨水浇着,眼巴眼巴地看着他。我儿子赶紧扒他爸去了,也是扒了一半儿,他问他爸,爸你能喘气呗?他爸说能喘气了。他也是不扒了。他只穿个小裤衩,他的腿,是右边的大腿外侧有一条大口子,起初还流血,大蚯蚓一样往下爬呀。我叫一声,儿子你疼呗,他都没空搭理我。还好哇,慢慢的血就流的少了,就像贴着一条水啦吧唧的大蚯蚓。在废墟上,他东跑西颠地忙活呀,又紧着扒他妹妹,也是扒了一半儿!

我们一家子就都露着上半身,现在想想,还挺逗乐的。你说我儿子有点偏心眼儿呗?一家人都是出来了一半儿,他却回过身来,先把我彻底扒出来了。我跟我儿子一块扒出了他爸,接着扒出了他妹妹。我们一大家人全都出来了。我那个儿子啊,十个指头就大拇指还有点指甲盖,剩下的指头都秃了,肿得跟小水萝卜一样!瞅着呀,心里疼得慌……

他妹妹差点就憋死了。

我们街有个姓赵的男孩,也是十五六岁。他们家,他先钻出去的。他爸他妈,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姐,都急赤白脸地喊救命呢。

平房的房顶子,焦灰顶有半尺多厚。有的焦灰顶甩出去了,我家就是。有的摔成几大块全都压在废墟上了,一个人根本就搬不动。他在废墟上蹽来蹽去的,求这个求那个帮忙。

咱得说实话,他求谁也求不动。

后来,我琢磨过这个事儿,不是街坊邻居心肠硬。你说那是啥时候啊,谁家都有被埋着的人,早一分钟扒出来兴许就活了,晚一分说不定就是个死。

大伙都没空啊!

他趴在废墟上玩命地叫,妈呀爸呀,叫完了就趴下使劲听。

他妈的声音传上来了,妈不中咧,憋得慌。

他刷拉一下站起来,跟废墟底下叫,那一声声叫哇,妈呀,我搬不动房顶子,我找人去,妈呀,你可得给儿子挺着啊。

我听得真白的。

他爸在废墟里头给他支招,儿子啊,你快赶紧找东西去,铁棍、铁管子啥的,往下捅窟窿,要不,一家子人都憋死咧!

他撒丫子就往不远的工地蹽去了。找来了一截铁管子。铁管子慢慢往下探,他一边探,一边叫,妈你看着点,使手摸着点,铁管子下去啦!

就这么着,他一个一个地捅小窟窿。给他妈捅完了,给他爸捅……看着把个半大小子忙活的呀,他家的人一个个的都能喘气了,他也扑通一下子坐地上了,就呼哧呼哧地喘。

也没个钟点儿,反正我觉着挺晚了,各家扒出了各家的活人,死的就先不扒。我儿子,还有几个小伙子就过去帮他。你说咋着?就因为这个半大小子,他们家竟然一个没死!

他爸说,我正憋得喘不上气来呢,就见着亮了,凉风就下来了。

他妈哭哇,不是哭,是不管不顾地嚎,这个儿子没白养活,值咧!

她妈这么一嚷嚷,把我逗得扑哧一下乐了。

在此,我想对天下的孩子们说,请记住唐山这两个大哥哥。假如地震来临,你们的亲人被埋在废墟下,在死亡面前,千万不要光知道哭、哭、哭,你们的智慧一定会让亲人尽快脱离险地!

绝地重生需要一种勇气,更需要的是智慧。

大声喊救命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2日

地点:笔者简陋的客厅

人物:孟悦,乳名小月,1969年5月生人。网名百合梦月。

孟悦女士性格开朗,声音活泼,像哗哗啦啦的小溪水。一对笑眯眯的丹凤眼。闲暇时爱写点文章,文笔也不错。

唐山大地震那年,孟悦8岁。她经常和一个比她小一两岁的邻居小弟弟坐在那块房顶上,一起看星星,她说很平敞,也很干净。那年八月十五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所以印象特别深。但是,唐山好多人家没法团圆了。

孟悦家住唐山市古冶区唐家庄某处平房区。这里的平房房顶很不一般,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很重,也很结实,砸都砸不开。

孟悦的爸爸是开滦矿务局唐家庄矿医院药剂师,妈妈是护士。

张庆洲:说说你地震的经历,8岁女孩眼中的唐山地震。

孟悦:我家睡的大土炕。我一睁眼,看见爸爸站在炕沿下头,房顶子下来了,房子稀里哗啦地乱倒,爸爸也跟着倒了!我有个妹妹刚两岁,妈妈抱着她。蚊帐像一个渔网把妈妈和妹妹,还有我都裹住了。爸爸急赤白脸地掀蚊帐,掀开一个小空隙,把我从蚊帐底下掏出去了。

蚊帐四周被墙皮、砖石瓦块啥的压着,蚊帐紧裹着我妈。我妈抱着我妹妹,还佝偻着身子护着她,两个胳膊往外使劲儿撑着蚊帐。余震不断,每一阵余震来,破房子都撸松一回,蚊帐就跟着紧一圈。渐渐的,妈妈撑不住了,胳膊一松劲儿,蚊帐就紧一圈,一松劲儿,蚊帐就紧一圈。蚊帐都被墙皮、土、灰尘啥的糊住了,使劲儿喘,也喘不上气来。我妹妹使劲儿挣扎呀,我妈说,我妹妹最后吐了一口东西,落在妈妈胳膊上就不动了。我妹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是被活活闷死的,刚两岁……妈妈也昏死过去了。

我爸始终在弄这个蚊帐,连撕带拽的终于弄开了,妈妈那口气才喘上来。妈妈说,如果再晚一会儿,她也闷死了。——蚊帐害死了很多人。

爸爸歇了会儿,跟我说,小月你看见那个小亮光了吗?

我说我看见了。在窗户那边有个小亮光。

爸爸说,小月你顺着亮光爬吧,看能不能爬出去。

我就朝着那个亮光使劲儿爬。一边爬,一边扒拉前头的砖石瓦块,木头棍子啥的,特别窄呀,我刚刚能挤过去。有啥挂住小背心了,一使劲儿还爬。一边爬,还一边回头看看,但啥也看不见。就听见我爸焦急地问:小月还能爬呗?

我说还能爬呀,就是特别窄。

我爸说,使手扒拉着,爬出去!

爸爸说话向来不这样严厉的。

我终于爬出去了。一出去就吓傻了,我在我家的房顶上呢。我站起来使劲儿往远看,咋都这样啦?房子咋突然都矮了,房顶子都跟写字台一般高,房顶子连着房顶子,坑坑洼洼的,影影绰绰的,迷迷蒙蒙的。

特别安静,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个8岁的小女孩站在房顶上。她扎着两条小辫,小背心挂扯的破破烂烂。一阵一阵瘆人的地声,轰轰隆隆的由远而近,跟着,房顶子就晃悠起来了。苍天也不怜悯这个8岁的小女孩,下雨了,雨大一阵小一阵,把她浇得精湿。小女孩又冷又怕,颤颤地趴下了,把小脑袋伸进她钻出来的洞口。

孟悦:我特别害怕呀,跟爸爸妈妈喊,我回去,我想跟你们在一块。

爸爸急得叫,小月你别怕,你就在外边!你快喊来人啊,救命啊,赶紧喊!

我就喊了,喊救命,喊快来人呀——

我喊的时候特别为难,也特别害怕,喊了一会儿也没有一个人,我就掉泪了。外边没有人,喊就有人?爸妈叫我喊救命,我觉得做这个事挺委屈,挺可怜的,外边这么黑,一个人也没有,喊啥呀喊。可是,这是爸妈的命令,委屈也得喊呀。我喊一会儿,哭一会儿,歇一会儿。爸爸妈妈听不见我喊的时候,就使劲儿招呼我,小月你喊人哪,赶紧喊!我说也没人呀。但还是得照着爸爸妈妈的话去做。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还是想钻回去。

我朝着洞口跟爸爸妈妈喊,你们在哪儿我在哪儿,我回去。

我爸一听更急了,小月你听话!这是地震了,很危险,你给我在外头老老实实呆着!妈妈也唧唧歪歪地叫,小月你可要听话呀,外边安全,可不能钻回来呀!有人来你就叫住他,快喊来人哪,快喊救命啊!

那时候,我就是恐惧、害怕,不知道爸妈有生命危险,就觉得他们只是离我不远,暂时出不来。我脚丫底下就是那个小洞口,时不时的就把小脑袋伸进去,叫:我想跟你们在一块……总想钻回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邻居就有出来的了。

有个叔叔过来,他也帮我喊人,我看他喊,我就不喊了。这时候,过来三个大人,挺魁梧的。邻居叔叔说,你们三个站一下,这小女孩爸妈还压着呢,咱们一块帮忙扒扒吧。他们一扒我爸妈,我就高兴了,我不用喊人了。但我想不到抢救过程中还会有危险。

当时没有工具嘛,他们也掀不开那个房顶子,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把妈妈先救出来了。妈妈身上哪也没伤。但在救爸爸的时候,房顶子不掀不行了。我爸爸在炕沿前面,砖石瓦块埋着他双腿,动弹不了。然后,他们又找来了七八个人。先是有人爬进去,把埋着爸爸双腿的砖石瓦块清理干净,十几个人把房顶子翘起来,我爸爸出来了。

张庆洲:你爸妈出来了,你再也不用担心离开他们啦。

孟悦(笑笑):什么呀,我爸妈都是唐家庄矿医院的,爸爸是药剂师,妈妈是护士,他们就都去救人了。妈妈叫我在我家的房顶子上等着。妈妈说,小月你就在这等着,房子都没有了,把你丢了可找不着,不能乱跑!

不是一天,是一连几天都这样。爸爸妈妈一走,剩下我自个在房顶子上呆着,还不敢乱跑。一大片一样一样的房顶子,一眼望不到边。大人们抬门板的,抬担架的,人们来来往往,不知道抬的是死的还是活的,也有的唉唉地呻吟着,但大多数是平静的。

张庆洲:你抢救爸爸妈妈立了一功。我有个朋友姓马,地震前那个晚上,也就是7月27号晚上去天津出差,回到唐山已经是29号下午了。他的妻子女儿遇难了。他说,他住的地方,如果家里出来人了就得救了,没出来人的往往就一家一家的死。

你在外边喊救命,人家知道你家废墟下还有活的,那个叔叔就跟着你一块喊人。假如没有你,人家或许不知道你家人还活着。废墟上的人听废墟下的声音,相当的难。

你立功的事儿,你爸妈还经常说吗?

孟悦(笑):什么立功啊!每到七·二八唐山地震纪念日,或者是政府有纪念唐山地震的活动,家人总要说说地震的事儿。爸爸妈妈就乐,我家小月当年是个小傻丫头呀,钻出去了,还想钻回来……一家人当笑话说,说我是挺傻的小丫头。有时想起我小妹,他们就不说话了。

我的孩子今年也是8岁,也那么静静地听着。

张庆洲:你的孩子今年也是8岁,假如发生大地震,你觉得你的孩子会做得更好吗?

孟悦(很干脆,严肃):很难说。孩子8岁了上学还得送。我记得我小时候,上下学谁送呀?没有。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跟孩子说,如果妈妈忙,来不及接你,你应该走人行横道,应该怎样自己回家。其实,我家距离学校只是隔着一条建设路。孩子应该尝试着面对复杂的局面,总护着孩子,孩子什么时候长大呀?

一旦遇上大地震,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对孩子们说,在我们遭遇大地震的时候,不要做傻孩子。

我想对大人们说,平时不要太溺爱孩子,我们要大胆地告诉孩子什么是地震,假如地震来临,我们应该如何逃生。

把耳朵贴在废墟上

唐山市地震办公室负责人杨友宸,从1968年开始组建唐山地震监测网一直到唐山地震即将爆发,在临震信息纷至沓来之际却被勒令去了104干校。笔者在采访杨友宸先生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地说,我没辙呀,真没辙呀!作为一个地震工作者,临行前只能悄悄嘱咐家里人,大震来临应该怎样办。杨友宸家住路南区小山,是唐山地震最惨重的地方。

杨老的夫人符玉英女士给我讲述了全家绝地重生的经历。

我当时站起来了,门还没开,就听哗啦一声巨响,楼塌下来了。二闺女那年16岁,从里屋跑过来扑住我,我们娘俩抱一块了。大闺女睡单人铁床,大衣柜倒在床上,把她扣大衣柜里动不了。老三在床底下。三个孩子在三个地方。大闺女喊,妈忒疼啊(肋骨骨折)!我听上头有人过,还有跑的。孩子们就大喊救命。没人应声。我说甭喊咧,把嗓子喊哑了,你爸要活着回来,嗓子哑了喊不出声,你爸听不见就更出不去咧。他要是死了咱们也就死了。

我说你们把嘴边的土拨拉拨拉,好好喘气。我们听见有人在扒我家的东西,孩子问我喊救命呗?我说不喊,一喊,偷东西的踩几脚,就把咱们更压结实了。老二说,也兴许是救咱们的呢?我说救咱们的准问老杨你在哪啊?

在废墟里头听得真切,过飞机啥的也听得见,不知道几点。

这里有个误会。我们爷爷在上头咳嗽,孩子急着喊爷爷救命啊,但爷爷耳朵聋,听不见。

老杨到家那阵儿,都快过去一天一宿了,夜里11点!

爷爷说,她们娘仨都死咧。邻居老沈也跟着说,这么长时间肯定闷死了。

老杨一听爷爷和老沈说我们死了,他就傻了,哭了。我在底下着急,我说是你爸咳嗽呀,来了咋不救咱们哪!孩子快喊救命。老杨忒伤心了,听不见。

杨友宸在极度悲痛中,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废墟下面的人听上面的声音清楚,上面的人听废墟里的声音却相当难,呼喊亲人过后,一定要把耳朵贴在废墟上细细地听。

杨友宸连爬带跑的重新上了废墟,趴下了,嘴巴冲着一处大点的缝隙,还没呼叫亲人的名字,先使劲儿咳嗽了几声。在静悄悄的黎明,像是敲响了希望的钟。那是咋样的使劲儿咳啊,恨不得咳出血来!

符玉英听见丈夫的咳嗽声,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们,你爸来了,快喊救命!杨友宸就听见了孩子们的呼救声:

爸爸,我们活着呀——我奶奶也活着呀——

唐山小山一带全家遇难的很多,杨友宸家无一伤亡。

我能坚持,就是想抽烟

老董和老潘是同事,职称都是工人,但又都长年在机关工作。昔年流行的“以工代干”人员,不享受干部待遇,却要跟干部一块轮流值夜班,一个礼拜值一个。轮到老哥俩值班,就偷着喝点小酒啥的,关系不错。

地震那天夜里,正好是他们值班。在机关,干部职工一律称他们老董和老潘,不是他俩年龄有多大,是长得老相,还有点尊敬的意思。

老潘家在滦县雷庄,平时老实巴交的不大言语,但心思缜密,稳稳当当的,在保卫科专门负责搞外调。

老董家住芦台,在办公室大事小情的啥都管,谁的忙都肯帮,人缘特别好。老老少少的谁都爱跟他逗几句。

大地震把机关办公楼震个稀里哗啦。

老潘被压在残楼底下,半块的、整块的预制楼板犬牙交错,横七竖八的砖垛架着乱乱的楼板。半块楼板挡在老潘的左腿边上,咋使劲也抽不出来。反正也抽不出来,老潘不急,就静静的看着。他隔着楼板缝隙能看见外边的老董。

老董正蹲在上头的半块楼板上,也看着灰头土脸的老潘。老董卷了一根老旱烟,一边抽着,一边琢磨咋把老潘救出来。想了一会,老董冲老潘喊:

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把楼板撬起来啊!

我能坚持,就是想烟抽。老潘慢条斯理地说。

老董呵呵笑着,给老潘卷了一根老旱烟,舌头在卷烟纸上来来回回地舔着,看看粘牢靠了,这才点着,顺着楼板缝隙扔下去了。

你接着没?老董叫一声。

没有哇——老潘说。

老董又卷了一根,点着扔下去了,接着啦?

老潘也叫,接着啦——

老董说,你抽老旱烟,往边上挪挪,我撬楼板啦。

老潘不接老董的话茬儿,使劲嘬了一口烟,嚯,真香啊!

老董说,我叫你往边上挪挪,我好撬楼板。

老潘笑笑,说,你想咋撬哇?就使这大木头棍子?你撬我腿边的楼板,可我脑袋上头还有半块楼板呢。你一使劲儿,大木头棍子一骨碌,这麻烦可就大啦。

老董细看看老潘的处境,挠了挠脑袋,你老小子还信不过我呀?

老潘也笑,说,都是亲哥们兄弟,咋能不信你呢。你再给我卷根老旱烟吧,咋也得叫我抽透了哇。老伙计你着啥急呀,你上养路工区借个起道机(抬高钢轨的手动专用小机械,国企铁路有,开滦、电厂等大型企业的铁路专用线都有)来,又省劲儿又快,还一准儿没事呢。

老董又给他卷了一根烟,你挨压的不急,我急啥呀。

老潘边抽烟边说,你倒是快借去呀!

老董嘚啵,你看你,你又着急了。

老潘使劲嘬了口烟,老伙计呀,该急的时候急,不该急的时候不能急。一急准出大事儿。我还想活着回家呢。

老董嗯哼一声,就去养路工区借起道机去了。还顺便找了两个小伙子来,把老潘稳稳当当地抢救出来了。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单位,一看吓一跳,老潘被压的位置最不好抢救,最容易出危险,但,他却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老董笑了,你真沉得住气啊!

老潘也呵呵笑,我就是想活着出去。那不是光抽老旱烟呢,是琢磨咋能出去,琢磨咋不挨砸呢。老古语早说了,盲人骑瞎马,早晚出事儿。

老董说,你个老小子大难不死,得请客!

老潘憨憨地笑,天天请你……

我能坚持,就是想烟抽。不仅仅是诙谐、幽默。

老潘的话竟然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三十多年过去,人们至今难以忘怀。我们不应该回避,有的人本应该幸存下来,却因为抢救不当被活生生地砸死了。令人痛心的是,这在唐山不是个例。

七·二八主震过后,强余震很频繁,大地就像个不断摇晃的大筛子。像老潘这样睿智的凤毛麟角。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智慧,还有胆量和勇气。

生命,无法选择

采访时间:2010年8月3日下午

地点:在唐山凤凰山山脚下,主人公住宅

人物:于英

葛士林先生是我的朋友,与于英老师相识。

在葛士林先生热心帮助下,跟我一块采访了于英老师。

于英老师是唐山市京剧界的老前辈,86岁高龄,满头白发,满脸的皱纹像罩着一张破蜘蛛网,几粒黄豆大小的老年斑很显眼。他个头不高,颤巍巍地站着与我握手,我慌忙扶老人坐在椅子上。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早已过时的春秋椅上摆着破破烂烂的东西,一个极其简陋的家。

这是著名编剧于英老师的家吗?

他把节振国搬上了舞台,搬上了银幕。

于英老师耄耋之年,记忆力却极棒。他说,我现在也爱写点东西,不写东西不行,不写脑瓜子就生锈喽——

提起在唐山大地震中罹难的演员,于老的眼神顿时黯淡了。唐山市京剧团共有34名演员震亡,大约占剧团总人数的?还多。

唐山市京剧团宿舍在路南区,是一座三层小楼,刚盖好一年左右。唐山市的楼房在大地震中,有的幸存了,有的晃几晃垮塌了,有的只是晃一下就垮塌了。唐山市京剧团宿舍楼,就是晃一下就垮塌下来了——只剩下一堆惨不忍睹的钢筋水泥和预制楼板,下面埋着一百多名演员。

于英:唐山市京剧团,在路南区的小山附近,三层宿舍楼刚盖好一年左右。墙砌好了,大盖板(预制楼板)是搁在墙上的,大盖板两端的钢筋应该焊接的,但也没有焊上,只是担在了墙上,也就担了半块砖吧。大地震一晃全塌下来了。导演和演员全压里头了。

张先猷是导演,平时为人低调,他没有房子就住在宿舍楼了。有人听见他只喊了一声,再也没听见第二声。张先猷是个才子啊,推动京剧改革他功不可没。剩下的一个孩子就成了地震孤儿。起初,几个老同志打算共同抚养,后来,孩子在上海的叔叔来了,领走了。严俊英在《节振国》里扮演杨大娘,也演过李奶奶,她专攻老生,造诣颇深。严俊英和爱人凌云霄一块遇难了。凌云霄是《节振国》初稿的导演,他们夫妻一块走了……遇难的还有著名老艺人周杰英,他是徐荣奎的老师,剧团最早的台柱子。名鼓师王久山,他留下的两面锣曲牌,成为京剧打击乐的经典。老美工师马述铭……还有邓玉峥、任正春……

唐山市京剧团,一百多人哪,全都压在楼板底下。金鸿森扯破嗓子喊,我叫金鸿森,杨小霖就是我演的。快救我出去,我还要演《节振国》啊……当时没有吊车,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大盖板,没法子。几个钟头过去了,他死了。

还有两个青年女演员,一个叫樊宝珠,一个叫王惠英,她们小姐俩同时压在一块大盖板的两头……

张庆洲:于老,详细给我介绍一下好吗?

于英老人缓缓地诉说着,苍老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不时用纸巾蘸一下。我们的记忆回到了那个黎明,不,那个凄惨的早晨,唐山没有黎明!我们只记得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在心里一直下着,一年又一年……

这是唐山市最常见的楼房,地震一晃就变成了一大堆破楼板。整块的、半块的预制楼板犬牙交错,有的被筷子一样粗细的钢筋悬吊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样子,搭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也有幸运的人,在楼板缝隙中拼命爬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爬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伤痕累累,但啥也顾不上,马上开始扒被压着的兄弟姐妹——唐山市京剧团的成员。

一块预制楼板的两头,压着两个年轻女孩——樊宝珠和王惠英。

她们是著名演员耿苓秋的得意弟子。

小姐俩都20岁左右,很白净,模样长得也俊。两个女孩都露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两排白色的小纽扣特别密实。她们腰部以下,被预制楼板死死压着。这块预制楼板上头,还有半块、整块的几块楼板。预制楼板很重,是中国人都能看到的东西。没有吊车,几个人赶紧找来了大木头棍子,却不知道先翘哪一头。抢救的人也是京剧团的,其中一个问:先翘哪头?

樊宝珠说,先救惠英。

王惠英说,先救宝珠。

两个女孩在互相谦让着,她们脸色苍白,有些虚弱,但是,先救对方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救人的没想到她们会死——她们太年轻,太漂亮,太有朝气了。她们自己也没想到会死。甚至还有点幸运的感觉,她们还能说话,还活着。既然活着,就一定能活下去。废墟里已经有太多的人无声无息了。轰轰隆隆的地声不断,强余震也不断,每一次强余震都把墙皮、砖头啥的震落下来,几个人便撒丫子蹽下危楼,强余震过去,再爬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板就在人们头顶上晃悠着,没准啥时候掉下来。

樊宝珠说,你们快动手吧,翘惠英那头去。

王惠英说,不行,先救宝珠!

几个人把大木头棍子伸向楼板底下,是王惠英这一头。用力一翘,哎呀——另一头的樊宝珠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们马上不敢撬了。王惠英喊,宝珠你没事吧?又跟抢救的人说,快去翘宝珠,我没事的。几个人又去翘樊宝珠那一头,王惠英使劲忍着,也叫出了声。他们又不敢撬了。渐渐的,人们意识到了这次抢救的危险性,一旦翘动一头,楼板的全部重量势必压向另一头。

两个年轻女孩依然在互相推让着,樊宝珠说先救王惠英,王惠英说先救樊宝珠。但人们再也无法下手翘哪一个了。他们细细地查看了一下,她们身上是楼板,她们身下也是楼板,她们的身体在两块楼板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刚翘起来一点就已经这样了,假如把楼板从一头翘起来,另一头的女孩还不压死?面对两个年轻的生命,这是两难的选择啊!

无法选择,拒绝选择。

唐山市京剧团的演员们,要寻找更好的办法,把两个女孩一块救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你们坚持住!我们去找千斤顶,汽车里就有,好找!一头顶一个,一会儿就把你们救出来。

一块楼板下的两个女孩,一听都笑了,很好看的样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了。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给她们洗着脸上的灰尘。

不知道两个女孩中是哪一个唱起了京剧,另一个女孩也跟着唱。她们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

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

咬牙关挺胸站

打不死的吴琼花我还活在人间

在劫后余生的土地上,抑扬顿挫的京剧唱腔,震撼着每一个地震幸存者,也震撼着不曾走远的唐山市京剧团遇难者的灵魂。

两个女孩唱的是《红色娘子军》片段,打不死的吴琼花……渐渐的,小姐俩的声音又由大变小了,越来越小,断断续续的,但她们仍然在唱……人们渐渐围拢过来,默默地听着,看着,有的女演员使双手捂了脸。在罕见的寂静中,除了她们微弱的唱腔,好像还能听见细雨沙沙的声音。

关黑牢三天未见一粒饭

遭毒打遍体伤痕血未干

湿淋淋分不出哪是血呀哪是雨

……

几个年轻人拎着小千斤顶,急慌慌地奔上废墟。

两个女孩依然是原来的姿势,像是两尊年轻的雕塑。她们不唱了,像是累了,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洗干净了她们苍白的面颊,捋顺了她们长长的秀发。

我们把千斤顶找来了,你们咋还死啊!

傻孩子,为啥不多挺一会儿啊……

一转眼34年了,唉——于英老人长叹一声。

我也默默无语,一块来的葛士林先生也默默无语。

简陋的小房间显得更压抑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耿亮(化名,他还健在)是我的朋友,长我10岁。我忘了是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说他要结婚了,可他忘不了遇难的妻子和孩子。

我耿亮是正当年的汉子——!我不是不救她们——!小酒馆里喝酒的人都把脸扭过来了,看着这个魁梧的30多岁的男汉子。

耿亮醉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我住的是楼房,三层楼一坍到底,他妈的,各家的活人和死人都混一块了。我出来得早,就站在上头喊,喊我媳妇儿的名,喊我两个孩子的名啊!我听不见一点儿回音,就寻思她们娘仨都死了。那阵儿啊,扒人的队伍越来越大,我不能,不能一个大老爷们儿就这么干呆着,就跟着救人。都到下午了,大伙扒完了活的,该扒死的了。就有人帮着我一块扒。

我悔呀,肠子都悔青了!先扒出了我媳妇儿,她,她十个指头的指甲盖儿都秃了,她的身子竟然还热乎着呀。我傻了,又拼命扒孩子,两个孩子的小手挠得血呼啦的,身上也热着……

他们使棉被把娘仨裹上,我说她们没死!就三脚两脚把人都踢跑了。他们就远远地看着。我把棉被铺在空地上,把媳妇儿搁在棉被上,把她的胳膊平着伸开,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放在她胳膊上。下雨了,我给娘仨罩上一块塑料布,雨停了,再掀开……

就盼着娘仨缓过来呀——!

我他妈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账王八蛋,咋不知道,咋就不知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媳妇儿啊……

耿亮两眼通红,泛着一层泪水,越聚越多,使劲憋着也不让它流下来。就那么自个骂自个,恨不得自个扇自个。我们几个也没法喝了,不住地劝着,劝不了也就不劝了。那次喝酒,像刀子一样在我心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惨烈的大地震,造成了阴阳两界巨大的误会。

唐山数以十万计的地震遇难者,不知有多少在咽最后一口气前怨恨过亲人。遇难的父老兄弟姐妹啊,你们在废墟里,听上头的声音清楚;上头的人,听你们的声音却相当的难。我们误以为你们死了。有的人,在上头喊一阵听不到回音,而扒出的人却是活的。有的人看似断气了,做做人工呼吸,缓一会儿,生命还会继续。人跟动物一样,被击中要害才能立时死去。但这种现象毕竟太少了!好多人不是当时就被砸死的,是生生憋死的。

我们那时不懂。

危险可能随时降临

采访时间:2006年8月

地点:唐山市工业技术研究所

人物:张清华,1947年5月出生,上过两次大学,双学历。中上等个子,四方大脸的,身体倍儿棒,永远也不修边幅。乍一看,像个老工人,其实经营着两家企业,为人处世相当低调。他的车保险杠被撞坏了也不进修理厂,没有时间。他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却不知享受,一个很独特的企业家。

他住在“文革楼”一层,与凤凰山公园之间仅隔一条文化路。

那天夜里,我发高烧40度。在南屋睡不着就到了北屋,夜里12点又折腾回南屋。正迷糊着,双人床咚咚咚垂直跳了三下,跟着就像摇元宵一样摇起来。我喊了声,地震!一睁眼,屋里特别亮,屋顶的预制楼板从中间折断成V字型,就有几根钢筋连着,正从上往下掉。当时想滚到床下,双人床是铁的,就是翻不过那个床头。真是“呼喇喇似大厦倾”,震耳欲聋。也就过一会儿,屋里就全是灰了,啥也看不见。当时来不及害怕,能看见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被砸到墙角,腰以下是楼板。整块半块的预制楼板乱七八糟的,透过楼板间的空隙,我只能看,出不去,大半块楼板压着屁股动弹不得。余震不断,我盯着脑袋上破碎的楼板,时常有砂灰落下来,也不敢不盯着楼板看,一旦楼板掉下来就全完了。

我当时想,应该把闺女弄到安全的地界。闺女才6个月。这败家的“文革楼”,没有圈梁,没有地梁,只剩下半米多高的砖墙。我跟我老婆商量,咱们暂时出不去,这地震没完没了咋办,孩子不能跟咱们在这。那时候,强余震不断,不知哪块楼板从脑顶上掉下来。我们正说着,楼下(地震前的位置)的婶子来了。

婶子说,你救救你叔去吧,他快死了。

我说我出不去呀。我一边说,一边把我闺女拽出来。

我望着婶子,说婶子啊,我求求你老人家了,你把我闺女搁在马路上去吧,这地震没完没了的,要是砸死可就要命了。

婶子把我闺女接过去,我们眼巴眼巴地望着呀,她把孩子搁在马路边就走了,也不知上哪去了。

这时候,我听楼上的老刘正喊呢。毛主席救命啊!毛主席救命啊……

我闺女在“文革楼”前面的小马路边上,在我的视野当中。

但我不知道另外的危险正在降临,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年月,尽管没人偷孩子,抢孩子,但也不应该搁在马路边。我们死盯着孩子,生怕出意外。

有人走动的声音,我跟老婆说,你快喊救命!人家听到呼救声过来了,人家看看乱七八糟的楼板,说一声大哥大嫂对不起,我们一时半会儿的扒不出你们来,我们得救自己的家人去呀!我不言语,我老婆也不言语了。生死关头还能说啥呢?谁不惦记自己的家人?人家走就走吧。

我只能盯着闺女,她一动不动,好像是睡了。

就在这时候,文化路上有点乱,有人一边跑一边叫:凤凰山公园的动物出来啦!狼出来啦!我的妈呀,凤凰山公园那几条狼好像来的时间还不长,我和我老婆上公园见过。文化路上有人踢踢踏踏地跑,也不知是因为狼还是别的,狼呲牙咧嘴的模样却始终在我眼前晃。狼要是真跑出来,我们动弹不了啊!我好后悔,悔不该把孩子搁在马路边上。

正急着呢,打西边过来四个男人。

我和我老婆拼命喊他们,向他们求救。我的老天爷呀,四个男人还真过来了。我说,你们帮我把屁股上的预制楼板抬高点,我就能把腿抽出去,这是救命啊!我老婆也央告人家。他们也有争论,听出来是爸爸领着三个儿子去救亲人。那个爸爸唉了一声,说一声,抬吧,三个儿子就猫腰了。四个男人一叫劲儿,我屁股上的大半块楼板起来了,我赶紧抽腿呀,腿却不听使唤了,反正是连抽带爬的出来了。我出来了,我老婆那儿的空间也大了,他们又帮我把老婆拽出来了。想谢谢人家,人家腾腾地早走了。

我想跑孩子那去,刚抬腿就栽倒了,大腿不听使唤了。看一眼屁股蛋,跟酱肉一个颜色。酱肉就酱肉吧,顾不上啊!我就是爬,爬也要爬马路边去。我闺女要是叫狼吃了,我还活得了?就一点点爬呀,爬呀,爬到了闺女跟前。一下子把闺女抱在怀里,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了。

我的大腿也慢慢的能活动了,还是一拐一拐的。我挣扎着,把闺女抱回“文革楼”,搁在了半块楼板上。

这时候,我赶紧去看看楼下的叔,叔脑袋朝下,已经死了。他脑袋在两块楼板当中夹着,脖子上有几条钢筋,是被活活勒死的。唉——!

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死个蚂蚁。我亲眼见哪,有个女的,跟我老婆并排躺着,喊口渴,有人给她喝了几口水,一会儿就死了。

我们“文革楼”老刘,就被两块预制楼板压着两个脚。第二天老刘还活着,来了几个小伙子扒不动楼板,没辙。第三天老刘还活着,这回来了二十几个人,刚扒出来就死了。我琢磨着,可能是组织坏死了,血液一循环就不行了。

我记得相当清楚,第二天,工农兵楼还到处喊救命呢,可是,到了第三天,喊救命的就寥寥无几了……

没有大型机械,抢救不及时啊!

从这一刻起,张清华再也不敢撒手女儿了。他妻子骨盆骨折,一个大男人背着女儿——6个月的小灾民,无论去哪都背着!后来,妻子转外地治疗去了,张清华带着女儿在妈妈那住小窝棚。没有奶粉,小灾民饿得哇哇地哭。奶奶望着孙女也跟着掉眼泪儿,一句一句地嘚啵,老天爷呀,你就睁睁眼吧——!

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张清华无法忘却的雨夜。小窝棚里闪进来两个人影,手电的光柱骤然打在了小灾民脸上。跟着,两个军人进来了,其中一个老军人双手捧着6袋奶粉,是啊,是6袋奶粉……奶奶接过奶粉,热泪夺眶而出。老人家颤颤地说,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呀!谢谢解放军了,谢谢解放军了……

唐山矿冶学院复课的时候,张清华的妻子还未回来,他就背着小灾民去上课,拄着棍子还一拐一拐的。

前些天,我看见了张清华,说了我的写作计划。

他说,这可是我记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大大小小的城市大都有动物园,偏远山区有的地界儿还有野兽呢,它们可是饥不择食!大灾大难的,就是没有野兽,现在有的人比野兽还可恶啊!

你千万要写上,人处在绝境中,二次灾害随时可能降临,孩子可不能撒手。当时,没被地震砸死,却死于二次灾害的,可不是一两个地震遇难者啊!

现在,张清华的女儿也结婚了,当妈妈了。

死亡日记

在那个黑色的瞬间,唐山火车站站前旅馆骤然坍塌了,砖石瓦块、横七竖八的预制楼板堆得像小山一样。在雨中,地震幸存者在抢救唐山人的同时,也抢救出了很多站前旅馆废墟里的外地宾客。

站前旅馆对面是唐山火车站,后面是站前路,左侧是铁路工人俱乐部,右侧是唐山站货场。站前旅馆的位置处于交通繁忙的中心。尤其是站前路,熙熙攘攘的救灾车辆,忙忙碌碌的灾民,几乎堵塞了这条交通要道。站前旅馆的废墟明显地被扒过,这是抢救幸存者留下的痕迹。正因为这些痕迹,人们再也没有关注它,它只是小山一样的废墟。

大概是地震后的第三天,谁都忘记了确切的日子,站前旅馆的废墟上有影影绰绰的青烟升起来了。站前路上车流滚滚,灰尘很多,那股烟显得很淡,飘出来就渐渐地散去了,可它依然顽强地再次飘出来。一片一片的小窝棚,人们怕酿成火灾,有的拎着一桶水,有的端着一盆水,上去就把烟浇灭了。浇灭了就浇灭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大概是地震后的第五天,那股烟又顽强地升起来了,与上次无异,人们还是怕失火,又七手八脚地浇灭了。依然是,谁也没往心里去。

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冬季来临了,在站前旅馆的位置上要建简易公共汽车站。施工队清理这小山一样废墟,清理到最后,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站前旅馆竟然还有一层地下室!

半块的、整块的预制楼板塞严了地下室出口,这是地下室唯一的通道。吊车清理完预制楼板,下面是两堆未燃尽的东西,仔细辨认,是破纸和床单。

施工队的头头带领他的工人,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进地下室。每发现一具尸体,他都要大喊一声,还有活的吗?他喑哑的吼声在地下室震荡,祈盼上苍恩赐一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查看了每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完好无损的尸体。

在一具年轻的尸体旁边放着一本红塑料皮日记本,那是外地遇难者的临终记录——“死亡日记”,旁边还有一支早已熄灭的手电筒。

我不知那天清理出了几具外地宾客的尸体,因为当天没有清理完。我还清晰的记得,一阵一阵的小风不断掀起蒙盖尸体的床单,有的遇难者眼睛还大睁着,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唐山的天……

转天早上,我听说清理出来的遇难者已经被匆匆埋葬了。

站前旅馆在我心中始终存在,那一双双大睁着的眼睛在我心中也始终存在。我曾经寻找了好多年那本“死亡日记”。有人说被施工队的头头拿走了,也有人说跟遇难者一道埋葬了。

我总想,这本“死亡日记”应该还在人间,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它可能不仅仅是一本死亡日记,在外地宾客一天天走向死亡的时候,大都要留下点线索,好让他们魂归故里。

我不敢想象,外地宾客想出这个古老的求生办法,点燃破纸和床单的时候,他们是何等的欢呼雀跃。当一缕缕青烟被浇灭的时候,又是何等的愤怒。我同样不敢想象,那些毫发未损的外地宾客是如何一天天走向死亡的……

在此,我郑重地写下我作为一个唐山人深深的歉意:我们那时还不知道求救的信号有很多很多,当那股青烟飘出来的时候,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失——尽管是无意的。

笔者双手合十,祝天堂的外地宾客平安……

依然双手合十,祈盼站前旅馆的悲剧不再重演……

写完“生与死”一章,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为遇难者悲伤,为幸存者惊喜。我渴望有更多的人们凭着知识和智慧活下来,也渴望幸存者有更多的自救和他救的办法,以及确认不幸者求生信号的常识。

对于那些在死神魔爪下幸运逃脱的幸存者,我送上深深的祝福,也表示深深的敬意。他们创造的一个个绝地重生的事例,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地震一旦来临,大致出现三种人:

一是有准备的人,逃生知识源于平时的积累,是最理智的群体。

二是随机应变的聪明人,体现在冷静上。

三是跌跌撞撞地逃生,大脑一片空白,这是最危险的。

三、要脸还是要命,

这是个问题

有时候,中国人的脸似乎比命还值钱。我们的传统文化有辉煌灿烂的地方,也有令人恶心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至今依然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寒光。

唐山地震爆发于凌晨,出现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也有令人唏嘘的悲剧。

——题记

你背过脸去

天终于亮了,小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一座坍塌的残楼。一个年轻女人尖厉的求救声顽强地绕过楼板在雨中乱窜,她已经叫了很长时间了,声音渐渐嘶哑。救命呀——救救我呀——!在危险之中等待抢救的人太多,往往是,家里有人在外边的,就抢先把救人的请自己家去。年轻女人的丈夫上夜班,她等待的时间就长了。

终于有人跑过来了,一个人、两个人……抢救她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男人。主震过去不久,强余震不断,参与救人的都冒着生命危险。

年轻女人被困在楼房一层。预制楼板斜着担在摇摇欲坠的断壁上,形成一个小三角空间,隐隐约约的能看见她的一只手。每发生一次强余震,随着她的惊叫声,那只手都使劲晃几下。强余震一旦过去,她还对抢救她的人说几句感谢话,一个神经相当正常的年轻女子。

废墟相当的难扒,砖石瓦砾夹杂着自行车、缝纫机,还有破烂家具玻璃碴子啥的,男人们的双手鲜血淋漓。他们啥也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救人。一个多钟头过去,终于把废墟扒开了一个洞口,年轻女子可以出来了。乱坟岗子一样连绵不断的废墟上,远远近近的求救声不断。

几个男人见她还不出来,急得乱叫:你倒是钻出来呀,又震啦!

年轻女人也急得叫,给我找件背心呀!

有人在废墟里拽出一件破背心扔给了她。

年轻女子又叫,这洞口忒小,伸不开胳膊穿不上!

男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下了废墟,年长点儿的摇头一笑,年轻点儿的闹闹哄哄,半拉神经病,他妈的!切——啥时候啦,谁还有闲心看你。年长点儿的一挥手,我们走,还有那么多等着救命的呢。

年轻女子听男人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便一点点地钻出洞口。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有个男的脸正朝着这边,身子就又缩回去了。她大叫一声:

你背过脸去!

那男人听见女人的叫声,循声看见了一张愤怒的脸,转身走开了。

年轻女子刚喊完,一阵轰轰隆隆的强余震过来了。费了好大劲才扒开的空间,一眨眼就不见了。年轻女子重新被埋进废墟。但她很幸运,脑袋在外边露着呢。她继续呼救,这次的呼救声依然惨烈,但不用太费劲儿,人们都能听得到。不幸的是,她被结结实实的埋了很长时间,人们才把她扒出来。

不过,这次是女人们扒的。

这个故事经常被人们提起,尤其是在七·二八这一天。邻居们是当笑话说的,她听见也不急。有时候,她的丈夫也在场,依然乐呵呵地笑着,很得意的样子。有女人愤愤地叫,你得意啥呀,你不知道你媳妇差点砸死啊?就有人接了话茬儿,切,真要砸死了,那才叫死要面子!也有泼辣女人叫,打土里钻出来,脏啦吧唧的谁爱看呀!

男男女女就嘻嘻哈哈地笑了。

唐山大地震的记忆渐渐淡去,说的人渐渐少了,但不知还要说多少年。当年,这不是偶然现象。这个故事发生在唐山市古冶区,如果发生在唐山市内,这个女子也许就真的没命了,因为唐山市内的地震烈度要高一些。

女人的脸,男人的命

在雌性面前,动物界的雄性都会表现得很勇敢,其实,直立行走的两条腿动物也一样。雄性动物所具有的优秀品质,男人们大都具备。但,他们应该不同于四条腿的动物,因为他们具有思想和对情感的控制力。然而,在骤然而至的大地震面前,有的男人傻了,懵了,一味地表现自己的勇敢,悲剧由此产生。

我曾经认识的一位大妈(上世纪九十年代过世),发生在她女儿女婿身上的悲剧令很多人心痛,甚至不忍写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说是小夫妻,是他们正在蜜月中。年龄其实不算小了,丈夫28岁,妻子25岁,那年月有晚婚的号召。

地动山摇的大地震过去,他们的新房没有完全倒塌,房门两侧的大红双喜字还在,就是有点侧歪了。小夫妻很幸运,尽管趔趔趄趄的很狼狈,但毕竟相互搀扶着走出了摇摇欲坠的新房。这是上苍的恩赐。

年轻的妻子很敏感,尤其是在赤身裸体的时候。

黑暗中,妻子看见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

妻子小声对丈夫说,咱们可啥也没穿哪。

丈夫看妻子一眼,无语。

妻子可怜兮兮地蹲下去了。

在频繁的强余震中,丈夫不由得弯下腰,抚摸着妻子的后背,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新房。丈夫也蹲下了,用身体护住妻子。

天渐渐亮着,人们打废墟里扒出来的幸存者越来越多。其中不乏赤身裸体的男人,也有女人。但人家的房子倒塌了,可以在废墟里拽出点衣裳、床单啥的,拽出来就可以遮住身体。小夫妻都看见了,也有钻进危房取衣裳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都平安地出来了,啥事儿也没有。天上下着小雨。妻子双手抱胸,蜷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团。

丈夫站起来了,挺直了男子汉的脊梁!男人很勇敢了,保护自己的女人是男人的天职。丈夫说,我去拿衣裳!

妻子说,要不再等等吧,我先蹲一会儿。

丈夫说,天都快大亮了!

丈夫说完,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摇摇欲坠的新房。就在这一刹那,一阵强余震猛地袭来,他们的新房轰然倒塌了!妻子不管不顾了,一边嚎叫一边冲过去,像疯子一样拼命扒废墟,街坊邻居也闻声赶来跟着扒,很快,她的丈夫被扒出来了,怀里还有一抱衣裳。但是,一根大梁砸扁了他的脑袋。

转瞬间,新婚丈夫骤然变成了一具死尸。她死死地盯着丈夫年轻的脸,不哭,也不叫了。大妈大婶们吓坏了,不知咋劝才好,轻轻抚摸着她年轻光洁的脊背,涕泪交流。你哭,你哭出来呀。

啊呀——啊呀——!她突然长嚎了两声。

大妈大婶们打了个寒颤,这哪是哭啊,这不是人的声音了。有个大婶赶紧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她一把夺过来,恶狠狠地撕开了。一边撕,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穿——我叫你穿——我叫你穿——!

她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回婆家,她哪个家也回不去了。她不哭,也不言语,只是呆呆的守着那孤零零的一堆废墟,和新婚丈夫的尸体。

她妈妈家离她不是很远,妈妈从邻居那里知道了详情,心急火燎地赶来了,在那一堆废墟边上看见了精神恍惚的女儿。女婿已经死了,女儿可不能跟去啊。

人世间的事,有的劝得了,有的劝不了。

不知过了一两年,还是两三年,她随着呜咽流淌的陡河去了。

她的死,人们并不十分惋惜,议论十天半月的也就过去了。她活着也是受罪,悔到哪天是个头哇。是啊,她才多大呀,你瞅瞅那脑袋上的头发,跟乱草一个样!走吧就走吧,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一两个啊……

有的女人经得住,她咋就经得住呢。

大哥你别这样

大地还在颤抖,在连续不断的强余震中,轰轰隆隆的倒塌声不断,酥残的住宅楼像积木一样,一会儿墙坍了,一会儿砖垛倒了。救人啊——!救命啊——!残楼上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他打废墟里拱出来的时候,天还黑着。他左胳膊伸不直,老光棍一个。父亲在开滦工亡,母亲再婚走了。他只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兄弟。兄弟俩都是开滦井下矿工。兄弟替哥哥着急,说大哥你将就着娶一个吧。大哥说老妈为啥又走一家?为咱们结婚有房!咱下煤窑的就该将就哇?兄弟就不言语了。

跟好多刚脱险的幸存者一样,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血肉至亲。兄弟上零点班,不知兄弟媳妇和刚满周岁的小侄女是死是活。他撒丫子向兄弟的住处跑去。

他对着黑黝黝的残楼呼唤兄弟媳妇的名字。

大哥我们在这呢!这是兄弟媳妇的声音。

他循声迅速找准方向,摸着黑扒人,确切地说,是在扒兄弟媳妇和小侄女。兄弟媳妇住在楼房一层,在接连不断的强余震中,上边二、三层的废墟不断坍落,她们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他玩命地扒着她们,终于扒出了一个洞口,兄弟媳妇和小侄女就要出来了!

天渐渐亮着,越来越亮。在连绵不断的废墟上,赤身裸体的幸存者没有一个,顶不济还在腰上系一条被单。

大哥瞄了自个一眼,天哪,浑身上下竟然还一丝不挂,脸上顿时一阵滚烫。唐山有句俗话,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费力不讨好,大伯子和兄弟媳妇的关系,那是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

大哥的手不动弹了,断断续续地说,你先等会儿……

兄弟媳妇摸不着头脑,这是为啥呀大哥,快把我们拽出去呀!

大哥脑袋一耷拉,我先找件衣裳。说着走下废墟。

兄弟媳妇叫起来了,大哥你别这样,你回来呀!

大哥站住了,仍然在犹豫中。

兄弟媳妇说,大哥呀,我都快急死了,快把我们拽出去!

大哥想在废墟上找一件衣裳,或者是床单啥的,管是谁家的呢,但哪儿都是横七竖八的楼板和乱乱的废墟。兄弟媳妇还在慌乱地叫着,大哥只能慢慢转过身,重新扒她们。大哥不知道,强余震不断,在废墟里的人谁都想尽快脱离险地。兄弟媳妇和小侄女重回人间的洞口在渐渐扩大……

天大亮了,人们都看见了大伯子扒兄弟媳妇这一幕。也有嘴快的娘们儿唧唧喳喳,哎呀,这个大伯子咋不穿上点衣裳呀!

兄弟媳妇先把小侄女交给了大哥,随后自个也被大哥拽出来了。就在她们娘俩出来后一两分钟,人们眼睁睁地看见,悬在娘俩头上的楼板轰然而下。

嘴快的娘们儿不言语了,但通过她的嘴,这件事还是被传得家喻户晓。就是现在,人们依然无法忘记这件事,但人们更多的是佩服这个女子,假如再晚一点娘俩就没命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大哥早已娶妻生子。

大哥还是大哥,兄弟还是兄弟,哥俩更亲了。

四、生命延续的理由

无论是精神还是生命,之所以延续,必然有一个延续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旦轰然坍塌,精神和生命便会随之凋零。反之,则会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人毅力,生命之花再次盛开。

——题记

为了生命的重生

采访时间:1976年冬季的一个星期天。

地点:凤凰山脚下的简易房

人物:郑小琴,女性,1950年出生,某厂宣传科干部。

简易房窗上的白塑料布忽哒忽哒地响个不停。郑小琴的母亲默默地抱着小外孙——一个大难不死的小家伙儿,他还不知道已经失去了父亲。

郑小琴在轻轻地诉说……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下意识的乱摸了一把,就摸到了他。他在我前头,我动了动身子又摸,感觉他正在扒废墟。他很冷静,是面对死亡的一种罕见的冷静。那时候,强余震不断,灰尘呛得张不开嘴,鼻子眼儿也糊住了,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我看不见他,只是凭着一种感觉。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我听着他相当的吃力,他身体一点一点地蠕动着往上拱,刷拉刷拉地响一会儿,然后是咕咚咕咚扔砖头的声音,他的手指一定很疼。他是韧性十足的男人,骨子里还有一股鲜为人知的狠劲儿,他应该可以绝地逢生的……但是他,他可能被砸中要害了……

我叫他,他不应,只是不停地扒着,他好像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在争取时间。每一次强余震来,我就觉得要被活埋似的。现在想想,当时要是一块死也挺好的。强余震不断,我们呆的空间越来越小。

我不是男人——他突然说话了,不扒了,声音很小。

我说,你别这样,你是天底下最棒的男人。

他说,我救不了我媳妇儿,还有,还有咱们没出世的孩子。他说的断断续续的,大都是一些很自责的话。他最后一句话是,你得活着,咱们的孩子得活着。我回忆好多次了,我可能就在这时候昏死过去的。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手搁在我隆起的肚子上,但他,人已经凉了。

我紧紧抱着他,不知道害怕。我还跟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跟他说着话,又昏死过去了,我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还有一个念头,死就死吧,就这样跟他一块死也挺好的。

孩子动了,这个时候,孩子竟然动了!

我打了个寒颤。这是我们的孩子呀,我死可以,孩子不可以。孩子好像懂我一样,还越踢越厉害了。我翻转身子,双手开始扒废墟。不想死了,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必须活着出去!

不知扒了多长时间,刚开始双手还知道疼,慢慢的就麻木了。现在想想也怪,想跟丈夫一块死的时候,不知道死过去多少回,就在生死之间晃来晃去的。一旦想起了孩子,要活下去的时候,立马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昏迷了。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一个八个月的孕妇,就把废墟扒开了一条缝儿。

我看见亮光的时候,把手使劲捅出去了,拼命晃啊,晃啊……你看,我手背这块疤,就是捅废墟时被碎玻璃划开的。

这儿还有个活的!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喊声,这回我昏过去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救出来了,好像是上午十点多吧。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谁救了我们母子俩。

我们那儿是平房区,住得很分散。

郑小琴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的一双大眼睛泪水盈盈的,但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这很残忍,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流下来。她娘家在北京,妈妈专程来唐山陪伴女儿。采访结束后,她说她的心已经碎了,一定要离开唐山。她妈妈抱着那个大难不死的小家伙儿,也一直在流泪。

诸如此类的采访,我心灵深处非常自责,也非常矛盾,这无疑撕开了不幸者的伤疤。很多时候,我是央求被采访人接收采访的。但为了唐山悲剧不再重演,我只能这样做。谢谢你,远在北京的郑小琴女士,遥祝你和孩子平安!

这口气可不能憋回去

老李,1923年生人,男性,老实厚道,长得敦敦实实的。五官安排的还可以,就是有一脸麻子。中国最大国企的一名钳工。

工友们经常拿话逗他,说那脸是“雨打沙滩地,鸡鹐西瓜皮,小孩坐簸箕”。老李听了嘿嘿一乐,跟谁也不急。总有人打抱不平,说你们这是,不欺负老实人有罪咋地?大伙就嘻嘻哈哈笑一阵儿。

我采访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老李说话很直率,就是吞吞吐吐的,不是不想说,是不知咋说才好。好像是,老实过头了都这样?

我家在唐山郊区住。咱这样的,也就找个农业社的老娘们儿呗,你说是吧。我那房是焦灰顶的,房顶子有半尺多厚。我那宿睡得忒晚咧,天道热得邪乎呢。睡得晚,就跟睡死了一样,啥也不知道咧。

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被埋了个结结实实。当时呢,这口气只出不进,心想坏咧坏咧,是真坏咧,一口一口地喘着,这气儿就越来越短咧。我就想啊,可不能死,一屁股两肋的欠账还等着我还呢。我给我儿子盖房,钱紧,班上的老少爷们儿为我“打会”(几个或十几个人每月拿出相等的钱,轮流使用)。叫我先使钱,也没个字据呀。我除了“打会”还有别的欠账呢,人家都知道我是厚道人,谁也没要个字据。我这撒手阖眼一走,到了阴间,我那败家娘们儿能叫我安生?哼——她能认帐?没门儿啊!

那娘们儿平时就抠门儿,隔三差五的,还偷个生产队的棒子啥的。我说也不是吃不上饭咧,你个败家娘们儿偷这干啥?她还一肚子歪理,说啥,大干部搂,小干部偷,社员缝个大裤兜。一边说,她还一边乐。

嘿呀忒寒碜,操——不说她咧!

我可不能死啊,这口气可不能憋回去。我就使劲儿喘气,一使劲儿才知道是在炕洞里呢,忒呛得慌!呛着呛着一口气没上来,脑袋里头刷拉一亮,死过去咧。也不知道咋回事,阴间阳世的来回晃荡,可不能死啊,还欠人家的钱呢,咱得还,这就又活回来咧。

我悔不该当初哇,咋不给好人们写个字据呢!就这么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硬挺着,庄里的她二舅把我救出来了。她二舅说,要是再晚扒一小会儿,我可就真死咧。反正,我出来啥也不知道,一睁眼,我那娘们儿正给我擦脸呢。她看我缓过来了,一个劲儿地嚎丧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乱甩。她说你就是死,我也伺候你干干净净的走哇。唉——

我说,要是不欠账,我不玩命喘那口气,肯定活不过来咧。

你猜我那娘们儿咋说?她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总骂人家败家娘们儿,这回多亏了败家娘们儿不是?她还说,你就是真死了,我也给你还欠账,生产队的棒子是公家的,欠账是人家自个的。我还知道这个理儿呢。

坚强的信念能支撑人的生命,努力呼吸就会有奇迹发生。

当下不会再有老李这样的事了,很少有人借钱了。我最后一次见老李是他来办退休手续。他脸上的麻子依然醒目,只是显着有点旧的意思了。我说我想写他,还顺便问了问细节。他嘿嘿一乐,牙床子有点空,嘴里咝咝地漏风。说,你小子咋还没忘啊,这么多年我跟谁也不说。人这辈子就活个脸呐!

我望着老人的脸,你老人家大难不死,好人有好报!

这不中,再等就是等死了

采访时间:2010年7月

地点:凤凰山公园

人物:李福生,1955年1月出生,开滦矿务局井下矿工,已退休。

李福生,1米76的个头,微微有点发福,他说退休忒清净,孩子也结婚啦,就心宽体胖啦。下了大半辈子窑(矿井),赶上过几回冒顶劈帮的险情,还没出过啥大事儿,也是福将呢。现在天天上凤凰山公园晨练,身板硬朗着哪。

说起在唐山地震中的经历,他先笑了。

李福生:哈哈……你采访我?像我这样的,咱唐山遍地都是!我还记着哪,当年没砸死的叫“震漏”不是?你问我当年住啥房?咱就是一矿工,住平房呗。嚯,现在跟过去掉了个个儿,有钱的住平房啦,叫别墅哈。

张庆洲(笑):你说你这样的唐山有的是,就说说你吧。

李福生:我觉着吧,大地震一来,冷静特别重要。有句话咋说来着,叫生死一线是吧?也就一眨巴眼儿,嗓子眼这口气喘上来就活了,喘不上来就死了。

张庆洲:呵呵,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事儿。

李福生:我那阵还年轻,贪睡,睡着跟小死猪子一样。就觉着吧,床铺先是上下颠了几下,跟着就左右摇晃起来了。我站起来往外跑,拉门拉不开被甩回来了,啥东西砸脑袋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了,乱摸呀,胸脯子底下还有点空儿。

我能听见我妈的声音,特别小,我赶紧招呼我妈。

我妈说,我不中咧,儿子逃命去吧。

我使劲儿叫一声,妈你挺住哇!

就赶紧抽腿呀,腿像断了一样,忒疼啊。嗨,余震也是糟践人,一会儿一震,一会儿一震,每一回余震都像筛子一样来回撸松,撸松一回,就觉着身子被压紧了一圈。墙皮呀,尘土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呛得人不敢张嘴,鼻子眼儿糊住了,嗓子眼儿也火烧火燎的疼。听着上头好像有人了,起初我也喊救命来着,忒费劲,心想等着吧,可等来等去就是等不来个救命的人。

我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心里头一阵儿一阵儿发冷,这可不中,这口气喘着越来越费劲儿,再等就是等死了。

我妈还在那压着呢,我是她儿子啊!

我就不信大小伙子拱不出去。我往上生拱啊,跟猪一样前后左右地拱,拱了一会儿,就觉着肩膀一点点地抬起来了。有一回井下冒顶,我们就是这样生拱出去的。只要摸着个缝儿,两个手就使劲儿抠进去,一块砖一块砖地扒拉,手指头疼一会儿,一麻就没事儿了。这是生死关头哇,不玩命哪成呢。我连扒拉带拱的,半拉身子就拱出去了,十个指头指甲盖都秃了。

正下着雨,我看废墟上有个班上的好哥们,是老赵。我喊了一声老赵,就人事不知了。

老赵后来告诉我,他听见有人喊他,就转身找,一看废墟上趴着半拉身子,使脚尖一拨拉,我那脑袋就一侧歪。老赵就抱了那脑袋,又是晃悠又是喊。

老赵把我弄醒了,我说老赵,我的腿好像没了。老赵就动手扒我。两条腿扒出来都是伤,右小腿血呼啦的,腿肚子被豁开半尺多长,几片碎玻璃还在里头扎着呢。我想站起来,他妈的,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老赵说,我先把玻璃片子给你择出来。

我说择啥呀,快扒我妈去!

人家老赵一个人扒我妈不中吧?我这当儿子的看不下去,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就爬着跟老赵一块扒,呵呵,我妈也活了。

张庆洲:你真是个唐山爷们儿,有韧性,有忍劲儿,还有一股子狠劲儿。你这样的人应该活着,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应该活着。天底下的儿子都这样多好啊!

李福生:大地震一来,房子压住你咋办?反正等着不是个法子,你傻等着,谁知道这还埋着个活的?退一步说,就是知道了又能咋样?成千上万的都压着呢。你等着部队救你呀?嘁——不知多少人早死了。报纸说了,唐山死了二十四万多,一天一宿,一个钟头死一万!

你就细想想吧,唐山,汶川都一样。现在的宣传,动不动就说党和政府会派人救你们的,哪个国家都救,但不可能那么及时不是?还是应该让老百姓知道,在生死关头,靠谁也不如靠自个儿,话糙理不糙。

不玩命不中,等着不中,总等着就是等死。

我望着这个典型的开滦井下老工人,心中不由得涌起一种敬意。在地层深处,开滦矿工从来不畏惧死亡,坦然面对死亡,有一线希望就会绝地逢生。

李福生说得对,和他有相似经历的开滦矿工,唐山遍地都是。他仅仅是其中的一个。

五、一步一步走向震中

听说家乡发生了大地震,在外地的唐山人起初是不敢相信,或半信半疑的。当他们离家越走越近,看见越来越惨烈的场景,巨大的悲恸越来越无法忍受,思维渐渐静止,身体渐渐麻木,像一片叶子随风坠落……

唐山地震过去40周年了,黑色的记忆依然无法忘却。

——题记

在公路上

采访时间:2011年2月18日下午

地点:笔者简陋的客厅

人物:唐山老金(他说有的人还活着,用化名吧)

唐山老金,六十五六岁,赤面长髯雄性十足,中等身材,身板倍儿棒,可能与经年累月打太极有关。他眼睛不大,却揉不进半粒细沙子。气愤时会破口大骂,说到动情处又几度哽咽,一个坦坦荡荡的唐山男子汉。

在我玩摔跤打群架的年龄,唐山老金就在文坛崭露头角了。唐山地震前两天,他正在石家庄参加《河北文艺》改稿会,住在河北省政府招待所。

7月28日凌晨,我在睡梦中就觉得床铺像船一样忽悠起来了。猛然一惊,知道是地震了,拉开门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喊,地震啦——地震啦!

我们穿着裤头背心从三楼跑下去了。

大院里黑压压的都是人,就乱哄哄地说地震。我说,这是南北方向晃,肯定是锦州地震了!我为啥说锦州地震呢?我在去石家庄的火车上,跟一个锦州旅客唠嗑。他问我,你们唐山闹地震了呗?我说,在春天闹过一阵子,大伙不敢进屋,这阵子不闹了。他说,我们那儿也闹过,海城地震是真邪乎哇!

大家说了一会儿,又陆续回去睡觉。也就刚迷瞪着了,忽悠忽悠的床又晃起来了。人们呼呼啦啦地又下去了。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也没人敢上楼,还呜哇呜哇地接着说地震。

这么大动静,唐山离锦州那么近,我觉着应该给家打个电话。在楼下找了个电话就摇。我说给我接个唐山长途,我说了号码。总机说,唐山电话接不通了。我说这个号码不通,换个别的也行。总机说,唐山所有的电话都接不通了,不是你一个人要唐山,这一早还没停呢。

我的心一沉,唐山不通电话了?一边转悠一边想,赶紧回去。随后给石家庄火车站打电话,车站说唐山火车票不卖了,那边地震过不去。我就有点慌神儿,难道真是唐山地震了?还是锦州地震碍着唐山了?不知咋办好。

大概八点多,招待所大院有点乱了,一辆一辆的大轿子车咣当咣当地开进来。我问你们这是干啥呀?地震啦,省里组织各医院救灾去!人越来越多,有带队的在点名,省一院的来了没有?二院的……那边点名,这边大夫护士往车上搬东西。大都是红十字药箱、骨科夹板啥的,最大的也就是两个人抬的箱子。

食堂大师傅往车上送大笸箩,一笸箩一笸箩的馒头。

我看着看着,脑袋轰一下明白了,我得跟着他们走,上地震灾区走,走一点,离家近一点。

参加改稿会的还有个开滦的老范。我跟老范说,咱们赶紧搭车走。老范说也不知人家上哪去,看看再说吧。我说那我走啦。我想混上车,又怕人家轰下来,心里正敲小鼓呢,老范冲过来了。他说,我想还是一块走有个伴儿。这就上车了,我俩躲在最后一排旮旯里,不吭不响的就眯着。

大概九点多钟,就听有人喊,走!走!前头警车开道,跟着是领导的面包车,后头是医务人员的大轿子车。总共七八辆,就出了石家庄。

天阴沉沉的。从石家庄出去,车队往北走。

大概在保定一带,路边全是军车,蒙着绿色的伪装网,一水的“大解放”,一眼望不到头,时常看见吉普车,还有带报话机的,像《上甘岭》那样背着大盒子,小天线在脑袋上晃悠。

我们坐的车从这个长长的车队旁边过去,直奔天津。

一过徐水就开始下雨,大一阵小一阵的。车队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有人下车,我俩也下车了,前头有人围着,我们也过去听听消息。不知人家上哪去,心里没底呀。几个头头正开会。大意是,可以肯定,东北方向的几个城市地震了,究竟是唐山、承德、廊坊还不清楚,唐山可能性大。主要车队上唐山,两个车上廊坊,廊坊要是没地震,就直奔承德。

我们坐的车正好上唐山。

接着走。走到天津杨柳青,天有点黑了。公路边都是小饭桌,一家一户的全搬出来了,准备吃晚饭呢。人显得呆头呆脑的。

进了天津市,天黑透了,简直就是一座死城。大楼影影绰绰的,车灯晃着,能看见楼顶的女儿墙倒下来了,碎砖烂瓦堆在路上。路越来越不好走。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摸到了天津市临时抗震指挥部,都是帐篷。这时候才算彻底弄明白了,就是唐山地震了!但是去唐山的路不通了,有个桥断了。天津市派了一辆吉普车给我们带路。从天津出来可费了老事了,没灯,路窄,地面都是倒下来的砖,还有避难的人,绕来绕去的走不动。

天津都这样了,唐山还好得了吗?我俩就开始哭了。

大夫护士问,你俩咋回事呀?我们说是唐山的。哎呀你们是唐山的?我们说是啊是啊,不知唐山还有人没人啦。你们还没吃饭吧,饿一天也不吭声,赶紧吃馒头。我们哪敢吭声啊,能混到天津就不错了。就吃了人家一个馒头。

出了天津,从蓟县绕道上唐山。就看黑咕隆咚的天边子上,有一长串车灯,跟银龙一样,首尾不见,不停地往前走。我们猜测在保定看到的部队军车上来了,人家绕过天津,避开断桥,直插唐山。

过宝坻的时候,我印象特别深。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在汽车大灯的照耀下,哪个村庄都一样,老乡们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他们拿着洗脸盆当当当地乱敲,不知是壮胆,还是报警……看着就是人类就要完蛋的那种感觉。

过了宝坻,大概到了鸭鸿桥那边,路就窄了。前不挨村后不巴店,公路两边的大沟雨水都平槽了。蛤蟆呱儿呱儿地乱叫。

我们是进唐山的,还有出唐山的,唐山拉伤员的汽车就在眼皮底下往外走,车上有能动的,有不能动的。血腥呼啦的。进进出出的汽车越来越多。

救灾车队走走停停,最后走不动了,全都插死了!

车灯全都熄灭了,也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那边的过不来,这边的过不去。就在那候着,越候越急,越候越急。大夫护士们着急啊,可是,车就是走不动,大家就骂街了。你一句他一句,像是点着了火药桶。

周总理不在了,这是他妈的没人管事儿了。

周总理要是活着,哪有堵车的事儿啊,早过去啦!

这群王八蛋他们都干啥呢……

这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个交通警察。我记得十分清楚,他戴着白色大沿帽,满脸的血,白警服上也是血,身上不是血就是泥,手上缠着绷带。大电棒儿(手电筒)特别长,使劲儿晃悠着,样子跟土匪一样。他在前边疏导车辆,一直疏导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扯着嗓门吼,靠边,靠边,倒车倒车……他把车往路边调,一边调一边吼,赶紧让道,人都死啦!唐山那边车上都是伤员啊!他目空一切,连喊带骂,没有哪个司机敢不听他的。

那个警察在前头指挥,后头的车一辆接一辆,都是唐山开出来的,解放车、嘎斯车、老轿子车……挤挤插插的马路渐渐顺畅了,车子动起来了。我们的车也动了,我们都站起来,伸长脖子看对面一辆接一辆的车。

我们向对面喊,你们是哪来的呀?

对面也喊,唐山的!

唐山咋样啊?

都平啦,没人啦——

我家在缸窑住,那边咋样啊?

缸窑没啦,哪都没啦——

听到这些,我们就在车上嚎啕大哭。嚎,哇哇地嚎啊……

天麻麻亮了(7月29日凌晨)。

这时候才看清了车上的伤员,有躺着的,卧着的,有人扶着的,横七竖八;有穿背心的,没穿衣裳的,裹着绷带的,一个个血呼啦的……太惨了!还有一个坐在驾驶室顶上,露着血呼啦的大腿。这时候才知道,这车上的大夫护士也有唐山人,也跟我们一块喊。两边的车始终走走停停,我们始终在喊,那边的看这边是穿白大褂的,就喊,大夫给点药吧!这都要死啦,实在受不了啦!

大夫护士们赶忙把药拿出来,大叫,接着呀!就把一盒一盒的药扔过去了。还没扔完,两个车错开了,另一辆车又开过来了……

这边一盒一盒地扔药,那边就接着。扔着扔着,车上的头头忽然就明白了,大叫,别扔了,别扔了,都给我别扔了!他们这是出来了,只要出去就有救了。唐山那边不知啥样呢,唐山没药咋办?把白大褂都给我脱下来,藏了!大夫护士这就呼啦呼啦地脱白大褂,藏在座位底下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刺激我的事情,真是终生难忘啊!

有个年轻护士还在车窗那里趴着,不断地大声喊着几个人的名字,听口音,她是唐山人。过一辆车就喊,过一辆车就喊。喊着喊着,年轻护士突然听到对面车上有人答应,一个男孩突然冲着她大喊姐姐。

姐弟俩就这么碰上了!一个往里进,一个往外出。

妈呢——她边哭边喊。

男孩大叫,没啦,姐呀——

爸呢——

没啦,姐呀——

姐弟俩的对话没几句,两个车就错开了,朝着相反的方向开了。

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年轻护士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我看见我弟弟了呀!头头大喊,不行不行,开,不能停!年轻护士看着不停车,手扶座椅背,腿就往车窗外头伸,她要跳车。可是,车还走着啊。大家连拉带拽,你不能跳,不能跳。也有人帮着说情,就让她下去吧。头头眼看着她要跳车,就不再坚持了,吼两句,让她下去,让她下去。

车门一开,年轻护士扑通跳下去了。哭着喊着,追她弟弟那辆车去了。

我们的车继续一点点地往前走,还是走走停停,车速很慢很慢。老范咋样我不清楚,我是彻底瘫了,光知道哭,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车外有人擂车门,边擂边叫:开门,开门!

年轻护士又回来了。

她跟弟弟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她弟弟接着往外走,她哭着跑着追上来了,一脑门的汗。大家忙问,你弟弟咋样啊,你爸妈咋样啊……年轻护士叫了一声,我爸妈都没啦——哇哇大哭。大家都跟着哭,车里哭声一片。

车走走停停,天越来越亮了。对面一会过来一拨儿人,一会过来一拨儿人,这都是从唐山逃出来的。公路两边还在错车,断断续续的。

公路边突然出现了死人。

这是丰润至唐山的半路上,没有村庄的地方,都是庄稼地。不时的有人叫:你看你看,死人!是死人,从车上扔下来的死人。运伤员的车不能拉死的,死了就扔下来了。

真惨啊,那是三伏天啊!大太阳就那么明晃晃地照哇,死人有的盖着被单子,有的露着胳膊,露着腿的……还有的啥也没盖,晾着……

车子一过丰润,灾情就越来越重了,村庄也都倒房子了。

车子走到唐山边上,到了李各庄化肥厂(现唐山北立交西北角一带),我琢磨着,我家就在缸窑住,这儿都这样了,我进了唐山市里咋出来呀?我说师傅你停车吧,我在这儿下车。师傅说行啊,你能走吗?我说能走。我跟老范说了声,再见,就下去了。

我终于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李各庄化肥厂边上的高粱地汪着水,都是冒出来的黑沙,一尺多高,一小堆一小堆的,像一个个小金字塔。我奔着河北桥方向,一边走一边流泪。一天一夜,就吃了人家一个馒头,加上担心害怕,腿软得不行,走不动。我把书包倒过来,稀里哗啦地倒了个干干净净。啥书啊、稿子啊、笔呀本啊,全他妈的不要了。唐山都这样了,这些东西还有啥用啊……

一路上,我光哭了。一进家,哎呀老天爷呀,亲人们有受伤的,但没有一个震亡的!我心上的大石头咕咚一下子落地了,就赶紧上厂子去了。

我1975年入党,积极性也高,也年轻力壮,正是“以工带干”的节骨眼上。家里死了人的还干呢,我就更是天天在厂子了,清理尸体,清理车间。

我这儿整天不着家,我那口子看没家没业的,孩子才3岁,不好带,就请假把老二送回了老家。不成想,她赶回来上班的时候,反倒遇上了大麻烦。

领导说,你回来啦?

我那口子说,回来了。

领导说,你耽误拣砖头了,救灾物资没你的份!

我那口子也不会争辩个啥,老实巴交的啥也不说,就蔫蔫地跟着拣砖头去了。救灾物资没份就没份吧。可是,那个月的工资也扣了。

那年月,谁敢争辩个啥呀?阶级斗争的弦紧绷着。我们为啥把孩子送回老家,不就是为了抗震救灾么。也请假了,也心急火燎地回来了……

唉,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疙瘩。

唐山人的苦处,唐山人知道啊——!

一声长叹,唐山老金的故事结束了。

笔者的心却依然在那条公路上,转运伤员的汽车还在陆陆续续地走着,依然走走停停的,那么多的重伤员往哪里转运,距唐山最近的城市,东边是秦皇岛,西边是天津和北京,他们能幸运的坚持到医院吗?

在铁路上

在外地的唐山人,听说家乡发生大地震了,那种担心、恐惧、焦虑的心理是终生无法忘却的,也是难以叙述的。

笔者跟无数在外地的唐山人一样,也有刻骨铭心的经历。与大多数唐山人不一样的是,顺着铁道往家走。在两根钢轨上,和在钢轨上看到的一切,永远深埋在我的心中。

1976年7月初,唐山工务段政治处负责通讯报道的马庆奎老师提出,我们合作一篇短篇小说。我说我没有铁路的生活,他说他提供素材,叫我执笔。年轻人谁不想进步呢,我一口答应了。

相当偶然,7月27日上午,我去交短篇小说初稿。

马老师很高兴了。说,明天,天津铁路分局召开通讯报道会议。这样的会议,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没开过了。干脆,咱们今天晚上就去天津吧,请李子林老师修改一下。

这次10年没开的通讯报道会议,1976年7月28日召开。我是工人不该去,因为这篇小说我去了。本该7月28日清晨走(铁路坐火车方便),我们提前走了。似乎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接下来又出现了一次无法忘却的偶然。

1976年7月27日黄昏。

在唐山火车站站台上,我见到了大姐。大姐也认识马老师,大姐说,马老师,这是我亲弟弟,你可得多费心啊!马老师就愣了,你亲弟弟?

大姐一笑,说,亲弟弟还有假呀?

我跟大姐说,妈还不知道我去天津呢。

大姐说,大姐回家跟妈说。你跟马老师多学着点儿。

我和马老师上车了,大姐跟我们挥手道别。列车哐哐地启动了,带起了一阵微风。我透过车门玻璃窗望着大姐,她乌黑的齐耳短发轻轻扬起来,黄昏的余晖映着她美丽的面庞,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列车。大姐久久地伫立在站台上不舍离去,始终在微笑,一只手在轻轻地晃着,晃着……

我的大姐呀,你这一刻的样子,永远镌刻在弟弟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唐山地震40周年了,恍若昨日。

特快列车,驶离了十个小时后发生大毁灭的唐山。

我依然望着窗外。一座座小村庄的炊烟在袅袅上升,显得很温暖,很惬意。小村庄、小河流、小桥,还有铁道两旁高大的白杨树,一切都随着不断旋转的冀东大平原在缓缓地旋转。

天津的夜晚热的反常,怪异,闷热闷热的。

我们住在天津宁园铁路招待所。

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大喊,地震啦——地震啦——!我被惊醒了,仔细听,不是梦,楼下真的有人喊,地震啦,地震啦!

我一把抓过背心套上,光着脚丫子就往楼下跑。往下跑着跑着,另一个小伙子可能比我睡得还死,从我后边蹽下来了,皮鞋咣当一下踩在我左脚上。我哎呀一声,险些跌倒,侧歪几下立住了。脚疼,疼就疼,那也得接着跑。

来在楼下,人们正呜哇呜哇地说地震,一片恐怖的景象。

马老师和我一块往天津铁路分局走,一路上都是乱哄哄的人群,七拐八拐的也不知哪条小马路,地上有散落的砖头,一抬头,是女儿墙掉下来了,我从没有经历过地震,跟马老师提心吊胆地走着,生怕上头有砖头掉下来。

天津这么大的地震,家在天津的大哥咋样?我咋去看看大哥、大嫂和我的亲侄啊!我们心急火燎的到了铁路分局,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各个办公室也乱哄哄的,人们神色凝重。我找个办公室,拨通了大哥单位的电话,电话说,你大哥全家没事儿。他已经抢险去了。

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

早上8点左右,天津铁路分局领导开始点名,唐山的、古冶的、秦皇岛的……天津以东的各个站段都到了。领导一脸的严肃,说发生大地震了,初步看是塘沽。就派我们上塘沽一带抢险去了。

火车颤颤悠悠地走着,起初大概每小时几十公里的样子,走着走着慢下来了,也就十几公里了。到了塘沽一看,天哪,整个火车站竟然侧歪了,在不远处还有倒塌的房子。过了塘沽,走走走的,火车终于站下了。

晚上8点左右,分局领导来了。说,震中在唐山……

我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分局领导说,东线火车不通,汽车也不通了。分局对不起东线的同志,你们只能走回去了……说着,每人发了四个馒头,和一块咸菜。

就这样,我们走上了漫长的回家的路,顺着两条铁道线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毁灭的中心。这是一条永远刻在心灵深处的路,我们经历了天津的恐怖,看见了汉沽的残忍,目睹了胥各庄的惨烈……越走离家越近,离家越近地震遇难者越多,一直到尸横遍野的唐山!

古冶车辆段的景少华,大个子,平时说话高声大嗓的,妙趣横生,一下子就不言语了。秦皇岛工务段的赵玉敏,平时爱说爱笑的,一点笑模样也没了。我们十几个人,谁都不说话,一个个不言不语地走,走一步,就离家近一步。

在汉沽的蓟运河铁路大桥桥头,守桥部队的战士把我们拦下了。一名战士说,大桥桥墩已经错位了,不准通过。我们一下子全愣了,十分坚固的铁路钢梁大桥咋可能啊!我们出示了工作证,这是天津铁路分局管辖的地段。守桥战士请示了领导,我们这才过去。

过了蓟运河铁路大桥,一眼望出去,昨日的小村庄好像突然矮了许多,只有几缕炊烟在顽强地证明着还有活人。在半明半暗中,远远地望过去,四个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是尸体,在苍茫的旷野上慢慢走着,不是一块、两块、三块门板,而是好多好多……有人说,他们好歹也打个小木匣子啊,亲人就这样埋了?我们简直替地震遇难者鸣不平了。

汉沽,你如此残忍!

不知谁说了一句,还不知唐山咋样呢。大伙立时鸦雀无声了。我们谁也不敢说破,谁也不敢想象。也许汉沽不是残忍,掩埋这么多地震遇难者,他们也是不得已啊!我们遥望唐山的方向,心碎了。

走回去,汉沽到唐山还有百八十公里。那也得走!唐山有我们的亲人,有我们的家。还顺着铁道线走吧,永远也不用打听路。

走着走着天就黑透了。

苍天也不怜悯我们这些外地的唐山人,黑漆漆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淅淅沥沥的夜雨下起来,不大会儿,浑身上下全淋湿了。夜雨大一阵小一阵,枕木与枕木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步,跨过一根迈大步,相当吃力,只能捯动着小碎步。枕木恍恍惚惚的,睁大眼珠子使劲儿看着,雨水流进眼睛酸涩难忍,揉两下接着看,枕木一会儿就连成了迷迷蒙蒙的一片。时不时的有人一脚踩空了,打个趔趄,边上的人赶紧拽一把。

我脚丫子疼得钻心,一拐一拐的。

漆黑的雨夜,对面传来了人的声音,却看不见人。距离五六步远,才跌跌撞撞地呈现出人的轮廓,这是从唐山逃出来的幸存者,一拨儿又一拨儿。我们跟每一拨儿都问:

你们从哪来呀?

唐山。

唐山咋样啊?

平了!

我家在新市区,那里咋样?

新市区都是楼房,更惨!

……

一阵阵密集的雨点砸下来。他们与我们擦肩而过,仅仅几步便倏然消逝了,但浓浓的乡音还在夜雨中久久震荡,别上唐山!地上冒黑水,陡河水库也决堤啦,回去找死啊——

听着老乡善意的劝告,我的心越来越沉。

回去,哪怕给亲人收尸去,也不枉亲人一场!就这样想,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十几个人都这样想。一拨儿又一拨儿从唐山逃难出来的让我们这样想。往往是,说着说着,大伙就不说了,还是往唐山继续走。有的女人嘤嘤地哭出声来了。起初,你一言他一语的还劝劝,劝不住也就不劝了,任她哭。其实,男人们也都眼泪汪汪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茶淀火车站附近,一列客车停在那儿。前头是一块支起来的大苫布,里边一堆篝火。十几个司乘人员正围在篝火边,有男也有女。他们呆呆地望着我们。原来,在地震发生的一刹那,经历过海城地震的司机,看见前方突然腾起三个火球,果断拉了紧急制动,这才保证了旅客的生命安全。旅客们已经往天津走了,铁路司乘人员不能走,他们还得守护机车和车体。

我们远离了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列车,下了路肩,走在野地上,远远地走过一节一节的车厢,每一节都侧歪着,连火车头都侧歪了。这个庞然大物竟然像火柴盒一样不堪一击,大地震晃几晃就这个样子了。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在京山铁路线上走了一夜,雨终于停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处有人看守道口。在道口房边上,坐着一个四十左右光膀子的男人。他前胸贴着一张撕成圆状的大报纸,鲜血已经浸透了,皱皱巴巴的,好像也是从唐山逃难出来的。我们上前向他打探家乡的消息。

你是唐山的吧?

是啊,逃出来的。

啥时候出来的?

天还黑着,就觉着天塌地陷咧,唐山没有一点亮光,全都平咧。不成想逃到这儿,饿死咧,逃出来也遭罪呀。

跟我们回去吧,哪怕给亲人收收尸也好啊。

他恐惧地摇摇脑袋。我家人都活埋咧……

不知谁给了他个馒头,他一把抓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我们再问啥,他就没空答应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脑袋。

看着这个外逃的唐山灾民,很震惊,也很心酸。

我往唐山那边看过去,两条长长的铁道线上竟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小窝棚,偶尔有人像小动物一样出溜出溜地钻进钻出。天塌地陷,他们也是怕天塌地陷吗?

顺着铁道走,一路上,越走灾情越严重,钢轨不是钢轨,就是大地震随意把玩的麻花,有的地方长蛇一样弯弯曲曲,有的地方路基塌陷了,钢轨还连着枕木,像躺着长长的大梯子,下面是深深浅浅的大坑。

我从没见过这样悬空的险象环生的钢轨。我们十几个人没有人说话,一遇上深的地方,一个接一个下了路肩,宁可远点也绕过去,浅的地方就小心翼翼相互搀扶着,在上面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一眼望出去,前天才经过的铁道两边的小村庄,地震过去,竟然坍塌的没了模样,连汉沽那几缕炊烟也不见了,空气都死沉死沉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大都在掩埋尸体……我们的心越来越沉,灾情越来越明显,越往唐山走越惨烈。这里离唐山还挺远的,已经这个样子了,我们的家咋样,我们的亲人咋样啊……不敢往下想,又不得不想,心就在嗓子眼吊着,一个个蔫啦吧唧的,泪眼汪汪的往家走。

在下一处大道口,我们终于看见有汽车通过了。就商量,还这么走下去不中,啥时候才能到家呀。走了这么长时间,身板也架不住了。我们开始搭车,但是,路过道口的汽车开得飞快,十几双手乱乱挥着,人家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终于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站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司机师傅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平头,他说,我到胥各庄(丰南),不能送你们到唐山,我还得参加抗震救灾。我们赶紧说,中啊中啊,胥各庄也中啊,谢谢啦,谢谢啦!

我们一边乱乱地谢着,一边乱乱地爬上了大卡车。

大卡车到了胥各庄一家工厂门口停住了。师傅从驾驶室下来,说:忒对不住你们了,我实在没办法送你们了。

我们搭车,司机师傅竟然说对不住我们!

一进胥各庄,我们的心彻底凉了。这里也曾经繁华,但眼前却是大堆大堆的砖石瓦砾,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子了!满眼的尸体,尸体,还是尸体!听不见一声哭泣,也听不见一声叫喊,青天白日的,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胥各庄,你如此惨烈!

走吧,还是接着走吧,这里还不是震中。

佛菩萨也眷顾我们这些归心似箭的唐山人,竟然又搭上了一辆大卡车。这是运送唐山伤员的卡车,返回唐山,车斗里还粘着斑斑血迹。大卡车也开得飞快,唐山至胥各庄马路两边的排水沟,几乎都是遇难者的尸体,上头覆盖一层黄土,有的还露着胳膊,露着腿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一步一步地走着,从野地铲来一锹一锹的黄土,一点一点地覆盖着被夜雨冲刷出来的胳膊、腿……还有那一缕一缕的黑发……

一进唐山,大卡车就慢下来了,宽阔的大马路两边都是伤员和裹好的尸体,大马路蓦地就窄了。抬眼望出去,整个唐山竟然没有一座完好的高大建筑,一眼望到头了。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座城市,大地震过去,竟然像积木一样彻底坍塌了。一堆一堆坍塌的预制楼板和砖石瓦砾,像是一座连着一座起起伏伏的大坟,我的家乡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场!

在烈日下,一阵一阵的血腥味儿,还掺和点尸臭味儿……

在西山口我们下车分手了,互道珍重。

这是7月29日下午。

上了回家的马路,我竟然找不着家了!这还是我的家乡吗?一条一条的马路,有的干脆就不见了,有的摆着一具连着一具裹好的尸体,在胸、腰和腿上系着三道绳子或铁丝,大尸体露着头发和双脚,在烈日的照耀下,有的已经变了颜色。小尸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个大粽子……忙忙碌碌的活人们,有的拄着一根木头棍,一拐一拐的;有的穿着两只大小不一的鞋子,踉踉跄跄地走着;男人穿着花裤头,扛着铁锹不知去埋谁;女人披头散发的,眼珠子直勾勾的对着前头,拽着孩子不知上哪去……拉运死尸的汽车一声一声地摁着喇叭,这些骤然沦为灾民的唐山人好像听不见,根本就不躲,也不回头。

我浑身软塌塌的,望一眼家的方向,走吧,还这样一拐一拐地走吧,那里有我的妈妈,我的哥哥姐姐,那里有我的家呀……在坍塌的齿轮厂楼,一棵大柳树底下摆放着五具尸体,下面三具大的,上面两具小的。尸体上面是一张纸,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叔叔阿姨:

我转移外地了,帮我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埋了吧。

谢谢了。

我望着几行歪歪斜斜的,稚嫩的字迹,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啊,你家里一定是没人了吧,不然你不会写这个字条!

我的家越来越近了,脚步越来越沉,眼睛也越来越模糊了。心急火燎的想见亲人,又怕见到亲人!突然,我一眼看见了坐在预制楼板上的妈妈。老人家闭着眼睛,嘴里嘚嘚啵啵。在夕阳下,妈妈黑白相间的头发在风中颤动。我一拐一拐地跑过去,叫一声:

妈——我回来了——!

妈妈睁开苍老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我,却格外地平静。妈妈说,我老儿子可回来了。回来就好哇,回来就好哇。大地震一过,妈就想啊,我老儿子可躲过去了。

妈——我哥我姐他们呢,他们……都咋样了……我望着妈妈,好想知道哥哥姐姐们,和孩子们是死是活,一颗心就在嗓子眼吊着。

妈妈依然格外地平静,一双苍老的眼睛注视着我。

小洲哇,妈慢慢跟你说。这是咱们唐山人的一道大坎儿,你看看那一地的死尸!咱们家,大人,你大姐没了,孩子,小洁没了。小洲听话,听妈的话,快甭哭了。在唐山,咱们是五个小家,就没了两个,算是好的了……

我瘫在妈妈旁边,脑袋一耷拉,任泪水横流。

我的哥哥姐姐们都结婚了,在唐山有五个小家,我没了两个亲人,在唐山算是好的了。可是,大姐不能没呀!在我2岁的时候,爸爸因公去世了。我2岁,三姐4岁,二姐6岁,二哥8岁,大哥10岁。像小楼梯一样两年一个。大姐最大,是16岁。大姐和妈妈一道,拉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一年一年咋走过来的,弟弟妹妹都知道。大姐为了这个家,一直到28岁才结婚!那年月,还没有晚婚晚育的号召。

大姐只有一个愿望,培养三个弟弟都上大学!

大哥到了服兵役的年龄,妈妈说,别人家的儿子保家卫国,我儿子也要保家卫国,大哥就去虎门沙角当海军去了。二哥功课也好,唐山市有五个秘密军官学校的保送名额,二哥是其中之一。我还在上小学,“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大姐呀,你总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三个弟弟没上大学……这不是大姐的遗憾,不是啊,我的大姐呀!

1976年2月还相当冷,大姐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刺骨的寒风把大姐的秀发吹起来,大姐缩着脖子,手捂着耳朵,还没有一条围巾!我紧蹬了几下自行车,到大姐跟前站住。说,大姐,老弟弟上铁路了,我要给大姐买一条纯毛的围巾。我这是第一次想给大姐买东西,大姐没花过我一分钱。大姐可高兴了!大姐说,我老弟弟长大了!大姐不冷,今年这就过去了,明年吧。

大姐呀,你再没有明年了……

老弟弟还欠你一条围巾!

当天夜里我发高烧了。那一夜好长!生离死别的夜,像一块蒙盖尸体的青单,捂得我喘不上气来。迷迷糊糊的可睡着了,一股异味钻鼻子眼儿,生生的呛醒了。又迷糊着了,又被呛醒了。那一夜也不知呛醒了几回。一连多少天都这样,尸臭味儿渐渐充斥了整个唐山。

转天早上,妈妈带着我去了一家医疗队。在一个草绿色的大帐篷里,大夫说,连脚面都肿了,左脚无名指骨折。

妈妈叫一声,老儿子,你咋从天津走回来的!

我望着妈妈心疼的目光,嘴上说,这点小伤,还能挡得住回家?心却在滴血,妈妈呀,老儿子就是有一口气,爬也得爬回家呀!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和大姐长相相似的齐耳短发的漂亮女人,我的目光总要追逐着人家,一直追逐到很远很远。大姐还活着,一定活着。唐山铁路地区和大姐熟识的同事们,谁也不相信大姐这样的好人会遇难!我是大姐最疼爱的最小的弟弟,说不准哪天就会见到大姐的。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一直延续了好多好多年……

唐山大地震40周年了,我亲爱的大姐,还有年仅6岁的乖巧的小外甥女,和超过24.2万唐山地震遇难者一道永远地走了,可我们依然在一年一年的思念着他们。我每次走过纪念碑广场,总是轻轻的……我想,有很多唐山人跟我一样。

一位外地诗人朋友跟我这样说:

我不敢在纪念碑广场走过/

在每一块方砖下/

都有一个长眠不醒的灵魂/

怕踩疼了他们/……

六、眼泪没处流

《幸存者说:唐山警世录续篇》,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不能说的更疼。幸存者的亲人骤然离去已然造成了巨大伤痛,但悲剧依然继续,有的幸存者已经沦为不幸者。

我们需要拯救肉体,更需要拯救灵魂。

——题记

骂糊涂街的老男人

大地震爆发后,是十几秒或几十秒死亡般的沉寂。救人啊——!随着第一声撕人心肺地嚎叫,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和叫喊声响彻了整个唐山。

妈呀——爸呀——你们快救救我呀——!尖厉、恐惧的呼喊声在半空震荡,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小芳(化名)在呼救。

这座楼房一共三层,当中一、二层还有点模样,只是三层全部坍塌下来了。小芳家住在二层,废墟掩埋了一楼的大半个窗户,她被压在了二层尽里头——遇险的位置不高,但处境很危险,整块的、半块的预制楼板插得严严实实。

轰轰隆隆的地声,频繁的强余震,震慑着周围的每个幸存者。

小芳爸爸六十出头,精瘦,老气管炎了,嗓子眼儿里永远呼呼噜噜地响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危楼没有办法,只是一声声地念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哪……他每念叨一声,嗓子眼儿就咕噜噜地响一阵。

小芳仍然在一声声地呼救,妈——爸——

小芳爸上了几次,也往下摔了几次。

小芳和爸妈住在一起,与两个哥哥住得不远——前后楼。虽然前后楼住着,小芳跟哥哥嫂子走得并不近。两个哥哥都是单位领导,恰巧都值班。小芳的亲侄、侄女都已经脱险了,但是,嫂子不让他们过来,怕砸死。

小芳的妈妈是个懦弱的女人,望着闺女呼救的地方只能掉泪儿。

听得出来,小芳的呼喊声相当恐惧,但没人敢上去救她,那的确是一座危楼。从地震发生那一刻,她就不停地呼救,她的声音渐渐嘶哑,渐渐衰弱……凄厉的呼救声,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了中午,也就是说,大地震过去了八个多小时,小芳没有了声音。有年纪大的婶子大娘们轻声说:

小芳死了吧?可能死了。

咋不上去看看呢?她亲侄子都不敢上,谁还上?

小芳爸终于颤巍巍地爬上了危楼。

也就过了半拉钟头,小芳爸打二楼下来了,脚一粘地,就瘫在地上就哭开了。他不管不顾的哭着,一边哭一边嘚啵。

人们从他断断续续的嘚啵声中渐渐听明白了:站在废墟上往上看,小芳呆的地方楼板很多,其实没有一块压着小芳,交叉的楼板给她搭了个小空间。

小芳身上有一些砖头和砖灰,她只是吓得不敢拼命挣扎!

小芳爸把小芳脖颈下的枕头使劲儿一拽,尸体就出来了。小芳咋死的?她是憋死的,还是吓死的?不知道。但,肯定是死了。

有泪窝子浅的女人陪着掉眼泪,鸡一嘴鸭一嘴地跟着嘚啵:她的亲戚牲口,咱们不该也牲口哇!是呀,多好的小芳呀,说没就没了,可惜了呀……早知这样,我叫我那口子上去看看……

地震后不久,小芳妈突发脑淤血,半身不遂了。

小芳爸,一个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老实巴交的老工人,性情突然大变了。他捯动着小碎步,歪着脑袋,梗梗着脖子,眼神儿直愣愣地瞄着儿子们的简易房,天天围着走一圈。一边走一边骂,骂得他嗓子眼儿呼噜呼噜地山响,喘着费劲儿就把腰弯下去,还骂,也不知骂了几年。

一到夜里,他就打他老伴,一边打一边骂,你个不争气的老东西,光他妈的会养活牲口!我打死你,你还有脸活着,你还有脸活着……

小芳妈就嗷嗷叫,打死咧,打死咧——

简易房不隔音,街坊邻居听得真真切切的。起初有人劝,日子一长也就没人劝了,也没人跟着掉眼泪了。听着听着,竟然还就听习惯了。

人心,是一点一点地硬起来的。

不知过了几年,小芳的两个哥哥先后患癌死了。

小芳妈在老伴的打骂声中死了。

小芳那个骂糊涂街的老爸也死了。

他们一家人终于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

离异后,她向女儿说地震

她离异多年后再婚,满头青丝渐渐泛白。但昔年的风韵依然隐约可见,说话依然脆生生的,思维依然相当敏捷。还像她当年上班一样精明干练。

大地震那年,她的大闺女9岁,二闺女7岁,儿子5岁。

她家在唐山市古冶区赵各庄,焦灰顶的平房是租住的。

大地震那天夜里,在开滦下井的丈夫上零点班。和好多好多开滦家属一样,她对丈夫的安全很上心,目送丈夫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迷迷茫茫的夜色中。她这才给孩子们洗洗涮涮,照料孩子们睡觉。把蚊帐撒下来,一点点地捻在凉席下面。她真正躺下来伸腰的时候,连猫都懒得叫了。

大地震骤然来临。她惊叫一声,地震了!跟着就把儿子抱起来了。两个闺女扑扑棱棱的找不着东南西北,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蚊帐成了逃生的最大障碍,二闺女一双小手赶紧掀蚊帐,就是掀不起来。在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倒塌声中,西山墙轰然倒下,老房子那种生涩味儿夹杂着浓烈的灰尘,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大地震过去了,房子没有完全倒塌下来,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房。这时候,她大闺女才把蚊帐一点点地掀起来。

她抱着儿子,这是延续她男人唯一的血脉。

二闺女爬向了炕沿,是朝着门去的意思。她大声叫起来,甭走门,搡不开了,走窗户!叫着,一下子把二闺女抓起来,连推带搡的顺着窗户就扔出去了。精明干练往往是骨子里的特质,在生死关头展现的淋漓尽致。

天渐渐亮了。娘儿四个在一块,可怜兮兮的守着骤然变成一堆破烂的“家”。她得守着,她的男人从矿上回家,一定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下雨了,她的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这不行,她要再进危房给孩子们拿衣裳。强余震不断,她望着危房也害怕,但没有别的办法,她的男人不在家。

她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危房,因为她是母亲。她成功了,她给孩子们都穿上了衣裳。她接着盼望,盼望丈夫平安归来。丈夫是井下矿工,平时回家晚了还翘首企盼,更何况今天人人都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孩子们很懂事了,一个个依偎在妈妈身边。今天咋就突然都长大了呢,和她一样盼望着爸爸归来么?其实不是,孩子们还小,只怕乱哄哄的走丢了。

大约在中午时分,丈夫终于回来了。

丈夫顺口一说,李某某家没事儿。

她嗯一声。李某某是丈夫的朋友,她知道。

丈夫又说,我打矿上回来,顺道瞅瞅。

她不言语了,也不想言语了。

若干年后,他们离婚了。他重组了家庭,她也重组了家庭。孩子们也各自成立了小家。逢年过节的,孩子们去爸爸的家,也去妈妈的家。

唐山大地震是唐山人永恒的话题。然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就是跟血肉至亲,还要掂量一下,说,还是不说。她跟他已经离婚了,她觉得自个不能委屈自个了,再说,瞒着孩子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说出来,假如地震再次来临,也让孩子们和他们的爸爸一样吗?

妈妈说,那一年大地震,你爸下班先上李某某家,还在人家站下了。咱们娘几个要是被捂在房子里呀,赶他中午到家,咱们早就没气了,人都硬了。大地震谁都往家跑,他不,他往他的朋友家跑……

闺女们听着,不好插嘴,只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这件事情,妈妈讲的并不多,也就是几次,但说一次已经足够了。每次提起,闺女们都是打岔打过去,这次依然打岔。

二闺女说,妈还记得呗,当天晚上六点多那个地震?

妈妈就笑了,那忘不了哇!

二闺女说,我还忒小呢。我记得吧,四个人抬着一块门板,上面是个死人。后头跟着几个人哇哇地哭。地震一来,嘎的一下立马没声音了,门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群人都直眼儿了。地震过去,四个人抬起门板悄悄地走,再不哭了。一准儿是叫地震给吓得呀——

妈妈和闺女嘻嘻哈哈的笑了一回。

妈妈说,你们还记得呗,咱家西山墙也倒了,有个人打咱家屋前头迈过去,人家是扒自个家的亲戚去了。唉,咱们争不上人家。在生死关头,有几个不心急火燎地往家跑,有几个不玩命地扒自个的亲人!咱家是租房的,在赵各庄连亲戚也没有一个,忒不好!我老了,不打紧了,甭惦记我。你们平时多联系着点啊,换了手机号啥的,可得赶紧言语一声。

在她眼中,她的闺女们依然是小孩子。

姐呀,我跟着他委屈

不知咋写赵家姊妹,她们还健在,她们的丈夫也健在。她们毫不保留地向我和盘托出了深埋心底的秘密,我必须尊重她们的隐私权,文中一律用化名。

她们都是当姥姥奶奶的人了,人到这个年龄,不愿意家里不愉快了。

大地震那年,赵家姊妹都住在唐山市路北区,她们各自的小家相距不是很远。姐姐赵雅静29岁,妹妹赵亚兰26岁。大地震过后,她们对自个丈夫的看法都有了质的转变,特别是妹妹,心窝里扎了一根刺儿,一直在疼……

姐姐赵雅静,深沉,文静,具有男人一样的大度,平时不大爱说话,一旦说出话来,又往往无懈可击。妹妹很佩服姐姐。

妹妹赵亚兰泼辣,脾气点火就着,没啥坏心眼,刀子嘴豆腐心。亲姐俩脾气大不一样,她们的妈妈说,老古语说哟,一娘生九种,种种都个别。

先说姐姐赵雅静。

赵雅静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地震那年4岁。假如没有唐山地震,孩子早就成家立业了。在那个黑色瞬间,他们夫妇被巨大的地震波甩向了房间的北墙角,那是这座楼房唯一一处立着的地方。

地震相当残酷,他们还身陷绝地中,孩子已经被砸死了。

赵雅静的丈夫正当年,凭着一双手拼命地扒废墟,竟然扒开了一个小洞口,但很快他就懵了,扒着扒着扒不动了,前头是一块预制楼板。

赵雅静的丈夫还不知道,这一片所有的楼房都坍塌了,这块预制板堵住了他们逃生的路。他摸摸妻子的脸,黏黏糊糊的,一定是血。

强余震不断,扒出来的生命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出去,必须尽快出去!他换个方向重新扒起来。他在前头拼命地扒,扒一会儿,就把妻子往跟前拽拽,妻子很听话,在丈夫后边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着。在丈夫精疲力竭的时候,赵雅静的意识正在渐渐模糊。

赵雅静说,你走吧,我不行了。

丈夫说,不行,咱们一块走。

赵雅静说,我想跟你走,不行了,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

任丈夫咋劝,迷迷糊糊的赵雅静也走不了了。

丈夫说,好吧,你不走我也不走,咱们死也死在一块!

赵雅静说,你咋这样啊。

丈夫说,叫我不这样,你就给我挺着,就是拽,我也要把你拽出去!

赵雅静夫妇终于爬出了小山一样的废墟。

在同一时间里,一处坍塌的平房区。

妹妹赵亚兰在废墟里呛得难受,她是孕妇——已经将近八个月的孕妇。在频繁的强余震中,她的丈夫也在拼命地扒废墟,往前头扒一点,爬一点,她在后头跟着。她的丈夫也是正当年,但身处绝地,逃生的路显得越来越长。

赵亚兰身子很臃肿了,一碰到窄地方咋也钻不过去,还要使劲儿扒拉才行,她和丈夫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一阵一阵的强余震中,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侧身护着胎儿,一边扒拉着砖石瓦砾,一边焦急地叫着,喊着,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她一边叫喊着,一边向前使劲儿拱,但,她还是跟不上,越跟不上越害怕,越害怕越叫……

她的丈夫始终不言语,只是拼命地往前扒。丈夫这是为了节省体力,她想。终于,一丝亮光下来了,无疑那是生命之光。最后一段路很难爬,是个小上坡,她的汗水和灰尘混一块,浑身皱巴巴的。赵亚兰挣扎着,渐渐支撑不住了,但是她要活下去,为了腹中的小生命——他们爱情的结晶也要活下去。

赵亚兰使劲儿叫一声,你等等我呀——

丈夫连头都没回,叫道,大地震啦,谁管谁呀!

赵亚兰彻底惊呆了,彻底傻了。

男人是强者,有力气,他终于重见天日了。

在废墟上,传来丈夫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踩在她心上。

赵亚兰说,那一刻,她没有眼泪,只有仇恨,只想杀了那个称作丈夫的男人。活下去,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要活下去!绝境中的孕妇,往往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爆发力,她像雌兽一样生生地拱着,侧身护着胎儿,一点一点地前拱……在漫长的逃生路上,她已经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有腹中的小生命。

她刚拱出那一堆废墟,一屁股瘫在地上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她打得精湿,好冷!赵亚兰望着刚拱出来的小洞口,竟然呵呵笑了,刚才自个是咋出来的呀,要是还钻回去,打死我也回不去了。

一天过去了,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她的丈夫又回来了。

赵亚兰冷冷地盯着他,不说话。

丈夫不得不说话了。我……我当时鬼迷心窍了,懵了。我爬出来,也没看看爸妈是死是活。往丰润跑,跑了一半儿,清醒了,就回来了。亚兰,我,我错了。男子汉的脑袋耷拉着,有点结结巴巴地说着。赵亚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赵亚兰依然盯着他,平静地说,你走吧,泥烧成了瓷,变不了了。我不怪你,我怪我自个眼瞎。我把心掏给你,你扔在地上还踩巴几脚,踩得跟烂柿子一样。你,你,你蔫损呀你——!这时候,她腹中的小家伙动了几下,赵亚兰鼻子一酸,眼睛突然泛起一层泪水。她不想当着这样的男人哭,但小家伙叫她哭,她还是咬紧牙关强忍着,渐渐的,嘴角渗出了鲜血。丈夫慌忙上前安慰妻子。

赵亚兰像雌兽一样叫起来了,你别碰我——!

尖厉的叫声刺破了死难的天空。

大地震后的唐山,到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灾民们为了活下去奔波,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暂时退避三舍了。也就在转眼间,赵亚兰的女儿出世了。她的丈夫也不懵了,也蔫蔫地开始捡砖头了,也盖简易房准备过冬了。

在外人看来,赵家姊妹各自的日子依然相安无事的过着。

赵雅静从痛失爱子的悲痛中渐渐醒来,为这个小家,转年她又生了个儿子。赵家姊妹之间永远有说不完的心里话,起初来往的脚步勤,后来姐姐搬得远点了,姐俩就频频地打电话。只要提起地震,她们便回忆起往日的经历。

姐姐说,你总想离婚,离不了就这样过吧。姐知道你心里苦……

妹妹说姐呀,是忒苦哇!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盼着回城了,岁数也大了。我第一个对象挺好的,就是出身不好,妈说啥也不同意。最后跟了这么个人,没谈几天就结婚了。姐呀,我跟着他委屈……

赵亚兰轻轻地抽泣着,姐姐也不劝,妹妹想哭就哭哭吧,总憋屈着也是受病。电话那头是妹妹的哭声,电话这头的姐姐也泪水盈盈的。女人离婚难,有孩子的女人更难。

第一次想离婚,孩子还小,作为母亲,她狠不下心来;

第二次想离婚,赵亚兰下岗了,她想死了算了,但孩子上学了;

第三次想离婚,赵亚兰当姥姥了

……

赵亚兰离婚的念头像大海潮一样日日夜夜撞击着她伤痕累累的心。

姐姐说,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你就忘了吧。

妹妹就说,我是想忘了,可咋也忘不了啊!我跟他一闹别扭,就想起地震的事儿,一想地震的事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跟他不提地震的事儿,我看他那张脸也像挂着地震似的……

姐姐就不言语了。妹妹说得有理,人世间的事,有的想忘也忘不了。有时候,她和丈夫也有点磕磕绊绊的小事情,一想起地震那一刻,丈夫说死在一块的情形,无论啥事儿就都顺顺当当的过去了。

是女人记仇吗?就算不记仇,哪年哪月才能忘了呢?

人生的残酷在于记忆,人生的幸福也在于记忆。人要是电脑有多好啊,轻轻点一下“一键还原”,就啥都重新开始了,重装系统也行啊。

心上的刺儿,一辈子也挑不出来。

轮椅上的泪

采访时间:1999年6月4日

地点:唐山市截瘫疗养院

人物:王胜先、高清峰、袁五一

我曾经把采访过的截瘫患者写进《唐山警世录》中“附录:逃生实例”一节,由于主题、篇幅等原因,逃生实例作为附录仅寥寥数语,一带而过。

现整理出完整的“轮椅上的泪”呈现给读者。

截瘫患者是唐山地震幸存者中最不幸的人。

我听过他(她)们的讲述,我看过枯树枝一样的双腿。唐山地震夺走了他们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轮椅将伴随他们度过劫后余生。然而,是在那个瞬间脊柱和神经就同时被砸断了吗?不是!

二十多年过去了,渴望站起来的梦已经远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截瘫患者已经久病成医。

不止一个截瘫患者跟我说,你应该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时候我们不懂,是因为宣传得太少了。我们已经不幸了一次,别人不能再有第二次不幸了。我望着他们那殷切的目光,心中顿时涌上一种深深的敬意。他们已经沦为不幸者,还在祈盼别人不能再不幸了。

我静静地聆听着,眼睛一阵阵泛潮。

镜头一:王胜先

王胜先的房间很洁净,有淡淡的来苏水味道。一共两张床。截瘫患者的床,宽度介于单人和双人床之间。是因为,他们的床不光睡觉,还要生活。

王胜先指了指东边的大床,说,昨晚上我还跟老袁唠地震来着。

我默默地望着他,大地震可能是截瘫患者之间永恒的话题。

王胜先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摇车顺在床边。一只手扶住手摇车扶手,一只手扶住床面,双手往上轻轻一撑,屁股悬起来一扭,就落在了床面上。他把双腿一点点整理好,抬头朝我笑笑。一整套动作相当的熟练、快捷。

我第一次看见截瘫患者上下床,在震撼的同时,心里在隐隐作痛。

我们像老朋友唠嗑一样,迅速进入了角色。王胜先十分健谈,记忆力很棒。他是我采访的第一个截瘫朋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胜先(笑笑):你问我多大?1953年3月18号生人。我是赶上上山下乡的。我们当天晚上住在唐山,一共十几个人,第二天准备上天津。我的情况特别特殊。

张庆洲:我不怕特殊,你说的越详细越好。

王胜先:那天夜里,我们十几个人住解放路浴池了(中老年读者不会忘记,当年旅馆总是爆满),是打算第二天去天津。喝完酒洗了个澡,然后打牌,睡得挺晚。睡的是澡堂子大通铺。我正睡呢,我们头头招呼我,说,胜先起来起来,咱们走咧。我就起来了,瞅我们头儿他正睡呢。

我想,招呼我干啥!上厕所尿完尿,回来接着睡。

我迷迷糊糊的,就觉着咣当一颠,我下地喊了声,地震咧!我一边跑一边喊,浴池是平房,可是客房挺多,觉着过道挺长的。跑了有十几步吧,还没跑出去,就捂里头了。我当时被砸昏了,醒过来觉着身子佝偻着,跟大虾米似的,能摸着自个的腿。那阵儿,不知是自个的腿,因为四周压得都是死人。我听有喊救命的,也就跟着喊。

王胜先陷入了沉思。唐山地震使他沦为截瘫,他研究地震截瘫已经很多年了,老古语,“久病成医”,对于地震截瘫他一定有他独到的见解。

王胜先:我们截瘫都是醒着砸的,不是坐着就是立着。只有坐着和立着,才容易砸腰部。

张庆洲:为啥呢,你有统计呀?

王胜先:凡是我们这些被砸成截瘫的,没有一个是躺着砸的。女人去抢救孩子,也是半坐着砸成的截瘫,绝对都是。凡是躺着当时没醒的,要不就是骨折,要不就是内脏出血,要不就没事儿。

我当时就是醒着的,其实啊,往床边一趴,啥事儿没啥事儿。还是不懂啊,没有一点地震逃生常识。

我当时被砸昏过去了,然后听见有人喊救命。我们人挺多的,有一个人出去了,但他一个人扒不了。他找了几个旅客,其中还有个当兵的,把能出声的都扒出去了。

我被扒到一半儿的时候,我们一块的还有一个在底下喊救命。当兵的说我没事儿了,能活了,出气呢,先扒底下那个喊救命的。他们扒出底下的那一个,又接着扒我。我的上半身都扒出来,两个人把我生拽出去了。

我出来都九点多了,那一片都没有声音了。

当时如果不拽呢?我觉着我被砸的挺够劲儿的。出来后,两条腿肿那么粗了(说着在腿上比划,有水桶粗)。边上有个人说,完了,这个人的腿完了。

唉,救护常识一点也没有,扒得差不离儿了就拽呗!

对我们这样砸腰的,应该像扒出土文物一样,把腿和脚也一点点地扒出来,要找块木板垫在身子底下,脊柱神经损失就小多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截瘫,刚扒出来挺轻,有的还有知觉,有的还会走路呢,以后搬运时就坏了。我对象被扒出来就会走着,唉,后来运输不当也不会走了。

他们找了条破被,叫我连铺带盖了。以后,往外转伤员的时候,也没找木板门板啥的,也没有那个经验。就是两个人抬,抱头的,抱脚的,本来脊椎已经骨折了,那一抬特别疼!

当时转运伤员都这样。我们就是没有抢救常识,谁也不懂。要是在门板上躺着就没事了。

张庆洲:唐山地震截瘫,你以为都是这样造成的?

王胜先:几乎大部分是站着和坐着。

另外一部分是,扒出来比较轻,有的有知觉,有的当时还会走,以后在往外转的搬运过程中,下肢瘫痪了。当时,有的挺轻啊!

还有一部分是,转到外地以后,有的小医院几乎没接收过腰部受损的病人,上去就做手术。其实,这个手术不如不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减压手术,主要是解决淤血和碎骨片的问题,你把脊髓打开干啥?小医院没接触过,看个新鲜?脊椎是人的总电缆,碰上哪根也不中。有很多“感觉面”挺好的,做完手术,没有一个“感觉面”往下走了。像这样的我见过好几例。有的县城小医院,根本就没接触过截瘫患者!

跟我一个屋的这个,叫袁五一。他转东北了,出现啥情况了?竟然给他复位。咋复位?本来脊椎已经骨折了,神经已经断了,把人绷起来复位,两手两脚绷平了,人上去压脊梁骨,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这是按照中国老太爷的法子复位呢。骨头能接上,神经线能接上?

我接触两例因为骨髓炎做手术的。

不做这个手术啥事儿也没有,做了,这个人就彻底完了。手术造成伤口感染,痛苦不可想象。做完手术伤口流脓,发展到波棱盖(膝盖)出了玉米粒儿那么大一个小窟窿眼儿,躺着不流,往边上一动弹,要先拿小碗接着脓血。这个小窟窿眼儿好了,别处还出小窟窿眼儿,最后把腿从胯骨那摘去了。这个腿摘去,那个腿又出小窟窿眼儿了……

张庆洲:你做手术了吗?

王胜先:我也做手术了。我做手术的时候,感觉特清楚,也不是全麻。我转到山东兖州县(1992年3月改设县级市)医院,也做减压手术了。我们这样的基本上都做了,谁做谁后悔。本来神经线断了,做有啥用啊?做了,不会走道,不做,也不会走道。

也有很多受伤的伤员是走着回家的,真好啊!有两个岁数还挺大了,当时也是下肢不会动,大小便失禁。人家没做手术。按照医生的理论说,神经有个休克期。有一个拍片是腰折了,一年以后,走着回家了。地震那年,他将近五十了,我还记得,他好像是唐山市线材厂的。

张庆洲:你的记忆力真好。

王胜先:不是记忆力好不好,这二十多年,我光琢磨这些事了。我说的都是实在事。你要细写就查原始资料去,接收伤员的医院有原始资料。

地震的那一瞬间,人有各种各样的姿式。

坐着,立着,还有跑的,大都先砸腰,截瘫的多。

侧着睡觉大胯高,先砸大胯,骨盆骨折的多。

平躺着砸胸的特别多,要不就砸死,要不就没事儿……

镜头二:高清峰

正采访着王胜先,一个小伙子摇着手摇车进来了。

王胜先说,你采访采访他吧,他更应该站起来走啊!

我打量着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皮肤略白,一头黑发蓬蓬勃勃的。他叫高清峰。假如不坐在手摇车上,你不敢想象他是地震截瘫。

高清峰:地震挨砸,当时还不知咋回事儿呢。那年我20岁。

我家住焦灰顶的平房,房子一塌到底。是他们扒我出来的。我出来以后吧,脚还能动!就是躺在废墟上硌得慌。我说,把我搬到焦灰板上去吧,那儿平敞。我们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他弯下腰抱我,右手搂着脖子,左手揽着腿,他使劲儿一抱我,我脊梁骨一撅就弯了。

张庆洲:一抱,一撅,特别疼吧?

高清峰:连汗都下来了,忒疼啊!我动了动脚,立时就不会动弹了。

王胜先(插话):他这个要是不撅那一下,没事人一样。

张庆洲:为啥呢?

高清峰(闭上眼睛,沉默一会儿):撅一下,受病了。到了外地,经过大夫检查我才明白,我只是轻微的压缩性骨折,胸椎第11和12节。我哪儿都正常。大夫说,你呀,你应该没事儿的……

半年后一下地,肌肉萎缩了。

当时,要是有木板托一下,我会跟你们一样能站着,能走!那阵儿,谁也不懂……运输的时候,是解放牌大卡车,往上抬伤员跟装货物一样,身子底下也没垫板子。唐山地震造成的截瘫,抢救不当,运输不当的有多少?起码90%以上!

王胜先(插话):小四出来会走着。

张庆洲:谁是小四?

高清峰(指了指王胜先):他对象。

王胜先(插话):小四当时会走!就因为运输不当……有的伤员做完手术,都S型了也会走,有的只是大小便控制不了。

高清峰:我现在大小便也正常。当时没当截瘫治,试验来着。咋还不会走?有短路的地方。回唐山以后,我往哪儿都发信,治啊!301也联系了,以后没去。

我想站起来呀……现在是认了。

镜头三:袁五一

袁五一,四方大脸,挺帅气的,标准的唐山话,浓重的男低音。十分乐观,又有几分诙谐。一个很内秀的小伙子,他亲手雕刻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木雕在窗台上摆了一溜儿。大地震以前,还经常写点东西啥的,他说是业余爱好。我说,假如唐山不地震呢?他笑笑就不言语了,仰脸看房顶……不,那分明是怕我看见他的泪水。

假如……我好糊涂哇,这是撕裂他的伤口,地震截瘫患者承受不起这混蛋的假如!我忙不迭地道歉。他晃了晃双手,轻轻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过了好半天,才开始重新采访。

袁五一:说实话,那天晚上我上对象那儿去了,夜里12点回来的。我在东工房住,也是焦灰顶的平房。我们已经定好了十一结婚,男28岁,女25岁么,我那年整28岁了。结婚的啥都布置好了,一睁眼啥都没了。对象死了,就连岳母也死了,房子倒了,我截瘫了!

邢台地震我经历过,正在我家墙外头干活呢,轰轰隆隆的地震了。

唐山地震的时候,我还醒着呢,一晃悠我就往外跑。好像是,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醒了以后,就觉着脑袋和波棱盖儿贴一块了,腰后头是一根大房梁。嘴边都是苇席和墙皮啥的。当时我有一种恐惧感,坏了坏了,这是地震了。特别恐惧,喘不上气来。

我听见,我爸我妈招呼我,我喊,拼命地喊。

我上半身出来以后,他们就把我生拽上去了。我7点出来的,不晚。

有个邻居把我扶起来,说动动,走走。就把我扶起来了。

我说,不中不中,真疼啊!

我这个抢救不当多了,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抢救不当,上飞机,他们使褥子抬我进去的。那阵儿,谁都心急火燎的,还管你疼不疼?进去就中呗。

第三个抢救不当,做牵引。我8月4号到沈阳。在沈阳某某医院(笔者略),给我做大重量牵引,说是复位。两手向前伸,四肢绷起来,医生在上头压脊梁骨,我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第四个抢救不当,唉,甭提了。护士不够使,只管送药治疗,厂矿就来工人护理,但是,他们不懂要领啊。截瘫病人要定时翻身,翻了上身没翻下身,嘎巴一响,大夫说又错位了。

又没辙了,我发烧三十八度五,上了手术台,减压……

这根脊梁骨,错位了好几回。那阵儿是咋挺过来的!

最后,沈阳某某医院只剩我一个病号。

护士长说,小袁你有啥话就说吧。

我爸上沈阳来,坐救护车把我接回家了。

记录袁五一的经历我很为难,心情也很沉重,因为给他治疗的医生和护士曾经是抢救唐山地震伤员的恩人;不写心情更沉重,悲剧就是悲剧,唱的再动听也是悲剧。我们知道感恩,我以为,总结教训和感恩并不冲突。

我只是希望袁五一的悲剧不再重演,希望白衣天使们谅解。

袁五一:我现在也结婚了,她也是地震截瘫。她砸的比较轻,也不会走,但大小便多少能控制点儿。我们这样的,一般都是从废墟里往外生拽的。

张庆洲:唐山地震截瘫都是这样造成的?

袁五一:我说的是一般,不全是。与当时的轻重有关系。有的重伤员不拽,也有截瘫的,有的重伤员就是拽,也有不截瘫的。但是,往外生拉硬拽,加重病情是肯定的。我是肩膀出来了,往外生拽呀!

像我们这样因为站着、跑着、坐着,砸成截瘫的,丰润有姐俩,在石家庄住院来着,一根檩子砸姐俩,都是坐着砸截瘫了。

其实啊,就是没经验。打地震那一刻起就没经验。住平房的甭跑,我结婚的大衣柜镜子都没坏。当时往那边挪一步就没事儿,趴在床边也没事儿。啥家俱比腰都经得住砸呀。慌里慌张的一跑,身子朝前一倾,坏事儿了。

唉——命里注定吧。

我默默地注视着三位截瘫患者,心里像有一根针在搅动,他们本来都跟我们一样,可以站起来,可以走路的。就认命吧,也许这是他们能够接受的唯一理由。假如地震再次来临,我们还这样认命吗?

七、生命空间

小平米建筑正在慢慢消失,大大小小的城市好像都在追求大平米的高楼大厦。从防灾备灾的视角审视,大平米比小平米更危险。读者审视一下自己居住的房间,一旦地震来临,哪里是避难的最好场所,哪里会阻挡我们逃生。

——题记

一米六一米七

唐山地震后,他瘸了。他叫李万福。

李万福瘸的挺厉害,走路一高一低的,高的时候一米七,低的时候一米六,其实没人测量过。不知哪个倒霉孩子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还挺形象的,工友们就都叫他一米六一米七了。其实,也怪李万福自个,从上班就跟老老少少的屁溜惯了,时不时的给谁起个绰号,轮到自个也不恼,一米六一米七就叫开了。

一米六一米七,你们不嫌绕嘴就叫呗。大地震咱捡了一条命,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知道不?他一米六地站着,嗓门一亮,像唱大戏的叫板一样。有人叫,你快说说吧,一米六一米七咋来的。于是,他就说开了地震逃生的事儿,工友们就乐呵呵的听着。

我正拉屎呢。

就听从西北那边响过来咧,他奶奶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天爷也真会作践人,拉稀跑肚非得赶上大地震。我正拉到一半上,这楼就晃悠开啦,想站也站不起来,咕咚一下子坐在了茅坑上(蹲便)。他奶奶的,晃悠的劲儿越来越大,我脑瓜子咋就偏偏冲着下水管甩过去了,就生生地磕了个大包,现在还疼呢。地震这不是欺负人么?黑灯瞎火的,一伸手,把几条毛巾拽下来了,往脑袋上一缠,双手一抱,心说反正我也走不了了,你就使劲儿晃悠你的吧。

大地震晃悠完了,我站起来想开步走,就听楼底下我媳妇儿叫唤,李万福你是死是活呀,你给我个准信儿呀。你们听听,这败家娘们儿要准信儿呢,干啥呀,你再走一家呀?你着啥急呀。我紧溜地喊哪,我还活着哪——!

我细想想不对了,媳妇儿咋在楼底下呢?媳妇儿死乞白咧地叫哇,楼倒了,你下不来呀,你可别着急下来——!我心说呀,这还一个劲儿晃悠呢,谁不急着下去呀?操!

我把脚伸到西边一探,下头是空的;伸到南边一探,下头还是空的;东边下头也是空的。这就怪了不是,北边是墙!我在三层,这楼震出毛病来了不是?

李万福呀——媳妇儿在喊我,声音咋这么近呢?我说你在哪呢?她说我在楼板上头呢,楼都坍啦!恍恍惚惚的,眼皮子底下立着一个小白条猪!唉,那准是我媳妇儿,我们早说好啦,除了她每月住院那几天,平时睡觉不准穿衣裳。关键时候啦,我的亲媳妇儿呀,地还晃悠呢。

破楼板堆得像小山一个样,我这三层就显着不忒高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是?我把眼一闭就豁出去了,嗖的一下子就下去了,不成想,有半拉楼板掉下来了,正砸在腿上。他奶奶个纂的,在上头没砸着,到下头砸着了。坏啦坏啦,咋也站不起来啦。媳妇儿趴我身上那个哭哇,哇哇地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天说亮就亮了,我媳妇儿没衣裳咋办?可不能当现世报,我脑袋上还有毛巾。我说媳妇儿把三点围上,谁看见也不中。媳妇儿就把三点围上啦。

媳妇儿找人把我抬下废墟。我仰脸瞅瞅住的楼,他奶奶的命真大,整个四层楼都塌了,就剩了一串厕所,一个顶着一个,一个顶一个,大积木一样。嗯哼,地震过去,从外地回来,我就一米六一米七啦……

媳妇儿说啦,她到阴间找我,一找一个准儿。(他边说边做个鬼脸)

一米六一米七幸存了,但不仅仅是他命大。唐山灾区的每一座楼房,几乎都有一些没有坍塌下来的地方,我们应该记住,这些地方可能是最好的避难场所。厨房、卫生间、楼梯缓台……这些地方的指向是一个:小平米的地方。(请注意:当下的厨房、卫生间的平米已经很大了,这里特指1976年以前的)这些地方是逃生的最佳位置。

小平米与大平米比较而言,小平米坍塌的几率小得多。

你傻呀,往床底下钻

大地震那年,小梅高中毕业待分配,妹妹小丽上高二。

小梅家住的楼房共三层,整栋楼三个单元,她家在二单元的二层,也就是说是整栋楼的当中间,这点很重要——这是她家幸免于难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爸妈住南屋,她和妹妹住北屋,南北之间是小客厅。

北屋双人床边上是大衣柜。

大地震那天夜里,爸爸值班,妈妈上夜班,只剩下小姐俩。

小姐俩正在睡觉的年龄,房子晃起来才醒。不知道是地震,小梅只喊了一声小丽,便一骨碌滚下床了,落在双人床和大衣柜之间。小丽也打床上掉下来了,却钻进了双人床底下。

轰轰隆隆的倒塌声连续不断,小姐俩趴着不敢动弹。很幸运,地震过去了,小姐俩还活着。但强余震还在,必须立即脱离黑咕隆咚的险地。

姐姐在双人床和大衣柜之间,很快就站起来了。

小丽咱们走。姐姐说。

我出不去呀,姐。妹妹吓得声音直颤。

姐姐说你傻呀,往床底下钻?

人家害怕么,床底下不挨砸呀。

在黑暗中,姐姐反反复复地摸着双人床,一块砖垛正砸在双人床上,床板被拦腰砸断,妹妹被压得无法动弹。小丽说姐呀,你快点把我拽出去呀!在一阵阵的强余震中,姐姐说你忍着点,我试试。她使劲一拽妹妹,妹妹突然大叫起来,忒疼啊——姐——!

姐姐叫一声,你先忍着!她摸索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砍砖垛,天哪,几块砖竟然掉下来了。她砍几块,往外扔几块,有时候不使劲砍,砖也会掉下来。不知是地震波撼动了砖垛,还是人为的罪过,砖垛反正就莫名其妙的跟核桃酥一样了。她没空去想,只有一个念头,把妹妹尽快救出来!

小丽在床下喊,姐快点呀,我难受。

姐姐一边扔砖头,一边叫,这亏了是砖垛,要是楼板砸断了床,你就没命了!她连砍带扔地弄走了砖垛,使劲搬双人床,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劲儿,双人床竟叫她搬散架了。

也不管妹妹疼不疼,她使劲一拽,把妹妹拽起来了。

姐姐顺手摸了几件衣裳。快走,跟着我。

黑漆漆一片。姐姐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地探着走。哎呀门呢,咋就没门了?哦,门在脚底下呢。姐姐叫一声,小丽慢点,脚下有门!出了“门”,姐姐双手在黑暗中继续探着走,终于摸到了楼梯扶手,一阵惊喜。

我先下楼!姐姐扶着楼梯扶手跟身后的妹妹说。

姐姐话音没落,只听咕咚一声响。小丽不敢动,大叫,姐在哪?

楼梯没啦!姐姐在底下的声音传上来。我刚才摔了个大前趴,你扶着楼梯扶手,我在底下接着你,把脚伸给我。快点快点!

姐呀,我不敢。

你不敢不中,楼一塌就没命了!

你接着我!

姐姐终于接着了妹妹的双脚,抱住,一点点地往下放。突然,姐姐吃不住劲了,脚一软,姐俩一块摔倒了。姐俩很快站起来,一点点地探着下了废墟。

天大亮的时候,妈妈从班上跑回来了。

妈妈看着两个闺女惊喜万分。只是小丽的左胳膊划了一条大口子,小梅已经给她使衣裳包上了。妈妈说,咋划这样了?小梅说,砖垛砸床上了,要是楼板,小丽就没命了!

妈妈说,你咋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梅说,我没挨砸。我在床跟大衣柜当中间。一出来,谁知道楼梯就没啦,把我掉下去了,正好掉在楼梯拐角那儿。

妈妈望着残楼,自家的南北墙都倒了,屋子透亮了,能看见东倒西歪的家具。在残楼西边,李婶正在嘤嘤地哭泣。

妈妈小声问,她家谁死了?

小梅说:她儿子钻到了床底下,大盖板把床砸碎了……也没有吊车,就那么眼看着他死了,钻桌子和床底下的不好救。咱小丽命大,赶上了砖垛,跟核桃酥差不离儿的砖跺。

大伏天的,妈妈打了个寒战。

老家具救人

采访时间:1996年7月28日

地点:唐山某铁路楼

人物:张大妈

每当七·二八这个唐山最大的忌日,我都想找人聊聊地震的事,尤其是老年人。张大妈是其中之一。张大妈,满族,宣统三年(1911)农历六月二十九生,滦县人。她没啥文化,小脚,是中国妇女最后一批缠足的其中一个。老人家信奉菩萨,从十几岁开始,每天清晨念七遍“太阴真经”。老人家说总是劝我,你也念吧,一念经,心跟水一样啊……你们写书不能糊弄人,佛菩萨看得真真的。

我那救人的老家具,是一对大立柜。我还有一对顶箱、大春凳啥的老家具。你问那是啥年头的,我可说不准。我只记得,都是老张家上几代人置办的家业。轮到我们这一辈是四个儿子,儿子们结婚了要分家,但几处宅子里的家具不一样,谁都想分到有大立柜的宅子。咋办呢,哥儿四个就抓阄。我家是我抓阄,我一抓就抓住了,大立柜就归我家了。哥儿四个就数我家最穷,那三个妯娌还说我呢,呵呵,穷人有穷福。

老家具一直在滦县老家搁着,不敢拉唐山来。唉,那年头正闹“文革”不是,一瞅就是老辈子的东西,还不查你个底掉?我可不能给孩子们找事儿。

也是怪呢,地震前几个月,我说啥也要把老家具拉唐山来,都成了心病了。细想想,兴许是菩萨的点化。孩子们都不愿意拉来,我大闺女说大立柜又蠢又笨,滦县又远,拉来还没地方搁。我说屋里搁不下,就搁厨房。我的孩子们听话呢,他们不愿意,末了还是听妈的了。

我大闺女在大事儿上都听妈的,过一两天找汽车就拉来了。哎呀,老大立柜,大漆深红色,多少年没使了,一擦还那样儿。大立柜上上下下都是卯,没钉子,立柱、横梁啥的忒加重,也不知道使的啥木料,反正是忒沉!四个大小伙子抬着空柜子还吭吭哧哧呢,一脑门的汗。

大立柜上下都是两扇门,没折页,是小木轴,跟老宅子门轴一样。下头是雕刻的小狮子,一边一个,当间是小假山,跟真的一样。好看,可谁家也不愿意要,我就让大闺女放厨房了,一对大立柜把整面东墙都占满了。

我跟着大闺女一块过,上班的、上学的一走,我就收拾屋子。我天天擦一回大立柜,锃亮呢,能照人儿……

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浸在回忆之中。也许想起了她抓阄的那一刻,也许想起了她英年早逝的丈夫,也许想起了……我不忍打断老人的回忆,只是默默等待。

我们住一楼,大闺女跟二闺女的房子紧挨着。大闺女和二闺女就隔着一道墙。大闺女厨房的东墙,就是二闺女的西墙。我们住的楼把东边,地震的时候,把边的房子爱倒,二闺女的房子全倒了,就西墙还立着,二闺女和女婿被摔到西墙底下,也伤得不轻,但都钻出来了。

过了些日子,当兵的给老百姓扒东西,我在旁边瞅着来着。我们不是住一楼么,二楼三楼的大盖板都掉一楼来了,整块的、半块的都在大立柜上担着呢。二闺女的西墙有大裂缝,侧侧歪歪地倚着那一对大立柜,愣是没倒下来。我二闺女和女婿就在西墙底下来着,忒险哪!

老家具救了两条人命。

呵呵,有多少人瞅我的大立柜呀!

当兵的说,这老太太的大立柜,神了。

我心里明白呀,当兵的一走,我就坐在楼板上念经啊……

我那对大立柜就有一个角砸破了点,连雕刻的小狮子都没坏。老家具不糊弄人。要是说不准哪还有大地震,你就把我家的老家具写上,老家具真能救人哪。就是不买老家具,也甭买糊弄人的家具,这个板子那个板子,啥都不如老辈子的木头板子,木头板子经得住砸。

你跟大伙说说,甭心疼钱,钱跟命比差远啦。

新蚊帐要命

赵亮,开滦矿务局职工,退休工人。

他是我的老前辈了,说起地震来,至今心有余悸。他妻子在地震中遇难了,现在的老伴很好,我把他约到我家采访。他说起在蚊帐中挣扎的一幕,大手一挥,你告诉读者,那可是要人命的东西啊!

那天(7月27日)夜里热得邪火,我和我那口子躺下的时候都挺晚了。她是那种“操不完的心”的女人。我把蚊帐撒下来就不管了。她不中,她总要精心精意地捻蚊帐。她沿着凉席四边,一点点的把蚊帐的下沿塞进凉席,捻得那叫仔细,半拉蚊子也飞不进来。我就瞅着她一点点地捻蚊帐,她还没捻完,我一准儿就睡着了。要不,咋现在一想她,就是她捻蚊帐的模样呢?

要是没有那个蚊帐,我俩兴许很快就能逃生。因为呀,地一晃我就醒了。她的身子偏偏靠近了蚊帐,一拽,那蚊帐拽不起来。再使劲拽,还是拽不出来……

那是新买的尼龙蚊帐!

一眨眼的工夫,房子就塌了。我们住的是平房,砖石瓦块一古脑砸在蚊帐上,那蚊帐就跟鱼网一样罩死我们了。我动手撕,撕不开,要是原先那个线的旧蚊帐,也许就撕开一点了。

要是没有尼龙蚊帐罩着,凭着我当年的岁数,就我这身板,自个儿在里头扒也会扒出个窟窿来,拱出去!有蚊帐裹着,不中啊……

我喊她的名字,她说喘不上气来。慢慢的,她就不言语了。我没辙呀,就摸着她,她的身子一点点的凉了。我也昏死过去。

我醒来那会儿,我大儿子已经使棉被把他妈裹上了……

从七·二八往后,我再没使过蚊帐!

一种惨烈的场景总会从记忆深处上潜,黯然浮出心海。不知唐山大地震中多少人因为蚊帐的束缚而成为罹难者,还没见过这方面的统计,也从没有见诸报端。但是,唐山地震幸存者终生不会再使用蚊帐了。

地震学家讲,大地震的中长期预报相对来说容易一些,短临预报还不尽人意。假如有一天,政府痛下决心公布了地震学家的中长期地震预报,这个危险区域的公众应该告别蚊帐。那是一张能致人于死地的网。

仓皇逃生

采访时间:2005年5月某一天

地点:唐山市路北区某民宅

人物:罗妈妈

唐山地震遇难者被击中要害立时死去的,几率很小。

地震发生在凌晨3点42分,大多数人正处于深度睡眠的时段,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在睡梦中被骤然推向了绝地。无法忘却的血腥一刻。大地上下猛颠几下,跟着就是左右摇撼。在一阵阵藕荷色的瘮人的地光中,大多数人睁眼见到的是房子正在坍塌,楼板正在坠落。

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跑,疯一样跑。但往哪跑?门和窗户哪离得近就往哪跑,可是,跑过去才发现,门和窗户已经严重变形,拉不开推不动。人们大都不知道,门前窗外正是险地!

罗妈妈险些震亡在窗外。

2005年5月的某一天,我的拙作《唐山警世录》问世了,我把第一本送给了我最尊敬的罗妈妈。罗妈妈已经90岁高龄,很慈祥,满头白发,连眉毛都白了。老人一点点地抚摸着我的拙作,又说起了她在地震中的罕见经历:

罗妈妈:你还记得唐山地震演习呗?地震前,我家在窗台底下扣了个大缸,缸底朝上。我大闺女说,地震要是来了,打窗户跳出去就能活命。

张庆洲(笑):多亏了你家住在一楼,二楼以上咋办?

罗妈妈:我大闺女咋知道有地震呢?

张庆洲:她是唐山铁路地区的干部,不可能不知道国务院(1974)69号文件。那个文件就是唐山大地震的中期预报。唐山好多单位都知道。

罗妈妈:我也是捡了一条命啊!

张庆洲:您细致说说行吗?

罗妈妈:人一上岁数,觉少,我当时正醒着,就听打西北那边响过来了,不是好响声。我一拉电灯绳,就瞅见电灯罩正往房顶子撞啊,来回撞几下就灭了。我的床在南窗户底下,我一下子就上了窗台。站在窗台上,我往外瞅瞅,外头蒙蒙地亮,我心里头打个沉,还没到亮的钟点,天咋亮了呢?就听外头噼里啪啦地倒,有啥东西砸我脑袋上了。我一回脸,我外孙还在床上哪。我打窗台蹦到床上,立不住,摔躺下了,想动也动不了。也就是喘口气的空,南窗户连着墙轰隆隆地闪下去了。

我眼睁睁地瞅着房顶子开裂,跟大长虫爬那样开裂,大盖板从当中间裂开了,那是眼瞅着往下掉哇,正掉着呢,地震就停了。大盖板没掉下来,就在房顶子上歪棱着……也是忒叫人纳闷呢,

大地震过去了,我喊大外甥小伟,14岁的小小子儿还没醒呢。

我带着小伟出去吓一跳,好险,整个楼房一坍到底。我当时要是蹦出去呀,一准儿没命咧!以后哇,当兵的挖死人,窗户根儿底下那是多少,没法瞅!现在想想还后怕呢。这些个事儿,你这书里写了没?

张庆洲:这些事儿不是《唐山警世录》的主题,下回写上吧。

罗妈妈:你下回,可得记着写上呀,我咋听着总闹地震呢,要是谁看见这个事儿,说不准还能救人一命呢。

人们不会忘记,解放军官兵清挖遇难者尸体,成千上万具尸体在门前窗外挣扎的惨状。令人痛心的是,能迅速跑到门前窗外的,大都是相当机灵的年轻人。

孩子们走了,把爸爸妈妈的心也带走了……

八、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

在大地震来临之前,大大小小的动物几乎都在携儿带女地逃生,四条腿的比两条腿的动物要灵光。如果说,地震专家的“必震信号”还遥遥无期,那么,对于地光和地声,以及动物异常这些“必震信号”,就切不可束之高阁了。

——题记

动物异常

世界上没有前兆异常的大地震是不存在的。

地震能否预报依然在无休止地争论之中。在多地震的国土上,我们还指望不上地震专家,就留心一下地震宏观前兆异常吧。

在唐山大地震前,四条腿的动物们把大毁灭即将来临的信息,以它们特有的方式先后传达给了两条腿的动物,7月27日这一天达到了高潮。至于两条腿的动物信不信,四条腿的就好像顾不了那么多了。当然,与人生死与共的狗例外。唐山地区至少有54%的狗出现异常,它们在狂吠、哀鸣,有的甚至往屋外拖自己的主人,直到血腥的大毁灭降临那一刻。

老鼠,也叫耗子。从人类进化成万物之灵那天起,似乎就没有停止过对耗子的杀戮。遗憾的是,这种小生灵太精明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比人更智慧一些,所以才能够在天灾人祸中一次又一次的幸存下来。还没听说天灾人祸能把它们怎么样。鼠类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无名鼠辈创造的生存奇迹令人刮目相看!

那是怎样一个生死大逃亡的悲壮场景,在广袤的冀东大平原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平房还是楼房,无论是民居还是医院,几乎有老鼠出没的地方就有老鼠大搬家的敏捷身影。大老鼠叼着小老鼠,小老鼠咬着尾巴连成一串……见到这样的异常现象,我们不能麻木!

“当老鼠匆忙离开你的船,你的船就要下沉了。”——西谚

一种叫做黄鼬的小毛皮兽,身材细长,长长的尾巴仅次于松鼠。一跑起来,细腰一纵一纵的,相当好看。这种以扑食鼠类为主的小生灵,原本是人类的好朋友。可它又偶尔犯一下小错误,偷一只鸡尝尝。人这就跟它们记仇了,就恨恨地叫它们黄鼠狼了。

黄鼬一族就不得不更加聪明起来。直立行走的动物对先人的墓地很是尊重,谁也不会轻易挖祖坟吧?就藏在那儿。老房子的房山,也没见过有人经常扒的,那儿也安全。这绝顶聪明的小生灵一边跟人巧妙地周旋着,一边又很惬意地繁衍生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黄鼬比人类还高明一点,传说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黄鼠狼会迷人,于是有人称它们是仙,黄仙。仙不仙的我无从考证,但它们的绝顶聪明却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1976年7月25日上午,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不平静的冀东大平原。抚宁县坟坨公社徐庄大队的一面古墙竟出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上百只黄鼠狼一反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在光天化日之下倾巢而出!在它们的那个小世界,似乎有一个卓越的领导者在指挥,纪律十分严明,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的迹象。它们大都是一家一户,严格地说是整个黄鼬家族,开始了罕见的集体大逃亡。可能是为了避免掉队,后边的一个总要咬着前边一个的尾巴。走着走着,有个别小的懒得动了,即刻便有长着乳房的漂亮雌物将这个小的使嘴轻轻地叼起来,接着走。它们的目的地实在令人费解,竟是村民聚集的村庄。

它们到人群聚集之地干什么?

它们不会不知道它们的头号杀手是谁!

黄昏降临的时候,十几只黄鼠狼围着一株老核桃树转悠,哀鸣之声不绝于耳。它们是在示警吗?村民们却兴高采烈了,哇,这小东西浑身都是宝!于是,杀生的队伍渐渐壮大起来。铁锨棍棒纷纷落下,有的黄鼠狼临咽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哀鸣。有好事者点了点数,一共打死了五只,是五只。

黄鼬有能力躲避天灾,却无力逃过人祸。

人类的暴行并未能阻止黄鼬一族的计划,7月26、27日,它们又继续向村外大逃亡。无论白天与黑夜,小生灵的哀号唤不醒村民麻木的神经。

那年月的公共厕所,大都是郊区农民赶着掏粪车来掏粪。掏粪车是特制的,一个长方形的木制大盒子,上面有个四方盖。在车辕与大盒子之间有一小块空地方,车把式可以坐,也可以躺。

进城掏粪要起大早,不能影响城市交通。

一匹大白马拉着一辆掏粪车,在唐山郊区的马路上嘚嘚地走着。老古语说,有钱难买黎明的觉,车把式在车上睡觉是常事儿。他不知老马识途的典故,但他知道大白马会把他带到要去的地方——第一个厕所。

大白马走着走着,刚进唐山就突然站下了。它瞅瞅天,闻闻地,抬起右前蹄笃笃地敲了几下,抖抖鬃毛,打了个响鼻。大白马猛地跳起来,两个前蹄高高扬起,恢恢地一阵惊叫。

车把式睡得正香,差点儿从掏粪车上掉下来。他那个气呀,我他妈的套车,你跟我转磨磨,要不就乱踢乱咬,使劲儿挣歪缰绳,我连拉带打才把你套上咧。一路上,要不就尥蹶子,要不就装傻充愣。这会子还他妈的不走咧!车把式骂着,大鞭子就举到了半空,大白马前蹄猛地跳起来,又恢恢叫了几声,当啷一声落地了,落地还就生根了。车把式把大鞭子抡圆了,我他妈的抽死你,你以为你是白龙马呀!啪——啪——清脆而响亮。

大白马跟往常不一样,一动不动,等着,就那么等着主人抽!

车把式看看天,看看地,细闻闻,还有一股子罕见的硫磺味。大鞭子在半空停住了。不对,有事儿,有大事儿。

车把式一纵身,刚跳下大粪车,就觉着上下颠几下,地面像大海浪一样波涛滚滚了。放眼望出去,就是一波一波大海浪,波形一模一样!

大粪车猛地哐当起来,哐当的越来越厉害。车把式站不住,咕咚趴地上了。老马四蹄伸开抓着地面,哐当哐当的声音令人心悸,这车毁人亡啊!车把式还在地上趴着,大伏天的,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在一阵阵的地光中,眼见着,唐山一座座大楼轰轰隆隆地坍塌了,大团大团的灰尘,像蘑菇云一样慢慢升上了影影绰绰的夜空。

大地震过去,立马漆黑一片。他嚎叫一声,完啦——唐山完啦——!

车把式一把搂了马脑袋,咱们走,回家……多亏了你呀,要不也砸死在哪个茅坑咧!大白马打了个响鼻,朝着家的方向嘚嘚地走起来了。

唐山地震后,广大地震专群工作者对唐山地区及周边48个县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查,共搜集到地下水宏观前兆异常868例,动物宏观前兆异常2093例。在七十多种动物中,老鼠的异常比例竟高达78%!

在我们熟悉的鸡、猪、鼠、猫、狗、羊、鱼、黄鼬等动物异常反应中,鱼占100%,而猪只占34%。所有被调查的动物异常显示,猪最笨。这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其实,猪也不是最笨。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呢?

(本小节动物异常数据引自《唐山地震》,地震出版社,1979年,陈非比等4人编著,笔者谨致敬意。)

地光和地声

地光和地声出现的时候,距唐山大地震还有6小时,极其宝贵的360分钟!这意味着,如果有人告诉我们,或者我们自己知道这是地震宏观异常现象,就可以从容地走向安全地带。

大地震留给我们的行动时间,尽管要少于黄鼬和老鼠那样的小精灵,甚至比留给蠢猪的时间还要少一些,但还是来得及逃生。

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是丙辰年,那一天是七月初一。跟无数个阴历初一没啥两样,只有一线月亮。唐山地震幸存者讲述的地光,大都以白色和红色为主色调,但也有人看见的是“紫白色”或“藕荷色”的光。尽管光的颜色各异,有一点却是异口同声的,地光格外刺眼,不常见,谁看见了都会感到恐怖!

沉睡的子夜不再平静,有很明显的刮大风的声音,但树梢不动,也不见任何小东西被风刮动的迹象,甚至也没有沙子粒打在脸上!地光骤然泛起,大约持续十几分钟消逝,大地归于死寂和黑暗,过二三十分钟,漆黑的夜,蓦地又亮了。在一阵一阵泛泛的地光中,假如你在旷野,还会看见偶尔有三两个火球腾空而起,几团发亮的蘑菇云缓缓地升向夜空。随着大地震一分一秒的临近,地光伴着地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恐怖。

唐山大地震爆发前十分钟左右,地光达到了高潮,好像是大自然在举行一种撼人心魄的告别仪式!与闪电伴着雷声那样相似,每一次地光升起,总会伴有地声。初始,地声和地光不是特别强烈,犹如远方隆隆而来的闷雷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光不断升级,地声也在不断升级,渐渐的,就震耳欲聋了。

地声究竟是一种什么恐怖的声音?我无法准确的叙述出来。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几乎都有各自不同的感受。

铁路员工,有的以为是火车出轨连续不断的撞击声。

开滦矿工,有的以为是井下“冒顶”的坍塌声。

幸存者们更多感受是,有的人以为是成百上千架飞机掠过,有的人以为是千万辆坦克碾压过来,有的人以为是山洪爆发,泥石流滚滚轰鸣而下……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特殊岁月,更多的人竟然以为是“苏修”打过来了,开战了……

在采访的许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中,笔者发现,似乎由于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同,对地声的感受也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巨大的地声混杂而又沉重,无法忍受,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与恐怖。唐山大地震爆发于凌晨,正是人们熟睡的时间,很多人被地声惊醒了,却不知立即逃生!

目击大地震全过程的女人

采访时间:2002年9月15日

地点:路北区西山南主人公住宅

人物:马彩欣,女,1944年7月生人,开滦矿务局地测处工程师,已退休。

马彩欣女士齐耳短发,显得干练,说话干脆利落。她观察事物很细致,读者在她的叙述中或许能读出大地震的全过程。

我那阵怀孕五个多月。那天夜里总有一种恐惧感,拉开电灯一看12点多了。关上电灯以后,写字台上的小台灯(8w小管灯)还亮着。我当时还琢磨,没开,它怎么总亮着呢?

凌晨两点多,我听到屋外刮风的声响。我起身到窗前,那声音是大树林里那种哗哗的松涛声。墙外有路灯,树梢却纹丝不动。我又躺到床上,隔着纱门望出去,西边一片火光似的,红黄色。过了一会又变成了白光,是一种掺了藕荷色的惨白,像大探照灯一样,贼亮贼亮的特别吓人!远处三十多米吧,有一架邻居家的葡萄,葡萄串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就伸手捅我那口子,快起来,原子弹爆炸啦!

他坐起来的时候,地就开始抖动,这时白光还在呢。

他说啥呀,是地震啦!

紧跟着,就像多少辆坦克开过来了。

我大叫,可了不得了,打仗啦!

这话音还没落呢,房子上下颠起来,开始劲儿小,颠了几下就晃起来,劲儿越来越大。我们住的房子是石头垒的,就轰轰隆隆地散架了,睁开眼一瞅,房顶没了,脑袋在外头呢。

以后我回忆,凌晨两点多那是地声。

我们西山路还有一个人,当时在路上走着,也是听着刮风响,就是没有沙子粒,树梢也不动。

那阵儿要是有地震常识,跑还来得及呢。

背景交代:珍宝岛冲突爆发后,前苏联准备对中国实施外科手术式核打击,毛泽东主席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方针,全国进入临战态势。

知道大地震即将来临的男人

门里支个小木棍

侯世钧老师,圆脸盘,个头不高,嗓门也不高,很慈祥的老人。

他把满满一提袋资料小心翼翼地展现在我面前。那份极其珍贵的地震预报意见,16开纸,上方的订书钉一层锈迹。我抚摸着这些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史料,不由得眼中一潮。

乐亭红卫中学有三种观测手段:国家地震局地震地质大队出的地应力仪、地磁偏角测量仪和地温测量仪。再就是他们埋没的土地电,极距75米,地下走电缆。乐亭没有大工厂,干扰小。土地电埋设在田野里,就连小工厂也没有。

侯世钧曾经成功地预报过多次地震,震级和发震时间主要是地应力,趋势参考土地电,几种手段各有千秋。

1976年7月16日,异常越来越明显,幅度也加大了。侯世钧思想斗争了好长时间,又发出了书面地震预报意见。为什么有思想斗争呢?

侯世钧说,发书面地震预报意见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如果发了而没有震,那……怎么交待?谁也不是瞎发的。当时华国锋有指示,京津地区5级以上地震要在24小时内作出预报。

虽然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侯世钧认为大地震即将爆发,所以才发了书面临震预报意见,并加盖了学校的公章。

1976年7月23日,唐山地区地震队两个专家来落实异常。他们开始并不是特别相信。当侯世钧把东西道土地电、南北道土地电以及南北异极土地电、地应力、地磁等预报依据和图纸资料介绍给他们以后,他们又考察了仪器设备情况,心里也不安了,说回去详细向队里汇报,有什么情况保持联系。地震专家要走了,侯世钧就有点急。

侯世钧说,我们这里异常变化非常明显了。又说,根据我的计算,这个大震最低是6.7级,最高可达7.7级!

1976年7月23日下午,地震专家走了,“泥牛入海无消息”。乐亭开始下大雨。校园里有一口地震观测井,原来打水要系上三四米长的绳子,地下水位突然涨上来了,坐在井沿就能洗脚!显然,这不仅仅是下雨的原因。

1976年7月24日,雨仍然下着。

呈米字形的四道地电,有三道把表烧毁!他们科研小组的观测,从1969年至1976年开始,也曾遇到无数次下雨,但没有一次微安表同时烧毁的现象。只能换上新表继续观测。这一天,侯老师终生难忘。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数据和图纸,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分析和结论,也许是知道大地震即将来临,他望着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再也受不了了,竟然在课堂上宣读了地震预报意见。下课了,他还鬼使神差地通报了一些教师。

这样做严重违纪。他不是不知道。

侯世钧的临震预报是7月23日左右,白纸黑字,无法更改。如果说24和25日没有发生地震,他还不是特别担心的话,那么到了26和27日,侯老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侯世钧监视这个大地震已经太久了,各种监测手段充分证明这是与和林格尔地震无关的大地震。数据是可靠的,分析是严谨的,计算是无误的。所以才敢把临震预报通报给一些老师和学生,才敢跟调查核实的地震专家明确地讲,这个大震最高可达7.7级!可是它不震。这个物理系的大学毕业生,莫非真的是虚报了?侯世钧心情也很矛盾,又希望震又不希望震。

7月27日黄昏。侯世钧在血色黄昏中铜像般伫立着,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也随着夕阳坠入了地平线。这个无法忘却的黄昏,为人师表的侯世钧老师几乎是一分一秒熬过来的……

假如地震不发生,他的临震预报对唐山市地震监测网来说是虚报,对老师和同学来说可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夜里十点左右,侯世钧老师无奈地回到了宿舍。为了能及时逃生,依然没有锁门,门里边支了一根小木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爱人均匀的呼吸声……

唐山大地震轰然而至。侯老师挟着孩子蹿出了门外。

他为啥这样麻利,因为没锁门,一点逃生的障碍也没有。他爱人跟着就跑出来了。刚刚逃离宿舍,山墙便轰轰隆隆地倒塌了。大地剧烈地摇撼,人根本站不住。侯老师右手抱着一棵树,左手挟着孩子。那一年孩子6岁。

车子手表缝纫机

赵声有点秃顶,四方大脸的,魁梧。1937年8月8日出生,满族人。北京矿业学院物探专业毕业,吕家坨矿地震办公室工作,工程师。说起话来宏亮极了,有点像男高音歌唱家。

1976年7月27日16点。

吕家坨矿地震办公室的赵声和王守信向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作了紧急震情汇报:

地电微安表第二个峰还在上升,什么时候结束还不知道,我们继续观察。

第二个峰一直上升,上升,上升……23点左右,地电微安表烧毁。赵声填写了观测记录,认真地写了三个字“表烧了”,零点交接班,他下班回到家了。赵声知道,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异常正在渐渐降临。

笔者采写《唐山警世录》的时候,赵声讲述了自己逃生的经过。

地震那会儿,我正把孩子尿呢。一抬头看外头特别红,我以为是对面砖厂的砖窑出事了呢。我刚把孩子放在床上,就听西北轰隆隆地响过来了。咱是搞地震的知道有异常啊,大脑马上反映,坏了,是地震!我就抱了两个孩子,开门不好开就扔了一个,也不知道扔的是老大还是老二。我住在二层,立时就蹿出去了。我把孩子扔在空地上,才知道抱下来的是老大。

我又蹿上二楼,这时,地就上下颠了。我抱老二下来的更快,两步就蹿到二层和一层楼梯拐弯那儿(楼梯缓台——笔者注),又两步就蹿到一层了。

把老二和老大放一块,我又上楼了。车子手表还在楼上哪,那年头,车子、手表、缝纫机,三大件可是要命的玩意儿!攒一年的钱才买一块手表。我拿了手表搬自行车,这回不行了,是来回晃着下去的,自行车手把撞坏了。

我上下蹽了三趟,有的人还没出来呢。

我是研究地学的,擅长物理吧。我抱老二下去赶上地震的纵波。啥叫纵波?弹簧就是纵波,直上直下的颠,四步就蹿下去了。第三次搬自行车就变成横波了,水纹就是横波,来回晃着下去了。

我蹽得快,是知道有地震,地光地声一来,准是大地震。

赵声的实例仅说明一点,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他的“贪财”举动并不可取。有的人本来已经脱险了,为抢出积蓄又闯进了危房,再也没有出来。

大地震过后,往往强余震不断,残存的危房会随时轰然倒塌。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无论什么原因都别再入虎口。

死而复生的人

青龙县医院副主任医师,门诊部主任。

1976年7月27日,他从青龙前往唐山。大地震发生后,青龙派人寻找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青龙县城传得沸沸扬扬。

7天以后,他竟然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

我采访了这位在唐山大地震即将来临之际,从青龙赶往唐山“送死”的历史见证人。

1976年,董武在青龙县大杖子卫生院工作。

县卫生局调他去给修国道的民工保健。大概是二十几号的样子,确切日期他回忆不起来了。修路指挥部开会传达县委会议精神,说,京津唐地区有强烈地震,要大家做好预防地震的准备工作。

1976年7月27日,修路修到肖营子公路桥,电焊条告急了。那时国家物资统一分配,电焊条也缺。董武有个亲戚在唐山是轻工业局局长,叫张一。修路指挥跟董武说,你上唐山走点后门去,买点电焊条来,可多可少,十来包也行。

董武这就上了唐山。

1976年7月27号晚上董武住在了张一家。张一家在唐山市内,焦灰顶子的平房,一共三大间。

那天晚上特别热!

张一和董武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董武说,我们青龙传达啦。

张一问,传达啥啦?

董武说,京津唐地区近几天有大地震。咱们得小心点。

张一说,你可别瞎说,人家说你造谣,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可别说啦!董武就不敢深说了。那阵儿政治空气特浓,可得小心。

张一全家一共五口人,就分三个屋睡下了。董武一个屋,张一两口子一个屋,张一的岳父母和上初中的女儿一个屋。

董武临睡觉在床前摆了个凳子,衣服和鞋都准备好了。

后半夜的时候,董武听见呜呜的响声。张一家在钢厂附近,董武以为过火车呢,开始没在意。但是觉着不对劲,声音有点不像火车,董武马上想到是地震!他抱了衣服冲外跑,睡觉没插门,几下子就窜到了外头。外头特别亮,跟白天差不多那样亮。

董武喊:地震啦!地震啦!

张一的岳父岳母趴在窗台上。董武大叫,冲我身上扑!董武接一个甩一个,都甩到院子当中,孩子也跳出来了。张一出来的时候,房子就塌了。

地震完,天又黑了。

董武大叫,张一,冲皋(张一的爱人)呢?

张一也大叫,没有哇!

他们就一块找冲皋,她被夹在立柜和衣架中间了。他俩扒出冲皋她还有呼吸,意识有点不清。两腿不会动,有血。后诊断为骨盆骨折。

7月30日,董武护送伤员走。往哪儿走啊?都是伤员和尸体。唐山飞机场满着,遵化也满着,最后转到东陵马兰峪卫生院。

董武的家属和修路指挥部都知道他上唐山的事情,派了三批人找他也找不到。于是青龙传说,董武砸死在唐山了。

8月5日,修路指挥部四个人坐汽车找到了马兰峪卫生院。

卫生院的大夫说,是有个董武,他在这里抢救伤员做了好几台手术呢。董武和家乡人劫后重逢都哭了。他们说,快回吧,家人急得快疯啦!董武说,我在马兰峪发过信,在石人沟邮局还发过电报。那阵儿乱,家里根本没收到。那天他们连夜赶回了青龙。

一进家,母亲抱着他放声大哭。

侯世钧、赵声和董武,他们死里逃生是偶然的吗?显然不是。其实,如果有人在地震前打个招呼,唐山大地震也许是另外一种结局……

遗憾的是,他们仅仅是个体,一座城市,一个大型企业呢?如何进行行之有效的防灾备灾?答案是现成的,不容置疑的,40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奇迹。

地层深处的人性之光

唐山大地震曾经出现过两个奇迹:

一个是青龙奇迹,在地震前成功发布了临震预报,全县47万人无一伤亡,创造了人类灾害史上的奇迹。准确地发布临震预报,这无疑是人类的福音。

一个是开滦奇迹,井下矿工震亡仅万分之七。开滦矿务局并不知道确切的临震日期,是在这种的情形下创造的奇迹。

在中长期背景已经出现的地方怎样进行适度的防震备灾,尽最大可能地减少生命财产损失,开滦奇迹也许比青龙奇迹更有价值。

在笔者的拙作《唐山警世录》中,向读者交代了这两个奇迹,如果说,前者有“偶然”因素,那么后者就绝非偶然了。但,由于主题不一样,和篇幅所限,介绍的“开滦奇迹”很不到位,现重新补充和整理。

唐山大地震爆发那一刻,全中国乃至于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唐山,不仅仅是地面,还有地下,开滦矿务局万名矿工滞留在地层深处。一批又一批的矿工安全脱险了,人们为他们庆幸,庆幸这不幸中的大幸。是井下比井上震害轻吗?好像是。那敢情好,再有大地震就下井!善良的人们被渐渐引入了歧途。唐山大地震过去已经40周年了,井下矿工绝地重生靠的是什么?开滦矿务局创造的奇迹犹如一船宝藏,沉入大海深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打捞上来。

世界地震领域的现状在于,发布中长期预报相对来说容易一些,发布临震预报却很难。地震专家即使发现了难以判断的临震信息,政府向公众发布临震预报也相当的难。临震预报的羊肠小道很崎岖,很朦胧,还很不好走。

这个“可能发生地震的中长期背景”的信息,开滦矿务局在哪里得到的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1974(69)号文件。国家地震局召开了华北及渤海地区的地震形势会商会,多数人认为:今明年内可能发生5至6级地震;还有一些人提出可能有7级左右强震的危险;也有人认为不会发生大于5.5级的地震。

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有说5至6级的,有说7级的,有说不会大于5.5级的,不确定因素很多,这是科学现状决定的。

国务院强调:“报告中提到的一些地方今明年内可能发生强震,只是一种估计,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但要立足于有震,做到有备无患。”

在唐山市地震办公室的直接领导下,开滦矿务局成立了地震办公室,主任是王建功。矿务局下属的各个矿、厂和院校都成立了相应的组织和机构。

笔者有幸采访了王建功主任。

采访时间:2002年9月28日

地点:路北区西山南主人公住宅

人物:王建功,男,1922年生人。

1954年至1974年12月,在开滦矿务局地测处任职。

1975年1月,任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主任。

我和他家人约见王老时,老人患脑血栓正在住院。他出院后我便去采访。老人背很驼。头发大都白了。脸上没有血色,满是疲倦与沧桑。我本不想打扰老人,可是,王老所在的开滦矿务局在唐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王老管辖的地震办公室就多达11个,不采访不行。与王老对话只能简短再简短,但王老还是谈了很长时间。

唐山大地震,王老记忆犹新。

张庆洲:开滦矿务局地震台网是如何设置的?

王建功:矿务局成立了地震办公室。各矿厂也成立了地震办公室,矿务局出钱购置了监测仪器。像林西、赵各庄、吕家坨、马家沟、唐家庄、开滦机厂等都相继成立了地震监测台、站。

开滦矿务局下设11个地震办公室。

矿务局地震办公室4个人,各厂矿地震办公室大约有4至5个人不等。

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公室设在地测处。各厂矿地震办公室设在地质科。

张庆洲:开滦矿务局投入这么多人力财力,研究地震又与出煤无关,成立时有难度吗?

王建功:我亲自一个矿、一个矿地督促。

张庆洲:您能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王建功:这个事儿(老人面露难色),那阵儿我有看法,可是咱们不能说。

张庆洲:为什么?

王建功:不但伤小人物,还伤大人物。咱们认为这样,人家认为那样,不好说啊!

张庆洲: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

王建功:地震半年前左右吧,各矿厂都出现了异常。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

张庆洲:有人说,马家沟地震台的马希融发出了临震预报,你作为他的上级,你知道他报给谁了吗?

王建功:马希融报过不止一次,他报给我了。他来电话说,我把图纸资料整理出来了,是给你寄去呢,还是送去?我说你也别寄也别送,我这里有你的图纸资料,咱们在一块也研究过。你送来,咱们还得研究,还得通过领导,那就耽误事儿了。你直接往地震局报,给我留一份就中。

张庆洲:我听马彩欣(唐山地震后调入局地震办)说,七·二八前几天石家庄开了个地震会,您意识到要发生大地震,曾带去了书面地震预报意见,是吗?

王建功:1976年7月24日左右吧,我去参加省地震局的会议。临走之前,我写了地震预报意见。那是一份正式报告,复写了三份:一份给开滦矿务局领导,一份带到石家庄,一份留底。

张庆洲:您的预报意见根据是什么?

王建功:我根据开滦系统各矿厂地震办公室报上来的意见,总结分析了他们的图纸资料和预报意见,提出在7月底8月初,唐山将发生5级以上的强震。

张庆洲:您亲自交给局长的吗?

王建功:咱见不着局长。局长办公室外面有秘书,咱连秘书都很少见着哇。我给局办公室,由局办转给局长。

张庆洲:您到石家庄以后,地震预报意见交了吗?

王建功:交河北省地震局了。

张庆洲:会议开了几天?

王建功:开了两三天吧。那边开着会,这边就震了。

张庆洲: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建功:当天就回来了。地震发生在哪儿不知道,开始说东北然后又说唐山。我们说,要是唐山我们就回去了。

地震就把地震会搅散了。

张庆洲:在我采访过程中,有人说杨友宸如果不上干校,抓住这次地震就有点希望,是吗?

王建功:你要说这个话,我可就要说了。杨友宸要是不走,唐山大地震就抓住了!

张庆洲:为什么?

王建功:大地震前半年开始吧,异常现象就越来越多了。市里会商会,各单位都发表预报意见,五级六级的都有。我印象最深的是二中,田老师敢报大震。

我们开滦系统就有11个地震台站,观测手段跟专业队伍相比差不了哪儿去!杨友宸敢抓,也敢坚持意见。我就说这个话,他要是在,这个地震就是抓不住,在震前也嚷嚷出去了。

张庆洲:开滦矿务局井下震害咋样?

王建功:我这里有一份马彩欣她们搞的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摘录如下:

开滦矿务局地震灾害破坏概况

开滦矿务局地处唐山极震区。井下极大部分遭受水淹,一个年产两千万吨煤炭的矿区倾刻之间濒临毁灭。

8个矿和1个建设中的矿都处在9-11度烈度区内。在360万平方米的建筑中,70%以上倒塌或严重破坏,输供电系统、铁路系统以及矿井提升、通风、排水等关键设施破坏严重。

大地震来临那一刻,唐山矿井下矿工先是感到了强烈的震风,煤尘轰然而起,什么也看不见。从底板方向传来的巨大的声响,由远而近,渐渐地就震耳欲聋了。整个矿井激烈地晃动起来,人站不住,犹如一块木头,力不从心的听任大地震的摆布。U型钢制的拱型支架接头,在激烈的碰撞和摩擦中发出巨响,令人恐怖的火花四处乱溅!煤巷木棚瞬间断裂,煤块像冰雹一样滚落下来。有的井巷薄弱部位产生裂缝、剥落、窜尖,甚至竖井井筒也产生了裂缝、片邦和错位……

当时,开滦矿工滞留井下1万人左右,共震亡7人,占井下工作人员的万分之七。唐山极震区:唐山矿零伤亡;10度烈度区:马家沟矿震亡4人,赵各庄矿震亡2人;9度烈度区:唐家庄矿震亡1人。……(笔者略)

开滦矿务局地震工作情况

开滦矿务局于1975年根据煤炭部和唐山市的要求,成立了地震机构。由矿务局革命委员会主任肖寒任地震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领导小组由生产、基建、行政、计划、财务、地测等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组成。地震领导小组下设抗震办公室和地震办公室。

抗震办公室负责开滦井上井下建筑物构筑物的防震加固,地震应急对策的制定和落实。地震办公室负责开滦矿务局的地震监测和地震预报工作。

开滦矿务局下属各矿、厂、校(学校)也成立了相应的抗震机构。

1975年海城地震之后,根据地震部门对唐山地区震情预报,开滦所属各单位在地震领导小组的领导下检查了各单位的建筑物构筑物,制定了维修加固计划并组织实施。到7.28地震之前地面完成了部分建筑物的加固(经过加固后的建筑物构筑物破坏情况轻得多)。

各矿井下安全出口、斜井、梯子间都进行了抗震性能检查和维修工作,大部分矿井井下设置了上井路标,老工人带领新工人认识上井路标。……利用幻灯、板报、宣传栏等形式宣传地震知识。

……

我注视着出自于马彩欣之手的调查报告,十分严谨。虽然有些枯燥乏味,但还是不忍删掉。几乎每一句话都是一笔巨款,每一句话都是巨大的工作量!

这意味着开滦矿务局对生命的尊重,对井下万名矿工的尊重。

马彩欣曾善意提醒我:“这是一个大功劳,唐山地震不久就粉碎‘四人帮了,这又是‘文革的功劳了。这是人们回避的事,一直没人敢写……”

不!开滦矿务局创造的井下万名矿工的生还奇迹,与“四人帮”无关,与“文革”无关!所有事情都跟政治拉扯上,不显得荒唐可笑吗?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应该敬畏历史,我们必须秉笔直书。退一万步说,就是有关,也应该功是功,过是过。无论谁拯救了万名井下矿工,开滦矿工也不会忘记。

王老沉思片刻,给了我一份通讯报道:《无私无畏的带头人》(作者:张跃明)文章介绍了开滦范各庄矿采煤一区副区长王同焕在井下带领130多名矿工脱险的事迹:

7月28日凌晨……(笔者略,下同),四周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采面剧烈地晃动起来,顶板冒落,煤壁劈邦,电断风停,煤尘飞扬……他随即大喊一声:“地震了,赶快往外撤!”……

不断抖动着的大巷里,由于断电,涌水不断上涨;由于断风,大家呼吸越来越感到困难……(在他们找不到路的情况下,王同焕和班长费玉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继续在半尺多深的涌水里奔跑。

“路标!路标!”两个人几乎同时叫起来。前面的巷壁上清楚地用粉笔画着“去风井”的大箭头,旁边还写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王同焕们顺着路标找到风井,胜利脱险。)

“去风井”的箭头是谁画的?作者没有交待,路标只是通讯中的一个细节。

笔者曾经下过井。星罗棋布的巷道,宛若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条巷道几乎都是相似的。没有参照物,东南西北很难分辨。在几百米的地层深处,如果没有路标,仅凭头上的一盏矿灯,老工人有时也会迷路,找不到那个可以逃生的“风井”。人们只知道,井下震害比地面要轻,往往不知道井下潜在的凶险。一旦断电停风40分钟以上,地下水会像猛兽一样咆哮着淹没矿井,各种有害气体也会窒息人的脆弱生命。

张庆洲:王老,万名矿工滞留井下,能够安全升井,靠的是什么呢?

王建功(很坚定):制度。

张庆洲:您能举个几个例子吗?

王建功:比如吧,一旦发生地震,要害部门领导必须立即到位。地震来临那一刻,唐山矿断电停风,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唐山矿负责通风的一位科长,当时正在家里。他爬出废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冒着强余震,立即奔向他的岗位。他是唐山人,他也有亲人,但是他顾不上,因为他是负责通风的科长!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断电了,电动绞车咋启动?在他的指挥下,就使双手代替电动绞车。在不到1小时的时间内打开了全部风门,矿井自然通风,地处极震区的唐山矿无一伤亡。开滦矿务局的要害部门在抢救矿工当中,这个科长立了大功!

再比如,制度规定:抢险队负责井下险情的排除。

范各庄矿抢险队,地震一来就想到了正在开凿中的范各庄竖井。啥叫正在开凿,就意味着几百米深的竖井里有正在作业的矿工!在强余震的情况下,范各庄矿抢险队迅速组织起来,奔向正在开凿的范各庄竖井。他们奔到了井口,但同样遇上了停电,电动稳车没办法启动!他们将无法运转的电动稳车改成手摇稳车,拴上保险梯、保险带系下井,把27名工人从520米深的竖井中一点点地安全提升到地面,避免了停电淹井可能造成的人员死亡。

在开滦矿务局,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有条不紊的抢险相当重要。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如果事先没有抢险措施,后果不堪设想。

……

王建功老人缓缓地述说着。一个个画面刻在了笔者的脑海中。

吕家坨矿革委会副主任(副矿长)贾邦友与一千多名职工,滞留在险象环生的地层深处。

从采面撤到大巷,从大巷撤到井口,在一阵一阵的强余震中走完十几里路,攀上一千多米的陡坡,是何等的艰难?

这一千多人中,有一百多名机关干部,有兄弟单位的打井队,有参加大会战的洗煤厂工人,有下井不足半个月的新工人,竟然还有四十几名女同志!在黑暗和恐怖中,谁也看不清谁,一千多人在并不宽敞的巷道里,犹如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缓缓蠕动的长龙。

吕家坨矿的风井是竖井。竖井的梯子间是矿工生还的惟一通道。几百米深的竖井,铁梯子只能容一个人往上爬。他们头上是暴雨般的淋水,脚下是不断摇撼的大地。人类的本能便是求生,任何人都想尽快离开险地!

伟大的开滦矿工用他们高尚的人格展现了一幅不亚于《泰坦尼克号》的悲壮场景,一束束矿灯光柱射向井口。这里没有拥挤,也没有嘈杂,只有贾邦友镇定自若的指挥:

“女同志先上!”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几百米高的铁梯,每攀上一级便向着生还靠近了一分。但她们毕竟是女人,腿打哆嗦,速度就慢了许多。一盏盏矿灯光柱无声地照耀着唯一的生还之路。

“新工人上!”……

“老工人上!”……

最后是干部,这是一群真正受人尊敬的大大小小的领导者。他们相当清楚:竖井内平时就淋水不断,铁梯子在潮湿中很容易腐蚀,极易发生危险。何况,竖井已经震坏,铁梯子扶手如果不坚固,经过一千多人的手拉脚蹬,险情随时可能发生……这唯一的逃生通道都是新加固的,没有出现一例险情!

矿工们在井口一眼就能看见远处的工房,昨日的家已经夷为平地。但是先上井的人并没有跑回自己的家,都在强余震中焦急地等待,一直等到早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大地震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副矿长贾邦友最后安全返回地面。

吕家坨矿井下矿工无一伤亡。

一千多人在险象环生的地层深处死里逃生,如果没有出色的指挥,因混乱而造成的后果是无法想象的!

在唐山大地震发生之前,开滦矿务局假如没有地震预防措施,假如不检查维修竖井的梯子间,假如不清理各矿的风井通道……开滦矿工生还的希望还会这样大吗?无疑,这是开滦矿务局成功的开放型防灾备灾!

张庆洲:王老,这么公开的进行防震教育,马彩欣她们的调查报告说,“利用幻灯、板报、宣传栏等形式宣传地震知识。”就不怕矿工不下井吗?

王建功:起初有,慢慢的也就好了。这问题不像领导想象的那么复杂。开滦矿工是通情达理的,清理逃生通道,兢兢业业。他们不是照样下井吗?当时叫“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庆赶开滦”,一样的出煤,一样的开滦翻番(产量)!

你说说,普通矿工为啥不能知情呢?再说啦,你也是唐山人,防震演习你没经历过吗?呵呵,唐山大乱了吗?

笔者竟然无言以对了!

任何人都有知情权,不容剥夺的知情权。事情已经过去将近40年了,我们的知情权竟然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保密,保密,再保密,其实,越保密,越是不得安宁。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即使遮住一时,能遮住一世吗?

真实的历史总会大白于天下!

但是,兹事体大,笔者不能仅仅是听说而已。王建功和马彩欣的回忆是否有模糊的地方?媒体报道是否完全真实?不掌握第一手资料,无疑会影响纪实作品的真实性,必须查阅原始档案。

笔者来到开滦矿务局档案馆,在任荣会先生的热情帮助下,终于翻出了一份又一份的红头文件!这些原始文件,尽管有的带有“文革”色彩,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份真实的宝贵记录,必须保持其历史原貌。

任荣会先生和笔者拂去尘埃,一份份红头文件仿佛有了生命,他们在轻轻地诉说着历史,与我对话,我的眼睛也渐渐湿润了……

必须声明:以下三份“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文件”,其中(75)开革震字281号和(76)开革震字17号,在抄送矿务局各厂、矿和有关处室的同时,也呈报了国家地震局。开滦矿务局在唐山地震前曾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为井下万名矿工安全脱险制定了切实有效的措施。开滦矿务局创造的井下奇迹绝非偶然,本不该沉默至今!

作为附录,原始文件可读性不强,但信息量很大——唐山大地震即将来临,多少“有关部门”知情!

需要交代,省略的地方用省略号表示,不敢增删变动一字,包括应该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文件

(75)开革震字281号

关于开滦煤矿预防地震措施

部防震办公室、调度室、省工办、地震办公室、煤炭生产组、地区地震办公室、市地震办公室:

我国是一个多地震国家,做好地震工作是关系到保障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项重要任务。根据国务院(74)69号文件指示和中央广播事业局广发(75)099号、国家地震局震发字(75)025文件的精神,为认真贯彻在党的一元化领导下,以防为主、专群结合、大打人民战争的方针,力求震时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和损失,结合煤矿生产的特点,应切实抓好以下工作。

一、组织领导

1.层层成立防震抗震领导小组。为做到有震不乱,统一指挥,统一行动,开滦党委成立防震抗震领导小组。党委书记肖寒任组长,副书记……(名单略)任领导小组成员。各矿厂院校也分别对口成立领导小组和办事机构,建立二十四小时昼夜值班制,切实加强防震抗震工作的领导和指挥。

2.建立健全各种抢险救灾组织。

(1)抢修队:根据工种特点成立机电和建筑工程抢修队……

(2)抢险队:以消防队和矿山救护队为主,负责震后引起的火灾及井下险情的排除。

(3)救护队:以医院为主……

(4)治安纠察队:以武装部持枪民兵和公安保卫人员为主,各区科治保会紧密配合,负责要害部门的保卫工作。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

……

3.发挥现场干部领导作用。在防震抗震工作中,现场管理干部(区、队、班、组长)即是生产指挥者又是抗震指挥者。一旦地震发生,现场干部要根据灾情,查清人数,有组织、有计划地按避灾路线迅速撤离受灾地点,到达安全地带后(即:大巷和石门有通风设备地点)立即与矿调度室和防震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听候指挥。

二、宣传教育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地震实质就是地球这个物质世界不断运动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

……

向群众宣传地震知识是搞好防震抗震工作的重要环节。为此要做到:

1、以党的基本路线为纲。……深入批判……反动的“天才论”、“上智下愚”以及“地震神秘论”、防震“无用论”等唯心史观。牢固树立“地震是有预兆的,可以预测的,可以预防的”唯物主义观点,切实搞好防震抗震工作。

2、加强防震抗震宣传教育工作。充分利用有线广播、地震幻灯、防震电影、板报专栏等多种形式,广泛向群众普及地震知识。……树立长期防震抗震思想,做到既不麻痹,又不惊慌……

3、对主要要害部门的职工,如电话员、调度员、大型绞车司机、水泵司机、变电站值班员、扇风机司机、井口上下信号工等进行纪律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一旦地震发生,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沉着、冷静,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三、技术措施

根据邢台地震经验,井上、井下建筑工程质量、支护形式及材料好与坏直接关系到抗震能力的大与小,结合开滦煤矿生产特点,积极加强井上下防震技术措施,是搞好防震抗震工作,减少损失的重要环节。

1、井下部分

(1)加强采掘开工作面的规格质量……查工作面规格质量,查巷道支护完好程度,查避灾路线及安全出口,差不安全因素。对不能抗震的地方加强维修,保证完好程度达到国家标准。

(2)加强矿井瓦斯管理。地震容易造成瓦斯特殊涌出,因此对超级瓦斯矿井(唐山矿、赵各庄矿、马家沟矿)及瓦斯突出煤层应注意及时观测分析,发现异常现象及时上报……

(3)加强矿井排水能力。井上、下各排水设备要做到使用、配套、备用三完好。矿井各水仓要求保持低水位。为防万一停电水泵不能运行时,经开滦防震领导小组批准,将工作人员全部撤到安全地带后方可按各矿制定的放水路线放水。

(4)加强火灾管理……

(5)加强安全出口的检查维修工作。对各出口如马路、梯子间等要畅通无阻,并设指路标。此外各采掘开班组长以上的现场管理干部必须熟悉撤人路线,当好撤人向导。

2、井上部分……

四、群测群防

……根据周总理关于“以预付为主,专群结合,土洋结合,大打人民战争”的指示精神,为加强地震观测工作,赵各庄、唐家庄、范各庄、唐山等矿设立了钻孔水文观测点。赵各庄、唐山、马家沟设立了瓦斯观测点。赵各庄设立了地应力观测点,做到定时观测,定期分析绘图成线。

……业余观测动物(如鱼塘、猪场、马圈)异常变化点有七处。业余观察自然现象(如水电导、钻孔水位、水温)异常变化点共有二十多处。……土地电变化的点遍及矿厂院校。一个人人关心地震动向的群测群防网在矿区已经形成。

五、地震警报

根据省、地、市防震指挥部精神……开滦各矿厂院校发放(发布)警报命令全部由开滦防震领导小组下达。

警报时间:连续长鸣十分钟。

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八日

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章)

抄送:局地震办公室、地测处、安全处、技术处、生产处

中央广播专业局、国家地震局一处、省广播专业局

开滦矿务局没有把措施停留在文字上,抽调大批人力物力对井上、井下的抗震能力进行了全面检查,并拨出专款进行加固和维修。1975年9月4日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75)开革地字第646号文件摘录如下:

第一类:生产系统关键部位的抗震,这是必保项目。属于这一类的主要有发电机房、变电站、井架、天桥、绞车机房、压风机房……共64项。……千方百计在1975、1976年内解决。

初步计算共需134万元……

第二类:与生产关系密切,人员比较集中和存有重要设备的建筑物的抗震工作。……

初步计算共需133万元……

第三类:在工房、宿舍中,确实比较危险的部分。……

初步计算共需510万元……

关于直通地表的矿井人行安全出口,现有七个煤矿中有六个已经解决,尚差范各庄矿准备在七六年上半年前从风道水平与吕家坨矿做通,以便在必要时经吕家坨从林西矿井口安全撤人。关于地震时矿井瓦斯涌出量和涌水量有可能突然增长的问题,由各矿根据各自情况,结合矿井改、扩建提出方案另行解决。

荆各庄矿、唐家庄矿(徐家楼)、范各庄矿、吕家坨矿等,目前都只有一个水平,一旦供电中断,马上都有淹井的危险。特别是荆各庄矿,现在正常涌水量每小时三千多吨,将来一旦淹井就无法恢复。为此,除了需要请上级转请有关部门协助解决外,我们意见在荆各庄矿准备一定容量的柴油发电机以备供排水用电急需。……

在各类款项已经到位的情况下,唐山大地震即将来临,开滦矿务局尤其是井下的防震工作做到什么程度了?请看下一份红头文件(摘录)。

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文件

(76)开革震字第17号

开滦煤矿地震工作总结

(1975年)

今年以来,根据省、地、市关于防震抗震的指示精神,遵照国务院(74)69号文指示,地震工作要以“预防为主”的方针……

本着“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立足于有震、大震、早震的思想,做好抗震工作……

一、狠抓了理论学习……

二、狠抓了防震抗震工作

1、……利用有线广播、幻灯、电影、黑板报等向广大职工和家属进行宣传,使人既不麻痹,又不惊慌,要时刻提防阶级敌人的造谣破坏。有的矿还组织了小分队,深入住宅区向广大群众大讲党中央、毛主席对人民的关怀。大讲地震是有前兆的,是可以预测的,可以预防的。号召家属管好家务,号召职工出满勤,干满点,为煤炭翻番人人做贡献。

2、对要害部门人员进行坚守岗位,加强组织性和纪律性教育。要求……绞车司机、水泵司机、风机司机、变电站值班和井上下信号工等人员,听从指挥做好本职工作。并制定了要害部门的防震抗震措施。

3、建立健全了各种抢险救灾组织……

4、……进行矿井涌水量和瓦斯涌出量分析与矿井改扩建结合起来,为了防备矿井在地震万一发生时,发生突然透水和瓦斯突出的危险,在制定预防措施的同时,在矿井改扩建中,又结合抗震,考虑了井下涌水和瓦斯的问题……

为了预防地震发生后一旦断电井下人员能安全的撤到地面,各矿现已都做好直通地表的撤人安全出口。

三、狠抓基础工作

……各矿厂都建立了地震办公室……全矿区地震专职人员30多人,业余测报员350多人。……各种监测点近百处,达十来种手段。

……利用现有设施……观测地下的异常现象,如深钻孔水位、地温(水温)、井下涌水量及瓦斯涌出量等。(还有)地应力、地形变、水位、水电导、土地电、地倾斜、地磁等。

震例的对应情况:根据局、电厂土地电分析……并参考深钻孔水位、水电异、水温等预报了几次地震对应情况较好。如8月8日迁安2.4级震;21日渤海3.0级震;25日渤海2.5级震;9月29日渤海2.7级震;10月17日渤海3.9级震;12月1日丰南南部3.7级震、渤海2.6级震、6日渤海2.6级震等。特别是11月13日至22日滦县发生的小震群……预报效果较好。根据异常情况分析11月5日提出预报意见……当晚上报市地震办公室,随后地区地震队和市地震办公室来人亲临分析指导。……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十日

开滦煤矿革命委员会(章)

抄报:唐山市地震办公室、科技处、生产指挥部、地区地震办公室、省地震办公室、部地震办公室、国家地震局宣传处、群测组、国家计委京津地区抗震办公室。

抄送:局党委常委、革委副主任、地震办公室、直属党委。

笔者注视着一份份抄报国家地震局的正式文件,与历史对话是如此的悲凉,真相是如此的残忍。但,历史就是历史,白纸黑字,任何人也无法更改!

唐山大地震40周年了,超过24.2万鲜活的生命已经变成了累累白骨,这些依然飘荡在唐山上空的冤魂,还不能唤醒有关部门的良知与反思吗?

唐山大地震漏报了,恰恰是人为的终止了开放型防灾备灾。不正视这一点,我们永远也无法走出地震预测、预报的怪圈。

开滦矿务局没有终止开放型的防灾备灾,是经过了历史检验的,曾经拯救了万名井下矿工鲜活的生命。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

笔者再次呼吁,采取开放型的防灾备灾。(详见笔者拙作《唐山警世录》)

九、傲慢与冷漠

唐山大地震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渐渐褪去,留下一些斑驳的碎片,这些斑驳的碎片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与丑陋,也看到了权利的傲慢与冷漠。

记忆是唯一一块旁人无法染指的圣地,我们无法忘记,也从来不曾忘记。

——题记

我家是科级

王霞的爸爸是某某国企科级干部王景山。(均为化名)

王景山一家被压在废墟下。

在奄奄一息中,终于听见有人在废墟上走过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相当清晰。王霞拼命呼救,救人哪,救人哪……在她的呼叫声中,废墟上的脚步停下来了。她激动地跟爸爸说,他停下了,咱们有救啦。继而,向废墟上大叫,我家是科级,快来救我们哪——我家是科级——!

废墟上头没有一丁点动静,那脚步分明停下来了,为啥不抓紧救人呢?王霞正犯琢磨,一阵咳嗽声传下来,仍然相当清晰。

上头听不见……大声喊……爸爸断断续续地说。

我家是科级——快救我们哪——王霞声嘶力竭地叫着。

蓦地,愤怒的吼声像大石头一样砸下来了。操你妈的,找科级的扒你们吧!跟着就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踩在科级干部和他女儿的心上。

死亡一般的沉寂。弥留之际的王景山,慢慢地背诵着人生的最后一课,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似乎想对女儿说点啥,但终于啥也没说出来。女儿目睹着爸爸慢慢地走向了死亡……走向刻骨铭心的死亡……

爸爸你不能死啊,爸爸呀——爸爸呀——

女儿唤不回爸爸渐渐远去的生命。

爸爸是老干部了,文革初期挨过整,但是,不久“三结合”又当上了一把手。她知道整过爸爸的人,反过来又都挨爸爸的整了。在女儿心中,爸爸很伟大,甚至不亚于伟人毛泽东。

爸爸经常说,造反派批斗我呀,还叫我坐飞机。啥叫坐飞机,下头的造反派口号喊得震天响啊,上头的两个打手胳膊粗力气大,把我两条胳膊使劲儿背过去,他妈的往死里拧……唉哟,爸的肩膀又疼啦!

女儿知道,事情过去已经整整10年了,爸爸的肩膀不可能还疼,爸爸幽默,爸爸在逗女儿笑呢。女儿说老爸呀,闺女给你捏捏呀。爸爸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儿那一份孝顺了。女儿不知道的是,爸爸在单位也经常这样讲话,还朝着台下的造反派头头乐呵呵地问,某某某,你还记得呗?某某某哈哈一笑,我忒纳闷呢,好几年啦,书记的记性咋这么好哇。另外几个脑袋就往裤裆扎了。

爸爸经常把中央文件拿回家,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字:发至县团级。

在当年,这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政治待遇。

在女儿眼中,爸爸是忒了不起的大干部了。有这样的老爸,她连走路也挺胸抬头的,也是到了女孩该挺胸抬头的年龄了。但她的眼睛却跟一般女孩不一样,她眼里没人,只有爸爸。她很得意了,尽管眼珠子长在脑瓜顶上,还是有人跑到她鼻子底下赔笑脸,跟她没话找话说。

科级干部王景山吐了一口鲜血,大睁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地震过后,王霞跟好多好多人说过这件事儿,她想找到那个见死不救的人,但始终也未能如愿。她不相信没人看见这令人发指的一幕!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王霞不说了,再也不找那个令人发指的见死不救的人了。她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真的活明白了,科级干部在她眼里是很神圣的东西,在很多人眼里却不是。中国的科级干部像土疙瘩一样多。

在唐山大地震中,这绝对是个偶然的“科级现象”。但绝非偶然的是,这种偶然却能流传了三十多年,这到底是为啥呢?笔者还想,假如大地震再次来临,这种偶然会多一点儿,还是少一点儿呢?

看不见捐款,看得见扣款

韩主任性格开朗,相当和人,工作兢兢业业。大地震只给他剩下两个不大的儿子。一个三十大几的男人白天上班,下班当爹又当妈,挺难的。

有个贤惠的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是极其通情达理的教师。大地震砸毁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丈夫震亡了,孩子震亡了,老天爷只剩下她孤孤零零的一个。她时常想起震亡的孩子,也许再生一个才能填补年轻母亲的空白。

这一对患难夫妻很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但事与愿违,一年过去了,没动静,又是一年过去了,还没动静。眼见着,计划生育抓得越来越紧了,夫妻俩也越来越着急。毕竟,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摆在了桌面上。

韩主任这辈子就一个嗜好,喜欢喝酒,听说喝酒不好,把酒咯噔一下戒了。苍天也怜悯大地震后的重组家庭,一两年过去,妻子还真的怀孕了!

主管计划生育的开始做他们的工作了。主管计划生育的人也是爹生娘养的,做工作实在为难,这样的重组家庭情况相当特殊,咋就不能网开一面呢?但是,同情归同情,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了,谁违反也不行。

主管计划生育的只能说,非要生,那就得挨罚。

韩主任说,罚就罚吧,不开除就感恩不尽了。

于是,从孩子降生的那天起,韩主任夫妇就开始了漫长的被惩罚期——夫妇双方单位每个月都扣除他们一部分工资,月月扣,年年扣……当时职工工资不高,他们夫妇的工资也不高。韩主任月工资46块,每月扣10块,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已经很不少了。夫妻俩每月的工资单上都有扣款一项。

韩主任是个嘻嘻哈哈的乐天派,他们夫妇给儿子取个小名叫薪薪。这个小小子儿光临人间是拿钱买来的。小小子儿当然不知道一出生就破坏了计划生育国策,依然一天天地长大,哎呀,小薪薪会笑了,小薪薪会走了,小薪薪会叫爸爸妈妈了……小小子儿给这个重组家庭带来了重生与希望。

一晃,小薪薪上小学了;一晃,小薪薪上中学了;一晃,小薪薪去外地上学了,一晃,小薪薪参加工作了;一晃,小薪薪结婚了;再一晃,小薪薪当爸爸了。也就是这么几晃,就把韩主任夫妇的头发给晃白了。

唐山地震40周年了,不知道韩主任夫妇和小薪薪现在过得好不好。

请韩主任原谅,我没有去直接采访你们,实在是不忍提及当年大地震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心上扎着一根刺儿,不能碰,一碰就丝丝拉拉地疼……但,我为啥把你们的不幸公诸于世?唐山地震后的重组家庭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不应该被遗忘,你们仅仅是其中的一对患难夫妻。

他们和唐山所有的重组家庭一样,看不见一分钱捐款。韩主任却被年年月月地扣款,时间跨度竟然长达14年。当年普调工资,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夫妻二人各免调了一级。韩主任夫妇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没说半句怨言。当然,也看不见他们淌血的心……

举世瞩目的巨灾,却看不见一分钱捐款,这到底是为啥呢?

“根据中央关于不搞群众捐款的精神,以河北省政府的名义……(笔者略,下同)将款物直接退给本人。对于未写真实姓名、地址的,将捐献的款物和感谢信一并寄给有关省、市、自治区,请他们协助查询转给本人。”第100页

“本书的编写是在中共唐山市委和唐山市人民政府的直接指导和支持下进行的。市委和市政府现任和前任负责人……(名单)始终关心并支持了这一工作。中共唐山市委办公室……(各部委局)都提出了宝贵意见。”第262页

引自:《瞬间与十年》

作者:《瞬间与十年》编写组

出版:地震出版社 1986

综上述,这部唐山地震10周年的史料著作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在唐山遭遇灭顶之灾的日日夜夜,不是没有单位和个人捐款,而是像谢绝外国友人捐款一样,也谢绝了祖国各地的捐款。但是,唐山地震幸存者,流血,流汗,不流泪。他们来不及掩埋亲人的遗体,与来自祖国各地的救灾人员一起,创造了世界灾害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京山铁路线10天通车;唐山发电厂14天并网发电,第120天恢复震前水平;开滦吕家坨矿11月28日全面恢复生产。1977年年初,开滦的八个矿,七个复产出煤,一直到平均日产7万吨;唐山钢铁公司,8月25日炼出第一炉钢,1977年实现全面复产,1977年12月产钢8.2万吨,超过震前的月平均水平,超额完成了国家计划……

唐山,这座雄性之城依然挺过来了!

小薪薪茁壮成长,唐山的孩子们茁壮成长。

仰望北京

采访时间:2010年12月23日

地点:主人公的诊所

人物:邢淑芳,女,1943年生人,唐山南厂医院退休医生,快人快语,直来直去。在北京某某总医院进修妇产科手术之际,唐山地震爆发。

陶旭东,男,1938年生人,唐山南厂物资科干部。相当的深沉稳重。很明显的跛脚老人,那是唐山地震留给他无法忘却的纪念。

这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老夫妻,他们一块缓缓打开了沉埋三十多年的记忆,回忆那痛彻心扉的日日夜夜,依然激动,依然悲伤,依然流泪……

邢淑芳:1976年7月27日上午,我给陶旭东打电话,让他把孩子送来,孩子得看看北京天安门了。孩子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

一听上北京,孩子高兴啊!我大儿子陶然8岁,小学正放暑假。

陶旭东:她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上车间参加劳动去呢。我说,今天时间不赶趟了,儿子还在王谢庄他爷爷家呢。也是巧,我们南厂(即唐山机车车辆厂)物资科的王恩裕上北京出差。我赶紧接我儿子去了。

在火车站打了车票,火车都快开了。我抓着零钱和车票,蹬蹬蹬地跑上天桥。王恩裕在车门口张望着,也不敢下车接我们。我把儿子往上一塞,车票和零钱也塞进他手里,也就一两分钟火车开了。

好险哪,我大儿子逃命去了!

邢淑芳:下午三点多钟,我们正上课呢,一听儿子喊妈,扭脸一看,哎呀,这小东西来啦!那天晚上忒热。我们宿舍是二层小楼。睡得正沉,就听楼下有人喊地震了。就像火车从房上开过去似的。我们穿着裤衩背心就下去了。

第二天,有几个伤员到了总医院。我们不认识伤员,他们说,唐山地震了。一个南厂的伤员跟我们说,他们不是组织去的,是自己抓车去的北京。他们还说,总医院吃饭要饭票,可他们啥也没有啊!

我们正年轻,一听就气极了,就跟医院领导评理去了。因为两件事:

一是,唐山伤员没钱就不给饭吃?他们连衣裳都没有,上哪儿找钱吃饭去?北京人说话气人,说不用我们管。我们都是唐山人,咋不用我们管?唐山都平了,家破人亡,就是赊账,也得叫伤员先吃饭,先看病。你们这么个大医院不讲理,你们忒不够揍。下回地震就震你们北京,你们别上我们唐山!我们正年轻,啥话都敢说呀,他们就那么听着。结果是,伤员可以免费,陪护家属交钱。

二是,我们进修的都想回去,有史光秀、王淑兰、韩桂芝,还有我。我们的家都在唐山,顺便参加医疗队回去。总医院说,我们必须学习完了才能走,就是退学也不行。后来,我们院长张祖训来了,说你们走吧,也别言语了,将来学历啥的咱们自己解决。我们就跟他这个车回来了。

呵呵,北京也不全是好人。

陶旭东:我当时正给二小子把尿呢,刚把尿盆搁地上,就听咣咣咣几下子,哗啦一下子楼下去了。我想这是原子弹爆炸了?这咋下楼哇,下不去了。起初外头鸦雀无声,一会儿就呜哇呜哇叫开了。我从床头掉下去的,掉在了高低柜前头。水曲柳的高低柜结实,是南厂修车厢的硬木做的。房顶子担在高低柜上,要不早砸扁了。我动不了,二小子趴在我后背上哭,我说你别闹哄了,我哪也动不了。就使手指头一点点地扒拉,一只手出来了。

我儿子喊,找电棒儿呀!一会儿又喊,找洋火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楼顶有三角窟窿,能看见亮,整体浇注的有钢筋连着,人钻不出去。过一会儿,我们楼下的小杜,拿着大锤,喊着大哥过来了。我说你把房顶子砸开。他咣咣把钢筋砸断一根,我叫二小子爬出去了。我脚坏了,撕一把高低柜里的棉花裹上了。钻出去一看,整个二层楼剩下一米多高,楼顶子还连着呢,高高低低的像波浪一样。

下着小雨,捡一片破油毡就顶脑袋上了。余震一来,地上跟簸箕筛米一样,还有一股硫磺味。下午五点多,有人说赶紧往外走,我就瘸啦吧叽的上了复兴路。我们六七个人拦了一辆水泥厂的解放车,就把我们拉水泥厂去了。

在水泥厂加上油去了遵化。下着雨,我们看见有临时帐篷就钻进去了,里面有床,床底下都是水。偶尔有大夫来,缺医少药的只是救急。

整整呆了五天。

我小脚趾头黑了,大夫把黑的切掉了,也不疼。以后,又集体回到了丰润火车站,坐火车往外转。有人喊:装车啦——!(笑)他们把我从车窗抬进去了。火车很快在一个地方停下了,我问是哪儿,有人说是丰台火车站。

我心里怦然一动,丰台是北京一个区,在北京治疗忒好哇,车上的重伤员有的就该挺不住了!我想不到,火车只是在这儿过,还要接着走,走到哪儿不知道。走就走吧,邢淑芳就在北京进修,我赶紧找了一块烟纸,写了个条子:

邢淑芳:我脚受伤了,现在正往外地转。

陶旭东

我把字条给了女军人,请帮忙找这个人,在北京某某总医院进修。

火车又从北京丰台开走了。火车一直走啊走啊,走过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城市,廊坊、天津、德州、济南、淄博、潍坊、胶州、莱阳……火车白天基本不走,黑夜走。为啥黑夜走呢?不知道。反正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我昏昏沉沉的,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在一个叫桃村的车站停下了。

这地方是桃村县。

县医院的医护人员把我们放在担架上,从火车上抬下来。我们只穿个裤头,分文没有,就是一种流离失所的感觉。一出车站,突然看见马路两边那么多人迎接我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挎着小笼筐,又是鸡蛋,又是水果,又是馒头啥的,就那么跟着担架走,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真叫人掉眼泪!

他们就那么抬着,把我们一直抬进了桃村县县医院。

一进病房,床头柜上下两个抽屉,拉开一看,一个是满满登登的水果,一个是满满登登的鸡蛋。我们吃不了,转送给医院食堂了。后来才知道,他们那里并不富裕,老百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山东人对唐山地震伤员真好啊。

陶旭东苍老的眼睛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水,使劲地咳嗽几声,使劲抑制着,他说不下去了。七十多岁的老人,脑袋一下就耷拉了。

邢淑芳长叹一声,三十多年了,他一说山东就这样,还总想上桃村看他们呢。她默默地塞给他纸巾,看我一眼说,对不起了。我说,我也是唐山人。

邢淑芳:八月一号,地震后第五天我才回家。人家说唐山都平了。我得回家看看我的那两个人哪,还有一个爷们儿,一个儿子呢。我得看看他们是死是活。当时传言特别多呀,啥唐山陡河水库的水下来啦,啥流行大瘟疫啦……

我带着大儿子回去可不行,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

我把大儿子交给了总医院的陆主任。她男人是军官,两口子多少年也没孩子。我想他们家的生活条件挺好的,人也不错。我跟她说,我也不知道唐山啥情况,我把儿子先寄放你这儿……我万一回不来,你们把他拉扯大吧……(哽咽)

我要活着回来,还得把儿子给我呀!

一路上揪心!回家的路不好走,也不知是哪个路,七拐八拐的,只记得唐胥公路两边都是死尸。地震五天了,熏的人出不来气。过开滦医院的时候,人还在楼上挂着呢。马路显着特别窄。我到了南厂医院,第一眼看见的是办公室主任崔炳军。我问他地震情况,他说差不离儿都没了,具体没谁了,他也不清楚。我说你咋样了,他说老婆儿子没了,只剩下小闺女。

我到我家那地方一打听,人家说他们爷俩转走了。我上家看看,还没开刨呢,一个凿开的窟窿里头一大滩血……我家里没人了,我就上了飞机场。我家在唐山大南边,飞机场在唐山大北边,走一段路就打听一下,还挺远的。

我脚上打泡了,就一拐一拐地走,到飞机场天就黑透了。有个年轻军人问,你找谁呀,我说找谁谁谁,军人说伤员太多,也没个记录,运走了好多批人了。我就知道转走了,暂时还活着,还得等信儿。

飞机场停着一辆吉普车,草绿色的。我说,大哥你们上哪去。他们说上丰台。哎呀真巧,只要到了丰台,就是走,也能走到北京啊。我还得取我儿子呢。我说大哥,捎上我吧。他们相当热心,说上来吧,我们把你捎到丰台。

到了丰台,先上火车站看看,哪里都是唐山伤员啊!有挂着牌牌的,有呲牙咧嘴的,反正是乱哄哄的。我就找我的陶旭东。

老天爷也可怜唐山人,咋就那么巧!有个服务员问我,你找谁?我说陶旭东。她相当高兴,你是不是叫邢淑芳?我赶紧说,是啊是啊。她说陶旭东留个条子,交给北京某某总医院进修的邢淑芳。我说对呀对呀,我就是那个邢淑芳。

我接过条子一看,真是陶旭东写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陶旭东还活着!

从北京出来,再返回去,我一口东西没吃,一口水没喝,一点也想不起来。陶旭东还活着,我一口气吃了好几块大西瓜,就上北京取儿子去了。

我找到陆主任,说,我那儿子我还得取走呀,他们爷俩还活着呢。不知道转哪儿去了。我在北京呆了一天一夜,临走,陆主任给孩子准备的衣裳啊,吃的啊,说,你们有事儿再来。陆主任好人哪……(哽咽)

丰台是北京的一个区,陶旭东他们要是转到北京看病多好啊!唐山地震伤员只是在北京路过……他们可都是重伤员,应该争分夺秒地抢救,有的没能坚持到目的地,在半路上就死了。

陶旭东是十一月份回来的,脸色还忒不好呢,失血过多。右脚开放性骨折,当时都长蛆了,现在脚心也没肉。

他要是能在北京治疗,哪能遭那么大的罪!

我们无法忘记,唐山大地震超过16.4万重伤员在呻吟,在流血的时候,祖国各地伸出了一双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遍体鳞伤的唐山。大批大批的医疗队来了,但是他们带不来手术室,有的危重伤员只能做简单处理。

“……后虽经中央决定抢运重伤员到外地治疗,但仍有些人不及转到外地或在转运途中死去。”《瞬间与十年》第51页

我们同样无法忘记,某些大都市权力的傲慢与冷漠。

笔者以为,无论何时何地发生毁灭性地震,决策者们,尤其是地震灾区附近大都市的决策者,应该从人性的角度对待亟待转运的重伤员。大都市大医院最多,医疗条件最好,医疗水平最高,应该打开医院大门,白衣天使全力救治重伤员。让红十字“人道、博爱、奉献”的旗帜真正地飘扬起来。

附录:各省市接受唐山地震伤员数(人)

江 苏 3353 河 南 14329

山 东 14034 湖 北 1516

安 徽 16457 山 西 4773

陕 西 9083 辽 宁 19828

吉 林 10223 河 北 11682

京、津、沪等 311

合计: 105589

引自:《瞬间与十年》第119页

写完本章,笔者仿佛又看见了不堪回首的一九七六。

一月的泪水,十里长街送走了“人民的好总理”;四月的鲜花和正义的诗篇,在天安门广场零落成泥;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再度落马;“四人帮”正觊觎权力最高峰;伟大的舵手已经身染沉疴,无力操控风雨飘摇的共和国大船;唐山大地震此时爆发了,天灾人祸搅扰成一团迷迷茫茫的历史之谜……

唐山地震幸存者,永远也无法忘却改变他们命运的一九七六。这一年,他们多少人失去了至爱亲朋;这一年,他们多少人沦落为鳏寡孤独;这一年,他们多少人成了伤残患者;这一年,他们不得不学会承受苦难……

请历史记住,唐山人该承受的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也承受了!

十、典型与平凡

任何地震也无法取代唐山地震在中国灾害史上的位置。它不仅仅是一个地震,还是研究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文本——“文革”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无妄之灾。

请站在圣母玛利亚的旁边,审视灾难中的典型与平凡。

——题记

笔者无数次打开一摞泛黄的“唐山市抗震救灾先进单位和模范人物代表会议典型材料”,每次看得都感到不可思议。现呈献给读者。

需要说明:一是因篇幅关系做了省略,未敢增删变动一字,包括应该使用的阿拉伯数字。二是隐去了单位名称,人名均为化名,因为他们可能还活着。

典型材料一

大灾面前不低头,越是艰险越向前

路南区某某街居委会 王善花

各位领导和同志们:

在举国上下热烈庆祝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热烈欢庆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粉碎“四人帮”发党集团篡党夺权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喜日子里……(笔者略,下同)我能有机会参加这个大会,内心万分激动……

当时,我一家八口人全被压在房子里。由于我身子没有被压住,很快就从废墟里爬了出来,面对这严重的自然灾害,我意识到,一个受党多年培养的共产党员应该在困难危险的时候,要做到冲锋在前……我看着倒塌的房屋,听到左右呼救的声音,心里非常焦急……要立即组织群众进行抢救。

这时,我不顾自己的亲人还砸在屋里,就光着脚跑到街道,边喊边组织附近的群众进行抢救。(王善花救出一个副局长,随后组成八人抢险队),哪里有呼救声就跑到哪里。到七点多钟,当我回到自己的家准备扒自己的亲人,又听到邻居赵某某微弱的呻吟声。我走过去一看,一根房檩正砸在赵某某的腰部,上面还盖了焦片和乱石,如果不及时抢救,赵某某就有生命危险。

是先救自己的一家,还是先救出赵某某,如果把自己的亲人救出来,而赵某某就有死亡的可能。把生命交给谁呢?我想这不单纯是谁死谁活的问题,而是看一个共产党员是什么样的世界观,考验一个共产党员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是一次言和行的真实对照。当时,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

我深深的知道,要救出赵某某,就有可能付出一家人的生命,但是我又想,自己受党培养三十多年,党把街道二千四百多名群众交给自己,说明党对自己的信任,如果丢下群众不管,那就是对党和人民的背叛。想到这,我立刻招呼几名群众赶到赵某某家,几个人一齐搬焦片清乱石。

就在扒赵某某的紧急时刻,自己的姐姐也在大声呼叫,她露着半截身子正拼命地往外爬。在场的几个群众看到后都非常惊奇。有的说:“哎呀,你家的人还没出来哪。”有的拉着我让我快回家……

我坚定地说:“不行,赵大婶有危险,要先救赵大婶。”并对姐姐说:“你先等一等。”就这样,我和几个群众继续抢救赵某某,直到把她从废墟里救出来。

当我回到自己的家,由于抢救不及时,我的母亲、大姐、女儿、儿媳和孙子五口都去世了。

二姐出来后,生气地对我说:“妈妈和大姐为了支持你搞好街道工作,才来帮你料理家务,可是全家人压在屋里你谁也不管,你对不起她们。”

听完姐姐的话,我没有对自己的行动而后悔。我对姐姐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街道干部,如果见群众不救,那就对不起党,对不起街道群众。”……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典型材料二

做无私无畏的战士

唐山某某厂 吕彩云

……(笔者略,下同)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我正在厂卫生所值班。突然剧烈的晃动和强大的气浪把我冲倒在地。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是地震,便一把拉住护士张某冲出楼房。……

这时,大地还在抖动……根据邢台经验,我意识到,余震随时可能发生。伤员必须尽快地撤离险区。我向在场的党委领导建议:

按去年防震演习的部署,马上把伤员转移到煤场。……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伤员已经在煤场集中,在地震发生仅仅半个小时,许多伤员都得到了应急的抢救,脱离了暂时的危险,我才舒了一口气。……

一个念头闪入我的脑海:北京怎么样?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否安全?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灾区人民一定能战胜震灾!……

就在这时,有人传来消息:“吕大夫,西工房和宿舍楼倒塌了,你爱人和孩子都压在里面,快回去看看吧!”在场的领导和群众关切地围上来,一双双焦急的眼睛望着我。怎么办?严峻的考验摆在我面前。留下来,爱人和孩子就危在旦夕。回家去,眼前的阶级兄弟就有生命危险。是留还是走?此时此刻,一个伟大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向白求恩学习,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继续着紧张的战斗。这时有人说:“你家还压着人呢,你还不回去,怎么那么傻?”我说:“我没心思想家。就是我的亲人死了,也只是他一个人,眼前这么多的阶级弟兄……”

我和大家冒着滂沱大雨,为伤员搭起了窝棚。热汤熬好了,我就一勺一勺地将米粥喂到伤员的嘴里。……

在领导和同志们的再三催促下,我才回到了西工房的家里。我在倒塌的楼房里循声找到了我爱人刘某某。……傍晚,我返回工厂,想从厂里找些工友去抢救,但是,当我看到同志们正在奋力抢救受难的阶级兄弟的时候,我没有开口,我觉得,一事当前应当先替他人打算,我只向领导说了一句话:“如果厂里需要我,我就留下来抢救。”

我爱人刘某某在重压下,呼吸越来越急促。我鼓励他:“要坚持,坚持就是生命,坚持就是胜利。”刘某某说:“我的双腿和右手可能要残废了。”我鼓励他:“不要紧,你还有左手……”

一直坚持到第二天凌晨,亲人解放军来了。我含着幸福的热泪……有解放军在,什么都可以放心。这里用不着我,我的岗位在抢救伤员的战场上。

我又一次丢下自己的丈夫……投入了抢救其他伤员的战斗。当刘某某被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来时,我没有在场,而是在全力抢救附近宿舍楼里扒出来的伤员。由于没来得及为他采取急救措施,他已经不行了。

望着爱人刚刚咽气的遗体……我想到,为了几百名阶级兄弟的生命,我放弃了自己丈夫生命的希望,他死得其所,我能在公与私的考验面前把困难和悲痛留给了自己,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哺育我的人民,献给教育我成长的党,心里是坦然的。……

八月二十三日,我作为党的队伍中的一名新战士,在鲜红的党旗下面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向党表达了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革命意志和坚强决心!

一九七六年九月一日,我受唐山某某厂工人阶级的委托,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唐山、丰南地震抗震救灾和模范人物代表会议。在雄伟壮丽的人民大会堂,仰望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永远沿着毛主席指出的同工农相结合的光辉道路前进,不换肩,不歇脚地扛着革命的红旗前进!……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唐山大地震正在渐渐远去,时间模糊了灾难的细节,但这两个主人公的事迹曾经像闪电一样划破了唐山,乃至中国的茫茫夜空。不知道材料的执笔者是谁,感谢他为我们留下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史料。

需要指出的是,从人性的视角看待王善花女士的事迹,她可以不把妈妈当成妈妈看待,但她妈妈也是人……吕彩云女士,作为神经正常的女人,丈夫和孩子命悬一线,还能给伤员一勺一勺地喂粥喝,一般人学不来……笔者想,两位女士的感人事迹,如果真的是这样,无疑击穿了道德底线;如果执笔者有意夸大事实,无疑是极其恶劣的道德造假;如果是某领导授意,无疑将把社会公众引入歧途;如果的如果……笔者不敢想象这种潜移默化延伸的长度与广度。

一个无法言说的年代,一次无法忘却的表彰,一段无法回首的历史。

笔者的藏书中有一部诗集——《震不倒的红旗》,书名和题图都是大红颜色,格外喜庆,格外炫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现摘录如下:

写在前面

在毛主席、党中央英明领导下,在全国人民大力支援下,遭受地震灾害的唐山、丰南、天津和北京等地区的广大军民,以阶级斗争为纲,昂首挺立,奋勇抗震,创造了件件人间奇迹,谱写了曲曲壮丽凯歌。我们编选的这本诗歌集,是在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群众诗歌中的一部分。……(笔者省略大部)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日

此时,唐山大地震过去仅仅24天,遇难者的尸体有的还在钢筋水泥之下!从组稿、写作、送审、排版、校对、印刷……这是何等的神速。现摘录两篇:

批邓劲头不能松 丰南 某某某

任他大地再颤抖,批邓劲头不能松。

胸怀朝阳望北京,为世界革命再立新功。

(第18页)

棚中小舞台(儿歌) 北京 某某某

抗震棚,好气派,爷爷奶奶住下来。

小朋友,多豪迈,棚中演出真精彩。

唱抗震,演救灾,同来批判走资派。

观众们,把手拍,奇夸棚中小舞台。

(第101页)

声明:笔者没有剽窃的陋习,不标注作者姓名,作者应该懂得。

在此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感谢作者,为我们留下了唐山大地震第一部诗集,以及许多值得人们思索的历史背景。这部诗集的命运大概也和以上两个典型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慢慢沉淀下去,也被人们渐渐遗忘了。

与此相反,在民间却流传着一个个平凡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现整理出来呈献给读者,你或许会看到一个又一个真实的唐山人。官方没有命名他们为典型,笔者把以下几篇文章统称为“脚印”似乎更准确一些。

佛说:我赤着脚,就是为了留下脚印。

狐狸说:我不断地甩动尾巴,就是为了抹去脚印。

记忆中的诗,太遥远了,笔者甚至忘记了出处。

一个人,一个民族都会留下历史的脚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无法修正你的脚印,当你意识到一溜歪斜的脚印不成样子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了。

平凡的脚印一

他只是一个好人

原唐山第一瓷厂的葛厂长始终铭记着一个地震遇难者——老宋。葛厂长说,这辈子他是忘不了了。唐山大地震过去了三十多年,唐山花纸厂的人们说起老宋,至今还扼腕叹息……严格地说,老宋不是地震遇难者,因为他不直接死于地震,但如果没有地震他又不会死亡。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不会忘却七·二八,十字路口燃烧的纸钱一年又一年地夯实着人们的记忆。在葛厂长高山流水般的叙述中,我分明看见了活生生的老宋——一个真实的唐山人。

葛厂长说,老宋极其平凡,平凡的没办法再平凡了。

葛厂长:唐山花纸厂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宋,但老宋不老,地震那年大概就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米六几的小个子,人也瘦,脸皮也松,鼻子两边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嘴角,特显眼。身子骨单薄,见了谁都一脸憨笑,傻乎乎的样子。有点口吃。

老宋老实、和人,一门心事就是干活,不知道脏和累。但做事认真,平时爱认个死理,他没啥大文化,开会却总敢争辩个啥,工友们笑他痴。

老宋起初是印刷工,印陶瓷花纸。

那时候,还是很古老的石板印刷。老宋是印刷机的机长,带着四个工友。陶瓷花纸印刷要使油墨,不是用于纸上的那种油墨。陶瓷花纸用的油墨是无色的,需要加上陶瓷色料,色料要研磨成很细的粉末,用不锈钢的小墨铲不断地调和、碾压,搅和的跟黏胶一样,涂在油辊上就可以开印了。当然,现在已经是激光照排胶版印刷了。

老宋开了十来年石印机,就带班当机长了。

张庆洲:他一个工人为啥在花纸厂那么出名呢?

葛厂长(呵呵一笑):调好的油墨啥颜色都有,沾上不爱掉,要用汽油擦洗,汽油洗过,再使碱面肥皂啥的洗,要不总带着颜色。人家别的机长干活,都是带着围裙和套袖,手里拿着一团带汽油的棉丝,一边干一边擦手,干干净净的。

老宋干一天活,常常弄得手上、脸上、围裙和套袖上哪都是油墨,一擤鼻涕,鼻子上也是蓝一块红一块的油墨。比方说吧,纸被机器夹住了,要赶紧掏纸啊,处理这样的急事儿,机长一只手就不够使了,要把小墨铲先放下呀。老宋不,他一急就把小墨铲叼嘴上了,哈哈,弄一嘴的油墨!

老宋憨厚,埋埋汰汰,结结巴巴,干活却是一把好手,干得不精致,但卖力气。年年被评个小先进啥的,先进小组长啦,先进机长啦……不是大先进,是小先进。老宋好人缘,但窝囊,所以没人重视他。

他只是一个好人。

好人有好报哇。花纸厂的人都知道,老宋有个好老婆,老婆给他一天换一身衣裳,总往干净里收拾他。咋说老宋好呢,上班来的时候他比谁都干净,下班走的时候他比谁都埋汰。

他老婆从来不嫌弃,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老宋一干活,这身衣裳就算糟践了。要是不干活,老宋比谁都干净。

张庆洲:老宋不是个人卫生埋汰,是干活干出来的埋汰。

葛厂长:对。老宋地震前调到了制冷车间。花纸印刷需要恒温、恒湿,夏天要往印刷车间送冷气。那年月没有中央空调啥的,是用氨制冷。制冷车间还有个副产品,生产人造冰块,夏天需要冰的地方挺多的,像医院啊,还有卖鱼卖肉的都需要。

地震那天夜里,天特别闷热,老宋带着四个人值夜班。

制冷车间不算小,长六十多米,宽二十五米左右。车间上面一个吊冰用的吊车。一块大冰有几百斤呢。值夜班的要保证印刷车间的温、湿度,需要不断去印刷车间巡视,查看湿度表、温度表,开机关机的挺忙活。还得冻大冰块,后半夜也得抓紧干。

他们干着干着就地震了。地震一来,车间四面墙倒了一多半儿,房顶子彻底趴架,只是有个墙角还支着,反正是七零八落的。电断了,水断了,整个制冷车间一片漆黑。氨水管子不知道是砸裂了,还是砸断了,氨水冒出来了,臭了吧唧的,钻鼻子眼儿。

他们谁都知道,氨水有毒,熏过去就是个死。

老宋他们谁都没砸着,连钻带爬地往外蹽。黑灯瞎火的,也有绊倒的,爬起来接着蹽啊!不光怕地震,氨水还突突地往外冒呢,这是要人命啊。

在车间外头的一块空地上,先出来的眼睁睁地盼着,黑漆漆的车间里,小鬼一样一会儿钻出来一个,一会儿钻出来一个,也不知稀里糊涂咋出来的,工友们都齐整整地出来了,一个都没伤着。可到最后,就差一个李铭没出来。

老宋冲着倒塌的车间喊:李铭——

几个工友也跟着喊:李铭,李铭……

黑咕隆咚的车间横七竖八的,没人应声。

老宋结结巴巴地说,李铭,李铭准是砸车间里了,我得看看去。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老宋,你别进去了,防毒面具拿不出来,熏死!

老宋倔驴脾气,爱认个死理,说:熏死我也得去,去呀,他出不来呀。要是能出来,他早出来了。是,是吧?

工友说,你进去把嘴堵上,说着,谁把背心堵老宋嘴上了。

老宋手捂着背心,顶着一阵比一阵呛人的氨水臭味,一转身钻进了黑咕隆咚的车间。几个工友使劲儿瞅也瞅不见老宋,只听见老宋弄出来的响动,也不知道他在干啥。

老宋在里边突然使劲儿喊起来了,李铭!李铭!

几个工友的心蹦出了嗓子眼,老宋嘴上还堵着背心呢,他喊出来的声音咋就那么大呢?工友们正提心吊胆地等着,老宋又不出声了,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阵一阵的强余震,还有陆陆续续坍塌的声音。

老宋总不出来,工友们就急了,冲着黑咕隆咚的车间使劲儿喊,老宋!老宋!

制冷车间的工友们都知道,氨水呛着不得了,管子上面都画着骷髅头呢。老宋不出来,工友们害怕了,扯着嗓子吼,吼声越来越乱:老宋!你出来呀!老宋啊!你在哪儿啊!

老宋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有工友喊,坏啦,老宋准是熏过去了,咱们快进去找老宋!就有人接话茬儿,不管活的死的,都要把老宋拽出来呀!工友们一边吼着,一边扒下背心,也有扒工作服的,往嘴上一堵,一个个就要往车间里头冲。

正在节骨眼上,老宋趔趔趄趄地出来了,那个堵嘴的背心早不见了。

老宋说,我哪里都,都找了,没有他呀。老宋一边说,一边弯腰使劲儿咳嗽,还一边擦眼泪。

工友们看老宋一个劲儿地咳嗽流眼泪,说,老宋你没熏着吧?嘿呀,你堵嘴的背心呢?你傻呀你!

老宋说,顾不上背心咧,手得往前摸……摸着走,要不,黑灯瞎火的撞脑袋。我没事儿的,就是胸口堵得慌。一会儿就好。

工友们看老宋好像没事儿,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开了。要是找不着,李铭就没在里边。嗯哪,准是没在里边。车间塌了,老宋把犄角旮旯也摸个差不离儿了,没有就没有了。急死个人,也不知道李铭那小子上哪里绕去了。

正说着,李铭从黑暗里咕咚咕咚地跑过来了。

老宋说我,刚才进去找你,你这是上,上哪来着?

李铭说,我从车间那头跑出去了,哪都倒了,给我绕迷糊了,这是大地震哪!

老宋说,反正车间也倒了,大伙赶快回去,看看家里咋样吧。

工友们看着还咳嗽的老宋,说,我们送送你。老宋憨憨地笑,送啥呀,你们快回去,大地震要砸死人的。几个工友就跟老宋走了一段路。

临分手,老宋说,有啥事再联系呀。

老宋还在不停地咳嗽、流眼泪,但那也得走啊,那个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老婆,还有他的孩子,揪他的心哪……

老宋就是顶着这口气回去的。

第三天,老宋媳妇儿上厂里来了,哭哭啼啼地说,老宋回家一见我们娘俩就倒下了,也没说出个啥来,昏睡不醒,睡着睡着就死了。他也没砸坏呀,这是咋回事儿呀?

面对老宋媳妇儿,工友们没人说谎话。七嘴八舌地说,老宋准是氨水熏的呗,活蹦乱跳地出来了,二次跑进去找李铭,吸氨气忒多了。是啊,咱们都看见来着,他出来就头晕、恶心、流眼泪。一进家就人事不知了,就死了。不是熏死的,是咋死的?

也有跟李铭好的工友,说,老宋二次进去是关氨水阀门。

就有人接茬儿,李铭当时要是出来了,也不用管那个阀门了。

更多的人是叹气,你一言他一语的。唉,老宋都出来了,又二次进去了,办了件傻事儿啊。老宋实在,是好人,可惜了,叫人疼得慌!

领导出面了。说,老宋虽然死了,但救灾物资照发不误。末了,又问老宋媳妇儿,用人帮忙埋老宋呗?老宋媳妇儿也没提啥要求。唐山地震死了那么多人,麻木了,埋就埋了。

老宋这事也没人表扬,啥说法也没有,跟地震死人一样,埋了。

张庆洲:把老宋埋哪了,老宋媳妇儿没来说说吗?

葛厂长:地震后,老宋媳妇儿再也没有来过。

张庆洲:老宋的孩子咋样了?

葛厂长:不知道。

张庆洲:老宋媳妇儿咋样了?

葛厂长:也不知道。老宋死了,老宋媳妇儿和孩子跟这个厂啥关系都没了。

张庆洲:老宋只是地震遇难者中的一个。

葛厂长:这些年,老宋早被人忘了,只是花纸厂的老人在一块说起来,还挺感慨的。老宋啊,活的埋埋汰汰,死的窝窝囊囊。为救人死的,可既不算英雄,也不是烈士,连个小先进也不是。大伙想想也挺难过的。(沉默)唐山大地震,整体上跟老宋差不多,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

唐山人,苦都不知道苦,哭都不知道哭。

我觉得老宋的事说明了两点。

第一,在唐山大地震中,有无数为抢救他人、为保护国家财产而牺牲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带红花的。像老宋这样把生命献出去的不计其数。英雄的唐山人民是个群体,是许许多多像老宋这样的人组成的群体。不是带红花的就是英雄,不带红花的就不是英雄。许多人做了英雄的事情,我们并没有把他们当成英雄,没有人歌颂他们,也没有人当英雄那样对待他们……他们比平凡还平凡,比平淡还平淡。

这就是对“唐山人民是英雄的人民”最好的注脚。

第二,大地震会导致次生灾害发生,次生灾害也要人命……

张庆洲: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老宋,他的名字是?

葛厂长(严肃):——老宋叫宋常永。

平凡的脚印二

我奶奶咋办啊

采访时间:1998年6月22日

地点:柳世准先生家

人物:柳世准

柳世准先生1931年2月9日出生。地震那年45岁,正值壮年,身体相当棒。这是个虚怀若谷的老人,集作家、书法家和收藏家于一身。在五十年代,他的文章就上了《人民日报》,在那年头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地震那天夜里,我觉着刮黑风似的,往外一瞅,啥玩意刮开黑风了,呜呜的,影影绰绰的黑,“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样子。我想,哎呀要下大雨,就感觉着它来了。我躺着感觉着,一会上下颠,啪啦啪啦地响。柜子也动。我说坏啦坏啦,真他妈的闹鬼了。咱们没想到是闹地震,就琢磨着闹鬼了。孩子们哇哇地嚎哇,我就按住他们,别动别动,没事没事。

柳世准先生边说边笑,我也跟着笑。在我采访的幸存者当中,第一反应“闹鬼”的绝不是偶然现象。我们毕竟是看着,和听着《聊斋志异》长大的中国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极其恐怖的地声和地光裹挟着轰轰隆隆倒塌的巨响,人们无异于置身一个鬼的世界。

我那两个儿子跟侄子在西屋,他们跑出去了。使劲儿叫哇,爸呀妈呀,快出来吧,可了不得了,地震啦,房子都倒了。我说外头房子都倒了?因为我的房子没倒,我就不知道外头的都倒了。他说都倒了,快出来吧!那阵儿地震过去了,我就把两个闺女抱起来送出去了,隔着窗户,我儿子在外头接着。我也光着脚出去了。这就下小雨。我一看,房子是都倒了。这时候,我四兄弟媳妇儿他们过来了。我家哥五个,我排行老三。

四兄弟媳妇儿他们的房子是过梁挂柱脚(钢筋混凝土把过梁和柱脚浇注一个整体),有过梁支着,墙往外倒,不往里倒,没坍塌。他们几乎没穿衣裳,又下着雨,挺可怜的。我奓着胆子进屋了,把大板柜掀开,抱了一抱衣裳就出来了,也不知啥衣裳就扔给他们了。

随后呢,我就带着我两个儿子和侄子,上前头扒我五兄弟媳妇儿,还有我妈她们去了。我五兄弟媳妇儿抱着孩子,那孩子已经死了。她就那么一个儿子,始终抱着,她儿子有四五岁。

跟着就扒我妈。把我妈扒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热乎着,我们就使手摩挲呀,咋也不中。她浑身没有一点伤,可能是呛的、闷的。我两个侄女和我老闺女都跟我妈睡觉。那天晚上,老闺女跟我侄女吵架了,上我们这屋睡来了,要不也够呛。那阵儿,她们都是七八岁的孩子。

跟我妈住对门屋的,是我亲叔伯二哥一家子,我二哥二嫂子,一个侄,一个外孙女。头一个扒出来的是外孙女,死了,也就四五岁。我们使我妈的门帘子把她裹上搁旁边了。第二个扒出的是侄子,他说三叔我还活着呗?我说你不活着咋会说话呀。跟着扒我二哥,我二哥呀,一棵檩看着是砸脑袋上了,脑袋边上是几块砖,檩架在砖上,没事儿。我二嫂子在底下喊,快救我呀——快救我呀——把她扒出来,脸上砸的血呼啦的,但没死。

返回来,上后院扒亲叔伯二哥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儿,还有两个孙子。这四个都砸炕洞里去了,整个炕都塌了。他家使的新蚊帐,大蚊帐裹着都死了。正扒着,听我堂叔伯婶子她们在那边喊救命。我说这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咱们快扒活的去。这就扒我堂叔伯婶子去了。

我堂叔伯婶子在柜和炕沿当间卡着,要不快扒似的,余震撸松一会也就完了。我把堂叔伯婶子扒出来,瞅一眼我堂叔啥也没穿,在废墟上蹲着呢。我进他屋把大板柜打开,也抱了一抱衣裳扔给我堂叔了,说快穿上快穿上。

我和孩子救完自家人,我们就去街上了。跟我住对门的是柳士友老师,我们俩一家一家的挨着走,当时庄里都在自救,有需要的我们就跟着扒。我捡了个香烟盒,忘了是捡个铅笔还是钢笔,挨个家记录死者。

当时死了四十五个,叫啥名字都写上了。

上午九点多钟,我跟村支书说,这是死的一部分人,公社可能要死亡名单,你把名单拿着吧。你赶快把小青年组织起来,一人拿一根椽子,成立个护庄队。我就以为我们一个庄地震了,四周的平房都倒了。地震那年,我们袁大里往西还是庄稼地呢。

活人都扒出来了,这就得抓紧上单位(铁路唐山工务段)了。

我奓奓着胆子进屋,搬出了自行车,骑了二十多分钟到了单位。工务段也都平了,只剩个门卫王瑞。王瑞说都倒了,你救不出来,一个人也没有了。

单位的干部职工陆陆续续地来了。

我当天住在了单位,抢修京山铁路线开始了。

第三天的时候,我大儿子来了。他说,爸回家吧。我说,走不开。

我奶奶咋办啊!

我说,你们还不,还不赶紧埋了去……(柳世准脑袋一耷拉,沉默了)

我看不见柳世准的目光。母亲的遗体就在家里摆着,却不能回家为母亲下葬。铁路唐山工务段像他这样的干部职工相当多。儿子来不及掩埋母亲,丈夫来不及掩埋妻子,父亲来不及掩埋自己的孩子……他们一旦抢救出亲朋好友,立即到单位抢修线路,京山铁路线10天通车,创造了世界铁路史上罕见的奇迹。

但对于遇难的亲人,他们总有挥之不去的内疚。在生死关头,他们懂得轻重缓急,懂得铁路半军事化的性质。中国从有了铁路,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战争,两条铁道线必须畅通无阻,火车司机必须正点发车。他们很普通,也很平凡,也没有资格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唐山、丰南地震抗震救灾和模范人物代表会议。

柳世准先生仅仅是这个群体的普通一员。

真正的英雄不需要仪式。

平凡的脚印三

红领巾,红旗的一角

这是流传了三十多年的故事,关于一个老男人的故事。老男人已经过世了,但他的故还在流传,不知还要流传多少年。也许是,他救出来的人还活着的缘故,尤其是那个危楼上可爱的小男孩——他咋能忘啊!

大地震那年,他也就五十出头,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很正经的一个老男人。在唐山市古冶区居住多年。他的单位还在,他的工友们还健在,单位领导也健在,笔者以老男人第三人称叙述,绝无贬意。

老男人从废墟里钻出来的时候,赤条条一丝不挂。人们都懵了,老男人也懵。咋可能不懵啊,还做梦呢,冷不丁就轰轰隆隆的房倒屋塌了,鬼也得懵。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地,天上下着小雨,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唯一的动静,就是一阵一阵此起彼伏的求救声。

老男人先懵了一会儿,跟好多幸存者一样,也来不及想啥就开始扒人了。从废墟里拱出来的幸存者越来越多,扒人的队伍渐渐壮大。男人和女人都有,只要无大碍就上废墟扒人。

天大亮的时候,他回过神儿来,突然蹲下去了,眼睛在砖石瓦砾上扫来扫去。在他双手活动的范围内,只有一个口罩,还有一条红布。他先把口罩捡起来了,像原始人遮羞一样扣在那儿,可口罩带子不够长。就一只手捂着口罩,另一只手胡乱地拨拉碎砖头。

老男人找到了一根线绳,女人纳鞋底用的。他把线绳接口罩上,往腰上一系。又拽出红布,那是一条红领巾,也系在了腰上。这个老男人的下边,前头是口罩,后头是红领巾。他不惜力,一门心思救人。

淅淅沥沥的雨依然下着,老男人在废墟上依然颠颠地跑着,这支救人的队伍依然在他的带领下,竭尽全力地抢救地震幸存者。

老男人和邻居们一共救了多少人,老男人自个救了多少个?不知道。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是没办法统计的。有的人简单扒几下就出来了,有的要扒好长时间,有的要几个、十几个人共同营救才能救出来,咋统计?只有出席抗震救灾先代会的英雄们有准确的统计数字,各个厂矿企业的宣传部门会统计。

这个老男人不是英雄,但他独自上了一座谁也不敢上的危楼,抢救下一个小男孩。他没有成为英雄。昔年的中国人也没见过这样不伦不类的英雄。

工房都是一个单位的,谁都知道谁。也有人为他抱打不平。

领导出来说活了,英雄,哪有这样的英雄?前头兜着大口罩,那个鸡巴东西也凸出来不是,半拉流氓!还在屁股沟子戴红领巾,当是他家孩子的屁股帘啊?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无数烈士的鲜血染成的……

这是政治上的大是大非问题!

一听“政治”两个字,抱打不平的那个脑袋就耷拉了。

这时候,就有人顺着领导说,就是哈,他就是个神经病!也有人幸灾乐祸,老爷子没病找病吧……跟着,就说啥的都有了。

这个有争议的老男人注定不能当抗震英雄,英雄是十全十美的,你见过哪个英雄的事迹材料里有瑕疵来着,从你记事起见过吗?

男人的那个小东西,老祖宗称之为“命根”。

在农村,笔者曾经见过嘎小子教伊呀学语的孩童,一边拨拉孩童的小鸡鸡,一边问这是干啥的?孩童摇小脑袋瓜。嘎小子说,有人问,你就说是“打种”滴!一群老娘们儿听了就开怀大笑。农村娘们儿笑得对,笑得好,笑得实在,其实就是“打种”滴,与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好像没啥关系。

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老男人去世了,他救过的人有的也去世了。他救过的人一定会在那个世界跟他好好聚一下。

这个世界的人,每到七·二八忌日,总怀念老男人,也想起那条红领巾。

平凡的脚印四

唐山母亲

金域蓝湾(网名,我与金域蓝湾先生相识于网上某论坛),男性,65岁,四方大脸的,浓密的胡子两三寸长,显得雄性十足。

唐山地震已经过去了34周年,但他说到动情处,依然几次哽咽……我只是默默地给他往茶杯续水。

地震那年他31岁。妻子孙育芬30岁。岳母马文秀68岁。

孙育芬终于醒过来了,怀里紧搂着二闺女。抬头望望,茫茫沉夜,四外看看,我家的楼咋塌了?她正坐在褥子上,褥子下边是床板。此刻,她竟然在自家楼下的空地上!

她的意识在渐渐苏醒,刚才是地震?反正是楼坍塌了。哦,丈夫不在家……后半夜三点左右,肿痄腮的二闺女还不停地哭叫着。天热的邪性,坐起来靠南窗根抱着哄她。窗外头刮风打闪的像要下大雨,还没回过神儿来,房子就上下颠起来了。大闺女小手伸向妈妈,好像当时还拽了大闺女一把,没拽住,就人事不知了。她蓦地一惊,大闺女兰兰呢?老妈呢?她把二闺女往褥子上一戳,大叫,别乱动,听话!二闺女还不到三岁,哇一声哭了。

她顾不上哭叫的二闺女,往废墟上爬。她的家已经没影了,不知道哪是家了。她一边爬一边嚎叫,妈——兰兰——

没有回音,只有强余震的隆隆声。

她跌跌撞撞地找着母亲和大闺女,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了……没有一星亮光,凄厉的嚎叫声在横七竖八的水泥楼板之间乱撞。妈——兰兰——

育芬——天啊,是老妈的声音!她一阵惊喜,奔向老妈。

老妈只露着脑袋和右胳膊,剩下的全都埋在砖石瓦砾里。孙育芬趴下看看,突然尖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老妈右胳膊腕子的骨头露出来了,白森森的吓人。她赶紧推楼板,推不动,拽砖垛子,也拽不动,急死人了!

老妈说,咋啦这是,我喘不上气来,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孙育芬说,妈你活着呢,妈你活着呢。

老妈说,孩子呢?

老二在下边,老大找不着了……说着,哭起来了。

老妈急了,你别哭哇,快找孩子去。你甭管我,抓紧去找孩子呀。老妈急赤白脸地叫,你急死我了!你急死我了!

孙育芬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孩子,在废墟上又摸索了两圈。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大闺女。哎呀,老天爷呀,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两块摇摇欲坠的预制楼板,相向倾斜着伸向了夜空,在顶端将近交叉的地方,夹着闺女的一条小腿——闺女小脑袋瓜朝下吊着。她双手伸向大闺女,咋也够不着!大闺女还太小,才五岁,她咋受得了!大闺女不哭也不叫,没有一丁点声响。另一条没夹住的小腿,一下一下地蹬着,每蹬一下,小脑袋都撞在楼板上,鲜血滴滴答答……

亲生女儿就在眼前倒吊着,妈妈却无法把她抱下来。她疯一样嚎叫起来了,救人哪——救命啊——绝望的呼喊声渐渐嘶哑了。

下坡上来人了,是来人了,还是组织部部长。

弯道山,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弯道山山顶有一座大浴池,是唐山市第三浴池,人们叫它三浴池。弯道山的上坡有一座三层楼,红沙砖,没有圈梁,窗户上担着一条水泥板,接着往上砌红沙砖,一封顶就成了,叫筒子楼。里头的住户,一部分是工人,一部分是小干部。下坡是一座“一层楼”,陶瓷公司没钱了,盖了一层就封顶,但是三层楼的基础,看着不起眼,却相当结实,大都是头头脑脑的居住。

下坡居住的头头脑脑们很幸运了,他们的“一层楼”没倒。一家一家的都出来了。组织部部长家里也没有伤亡。部长刚四十岁出头,也是身强力壮的正当年,他顺坡上来看看。孙育芬当然认识组织部长,在平时,孩子们之间总是大叔大姨地叫着,很亲热了。

在绝境中的孙育芬,看见组织部长就像看见了大救星一样,一声声地叫起来:大哥呀,大哥帮我救救我闺女呀,我妈还埋着呀!

组织部部长躲着那两块伸向夜空的预制楼板,看看吊在半空的孩子,说这么危险,这咋救哇?救不了,救不了……说着,把脑袋一耷拉走了。

孙育芬没时间品尝人世间的人情冷暖,她彻底绝望了。妈妈和闺女跟自己血脉相连,一老一少命悬一线。苍天啊,你叫我替了她们吧!她嚎啕大哭……

唐山的天,一点点的亮着。

孙育芬泪汪汪地望着,妈妈的一只胳膊伸向她的外孙女,一下一下地晃着,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头,似乎在跟五岁的外孙女说,兰兰别怕,有姥姥呢,姥姥在这呢……兰兰依然倒挂在半空中,两根小羊角辫垂向地面,隔一会儿,一条小腿就踢打一下,小腿一踢打,小身子就晃,小脑袋就在楼板上撞一下。不知道是头上的还是身上的血,顺着小手和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孙育芬看一眼老妈,看一眼闺女……

一个是生自己的人,一个是自己生的人,她的心被撕开了。

她还是走向了妈妈,一步一步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妈妈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跪在妈妈面前使劲推楼板,还是推不动。妈妈大叫,管我干啥,去救我外孙女,快去呀!你个死丫头快去呀!在妈妈的斥责下,她又走向了闺女……

老妈费劲地喘着,一口气比一口气艰难,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外孙女。

在生与死面前,老人自己选择了死亡!

老人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从容……这是老人的选择,更是一位唐山母亲的选择。她没有了疼痛,一双苍老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吊在半空的外孙女,她好怕,怕她的小兰兰掉下来摔死……

范老师跌跌撞撞地上来了,找家找不着。孙育芬说,嫂子,我家没动地方,这就是咱们的家呀。一块预制楼板底下,一头露着一条胳膊,另一头露着一只脚。范老师哭一声,这是我的两个闺女呀!范老师的女儿已经听不见妈妈的呼唤了。孙育芬说,嫂子,我闺女还吊着呢……范老师看了一眼吊在半空的兰兰,使劲儿把泪一抹,先救活的吧。

轰轰隆隆的强余震不断,两块楼板在轻轻地颤动,似乎在检验着母爱的纯度。两个母亲在废墟里把破家具、棉被啥的拽出来,一点点地垫在两块楼板下,垫的东西越来越高,离兰兰的小脑瓜儿也越来越近了。在频繁的强余震中,孙育芬终于站上去了,范老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两个母亲都站在了摇摇欲坠的楼板之间。

孙育芬双手抱住孩子的小肩膀,往上一送,苍天啊,小脚踝竟然脱出去了,闺女一下掉在了妈妈怀中。哎呀,闺女还活着!

她们一块又奔向了老妈。老妈的两个孙子已经赶来了,正急火火地扒着奶奶。老妈的三儿子在半壁店也赶来了。三儿子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把老妈扒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妈伤势很重,胳膊露着骨头,脚踝也露着骨头。肚子腹膜被砸坏了,鼓起一个大包,像扣着一个大海碗。儿孙们心很疼,不知道老人在砖石瓦砾当中是咋挺过来的。孙子看着奶奶的小脚,说,奶奶你脚尖朝后了,我给你掰过来呀。孙子一使劲儿,就真的掰过来了。

老人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甚至没有痛苦的表情。

小雨滴答下个不停,几根木棍支起一个小窝棚。兰兰不进去,死也不进去,宁可在外头浇着。金域蓝湾说,孩子这是吓出毛病来了。

第一个灾难的夜降临了,没有一丝亮光,弯道山死了,唐山也死了。

第二天,有人整来一辆汽车,说上遵化伤员可能有救。老妈就搭车去了,谁知道晚上又把老妈拉回来了,说遵化也没人管。死热黄天的,老人右胳膊的伤口长蛆了,是大白蛆。没有水喝,人们想起了三浴池,澡堂子的水喝干了,就把渗水井里的水打上来,一看吓一跳,里头都是“跟头虫”(孑孓:蚊子的幼虫)。饿能忍,渴不能忍。人们把“跟头虫”挑出来,把水煮开了,恶心也喝。

第三天,金域蓝湾得信了,伤员开始向外转移。他找了个排子车,没有车帮,只剩了一块平板,他把老岳母抬上去了。没有路,他就连拉带拽把老岳母送到了陶瓷医院的空地上。解放军的大卡车在收伤员。

金域蓝湾说,妈呀,伤员不知弄哪去呀。

岳母说,在家是死,在外边兴许能活。你就甭管了。你就在家好好看着育芬,好好看着孩子,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哽咽)

老岳母要走了,说想撒尿。金域蓝湾说,妈你等着。他就在废墟里找了个大破碗,塞到老岳母屁股底下。他说妈你尿吧,老岳母就尿了,尿完就转外地去了。

一天天地盼着老人的消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金域蓝湾终于盼来了老人的来信(别人代笔)。老人在沈阳,身体恢复挺好的,是坐飞机去的沈阳。

金域蓝湾几次哽咽,最后缓缓地说:

住在三楼的,我家邻居共有三家,住前屋的,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两个大人都没了,跟我一般大。地震前,他们家刚买了一个缝纫机,满楼的人都羡慕啊,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大水泥盖板平平地压着,是解放军来了才挖出来的。左边一家是两个大人,没有孩子。男的严重脑伤,女的齐齐断了一条腿,都转了外地。右边就是范老师一家,六口人,男人和两个孩子没了,范老师和另外两个孩子生还。活着的人,也都是伤痕累累。

这些事虽然总也不敢提,但永远刻骨难忘!

我无法采访这位叫马文秀的老人——金域蓝湾的岳母。老人家在1984年谢世了。我知道,即使能采访,老人也不会说出闪光的语言。在老人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她们是唐山的母亲,面对生与死,先救孩子,她们自己却选择死亡。在我的家乡唐山,这绝不是个例。

一年一度的七·二八、清明节和寒衣节(北方风俗,农历十月一至十月十五给逝者烧寒衣),已经做了母亲的兰兰总是提醒妈妈,给我姥姥烧纸去呀!一家人免不了提及大地震,兰兰说,妈你咋不先扒我姥姥呀?妈妈就说,一呢,我是扒不动;二呢,你姥姥跟我急呀。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兰兰总这样问,妈妈总是有问必答,兰兰和兰兰的孩子就记住了。

没人谴责那个组织部部长,金域蓝湾夫妇守口如瓶。他和部长在同一个单位,两个人见面,依然如故。(这也是金域蓝湾强调使用网名的原因之一)金域蓝湾说,在险象环生的废墟上,人人都面临着死亡,人们的行为往往是不假思索的。参与救人的是好人,不参与的也不能说是坏人。他想了想又说,可是呢,救人的我们忘不了,不救的也忘不了,想忘了吧,还忘不了。人哪,唉……

平凡的脚印五

他的地震开始与结束

采访时间:1982年3月17日

地点:沈培方家

人物:沈培方,中上等个儿,魁梧,时年48岁。工程师。

为人坦坦荡荡,古道热肠。闲暇时博览群书,记忆力相当棒。

我是地震前几天搬进去的。那个“要命楼”一坍到底,整个楼没活几个人,人们才叫它要命楼。我住在要命楼的四层。

睡梦中,我听风响不对劲儿,瘆得慌,一翻身扑向孩子,但一下子掉下去了,觉着有一股凉风,砖石瓦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就人事不知了。

我苏醒后,感到脑袋透气,使手拨拉开砖石瓦块,摸了摸脑袋,还没两瓣儿。挨个喊名字,喊我儿子,喊左邻右舍的小伙子们,谁也没吱声。一会我儿子答话了,可看不见他。灰渣子把眼睛灌了,啥也看不见。哭管事,沙子能流出来。我意识到了是地震。寂静有几分钟。天刚麻麻亮,我儿子扒我,那阵儿还有余震。我觉着双腿有水桶粗,腰以下没了知觉。

我出来的时候,双腿不能动弹。我闺女小娟正在砖墙下压着。为了救闺女,啥也不顾了。双手支着,试着爬起来三次,摔了三次,再也爬不起来。我意识到腰折了。

我闺女的处境很危险:一堵砖墙侧歪着,挤压着她的腰,余震不断,眼看要砸死。那堵墙决不能倒下来,我叫我儿子找了块木头,先把那堵墙支上。我小舅子来了,他问咋办。我说先救小娟!他说咋救?我说拆墙。

大地震过后,墙更不结实了,那也得一块砖一块砖地拆呀。等把小娟弄出来,我们一家人都不会动弹了。

高增喜老婆在呜呜地哭。我说,上这哭来吧,大声哭。只能这样互相安慰了,在一块哭,也是个照应……

上午10点吧,他们要背我走。

我说不,找一块门板来,用门板抬!

他们把我一点一点地挪到门板上,我被抬上了柏油路。路边的伤员摆了长长一溜儿,有人把盖汽车的篷布苫在伤员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真难!

那阵儿,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下雨呛得喘不上气来,出太阳晒得浑身冒油。马路上的雨水都是红的。有人从火车站货场抱来了西瓜,我吃完瓜,把两瓣西瓜皮留着,把西瓜皮扣脸上一块,热了再换另一块。

有人说,老沈死了。后来有人到“要命楼”,看见一床红花被裹着死尸,说,那棉被是老沈家的,老沈的确是死了。

下午4点来了汽车。有驾驶证的老爸受伤了。儿子没受伤没驾驶证,但可以开一点。有人喊,他没证啊!有人答,慢点开怕啥。这就坐汽车上了丰润县(现为唐山市丰润区)。在丰润等了三天,想看见熟人,打听打听亲朋好友的消息,又怕见着熟人。大老远的看见熟人就说不出话来,人到跟前先哭,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哭完再唠嗑。

唐山伤员一批一批地走,根据伤势轻重,先重后轻,一批一个医院。

我和我爱人都是腰椎骨折,被批转到石家庄和平医院,我儿子和闺女小娟被批转到别的地方了。

这块门板始终垫在我身子底下。在丰润火车站上卫生车时,有人想扔了门板,把我从车厢门口背进去。我说不中!门口进不去就开窗户。就这样,他们从窗户把我抬进了卫生车。

在卫生车上,他们把我一点点地挪上床,这才扔了门板。

8月1号早上10点开车,深夜12点左右,火车正常速度了。重病号在丰台送下去两个人。后半夜到石家庄火车站。解放军准备好了,用担架抬上汽车直接奔医院。说来也哭笑不得,伤员们大都是裤头背心,挺狼狈的。

在石家庄和平医院,我不敢大便。因为都是小护士,真不好意思麻烦她们。外二科的科主任,一进门就倒屎倒尿,人家都七十多岁了……一直忙到深夜啊,我们睡了,他们还忙忙碌碌的……

沈培方说不下去了,眼圈红红的,他使劲儿压抑着不哭。

我默默地望着他,眼睛也一阵阵泛潮。脑海浮出一个美丽的画面。夜色宛如无边的黑丝绸,从天际弥弥漫漫地飘下来,柔柔地裹住了一个睡梦中的美丽庄园——石家庄。白衣天使在夜幕中穿梭……

过了好久,我们的对话才重新开始。

沈培方:我光吃不拉憋了整整11天。一个男大夫看出了门道,便给我灌肠。他说,你呀你呀,真有一股忍劲儿。

我心情基本平静后,第一个念头是,老家人对我们死活不知,想急着写信。总有小学生来义务劳动,打饭打水啥的。小学生给我找来信纸和笔。医院通知,写信不用贴邮票,信封上注明“唐山灾区伤员”。

在石家庄和平医院是真不孤单。有一天,我的病房来了个五十左右的大姐,她是我姐姐的同事的弟弟的媳妇。她说,我在唐山没有亲戚,总想有这么个关系,我照顾照顾他,好像是尽了一份心……我听着,鼻子发酸,眼睛泛潮啊!

我有个1955年上班的同学,在石家庄工务段,上班以后从来没有联系过。他通过在天津工作的工友知道了我的情况。他拿着水果、点心啥的打听来了,掏出50块钱往枕头那一扔,给。我说,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打那以后,他每个礼拜都来,送报纸、小说啥的。

在医院里,石家庄各单位组织慰问,还在病房演电影,还演文艺节目。有个危重病人在单间,专门给他自己放电影。

我陆续收到儿子和闺女的信。儿子转到了邯郸,闺女转到了宝鸡。

这是我们和孩子在丰润分手时说好的,谁转到外地哪家医院都不知道。所以我们都给老家写信,这样就都联系上了。老家成了中转站。

医院对唐山伤员是真好,小娟来信说,宝鸡一个月还给四块钱零用钱。她在宝鸡还认了个天津大姐,特别亲。

那时候,大夫查房,对我这样下肢没知觉的病人,只用专用医疗器械挠一下脚心便走。入院三周后的一天上午,大夫挠完我的脚心,刚走两步又立马回来了,我的脚竟然动了一下!我的腰椎骨折出现了转机。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大夫让趴着睡,正好练俯卧撑。早上四五点钟去厕所大便,蹑手蹑脚的,起初走三个床空,慢慢的五个床空,锻炼的可以了。就是不愿意医护人员倒屎倒尿。

我老岳父来了。老人来一趟不容易,搭汽车来的。别人说我活着他不信,怕别人糊弄他。老人一见我就哭。我说,爸别哭,这是好事儿,爸你看看。我就给老人连着做了20个俯卧撑,练的老人趴在我身上哭。

我在石家庄,对已经出院回家的儿子不放心。嘱咐他,咱家的东西收拾起来,不是咱家的别动。就这一句话。我儿子找到祖家臣说,祖大爷,我爸十月份回来,给我家搭个炕。祖家臣说,你自个捡砖吧,啥时候捡够七百块啥时候搭炕。

过了两个多月,我从石家庄和平医院站着回来了。

祖家臣来看我,笑说,那么多人我让孩子捡砖?我是让他占着身子甭瞎跑。我听着,眼睛潮乎乎的。祖家臣,我会记一辈子!

回来后,有一件事我放不下,我小侄的尸体始终没找到。

我早上和晚上,都在“要命楼”废墟上转一圈,不是扒东西,是找我小侄的尸体。我哥哥嫂子在老家,小侄却生死不知。那时候每天有在废墟上扒东西的人。十一月份,我在“要命楼”最底下的一个小旮旯里,终于扒出了我家的床栏杆。整个床被大预制板压着。我一扒,露出一个小脚丫!已经被风抽干了,干干巴巴的黑……我在养路工区借了四个起道机,找几个工友,终于把小侄扒出来了。

一个十四五的大小子,只剩下一小捆。

我小侄是地震前一天到我这的。我家人虽然都伤了,但没死,只是死了小侄!如今又……(哭泣,长时间的哭泣)

我向单位领导要求了点旧枕木,钉了一个小木匣子。我把小侄装进小木匣里,我亲自开车回到了老家。

当我嫂子看见小木匣时,我……我说,嫂子,小三回家……来了。

我父亲不是震亡的,是在地震后三个月去世的。老人家临终没得到我的照顾,我当儿子的于心不忍!我把小侄安葬在父亲身边。我跟父亲哭诉,我说……我说,儿子没能伺候您老人家,小侄替老叔,在地下尽点孝心吧……

唐山大地震过去了很多年。每年过年,沈培方都很忙,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寄送礼物。沈培方的老同学,给50块钱的那个老同学,每年过年都要寄来一封信。信中说:你捎来的东西收到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我心不安啊!

沈培方和千千万万个知恩图报的唐山人一样,所以,他的地震经历还没有结束。像金域蓝湾说的那样,想忘也忘不了……

写完“典型与平凡”一章,笔者心情极其沉重。

典型往往不像宣传的那么崇高,无人知晓的平凡也不见得卑微。典型与平凡,我们都应该让他们回归本真。这就需要敢于正视历史——也许幼稚,也许荒唐,但还来得及设计未来。这对于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都至关重要。

中华民族的延续总在平凡之中!

十一、大悲深处

唐山地震幸存者不哭,不是没有眼泪。这种非战争状态下世间罕见的群体性悲伤,往往是深沉的,恒久的,从不轻易示人的。如那纪念碑,悲愤无语向苍天。地震遇难者没有一处墓园,不死的灵魂只能居住在幸存者心中。

幸存者一年一年老去,遇难者永远定格在那黑色的瞬间……

——题记

超过24.2万飘荡的冤魂

采访时间:2015年4月5日下午

地点:笔者简陋的客厅

人物:刘某某,某大型国企中层干部,一双深沉的,但又略带忧郁的眼睛。中上等个子,很英俊,也很魁梧。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缓缓地讲述了妈妈遗体迁移的坎坷遭遇,和所见所闻。唐山地震已经过去将近40年了,昔年的场景他记忆犹新。

大约在入冬的时候,每一个坟头前都出现了政府告示,大意是:限某月某日迁出尸体,否则按无主户统一处理。唐山和中国所有的老百姓一样,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一群。幸存者们还在极度悲痛中,把尸骨未寒的遇难亲人重新挖出来。也有自己没力量迁尸的,只能让政府统一处理。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迁尸开始了。

他的妈妈迁移到果园坟场,是政府指定的“大坟场”之一。

那年我15岁。

地震当天晚上,我妈妈的遗体也放在了马路边,等着一块拉走。第二天下午,我三舅从外地赶来了。三舅跟我爸说,咋能眼看着我姐叫别人拉走呢?拉哪去都不知道。咱家自己埋。我爸和三舅找了个排子车,把妈妈的遗体拉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他们一直是流着眼泪挖墓坑的……

墓坑是见棱见角的长方形,妈妈的遗体放进去以后,把几块石棉瓦一块一块地架在坑沿上,这样填土就不会掉在妈妈身上,墓穴里是一个小空间。

入冬的时候,三舅说,看见政府的迁尸告示了,不迁不行。二舅也赶来了,说刚地震的时候,咱们好歹就埋了。这次一定要打一口棺材。那时候,有的工厂已经开工了。姥姥家有水曲柳的方子木,使电锯从当中一破两开,使“扒锔子”连夜钉了个棺材。说是棺材,其实也不大像,就是个长方形的大盒子。二舅还刷了一层沥青,说是防腐,能挺几十年。

给我妈迁坟那天很冷,有时候下小雪,有时候下雪渣。我们扒去坟头上的土,轻轻掀开石棉瓦,妈妈的墓被打开了,她竟然还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我们把妈妈重新装殓,抬上了汽车。

汽车沿着新华道向西走,出了市区是泥泞的土路,汽车只能颠颠簸簸地开。进了果园地界,跟着前头的车走,迁尸的车特别多,已经碾压出一条土道。

就看见推土机轰轰隆隆地推出一条南北向的大沟。等拉尸体的翻斗车来了,就把一车斗装在塑料袋里的尸体咕咚咕咚地翻进大沟里,分辨不出是男尸和女尸,老人和孩子。倒一层尸体,洒一层生石灰,再倒一层尸体,再洒一层生石灰……也不知有几层尸体,最上面覆盖一层黄土,推土机再来回碾压两趟,就跟地一般平了。一条大沟填平了,另一条大沟又推出来了……

这是唐山地震遇难者的万人坑之一。

在一条条大沟的南边,是自家埋尸体的地方,一辆辆汽车、排子车挤挤插插的。被迁出的尸体,大都多裹了一床被子,也有装在破大衣柜里的。坟场有政府监管的,他叫埋哪儿,你就得埋哪儿。他拿着一根小木棍比比划划的,一边比划一边嚷嚷,谁也甭想往外挖,多一寸也不中!墓穴与墓穴之间也就一尺左右,距离太近,谁家都想把坟头堆高一点,一个一个的坟头就总也堆不高,堆着堆着,就把整个坟地堆高了,远远地望过去,就好像凭空起了一个人造小高原。在每个坟头前面,有的插块木板,有的埋个小水泥板,上面写着遇难者的名字。好歹也算个记号吧,以后清明节上坟,也能找得着。

一个新坟起来了,坟头上使土疙瘩压一张烧纸。有女人的哭声响起来,就有男人也跟着呜呜地哭。我看见一缕缕的青烟升起来,但看不见哭的人。也不知道几点了,新坟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多了……

每年的清明节,我和舅们姨们都去给我妈上坟。每到这天,我们早早的就起来了,骑自行车去果园坟场,越接近坟场,从坟场那边回来的人就越多。三舅说你看,他们也是上坟的,后衣架上的铁锹还沾着新土呢。

那一年的清明节,我们到了果园坟场大吃一惊:一大片空地,那数也数不清的坟头全都不见了,跟集体埋的万人坑一样平了,旁边是新建的一条外环公路。这上哪找我妈去呀!

每年的七·二八忌日,我们开始在十字路口给我妈烧纸钱。

后来,我给妈妈买了块墓地。迁坟那天,我跟我三舅起了个大早,最后去了一趟果园坟场。先是烧纸钱,然后,我举着红色的引魂幡,把妈妈的魂引走……但是,妈妈的尸骨还在果园那片地里。唉,只能这样了,我也不能翻遍整个坟地找妈妈的尸骨啊!

妈妈的墓地是花钱买的,二十年以后还得再交钱,但暂时不用担心被谁铲平了。虽然只是衣冠冢,妈妈的魂在那儿,总算有个可以哭的地方了……

但是,我从来不敢走那条外环公路啊!

一种古老的祭奠方式——十字路口烧纸钱,年复一年地继续着。转瞬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每年七·二八忌日,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唐山大大小小的十字路口边上,总会出现三三两两的地震幸存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们为大地震中遇难的亲人燃烧一堆一堆的纸钱,在茫茫夜色中十分扎眼。起风的时候,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上下翻飞,传递着阴阳之间遥遥的思念。

唐山地震幸存者不知道亲人的遗骨在哪里,不知道在哪个万人坑,是在果园坟场,是风井塌陷区,还是半壁店塌陷区,还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在辽阔的冀东大平原上,我们的亲人竟然死无葬身之地。

在唐山地震30周年之际,有媒体披露某民营公司建造的南湖地震纪念墙,刻一个人名,正面1000元,背面800元,已经刻上许多遇难者的名字。一时间,互联网上评论如潮。也有媒体质疑政府缺位,不应该迁怒于民营公司。

但最终还是停工了。

唐山市政府这才建造唐山地震纪念墙,于2008年7月28日竣工。整整32周年了,唐山地震遇难者的部分名字终于被刻在政府建造的纪念墙上。但是,他们的亲人仍然找不到他们遗骨的准确地点,虽然有的是亲人们埋葬的。一眼望出去,唐山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第一个元旦

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元旦。

铁路唐山工务段(段为铁路编制,相当于千人以上的厂矿企业)机关干部搞了第一次聚餐,干部们在几个大帐篷里喝酒,是烈性白酒。没有酒杯,是使抗震救灾发的饭碗喝。在笔者的记忆中,饭碗好像是景德镇生产的。唐山素有北方瓷都之称,大地震把饭碗都砸没了。

在其中的一个帐篷里,有几个男人好像跟谁有深仇大恨一样,谁也不搭理谁,只是自个喝自个的酒。在昏暗的烛光里,看不清谁是谁。唐山还没有大面积供电,与生产无关的地方,大都是用蜡烛和嘎斯灯照明。

他们把一碗酒喝干了,自个给自个再倒上一碗,接着喝。也不知他们喝了多少酒,只见地上乱乱的空酒瓶子。喝着喝着,不知谁抽泣起来了,起初是强忍着小声抽泣,实在憋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一个哭,两个哭,好几个人都跟着哭起来了。渐渐的,一个个哭得东倒西歪,有的哭倒在地,变成了嚎啕大哭……男子汉的哭声惊天动地。

他们对骤然离去的亲人,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爆发了,一阵一阵的哭声撞出帐篷,在唐山的茫茫夜空一波一波地震荡。

从地震那一刻,他们就没时间痛痛快快地哭一回,掩埋了亲人的尸体,擦干身上的血迹,一瘸一拐的开始重建家园了。京山铁路线仅仅用了10天就通车了,报纸说,伟大的唐山人民“扇了帝修反一记响亮的耳光”。其实,火车只是限速5公里晃晃悠悠地开着,线路彻底修复还需要更长的时间。人们看见的是,火车运来了苇席、木料,看不见的是铁路职工夜以继日地修复线路。天很冷了,一天下来,养路工连裤衩都是湿的……

男子汉的哭声,打破了起初的沉默,帐篷里渐渐地乱了。有人说,别喝了,谁也别喝了。是啊,再喝下去就出事了!王主任摇着脑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嘚啵;元旦啦,想喝就喝吧……啊……王主任话音刚落,有嘶哑的声音吼起来了,谁也甭管,喝死拉倒!不知谁端着碗在傻笑,酒哇,好东西呀好东西。就有人接话茬儿,来来来,干喽——碗碰碗的当当声就又响起来了。

帐篷门帘一掀,一阵冷风跟着老段长(相当于厂长)进来了,烛光抽冷子闪了闪。老段长拿眼珠子扫一圈,眼圈就红了,一张嘴,他的“口头令”就出来了,劝鸡巴啥呀劝,这他妈的是劝的事儿?叫他们喝个够,不够拿酒去!

老段长腿脚不好,颤巍巍的端起了一碗酒。说,大地震过去几个月了,大伙辛苦了!老段长的酒碗,跟他部下的酒碗一个一个地碰着,碰一下,当的一声,老段长一仰脖就喝一大口,碰一下,老段长一仰脖就喝一大口……没哭的硬汉子,也叫老段长的酒碗碰哭了。

清冷清冷的子夜。

王主任没有家,他的妻子儿女都震亡了。还有跟王主任一样的无家可归者,单位就是他们的家。有的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蜷曲成一团,脸上挂着一道道泪痕。也有睡不着的,找一件皱皱巴巴的黑色棉大衣给他们盖上,自个也侧歪了,半卧半躺,盯着昏暗的烛光愣神儿。

后半夜,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在朦朦胧胧中,一旦醒来就啥也不说了。一个个像受伤的雄性动物,一下下地舔着伤口,自个给自个疗伤。

唐山地震后的第一个元旦,第一次聚餐,从来不玩弄权术的老段长孙树义,还有王主任他们那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不仅仅在我已经泛黄的日记里,也在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扎了将近40年。

两块花布

马庆奎先生,中上等个儿,地震那年四十出头,唐山工务段政治处负责通讯报道。我称他为马老师。他平时说话一笑一笑的,唐山大地震过后,我始终没见他笑过,一直到他申请调动回到沧州老家。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挎包始终装着两块漂亮的花布。那是我和马老师去天津时,马老师给他的两个女儿买的,说是做裙子。马老师没带包,就先装我挎包了。

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遇难了!多少次看着马老师,我不知咋把两块花布还给他,一直在我挎包里装着,一天又一天。我问过别的老师,他们也没有好办法。我也曾问过妈妈咋办,妈妈摇摇头,反正你不能自个要。

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一场雪降临了。我记得那场雪很大,似乎飘了一夜的雪花,清晨已经很厚了。我骑自行车上班都小心翼翼的,马路上已经结冰。到了单位,我坐在办公桌前,发现马老师一夜间仿佛苍老了许多。我说马老师,你没睡觉哇……我还没说完,马老师脑袋就耷拉了,双手抠进头发。过一会儿才说,夜里,我去坟地扫扫雪,怕她们娘仨冷啊。

我眼睛渐渐潮湿了。在风雪之夜,他独自一人去坟地扫雪……

办公室很静。马老师脑袋还耷拉着,双手还在头发里,渐渐的,他肩头哆嗦起来了。他是在哭,有泪无声,涕泪交流,吧嗒吧嗒地掉在水泥地上。我和几个同事都劝,任谁也劝不住。我们都知道,马老师夫妻感情相当好,也知道他有两个花一样的女儿。反正他也哭了,我不声不响的把两块漂亮的花布塞进他怀里,却不知该说点啥。

马老师双手颤抖着,死搂着花布,声音在颤抖。

做上裙子,也没人穿了,没人穿了……

我在20年前,一个人从沧州来到唐山,妻子女儿都有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呀。20年后……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

咱们俩在天津,分手后,我也回家了。路南区的平房多,我家那片平房都成废墟了,我找不着回家的路。我一堆一堆的废墟挨着找哇,才找着家了。我家的废墟根本就没人动过,还是地震时的模样……平房坍塌,没有楼板,只是砖石瓦块。我使劲儿扒她们哪,扒出来一个,身上没有多少伤;再扒出一个,身上还是没有多少伤……

我们那一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伤亡。一打听才知道,谁家只要出来一个人,谁家活下来的人就多。家里没出来人的,就一家一家的死。我不怪邻居们,一是不熟悉,二是谁不先扒自己家的人?她们娘仨就是呼救,废墟上也很难听见的。也许是,人家认为这家就没住人。

我总想,从1966年到1976年,整整10年了,天津铁路分局就没开过通讯报道会议。可开会了,还定在七·二八,咱们应该七·二八早上坐“特快”走,非得提前一晚上,这还是我自个安排的。我不信命,可咋这么巧?

假如知道有地震,晚上咱们说啥也不上天津!

一家人,活就一块活,死就一块死。我妻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老天爷呀,你还留着我干啥呀……

我注视着马老师,心在滴血。我和他一眼离开了唐山,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再也见不到我大姐和年仅6岁的小外甥女了……

当我调查唐山地震漏报始末的时候,才知道唐山地震有长期预测,中期预测和短临预测,仅仅是政府没有向社会公众发布短临地震预报。那些在大楼顶上的警报器始终没有响起来……假如,政府有关部门采取开放型的防灾备灾,唐山地震也许是另外一种结局。唐山地震悲剧是注定的,房倒屋塌是注定的,但我以为,地震遇难者会少一些,地震截瘫会少一些,地震孤儿也会少一些……

妈妈,我想你

采访时间:2015年12月22日

地点:秦皇岛海港区,滨河里某住宅楼

人物:张乃琦,58岁,秦皇岛工务段干部。身高1米82,体重102.5公斤,圆脸型,一副敦厚,朴实的模样。

儿子思念已经震亡的母亲,很正常,但带着悔恨思念震亡的母亲,很少有。他经常伫立在窗前,目光无法穿越沉甸甸的雾霾,也看不见在天堂的母亲,母亲也看不见儿子悔恨的泪水。儿子心碎了,母亲也会心碎……

张庆洲:唐山地震时,你家住在哪里?

张乃琦:丰南,胥各庄。

张庆洲:听说你有一个奇特的梦,详细说说咋样。

张乃琦:唐山地震第二年,我在浙江服兵役,曾经做过一个梦。

妈妈在一个叫中心庄的地方当了妇联主任。后来,我无论走到哪儿,都特别关注每个村庄的名称。1991年春,我随铁路地区解书记到龙家营火车站搞调研,上班途中自行车坏了,没赶上车,只好乘公共汽车。我问售票员到龙家营火车站在哪下车?当听到“中心庄”三个字的时候,我彻底懵了!

这个庄就在205国道旁边,去山海关的途中。

一到站就跳下去了,心里嘀咕,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魂牵梦萦十几年的心事,今天就要梦想成真了?抬眼望去,眼前那高高的牌楼,二层连体独院,好富裕的中心庄啊,果然似曾相识!妈妈是不是真的“托生”了?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进了村子。问了好几任妇联主任,和妈妈长得像的有没有?但,一个也没有。晚上回到家,妻子见我蔫啦吧唧的,我就说实话了。我是死心了,可我妻子不死心啊!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接着找妈妈,找可能“托生”的妈妈……

我自个把梦打碎了……真的碎了(哽咽)

张庆洲:地震已经过去将近40年了,别这样了,乃琦……(我悄悄的转移了话题)你家当时在丰南胥各庄,地震也很厉害吗?

张乃琦:我家是里外屋。我住在里屋。

地震一来,我爸大喊一声地震啦,快跑!

我就觉着,农村的大马尥蹶子惊车了,拉着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正年轻,睡得死。妈妈上里屋喊我去了,要是不喊我,蹲下就没事儿。

我想跳下去,蚊帐套住了。我两个姐姐在后边厢房睡,檩子掉在家具上了,砸的不重,就先出去了。是姐姐把我扒出来的。

我们一块扒我爸。当时,爸爸昏死过去了,小雨把爸爸浇醒的。他一睁眼,说,这是咋啦,房子呢?爸爸就这样活过来了。

张庆洲:这时候,妈妈出来了吗?

张乃琦:我们始终都在扒妈妈,左邻右舍的也都来了,一块扒我妈。当我们把妈妈扒出来,我使劲儿听听,三个钟头过去,妈妈的生命体征是没了……

我在胥各庄上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点医,正是“文革”么,学工、学农、学军,还学医,大夫讲课,也上医院实习。也懂点急救知识。

妈妈虽然没有生命体征,但至今我也不能原谅自个,后悔当时为啥不给妈妈做人工呼吸呢?多少年了,当我们姐弟回忆妈妈的时候,大姐就说,妈还热着呢!我总是岔开话题,不敢正面回答。我是男人,我知道姐姐比我脆弱,她比我更想念妈妈……

也许——这个结在我们心里总也解不开了……(沉默)

我咋就没给妈妈做人工呼吸呢,好后悔!

我明明知道是自个亲手从地震废虚中扒出妈妈来的,我亲手埋在丰南胥各庄五街砖厂大坑内的,却总幻想着妈妈仍然活在人世间。

说不准哪天能突然见到妈妈。就这样想。

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将近40年了,张乃琦还沉浸在悲恸之中,还无法原谅自己。笔者不知道,唐山、汶川和玉树的幸存者们还有没有这样后悔的人。妈妈永远地走了,幸存的儿女们却一年又一年的悔恨!笔者在前文已经介绍了假死,但愿张乃琦的母亲不是,真的不是假死……

张乃琦:妈妈的死,叫人疼,叫人受不了。

张庆洲:跟我说说妈妈的事儿吧。

张乃琦:我姑姑有孩子了就送娘家,随姑父到了吉林工作。妈妈就当这两个孩子的妈了。天一黑,没断奶的表弟都哭闹着找亲妈呀,妈妈就把表弟搂进被窝,先让孩子吃自个干瘪的乳头,妈妈没有奶水,被咬的咧嘴也不吱声,表弟吃着吃着,妈妈再把奶瓶轻轻放进表弟小嘴里。在孩子没睡沉前,妈妈的胳膊哪怕是压麻了,酸了,都不敢动弹一点儿,怕惊醒了孩子……

有一年的寒冬,姑父出差顺道来看孩子,晚上七点多进家,妈妈见姑父的脸冻的通红,做了一碗鸡蛋面,让姑父把身上的小棉袄脱下来,披上父亲的大衣坐在热炕头跟孩子亲热。妈妈拿起剪刀就把棉袄拆了,洗了。在炉盖和烟筒上烤干,烫平。拿出新棉花重新絮上,缝上。赶在第二天姑父上火车前能穿上。妈妈双眼都是血丝啊,熬了一个通宵。

我还记得,我那个远房的三表姑,她有6个孩子。她说嫂子,我揭不开锅了。妈妈拿出仅有的半袋玉米渣,倒给她一半儿。三表姑拎起袋子走了,妈妈瞅着那剩下的玉米渣发呆,也为我们没粮吃发愁呢。前年,当我见到坐着轮椅的三表姑,我还没开口,她就哭了,说,见到你就想起你妈来,她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哇……我总想她呀!何止是三表姑,凡是认识妈妈的人,都这样说。

妈妈文化程度不高,说不出多少大道理来,但天资聪颖,有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绣花、理发、裁剪、做衣服,样样出色。妈妈谁都帮,人缘特别好。

张庆洲:你印象中的妈妈是啥样的?

张乃琦: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啥时候睡觉,啥时候起床的印象,只有忙忙碌碌的妈妈,在昏暗的灯下缝补衣服的身影,还有坐着打瞌睡的妈妈。那时候我正长个儿呢,天天看着妈妈纳鞋底……纳鞋底……

张乃琦的叙述断断续续的。他说,每当他在街上看到一个酷似妈妈的身影,目光就会追随她很远,很远……每当他见到一位貌似妈妈的脸庞,就会不断的回头张望……妈妈好像还活着,应该还活着……

张庆洲:我听说,你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不一般,我很想知道不一般到啥程度。在我的印象中,婆媳是来自两个家庭的陌生人,绑在一块是很微妙的。

张乃琦: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姑姑只有6岁。奶奶42岁守寡,还年轻,但体弱多病。爸爸在天津工作,所有家务全靠妈妈一个人。从没听妈妈说一声苦,喊一声累。妈妈让奶奶在炕上独桌单吃。你看这张小炕桌。

我的目光轻轻抚摸着古老的小饭桌,上面仿佛有婆媳丝丝缕缕的温热的气息。张乃琦说,他父亲记事的时候就有这张小炕桌了。唐山大地震之后,张乃琦精心保存的唯一纪念物。小炕桌长方形,长75厘米,宽41厘米,榫卯结构,红色大漆依稀可见,很老旧了。

张乃琦:就是这张小炕桌!妈妈做好饭,总是让奶奶在炕上吃,说是怕奶奶着凉,其实是怕我们看见馋得慌,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平时,偶尔吃点好的,大都给奶奶自个改善一下。妈妈天天给奶奶捶肩揉背,洗衣搓脚……不是一天、两天、三天,是天天啊!她们婆媳相处三十来年,没红过一次脸。我们姐弟从没听过妈妈有半句怨言。

地震后的一天,我们正在小窝棚里头呆着。七十多岁的奶奶颠着一双小脚,从丰润县城姑姑家赶来了。奶奶一见面,一听把妈妈埋了,指着我鼻子就骂,你个小犊子,你把你妈埋哪儿去了,把你妈扒出来,我看看。我上哪找好儿媳去呀!我们不敢让奶奶去。老人家一想就哭,一想就哭。一连哭了三天。

那也不敢带她去,一旦出个闪失咋办?

奶奶一边哭,一边叫我们带她去坟地,跟妈妈说说话。奶奶非跟妈妈一块走,要不就替妈妈死。奶奶不光骂我们,还怪老天爷不长眼……看着奶奶撕肝裂肺地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的好难受啊!

我没法劝,也劝不了,只是跟着掉泪儿。

奶奶不依不饶,大叫啊,我上坟地,我上坟地呀……奶奶又瘦又小,奓奓着小脚非上坟地不可。街坊邻里的也来了,任谁也劝不了。

我真难啊!不敢让奶奶去呀……(张乃琦说不下去了)

张庆洲:你爸爸呢,爸爸劝更方便点儿。

张乃琦:爸爸是支部书记,还得参加抗震救灾……

唉呀,不光是奶奶,还有我大姨也不饶我,一声声质问,一声声责骂,你为啥不先救你妈,你为啥不好好救救她,你姐说,你妈还热着,还没死啊!你这个小犊子救别人去了。

我与张乃琦对话,几次被他的哽咽打断。他说自己也快60岁了,但一想起突然离去的妈妈,一想起没给妈妈做人工呼吸,总禁不住泪流满面。

有时候想打个电话,但不知往哪里打;有时候想去封信,又不知往哪里寄;有时候想写个短信,却不知发往何地。唐山大地震过去将近40周年了,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来的啊!

我注视着张乃琦默默无语,这是一个地震幸存者的真实感受。亲人们说说笑笑着睡去了,一睁眼,我们活了,他们死了,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我耳闻目睹了多年,采访了多年,但也仅仅是九牛一毛而已。

第一个年三十

第一个元旦过后,唐山地震幸存者大都住进了简易房。一片又一片单位盖的简易房,和三三两两的个人盖的简易房,简易的没办法再简易了。

大地震过后不久,无论有工作的,还是没工作的,遍体鳞伤的地震灾民们,一个个爬上了废墟,捡砖头。也不管红砖青砖,把上头的砖灰一块一块地铲平了,在解放军和铁道兵的帮助下,准备盖简易房过冬。

残垣断壁上贴着气壮山河的大标语,红纸黑字,格外醒目:

天崩地裂何所惧/泰山压顶不弯腰

三人工作两人干/抽出一人搞基建

宁让汗水漂起船/决不向党喊困难

……

一片一片的简易房,很矮,门框和房顶距离小,房顶一面坡,向后窗户倾斜下去。高个子进门没啥事儿,走到小后窗户就不得不低头了。但是,在外边老远望过去,却是整整齐齐的,很有点安居乐业的样子了。

简易房大都垒一米左右的砖墙,在墙缝当中竖起几根长木棱,隔一两米一根。木棱两边各钉上一层苇席,里外各抹上一层泥。房顶子是檩子和苇席,上面铺着一层黑油毡,压上几溜砖头。简易房就盖好了。人们骤然沦为了灾民,但唐山人依然是唐山人,依然睿智,依然风趣,依然口口相传记录着老百姓眼中的唐山。一首形容简易房的顺口溜,像风一样流传着,连细心的外地人也知道了。

站在凤凰山/看遍全唐山/

小房压大房/砖头压油毡/

小简易房盖在原来大房子的地基上,墙是苇席的,不保温,寒风一打就透。有的简易房盖到了入冬,墙上的泥巴出现了冰花,灾民们从废墟里抠出点煤来,赶紧烘烤,墙面渐渐干了,就留下了清晰的冰花形状。家家户户点着昏暗的蜡烛,或是嘎斯灯,寒风把窗户上的白色塑料布吹得忽哒忽哒地响,昼夜不停。

中华民族一年一度的团圆年渐渐近了。

在砖头压油毡的简易房里,唐山灾民渐渐进入第一个年关。家家户户领来了政府发放的米面,油,还有肉,居委会知道谁家有几个活人,按人头领取。有的人家,小的死了,老的活着,一个老太太也得过年,过不去也得过。华岩铁路楼简易房,有个六十多岁的刘姓老太太,大地震把她的所有亲人都砸没了。老人家一个人拎着过年的东西,一边走,一边掉眼泪。

我回家,把看到的一幕跟妈妈说了。

妈妈说,这样的老太太这个年咋过呀!她跟我说过,还不如死了。我说你可不能死了,谁给你的儿孙烧纸钱,他们在那边也不愿意看着你死!活着吧,还是活着吧……人不能自个死了,佛菩萨不让。我总劝她呀。

大地震过后的第一个春节,幸存者会铭记终生。

第一个年三十,也在笔者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天慢慢的黑下来了,没有昔年的欢声笑语,只有寒风吹打着窗上的白塑料布。起初是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匆匆而过的脚步声。一大片低矮的简易房,一点点光亮在顽强地闪动。唐山,惨遭大劫的唐山,就是家里没死人的,相当幸运的,也没有一丁点过年的模样。几乎所有的家庭,一样的倾家荡产。天黑透的时候,不知谁家传出了哭声,跟着是两家、三家、四家……渐渐的,哭声像大海潮一样席卷了大年三十寒冷的夜空……

过年,过啥年啊

采访时间:2016年1月15日,星期五

地点:唐山市古冶区,景悦蓝湾

人物:周秦生,开滦唐家庄矿行政办公室文秘、副主任,现已退休

典型的唐山男子汉,大眼睛依然深邃,重情重义,博学多才。

周秦生酷爱诗歌,曾写下120行长篇叙事诗《不尽的哀思——唐山地震20周年缅怀唐生弟泣作》。不为发表,只为心底那连绵不绝的思念。

他的弟弟周唐生,排行老末,19岁,中上等个子,有点稚气的脸蛋,眉清目秀的。街坊邻里都喜欢他,更甭说生养他的妈妈了。老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大地震过后,妈妈的命根子骤然没了。

张庆洲:地震后,第一个大年是咋过来的?

周秦生:过年,过啥年啊!唐山家家有伤亡,死人的占大多数。我妹的同学,一家七口人只剩了姐俩。我们帮着姐俩,排子车拉着五具死尸,一步一步地走啊!过年了,姐姐抱着妹妹哭,那个大年就是哭过来的,我们那儿哭声一片……

张庆洲:秦生你说说,你家咋过的大年吧。

周秦生:我,我说我们家?不想说……

张庆洲:外界大都不知道唐山人咋熬过来的。当时报纸说,天崩地裂无所惧,泰山压顶不弯腰。唐山人很坚强,不哭……不是那样的。唐山人也是人。咱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了,就说说吧。

我想写出真实的唐山,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残忍的!大地震过去40周年了,谁也不愿回忆,谁也不忍回忆。在我一再要求下,周秦生眼圈渐渐红了。

周秦生:说实话,我家就没了我弟弟一个,在唐山算是好的了,但也过不去这个年。我觉着,那是刻在心上的年三十啊!

我永远也忘不了,简易房哪都漏风,把蜡烛吹得忽忽闪闪的。印象最深的是,我家桌子上多摆的那一双筷子,一个碗……地震已经过去半年了,妈妈还天天哭,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大年三十,妈妈在床上侧歪着,已经看不见碗筷了,眼睛却还对着那一双筷子一个碗。妈妈说一声,你们吃饭吧,妈不饿……一下子就把毛巾堵嘴上了,肩头一点点地颤起来。我妹妹过去抱住妈妈,叫一声,妈呀——你就哭出来吧,我们都想唐生啊!我妹妹一哭,跟着我们都哭了。

反正也哭了,就把这个年哭过去吧……(哽咽)

张庆洲:唐生咋死的,你们不是住的平房吗?

周秦生:唉——一言难尽啊!我们红星工房大都倒塌了。

唐生被爸爸和姐姐扒出来,一直不睁眼,立即给他做人工呼吸。天蒙蒙亮了,我才下夜班到家,那是坍塌成一堆的“家”呀。我一声声叫哇,唐生啊,唐生啊!正好过来一辆大卡车,一帮人心急火燎地把弟弟抬上去,直奔北范医院。一路叫,一路做人工呼吸。

在北范医院的空地上,大夫忙忙碌碌的,也顾不上我们。我叫一声,大夫啊,我给你跪下了,我弟弟还活着!我周秦生第一次给别人下跪了。一个女大夫立即给唐生做人工呼吸,注射强心剂……突然,唐生嘴里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大夫一检查,瞳孔已经放大了,摇了摇头,说,不行了,不行了……

我的弟弟就这样走了。

妈妈一想起她的老儿子就哭,天天哭,有点神神经经的了。每天吃饭,妈妈总是多摆上一双筷子,一个碗。我们就劝,也是劝嘴劝不了心。你想想,妈妈都摆了半年了,大年三十可能不摆上么?妈妈等着她老儿子回家呀!

年关,过不去的关。

大年三十,妈妈就那么哭睡了。

我也曾经想过,妈妈还有别的儿女,咋那么想不开?最后一直双目失明了。我有一儿一女,当了爷爷,姥爷之后才明白。在天下所有的爸爸妈妈心里,任何一个儿女都无法取代另一个儿女,哪个没了都是摘心啊……

张庆洲:秦生,别难受了,说说唐生别的事情吧。

周秦生:我还在井下当矿工的时候,也遇上过冒顶塌方的险情,弟弟就对我上心了。1974年夏天,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床头多了双尼龙袜子。在那年头,这可是不得了的奢侈品。我就问他,唐生你钱哪来的?弟弟说,哪年哪年妈妈给两块,哪年哪年大姐给两块……弟弟是一年一年攒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这个弟弟呀!

不光亲人想唐生,街坊邻里的也想唐生。孙奶奶一听说就哭了,多好的孩子,我老婆子咋不替他死了呀!孙奶奶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那年月吃水,上水泵挑水去,有一里多地。唐生总给孙奶奶挑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还住小窝棚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那转悠,我过去搭话,才明白他竟然是教弟弟绘画的老师!老师连连说,唐生可惜了,可惜了。他这个年龄已经参加过好几次唐山市书画展了,还几次获奖啊!我这才想起来了,有一天,他让我当模特,刷刷刷勾勒几笔,我拿过来一看,大吃一惊,还真是那么回事。我问他咋会画画的,弟弟一笑,啥也不说。我的好弟弟,他获奖也不言语一声……我只是知道,古冶铁中办校刊,唐生是主编,他的文笔也好……

就是这么个弟弟。

妈妈看不了她老儿子用过的东西,我们就都烧了。

人世间,有的东西能烧掉,有的东西烧不掉。妈妈还想唐生,还天天哭,还嘚嘚啵啵,非上坟地看看去。我们不敢让她去,妈妈咋受得了……

不中,谁劝也不中,老太太魔魔怔怔的非去不可。我们好为难,要不就去吧,咋也不能眼看着妈妈神经了。不去不中,我们就陪着去了。

唐生埋在北范的山脚下。妈妈一看见老儿子的坟头,我们就咋也拽不住了,妈妈叫一声,我老儿子啊——跌跌撞撞地栽倒在坟头上。我们慌忙把妈妈抬起来,地上一滩血……(他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晃了晃手)

张庆洲:唐山地震40周年过去了,我们活人咋就忘不了他们?

周秦生:唐山地震遇难者就是死了,一路上也是沟沟坎坎的。刚地震那会儿匆匆就埋了。一入冬,“迁坟告示”出来了,一家一家的都好好准备啊,为遇难亲人的二次下葬。我们家给唐生打了棺材,穿上新衣裳,也重新下葬了。可是,可是过几年再去看他,发现所有的坟头都推平了,连刻上唐生名字的小树也推了。也不知唐生迁哪儿去了……哭他都没地方哭了……

我上哪找我弟弟去呀,人家说有通知,我们没见过!

不光是过大年才想他呀,往后的日子过得越好越想他……我的这个老弟弟,从小到大光穿补丁衣裳了……我,我不说了,不说了,啥叫悲痛欲绝,我现在是知道了……(他脑袋一耷拉,连连摆手)

一个年仅19岁的大男孩就这样走完了一生。我不忍用一生来表述,但是,他确实走完了一生。他的亲人无法接受这生命刚刚绽放的一生。

妈妈病重的时候,经常嘚啵一句话,唐生在哪儿,我跟我老儿子埋一块……周秦生买了最好的骨灰盒,把弟弟的照片放进去了,姐姐把彩电、冰箱和轿车的小模型也放进去了,这都是弟弟没见过的。起初不敢跟妈妈说,后来还是说了。不成想,妈妈双手摩挲着骨灰盒竟然笑了,大地震后第一次笑了。

两个月后,妈妈与世长辞。

我以为,一个文明社会,应该给予死者最后的尊严,这是起码的生命伦理。如果说,唐山超过24.2万的地震遇难者在当时草草下葬,我们还可以找出一些解释的理由,但几个月后空前绝后的大迁尸及其若干年后发生的种种现象表明,唐山地震遇难者并没有得到最后的尊严。成千上万的地震遇难者死无葬身之地,一个个不死的灵魂只能永远居住在亲人心中……

无法复制的年代,无法复制的悲怆,无法复制的悼亡。

十二、地震孤儿

地震孤儿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大大小小的媒体都曾经关注他们。笔者采访才知道,他们心灵的创伤一生也无法弥合。年龄大点儿的,在沦为地震孤儿那一刻;年龄小点的渐渐长大,知道沦为地震孤儿那一刻,他们的心就关闭了。

——题记

他们需要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家

采访时间:2010年9月13日上午

地点:唐山书刊市场二楼,汲古书店

人物:张有路

唐山大地震留下了4204个孤儿。大地震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一年一度的七·二八,我们的心总是很疼,地震孤儿的心更疼。

张有路——汲古书店的老板,是在“育红学校”(孤儿院)长大的地震孤儿。他五官端正,中上等个头,深邃的大眼睛流露出一丝丝难以捕捉的忧郁。茂盛的黑发梳理得井井有条,一个真正的唐山男子汉,雄性十足。他在打理书店之余,偶尔也写写书法,作作诗。

张有路经营的汲古书店品味极高,这与他不断提高自身素质有关。一些记者,作家,书法家,甚至外地的知名人士也成了他的客户。我与他交往已久,但从未听他说过地震的事情。采访张有路,是汶川地震后的事了。

他深邃的目光一直向上凝视着,似乎穿透了天花板,穿透了唐山灰蒙蒙的天,又回到了养育他的“育红学校”。我的问题对于地震孤儿来说太沉重了,我心灵深处也溢出了水一样的悲凉。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神色凝重地跟我说,我特别希望有爱心的家庭收养那些地震孤儿……他的语调不高,但很坚定,很真诚,也流露出些许痛苦和无奈。

我说,是“育红学校”不够好,老师们照顾得不周吗?

他连连摆手,不是的,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是为啥呢?我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大会儿,我们的对话才开始。

张庆洲:当年地震的情形你记得还清楚吗?

张有路:哪能忘啊!那年,我9岁。我姐13岁。我哥11岁。我哥在别人家住,房子没倒,是旧年月地主家的老房子。我家住的草房不行,木檩,泥巴,不结实。地震的时候,是我姐把我摇醒的。我还清楚的记得,墙皮、砖头啥的砸下来了,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知道墙皮进眼睛里了。过一会儿,眼泪流出来就好了。与眼睛平行,前头有一个小亮光。

我姐在前,我在后,向着小亮光一点点地爬。一边爬,一边扒拉砖头啥的,很轻松的就出去了。

我和姐都没有受伤。

我在第一时间出来的。一钻出来,不辨东南西北,黑乎乎一片。宇宙洪荒,天地混沌……我不知道咋形容地震的惨烈。当时没有地震的概念。反正是,一睁眼啥都变了,跟睡觉前不一样了……

姐说,谁把咱家房子给炸了?那年月的小人书,都是《地雷战》啥的,小日本搞破坏,我们受的是这个教育。也曾经看过地震片,但也不知道是地震。

站在自家的房顶上,我感觉特别无助。

我们姐俩开始扒砖头,救我爸我妈。我们扒不动,又没有办法,就是特别无助。我们站在废墟上无济于事。有一面大高墙倒了,把我家房子盖住了。

我妈妈的呻吟声,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啊!一开始呻吟声特别大,唉呀——唉呀——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这个过程很漫长。慢慢地下小雨了。

我跟姐说,冷,我冷。我还是小孩么,光着屁股。

我姐也不大,但,不大也是姐。在轰轰隆隆的强余震中,她从我们爬出来的洞口,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了。过了好半天,姐才爬出来,她手里拽着个小手绢。姐的胳膊上有血……

天慢慢亮了,呼叫声就此起彼伏了。

我妈妈的呻吟声就渐渐听不见了。我们在外头喊,妈——妈——

没有回音……

(我的录音笔一段空白。)

张庆洲:你们咋不找人扒呢?(我不该这样问,他刚9岁啊!)

张有路:我都吓傻了。我上哪里找人去?不知道还有人活着,看不见完整的建筑。我就是被吓坏了,懵了。我们招呼我妈,我妈还答应,但没说叫我们找人去。假如扒得早,我妈,和我弟弟应该活着……妈妈不呻吟了,不一定就死了,有时候是昏迷过去了。

张庆洲:妈妈、弟弟应该活着,你啥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张有路:在“育红学校”还没有这种想法。七·二八忌日,学校也不说,不知咋过来的。以后慢慢长大了,慢慢明白的。

张庆洲:这么多年了,妈妈的呻吟声还忘不了。

张有路:终生忘不了。有时候会想起来,七·二八忌日在十字路口烧纸钱也想。邻居们把妈妈扒出来,死了;把小弟弟扒出来,也死了。这是两三天以后的事情。扒我爸妈的时候,我没在场,我们被集中在学校的操场上了。我姐跟着那些壮劳力一块扒的。我姐后来跟我说,我爸的脑袋被木檩砸坏了,当时就砸死了。我妈和小弟弟没有伤,是活生生闷死的……

张有路眼睛湿润了,脑袋耷拉了。这是唐山九岁男孩的悔恨。假如扒得早,妈妈应该活着。我心中一阵颤栗。成千上万的地震遇难者就是这样告别人世的,叫亲人们想起来就后悔。妈妈还呻吟的时候,应该叫儿女去求救别人,也许妈妈也没有想到,也许妈妈来不及教儿女们如何求救……

妈妈走了,爸爸走了,留下了三个地震孤儿。

张有路:大地震以后,我,我姐,我哥,我们一块去了“育红学校”。当时,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悲伤,没有失去双亲的感觉。主要还是年龄小点,不懂事儿。开学我上二年级。

大地震前,我曾经有个很温暖的家。在“育红学校”里,吃、穿、住,啥也不缺,但是,跟地震前在自己家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张庆洲:为啥呢?能详细说说吗?

张有路:不能尽言。逢年过节的还不是特别明显。当挨同学欺负的时候,受老师斥责的时候,感觉“育红学校”不如家好。我哥就有一次逃跑的经历。他扒火车回唐山,走了一半儿给逮回了学校。那次,他挨了严厉地批评……

我极力主张,大灾难过后,别把孤儿集中到孤儿院,还是由家庭认领比较好。我要重申,不是“育红学校”不好,不是“育红学校”的老师不好,“育红学校”已经十分尽力了。我指的是,地震孤儿成长的环境问题,一个温馨的家庭要比集中的“育红学校”有利于孩子成长。

张庆洲:你能举个例子吗?

张有路(沉默一会):比如说吧,大同学欺负小同学,这种现象比比皆是。这种大同学本身也是一种变态。不是老师不管,是学生太多,老师也管不过来。小同学受委屈了,甚至找不着倾诉对象。地震孤儿如果有一个家,可以跟父母说,家长会帮助解决。可孤儿院不是啊,你受罪就得受着,你挨欺负就得挨着,要是不想受罪,不想挨欺负,你就得自己想办法,而自己想出的办法往往是极端的,错误的。在正常学校,大同学欺负小同学的事情也有,但不一样。家,对于孩子的成长来说太重要了。

张有路默默地注视着我,不再说话。

他哥哥为啥冒着生命危险,扒火车也要逃跑?

他为啥极力主张家庭收养地震孤儿?

张有路不深说,我也不便深问。也许地震孤儿有太多不肯轻易示人的经历,才提出了“孤儿由家庭领养”这个严肃的社会问题。

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地震孤儿骤然进入陌生的集体生活,心理上是很难适应的。“育红学校”无法替代一个完整的家,老师们的爱无法替代父母的爱。电视屏幕上的地震孤儿,几乎全是笑脸和歌声,然而生活是一天天地过着,哪可能天天那样?笑脸毕竟只是笑脸,歌声毕竟只是歌声。

人们关注地震孤儿,媒体采访,各级领导视察,外国朋友参观访问……地震孤儿不得不一再重复着对唐山地震的残酷记忆,这往往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

地震孤儿就是在这种透明的玻璃罩里长大的。

张有路16岁那年初中毕业,回到了唐山,被政府安排到唐山某某厂上班,干了七八年的翻砂工,落下了椎间盘膨出。他调动工作以后,正好赶上了下岗,仅仅一万八千块就买断了工龄。先是干了几年小买卖,“创业艰难百战多”,然后经营这家汲古书店。

他说,地震孤儿跟普通人一样,要一点点地适应这个社会。

平原上有树,悬崖上也有树。他又说。

我久久地咀嚼着张有路先生的这句话,不,准确地说是诗,一个地震孤儿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树无法选择平原还是悬崖,但是,后者更令人肃然起敬——需要仰视才能看得见。无论风雨雷电,它仍然屹立在悬崖之上。

心上的伤,一碰就流血

我认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很稚气的样子,酷爱读书。文笔不错,隔三差五的在报上刊登一篇文章。小妹妹是地震孤儿,那一年,她也就五六岁吧。

小妹妹的婚姻很不幸,独自把女儿拉扯成人了!现在仍然独身。有点思想和才华的女人,在婚姻上是不将就的。据我所知,离异不是小妹妹的错。我由衷地祈盼上苍赐予小妹妹一个命运的转折。

采访她的念头潮起潮落,这个地震孤儿一定有好多故事,无论幸福还是心酸,都值得记录下来。认识这么多年了,我都几乎忘记咋认识的了。我很自信,觉得只要心诚石头都能开出花来,一定能完成这次采访。

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大吃一惊。

小妹妹说,大哥,我不想接受你的采访。

我大吃一惊,为啥呀?

小妹妹说,我不想回忆过去,受不了。

我依然在争取,唐山地震都过去将近40年了。

小妹妹说,真的,大哥,你让我再想想吧。

我不假思索,你别这样了,你别再想想了,你定时间。啥时间都行,今天,明天,后天都行;上午,下午,晚上都行。我就等着听信啦。

小妹妹说,我给你推荐几个地震孤儿吧。你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我十分不解,你咋这样啊?汲古书店的老板也接受过采访。

小妹妹说,我现在心里就难受。我跟他不一样。他去的育红学校,我去的亲戚家。大地震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说是啊,大地震改变了数十万幸存者的命运,我们需要外界知道一个真实的唐山啊!

小妹妹说,大哥,你就让我想想吧。

……

我当时很固执了,还是坚持采访。小妹妹十分无奈了,就说出了几家电视台邀请她做节目的事情……我们的对话不得不终止了,电话那头只有小妹妹一声声地抽泣。

小妹妹决不开口提及过去的事情,我始料未及。我年长小妹大概十来岁吧,我竟然还惹得她这么伤心,还是始料未及啊!

我很少失眠,在采访小妹妹的事情上,我失眠了。我和好多朋友一样,我们都喜欢小妹妹的那一份本真,那一份稚气,那一份善良。但是,小妹妹为啥死活也不接受采访呢?

子夜,我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啥也看不见。白天有雾霾,深夜咋也有雾霾啊!蓦地,一个十分遥远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起来。

精神上的创伤有着这种特征——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永远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头。(大仲马)

转天,我给小妹妹打电话道歉,向小妹妹说了我的心里话。

我说,小妹妹,我这个大哥哥错了。我决定不采访你了,我不能看着你的心再次流血。大哥哥错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了!

小妹妹说,大哥是我不好,是我脆弱……地震那时候还小,一说上孤儿院,觉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我当初还不如上孤儿院……不是孤儿,很难体会地震孤儿(小妹妹边说边哭泣)。我曾经采访过八个地震孤儿,他们谁都不说。我说,我也是地震孤儿,我们在一块唠唠嗑。他们哭着说,我哭着记录。在哭声中,我采访完了。起初是流泪,哭着哭着就抱头痛哭了,止也止不住……

我长叹一声,是啊,假如我们的亲人得病了,我们花钱治了,最后还是没了。这在心情上或许要好受一点。唐山幸存者不是。夜里亲人们说笑着睡了,一睁眼,突然就成了孤儿,咋可能受得了!(小妹妹还在电话里哭泣)小妹妹,你别哭了,我说我不采访了。

小妹妹说,都是我不好。昨天孙姐来电话,我说了这件事。她说你自己可以写下来呀。我说,我想想就受不了……

我连连说,不说了,不说了,改天咱们再说话吧。

听着小妹妹的哭泣,我匆匆挂了电话,好难受!我突然想起来了,外地记者和作家不止一个跟我抱怨过,你们唐山人真不好采访。是啊,采访真实的唐山,记录真实的唐山,谈何容易啊,尤其是地震孤儿。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终于有了一次失败的采访,但它记忆深刻,也许比成功的采访要深刻得多。我将铭记终生。在此,请读者原谅,小妹不让写上她的名字,生怕引起亲戚家人的不愉快。

谢谢你,可爱的小妹妹!

唐山地震孤儿超过四千二百人,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采访一个地震孤儿了。我双手合十,祝小妹妹和所有的唐山地震孤儿平安吉祥!

十三、杀人的不是地震,而是建筑

在一个多地震的国度,要减少下次地震伤亡就不得不关注我们居住的房子。唐山地震后,曾经出现了建筑史上的奇迹。汶川地震后,又出现了建筑史上的奇迹。十分遗憾,这些奇迹大都没有见诸报端,而是被忽略……

——题记

唐山奇迹一

自己盖的房子不爱倒

采访时间:1998年5月18日

地点:唐山市袁大里平房,主人公住宅

人物:刘爷,某国企干部,时年67岁,很慈祥的老人,儿孙绕膝。

生活和工作,深谋远虑,计划性极强。

刘爷是我尊敬的长者。刘爷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在西山道与大里路十字路口南五十米处,是唐山市闹中取静的平房小院落。一进院子,仿佛走进了世外桃源一般。大樱桃挂满了枝头,枸杞蓬蓬勃勃的,一小片草莓与一畦黄瓜豆角相望,四五棵柿子树居高临下,给主人送上一片浓浓的绿荫。

我是专程看房子来的,刘爷的房子地震不爱倒。

有人说,自己盖的房子不爱倒,个中缘由明镜一般。自己盖的不爱倒,就有必要深究它为啥不爱倒了。自己盖的房子谁监工,使用的啥材料,啥结构等等。所幸,中国起码有十亿人居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多好啊!城市户口的人就没有这份福气——没有宅基地。城里人(尤其是住高层建筑的)一有地震信息便忐忑不安……也难怪,地震专家没说过中国没有大地震了。

我们管不了房地产商,但管得了自己。自己的房子自己盖。

刘爷自己盖房有两个原因。一是孩子们大了,不盖房不中。二是1974年落实政策,补发他700块钱。三是,刘爷当年的工资110块,不是低工资,很有点底气了。

盖房需要钱,说起钱,刘爷至今难忘。

盖房子可不是说着玩,是盖祖业宅呢。钱不够咋办,借!我一气借了七家的钱,俱乐部郭大肚子200块,最少的是段麻子70块……呵呵,那年头,我一共借了1500块!我打上班起就没请过假,盖房子不请假不中。我包给了一个施工队,但自个得使劲儿盯着,24小时连轴转。房子盖起来,我上班了,革委会副主任见了我一惊,哎呀老刘你咋啦?变了个人!呵呵,我忒黑、忒瘦了。

我的房子是1973年盖的,1976年地震,住了3年的房子。

房子结构呢,一共是三间正房,东西两间是住室,当中的堂屋是厨房。东西总长十一点五米,其中:东西两个屋各四米,堂屋三点五米。南北长五点六米。高九尺上平,一般人家八尺五。钢筋混凝土圈梁,圈梁是钢筋套。房子柱脚和圈梁使钢筋混凝土浇注成一个整体。

盖房子材料可不能凑合。

我的三间房,使了一吨启新水泥。花岗岩买了一车皮(火车)。钢筋是唐山钢铁公司的。砖也不是平常的砖,是开平马家沟耐火材料厂的钢砖,跟平常的砖大小差不离,比平常的砖厚一指左右。还有,买了白灰八吨。这些材料都不错,启新水泥厂老牌子了,中国第一袋水泥就是启新生产的;唐山钢铁公司的钢筋没的说,那年头没有黑心小钢厂;钢砖砸都砸不开,垒墙的师傅需要半砖都发愁。花岗岩就更甭说啦,一个硬字了得!师傅说,一般人家盖房,也就使两三吨白灰,几袋水泥。水泥忒不好买呢。你够狠,使一吨水泥,八吨白灰!

地基打了一米多深,最下面半米是平常的石头,然后是半米的花岗岩。

垒墙的时候,是白灰掺水泥,还有沙子,三七墙垒到顶。屋里的隔墙是单砖跑的,关系不大的地方该省就省着点。房顶打的焦灰顶,也挺厚,一直到现在,房子一点也不漏。

我那房子不是有撞头吗?就是房顶子伸出去的四个角,跟庙里的飞檐似的。唐山大地震光是把四个撞头震掉了。房子的门上边稍微有一点点裂缝,不打紧的。地震过去,一样住着。

我自己盖房,我当监工,自己住着踏实。

刘爷的房子地处唐山市内,1999年年底唐山市路北区“平改楼”,他的房子被推掉了,在原址盖起了漂亮壮观的楼房。我不知道,假如地震再次降临,刘爷现在的住房还像被推掉的房子一样,不爱倒吗?

唐山奇迹二

老石匠的祖业宅

采访时间:2011年7月25日

地点:笔者简陋的客厅

人物:吴振江,男性,42岁,个头儿不高,肤色略黑,说话慢条斯理的。

一说起他的爷爷来,眉宇间满是骄傲与自豪。

吴振江家的房子位于现在的唐山市中心,距市政府一公里左右,地震前一个叫华岩庄的地方。他家的房子没倒得益于他爷爷,一个技艺精湛的老石匠。老石匠88岁驾鹤西去,老人看见了亲手盖的祖业宅惠及子孙的一幕——他的儿孙在唐山大地震中全部幸存了!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吗?

老石匠叫吴祥伦。

张庆洲:咱们是朋友,说说地震的事儿,你家在哪里?

吴振江(笑):我家在华岩庄。

张庆洲:啥,哪个华岩庄?地震那年,我在华岩铁路楼住,你在华岩庄住?呵呵,这么近哪,唐山真小!

吴振江:就是那个华岩庄。

张庆洲:华岩铁路楼都坍平了,跟你们华岩庄紧挨着!

吴振江(很平静):我回忆啊,原来华岩庄东边有个坑,是现在的唐山市印刷厂;西边有个坑,是现在的曙光楼一带吧。现在吧,好像还有一棵大树呢,我前几年见过的。

我家的房子没倒。一家人幸免于难。我们也是起得早,想捞鱼食去。

张庆洲:3点42分地震,你那么早捞鱼食去,编故事啊!

吴振江(也笑):我老爸这儿有问题(指了指脑袋),不去不中。他总是三点多一点把我喊醒了去捞鱼食。说是捞鱼食,其实就是捞蛤蟆蝌子(蝌蚪),还逮蛤蟆啥的,回来把蛤蟆剁巴剁巴喂鸡、喂鸭子。那天也是三点多一点,我爸把我喊醒了。起来一瞅,外头好像打雷打闪,还刮大风似的,是要下雨的样子。我妈不让我们去,把我拽住了。

一家人正在屋里争辩呢,地震就来了。先是上下颠,然后就是晃啊。我记得清楚的,我家大板柜上的暖壶先动的。这就不得了啦,听着外头轰轰隆隆的响,房倒屋塌呀。地震过去,我家房子没倒,我老爸老妈,我,还有我哥,我们都是走出去的。跟我们一个院子的,别人家的房子就不中。方克(音)是租房住的,两口子都没了。

张庆洲:你家房子为啥不倒?咱们住的地方一塌糊涂啊!

吴振江:我家是老房子,我爷爷在解放前盖的。

解放前的房子大,屋里也高,住着敞亮,在华岩庄也算好房子。盖房子我没看见,拆房子可是记忆犹新。房箔你知道吧,就是吊在屋里房顶上的东西,苇子的,扎的那叫密实。一个房箔,六个大小伙子整整拆了三天!

我爷爷是石匠,我清楚的记得,窗台下用的都是长条石,又好看,又结实!墙是石头垒的,老石匠讲究对缝,那么大地震一点事儿也没有。

我家是三间大房子,中间是堂屋,东西两间正房。房子的四角是木头柱脚,墙上还有四根柱脚。柱脚和大梁都连着,竟然没使一根钉子,全是榫接。

张庆洲:榫接是老祖宗发明的,在古建筑或寺庙里随处可见。柱脚和大梁,一个做出榫头,一个做出榫眼,两个穿到一起,靠摩擦力固定在一起。整个结构体不需一针一钉,却相当牢固。

你家的房子不坍塌,墙有裂缝吧?

吴振江(笑):我爷爷老石匠,石头之间的对缝特好,几面墙没有一条裂缝。房子没趴架,还有结实的房箔,只是焦灰顶一块块地甩到外边去了。

大地震以后,我家把房顶修了修还住来着,挺好的。

随着唐山的发展,华岩庄渐渐变成市中心了。大概在八十年代吧,人家就叫搬迁了。我家一搬走,老房子就推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说推就推了!

多少人说呀,可惜了,可惜了呀!

我爷爷也过世了。

唐山奇迹一、唐山奇迹二……唐山曾经有N个奇迹,但是,随着“社会主义新唐山”的崛起,一处处弥足珍贵的奇迹早已灰飞烟灭了。笔者只能留下点文字,祈盼人们都像刘爷和老石匠一样,盖的是惠及子孙的祖业宅。

汶川奇迹来自唐山

在映秀,居民住宅、小学、电厂办公楼的废墟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冢,在不远处却屹立着一栋完整的二层小楼,十分引人瞩目。

汶川8级大震震不倒,这不能不说是奇迹。

你就细细地看,小楼的四个墙沿不歪不斜,墙角甚至都没有塌陷的痕迹。进了小楼,你会发现,楼梯平滑无损,墙角线未见裂缝。如果你看不见散落的玻璃,很难想象置身于曾经历过8级特大地震的小楼里。

这座小楼的主人——张光治一家八口幸免于难。

他为什么建造这样一座小楼?

1976年,在工程兵某部任副排长的张光治正在唐山施工,他在唐山大地震中幸存了。张光治目睹了大地震的惨烈,他和战友说,我要建房就建造最结实的楼房。复员后,他回到家乡映秀,一打听,映秀和唐山一样都在地震断裂带上!

2001年,张光治开始建房了。

他要实现唐山大地震时的梦想——盖房就盖能抗8级大震的房子。他出思路,老伴画图,像小燕啄泥一样建造自己的爱巢。钢筋是房子的筋骨,可马虎不得,工程兵副排长拿眼一扫就知道钢筋质量如何,自己给自己盖房子还要假冒伪劣产品吗?笑话!唐山的楼房有的没有圈梁,大都是预制楼板,曾经砸死了多少人!自己的小楼要有圈梁,还不仅仅是一道,水泥当然要高标号,全部现浇。砂子不起眼吗?不!这座小楼的砂石一律用岷江上游砂石厂的,还要自己亲自清洗砂石,不能带一点点泥土——它会形成钢筋混凝土里潜在的致命空洞。一对夫妻像燕子一样兢兢业业,优秀的工程监理。四四方方的小楼房拔地而起,漂亮的跃式别墅结构,集漂亮、舒适和坚固于一体。

汶川地震来临,先是颠,继而是猛烈地摇撼。张光治侧侧歪歪跑出了小楼,我的妈呀,一座座建筑物正在轰然倒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心想,完了完了,我的房子也要倒了。一睁眼,天哪,我的小楼没倒!

2009年1月。我的朋友张建国先生去映秀考察,正赶上这座小楼要被拆掉,映秀官方认为是危楼。张先生赶紧找记者呼吁,不要拆,不要拆呀,这是建筑史上的奇迹!后来,官方来人评估,才得以保存下来。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唐山地震后,假如人们能够汲取更多的经验和教训,在汶川地震中还应该产生更多的奇迹,然而却很少。一个个建筑奇迹正在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奇迹的旁边就是大量的悲哀与死亡吗?还是……

映秀小楼的主人——映秀湾发电总厂的张光治先生,他的小楼比昔年唐山的“将军楼”毫不逊色,甚至还要结实一些。

张光治先生,你看见过另一处唐山奇迹——不倒的“将军楼”吗?同样是二层小楼,不同的是,“将军楼”是公家盖的,你的小楼是自己盖的。

盖楼和码楼,幸存与毁灭

采访时间:2011年1月17日下午

地点:唐山市路北区“将军楼”

人物:朱兰英女士,81岁高龄,目光忧郁,小木槌始终敲打着膝盖。

唐山大地震之前,建设路中段西侧有几栋“将军楼”。四周是好看的花墙。夏天,一种叫做爬墙虎的植物就会爬满“将军楼”的外墙,墨绿墨绿的很好看。北面正门有战士警卫,很神秘的样子。

唐山地震之后,“将军楼”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关注,它几乎完好无损,只是人字形的尖顶上掉了一些瓦片。这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张庆洲:我是在唐山地震后第二天进的唐山。一进唐山,我的第一印象是,唐山的楼房坍得一塌糊涂,一眼能望出去好远好远。“将军楼”只有二层,当时显得好高好高啊!

那时候,附近的老百姓都管你们这几栋楼叫“将军楼”,阿姨知道吗?

朱兰英:知道。“将军楼”是老百姓叫出来的。我们这住着几个将军,几个老红军,也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六栋二层小楼,每一栋小楼四户,一共二十四户。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十四个老头都过世了,我老头是最后一个。他叫王兰书,去年9月18号过世的,到明天就四个月了。

听着阿姨缓缓的声音,我才明白,她还没从悲痛之中走出来。我不由得暗暗自责。唐山大地震过去好多年了,为啥老前辈逝世了才来呀?阿姨手里的小木槌依然在不停地敲打膝盖,依然继续说着。

朱兰英:这是唐山市第一个干休所。

张庆洲:阿姨,您老伴当时的职务是?

朱兰英:来的时候是政委。

张庆洲:唐山军分区的政委吗?

朱兰英:不是。我们这二十四户是全国各地来的,哪儿的都有。我老头是副师级。我老头打锦州时负伤了,眼睛打坏了。打宁城的时候,国民党使用老美的飞机轰炸,那仗打的惨烈呀。我老头他们把重机枪架桌子上,打下了两架飞机……唉,都过去了,过去了。

解放后,我老头基本上没怎么工作。身体不好了,没跟着老部队走,当时留在海城,后来离休到这了。这里开始是北京军区干休所,以后,委托唐山军分区代管。

张庆洲:距离将军楼不远的齿轮厂楼、工农兵楼、铁路楼坍的一塌糊涂啊,“将军楼”为啥不倒呢?

朱兰英:是啊!我们这六栋小楼,砖和水泥好呗,只是有的地方有裂缝,门有点斜。尖顶红瓦,房顶子也轻,一个也没砸死。有一个死的,是正巧住院去了,砸死在医院里了。二十四户人家,就我家楼上西北角的一块墙掉下来,把我女儿砸伤了。

张庆洲:“将军楼”是哪年完工的?

朱兰英:1965年,也就是“文革”前一年。我们住的楼尖顶子,结构好。还有,那年月对建筑质量很重视的,这是给老干部盖的楼呀。听管理员说,北京军区领导亲自来,可能总理还过问了,关心老干部,也关心楼房的质量。

地震前,我们这是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红砖铺地,砖是立着铺的。红砖特别结实。西南角有一排平房,是工作人员和战士住的。警卫战士我们都熟悉,有小于子,有大张……人挺多的。北面正门有哨位,站岗的。那时候的条件还可以,有活动室,还有小花园啥的。

我们这楼防震,因为有裂缝了,地震后翻盖的时候还用原来的图纸。不是说间量越小越防震吗,房间缩小了一砖左右吧。

张庆洲:唐山地震过去35周年了,在这期间,有人问过“将军楼”为啥不倒吗?

朱兰英:没人问。你是头一个。

我默默地注视着“将军楼”。单元门在北面。一进门,右手是楼梯,复式结构,楼上两间,楼下两间,厚重的三七墙,南面左侧是阳台。这几栋“将军楼”结构合理,三七墙十分坚固。

在唐山,有的楼是盖起来的,有的楼是码起来的。

将军楼南边不远曾经有几栋二层小楼,因为是“文革”期间盖的,所以叫做文革楼。地震一来,文革楼晃几下就变成了一堆废墟,只剩半米左右的残垣断壁。一块的、半块的预制楼板,不知砸死了多少人。盖简易房的时候,灾民们扒砖头,使劲一掰,砖头就能下来,砖与砖之间的沙灰,手一捻就成粉末。这不是盖起来的。一块块红砖是码起来的,一块块预制楼板也是码的,整个楼房就是个码起来的大积木。文革楼、齿轮厂楼、铁路楼、工农兵楼……唐山有多少楼房是像积木一样码起来的,也随着超过24.2万遇难者销声匿迹了。

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35周年了,唐山地震之后,汶川地震、玉树地震悲剧一次次地重演着……

平房沦为坟墓,偶然还是必然

采访时间:2016年4月17日夜

地点:笔者简陋的客厅

人物:郭德安,1952年10月24日出生,方脸型,寸头,十分健谈,长相年轻,不大像这个年龄的人。

董建忠,1953年1月9日出生,长方脸型,大个子,十分魁梧。

两位被采访人彼此之间是老同学,从小一块在唐山市古冶区长大,性格相近,坦率正直,现均已退休。唐山大地震时,他们都住在古冶区铁道南老工房。

我们的谈话焦点是房子,从晚上七点到深夜十一点多。

张庆洲:德安先说说,你亲身经历的唐山地震。

郭德安:铁道南老工房,一条至三条是老国民党的房子。我住在一条六号。我们家呢,我妈和外甥女住大间,我住小间。

我睡觉特别轻。也就凌晨三点多吧,就听着呜呜的觉着外头跟刮大风一样。我一激灵就起来了。我头朝北睡,坐起来一看,外头一片红啊。

张庆洲:不对吧,夜里挂着窗户帘咋看见一片红呢?

郭德安(憨笑):过去那年头,我们那儿窗户帘挂一半儿,上头咋看不见呢?不是现在的落地窗帘。我下地到南窗户掀开窗帘,一看没刮大风,只是有刮大风的声音,天上地下一片满红。我一看,心想坏了坏了,这是要地震了。

张庆洲(惊讶):你咋知道要地震呢?

郭德安:我那时候二十多岁,记得清楚呢。那时候搞过地震演习,你也是唐山人,你不知道哇?(我望着他不解的目光,点了点头)我们铁道南这片也在外头呆过。在大地震之前,除了阴天就下小雨,雾气昭昭的,就跟现在的雾霾差不离儿。那年头,我在单位开汽车,接触的事儿也多。

张庆洲:接着说,接着说,天上地下一片红。

郭德安:我慌慌张张一转身,转到了墙角。墙角那儿有个假门,我两个手扶着假门刚站住,地就上下颠起来了,跟着就是来回悠哇,左边一米,右边一米,来回悠起来。当时也不知道害怕,就两个手使劲儿撑着假门!

老国民党的房子,从地基到房顶全是石头。房子整体没下来,石头墙都倒了。石头和砖灰把我的腿埋住了,埋到波棱盖(膝盖)。我被挤在假门当中了。

我把石头啥的拨拉开出去了。一看坏了,我妈住的房子倒了。我就喊,我妈还真答应了。我妈住的那个大间,整体浇筑的房顶整个下来了,一头担在窗台上,一头担在炕上的两个木头箱子上,炕上形成个小空间。我妈搂着外甥女没来得及起炕,要是起来肯定砸死了。我这就开始扒,从底下往里扒,把大石头啥的全扒出来,越扒越深,越深越往里钻,扒了一米多深,一阵阵的强余震也顾不上了,咋也得救我妈,一直扒到炕跟前。把我妈和外甥女一个个地抽出来了。老天爷呀,我妈没事儿,外甥女也没事儿。

我记得清楚呢,强余震总有,地震一来,我妈就吓得哆嗦!一直过了好几年,强余震一来,我妈还哆嗦呢,那是吓出毛病来了。

张庆洲:你把妈妈救出来以后呢?

郭德安:我大姐夫在“大交路”住,也就是十条至十三条。

我就心急火燎地往南走哇,四条至九条日本房子没事儿,基本上都立着呢。可是到了“大交路”一看,吓死人啦!十条至十三条全都坍平了,一间立着的也没有了,我竟然找不着大姐夫住在哪了,还得仔细辨认。我大姐那天在三院住院,就我大姐夫和我外甥在家。

我大姐夫在十二条当中的位置,我就找哇找哇,一条一条之间的小道不见了。大姐夫的邻居房盖没有了,大火炕露出来了,王玉成(音)活了,房盖甩一边去了。我使劲儿招呼大姐夫也没动静。

这时候天亮了,小雨下起来了。我找个大概的位置就扒,扒房顶子,搬石头,一看炕上那个皮箱是大姐夫家的,砸扁了。大姐夫脑袋被大檩压住了,我就搬檩,扒出来一看,大姐夫抱着我外甥来不及下炕,爷俩一块砸死在炕沿上了。那一年,我大姐夫30多岁,外甥才8岁,可惜了啊,真惨啊!大姐夫两边的邻居,赶上上夜班的老爷们没死,在家的一个没剩下,全都砸死了。“大交路”死的人最多,好多人家基本是连锅端。我那口子邵同春,我们那时候还没搞对象呢。她家就住在“大交路”十条,当时她下乡不在家,她爸砸死了,她妹子砸死了,她二姐砸截瘫了,全家就活了她妈一个。你说有多惨!

张庆洲:铁道南老工房十条至十三条这样,往南呢?

郭德安:往南是“军管大院”,挨着十三条有两个大院8间房子,隔着一条马路有四个大院16间,几乎没有震亡的。这是“文革”时期盖的房子,“支左”的干部住宅。

张庆洲:铁路“支左”的咋这么多人?

郭德安:那年头叫古冶铁路站区,哪个站段都有“支左”的解放军。一个机务段就有三个“支左”代表,还有车辆段、电务段、古冶车站、卑家店铁路采石场等等吧,铁路单位多了。(一个站段相当于千人上下的厂矿——笔者注)

我望着郭德安先生陷入了沉思。他只说了他在唐山地震中的经历,在紧要处只是顺口一说,比如说“日本房子没事儿”,“军管大院几乎没有震亡的”,但是为啥没有震亡的?是建筑质量,还是建筑结构?这是唐山悲剧不再重演的重要缘由之一。我继续采访董建忠先生。

张庆洲:德安把我说糊涂了,建忠你详细说说铁道南老工房,不是一个年头盖的房子,有的全坍平了,有的还啥事也没有,这是为啥呢?

董建忠:铁道南老工房都是平房。一排叫一条,一条大概二十户人家左右,每一条不等。距离古冶火车站货场不远,往南的依次顺序是:一条至三条一处;四条至九条一处;十条至十三条一处,也叫“大交路”;十三条往南是“军管大院”。这四处平房之间仅隔着一条小马路,连成一大片就统称铁道南老工房了。

张庆洲:仅仅隔着一条小马路,为啥不一样,人员伤亡也相差悬殊呢?

董建忠:我们一条至三条质量好一点,是解放前老国民党盖的,但水泥浇筑的整体房顶很重,加上石头墙垒到顶,砸死的就多,尤其是一号二号那边,大概有十几户人家。也可能是东边有条小河,濒临河床地质松软,坍塌的比较严重。也有交户口本的,房子好像是隔一跳一的倒塌。

四条至九条,是日本人盖的,砖木结构,尖顶瓦房,房顶轻多了。而且都是小房间。一进门,当中是个长条走廊,南北四个小房间。日本人投降了,中国人住了。把走廊当中垒一道墙,一户变成两户。日本人盖的房有点怪,贴着南墙根还有个半人多高的狗窝,也结结实实的,跟砖跺一个样。房子基本没有倒塌的,只是瓦片下来了。人们大都幸存了。

十条至十三条,是1960年左右正挨饿的时候盖的,原来是机务段火车司机的单身宿舍,才叫“大交路”,以后改造成住宅的。平房,半尺多厚的焦灰顶子,大木檩。建筑质量不好。(郭德安插话:是啊,房子质量确实不好!地震前两年吧,我大姐夫的房子,砖都粉了,墙缝空了,我还跟大姐夫勾过墙缝呢。)所以几乎全部倒塌了,好多人家交了户口本——全家震亡!

十三条往南,军管大院也是尖顶瓦房,质量相当好啊,没有一处倒塌的。我记得盖简易房那阵儿,军管大院简单的修了修,加固加固,人家又搬进去住了。一直住着,一直住着,一直到2010年左右房地产商买了,“平改楼”才拆除了。

我们那一大片铁道南老工房,都是平房,可结局真不一样啊!

张庆洲:铁道南老工房这个情况,你们有啥根据吗?

董建忠:(笑)根据?啥根据?我们就在那儿住。

郭德安:(憨笑)我始终在那儿住着,看得清清楚楚的!

夜深了,董建忠和郭德安二位先生告辞了。

这四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都是平房,四处之间仅仅有一条小马路之隔的房子,近在咫尺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结局,只是因为建筑的历史时期不同,幸存与倒塌十分明显,几乎是隔一跳一,这显然不是地震波的罪过。那一句“好多人家交了户口本——全家震亡!”可以想象是如何的触目惊心,如何的惨烈。

我原以为,日本是多地震的国家,从来重视建筑质量,铁道南老工房日本人盖的房子没有倒塌是必然的。经过这次采访,我改变了看法。铁道南老工房的军管大院也一样没有倒塌,我们也有重视房子质量的时候……这是铁路重视建筑质量,还是部队重视建筑质量了?是谁负责监理的?我应该向读者交代清楚,但是要深入调查下去又相当难,当事人有的已经过世了。

写完本章,一次次大地震在记忆深处像水一样溢出来。

智利大地震并未远去,2010年8.8级的大地震死亡仅802人(包括海啸丧生者)。首都圣地亚哥地震强度达到8.2级,整个城市向西移动10英尺(三米),600万圣地亚哥人却有惊无险。

我亲历了唐山地震,采访过汶川地震,后者就是前者的重演,水泥预制楼板仍然像棺材板一样,活生生地砸死了好多好多人……

智利的房子是房子,我们的房子就应该是坟墓吗?!

恩格斯有两句名言:“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一个聪明的民族,从灾难和错误中学到的东西比平时要多”。

我不能不想唐山、汶川和玉树地震数以十万计的遇难者,大地震依然在一次又一次地毁灭着我们的家园。但我坚信,中华民族一定会从灾难中学到更多的东西,唐山市古冶区“铁道南老工房的军管大院”就是最好的证明。

十分遗憾,唐山的建筑奇迹已然不见,汶川的建筑奇迹正在渐渐消失。

中国是个多地震的国家,我们在追求大平米的同时,更应该追求建筑质量,这关系到我们,和我们子孙后代的生死安危。我无意质疑房地产商,和无数监理监工的良知,我只能说,不闻警钟之声,丧钟必然响起。

地震灾害学流行一句话很深刻了,杀人的不是地震,而是建筑。

十四、地震还是那个地震

汶川地震之后,地震遇难者得到了下半旗的哀荣。我们应该扪心自问,还要下几次半旗,才能汲取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

唐山地震之前,连猪都出现了34%的异常反应,我们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比猪强一点了吗,地震预测预报水平到底咋样?

——题记

从汶川地震说起

唐山和汶川,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大地震发生时,唐山黑夜,汶川白天;生命探测仪、防盗门窗,唐山没有,汶川有,出现了抢救的新课题;唐山地震,国家地震局派出人马寻找震中。汶川地震,新华社第一时间播发了消息。种种猜测还来不及变异成谣言,温家宝总理已经飞赴灾区。

唐山和汶川,也有很多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震级(初报汶川7.8,修正8.0);一样的浅源地震;一样的没有作出临震预报;一样的震惊了整个世界;一样的人们关注着惨烈的地震灾区。一样的英雄事迹做足了功课,教训却极其罕见。两次大地震过去,一样的正在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

我们不认真汲取教训,一旦地震来临,悲剧还可能重演。

汶川地震不久,我曾经采访过一个战士。

顾俊,男,1985年8月13日出生,广西桂林人,广东边防总队一级士官。

小伙子很纯朴,不胖,跟大男孩似的,黑黑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手臂上的血管凸起,清晰可见。一个英俊干练的军人。

顾俊:5月15日下午在汉旺小学,有个女的能活下来真是奇迹呀!

张庆洲:奇迹?什么奇迹?

顾俊:消防抢险队的用探测仪探过,他们说没有生命了,就开始用钩机挖了。我们负责清理钩出来的废墟。我们刚把一个死的抬走,看见有个女的被冰箱压着,可是她动了!

我们赶紧跑过去了,冲司机慌忙摆手,大叫啊,快停——快停——

钩机就停下来了。那个女的三十多岁,肠子都出来了。她没穿衣服。地震时,她应该是刚起来,或者是冲凉吧。医生过来给她包扎、吸氧、打针……

她老公冲过来了,特别激动,特别开心啊!医生抢救的时候,她老公叫她的名字,让她坚持住,一直在叫。救护车一来,她老公也跳上车去了。

笔者不懂生命探测仪,原以为,只要那玩意探过,肯定就没有生命存在了。上网一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中国竟然有那么多生产生命探测仪的厂家!

即使百分百的正品生命探测仪也有其局限性。

无论雷达、红外、音频和视频生命探测仪,各类型的生命探测仪适用的具体环境及局限性各不相同,在高磁场或高电场的环境下大都会受到干扰。消防部队大多用雷达生命探测仪,可以透过废墟探测到5米范围内的人的呼吸,和10米范围内的人的运动等生命特征。

也就是说,无论哪个类型的生命探测仪探过,在小山一样的钢筋水泥深处,不见得就真的没有生命存在了!不知这个女人碰上的是哪个厂家生产的哪个类型的生命探测仪。这个女人假如不是“命大”,该是何等惨烈的场景……

我在衷心祝福这个女人奇迹生还的同时,必须指出:

汶川地震,此时仅仅过去三天!

唐山地震,三天以上的幸存者获救,绝非偶然。

这应该引起抢险救灾人员,和专家们,特别是一层层决策者们的高度重视,我们面对的毕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我们依靠科学施救,但必须不断总结经验教训。生命探测仪无疑是科学的进步,它的局限性却不容忽视。大地震刚刚过去三天,笔者不知道为啥如此心急火燎地开挖,这是题外话。

钩机,中国人并不陌生,就是挖掘机,也有叫挖土机的。一铲斗咣当下去,它是铁的,人是肉的,就是砸不死,也禁不住!

退一步说,在吊车清理了人力无法搬动的楼板,她的至爱亲朋在可能的情况下,一定要用双手接触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遇难,也要给她一份最后的生命尊严。她就是走了,也有一点点灵魂的慰藉……

六十年过去,却质疑地震能否预报了

中国地震预报史的大事件,中国地震局知道,好多读者不知道。

笔者是地震界的门外汉,略知一二,现简单摘录如下:

早在1934年,翁文波院士(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下同)以一篇《天然地震预报》的清华大学毕业论文,在中国首次提出了地震预报的设想。

1956年,这是中国地震界值得记住的年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召开的全国科技规划会议上,制定了《中国地震活动性及其灾害防御的研究》,明确提出“地震预告方法的研究”。

1958年,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组织了第一支地震预报考察队。

1963年,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傅承义院士的《有关地震预报的几个问题》阐述地震预报的可能途径。

1966年,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制定了我国地震预报的科学规划。

1966年3月8日,邢台地震发生。灾民们强烈呼吁,“地震前打个招呼。”转天,也就是3月9日,周恩来在灾区指示:“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把经验记载下来,流传后代。”再转天,周恩来再指示:“这次地震,代价极大,必须找出规律,总结经验。”

1966年4月1日,周恩来亲临邢台地震考察队,对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震专业的同学们说:“希望在你们这一代能解决地震预报问题。”

1966年4月27日,周恩来召见翁文波和李四光两位院士,希望他们开展地震预测研究。

1967年3月27日,河北河间地震。周恩来单独召见翁文波院士,希望他在地震预测方面放“异彩”。

1970年1月5日,云南通海发生地震当天,周恩来指示:“要密切注视,地震是有前兆的,是可以预测的,要解决这个问题。”

1970年2月7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全国地震工作会议代表,指示:“……要动员一切积极因素,抓住重点,实现地震预报。……现在已经搞了许多门路,地形变,地倾斜,地应力,地磁,地电,重力,地下水,水化学。生物变化、动物变化没有写,为什么不敢写?动物有些器官比人还灵。(其间,李四光插话略)……地震就在地壳内,无非十多公里,几十公里,总是地表的事。”

1971年,傅承义院士提出关于地震成因的红肿假说。

1974年6月7日至9日,国家地震局召开了华北及其渤海地区地震形势会商会议。会议形成了以中科院名义呈报国务院的《关于华北及渤海地区地震形势的报告》。周恩来、李先念,以及周荣鑫、胡克实和白介夫仅仅用了二十几天的时间,就果断签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1974)69号文件。

这份文件是一个伟大的预言,以八个月后辽宁海城地震为起点,一次又一次的地震验证了其中期预报的准确性。

1975年2月4日,辽宁海城7.3级地震。

1976年4月6日,内蒙古和林格尔6.2级地震。

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河北唐山7.8级地震。

1976年7月28日7时17分,天津宁河6.2级地震。

1976年7月28日18时45分,河北滦县7.1级地震。

海城辉煌了,唐山毁灭了,两次地震像过山车一样惊大了地震科学家的眼睛。不容置疑的是,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和指导下,中国的地震预测预报已经出现了曙光。海城地震成功预报,是中国地震界里程碑式的事件,也是人类灾害史上第一次准确预报的强烈地震,联合国也承认这个准确预报的地震案例。唐山地震,北京部分地震科学家,和唐山市地震办公室直接领导下的地震监测网作出了不同程度的预测,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向社会公众发布短临预报,但也足以说明,周恩来总理关于地震预报思想的前瞻性和正确性。

然而,中国地震预报出现了重大转折。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爆发。互联网上的争论铺天盖地。

周恩来说,地震就在地壳内,无非十多公里,几十公里,总是地表的事。

当下地震权威说,上天容易入地难……

周恩来说,希望在你们这一代能解决地震预报问题。

当下地震权威说,科学上非常复杂,需要长期研究、探索和不断积累经验,可能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事。几代人多少年,几十代人多少年?天知道。

诸如此类种种,不一一列出。总之,当下地震权威和周恩来的说法不一样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昔年的政治家周恩来先生,和著名科学家翁文波、李四光和傅承义等等享誉中外的先生们,认知程度还欠缺一点儿。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当下地震权威的认知水平要比他们高明一点儿,所以才作出了不同的判断。

也许,人类未知的东西太多,地震不是那个地震了。

也许的也许,笔者曾经假设无数个也许,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不容忽视的历史是,中国是一个多地震的国家,从1956年开始,周恩来为地震预测预报,殚精竭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面前,永不放弃理性思维和科学精神,即使在晚年,也绝不停滞不前。人类需要在实践中探索,人类需要攀登科学高峰。很遗憾,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在天堂的周恩来先生可能要失望了,一代又一代的地震科学家的心血可能要付诸东流了。

笔者听着当下地震权威的观点,不禁仰天长叹!地震预测预报之路,真可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本文摄影均为常青先生供稿)

预测地震比预防战争更重要

后记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伫立在阳台上,望着那一轮亮亮的大月儿愣神。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依然照耀着人类。地震还是那个地震,依然毁灭着人类。

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毁灭性地震连续不断。每当我看到一次大地震,心都会滴血。我目睹过唐山地震,采访过汶川地震,那比战争要残酷得多。

唐山地震漏报了,各种肤色的人们感到悲哀,地震能否预测预报竟然出现了主流与非主流之争。主流观点认为,地震预测预报是悲观的;非主流观点认为,地震是可以预测预报的。主流当然占上风,某些权威异口同声地说,不!

但是,大地震并不因为人类的争论而停止毁灭的脚步。

唐山地震悲剧不断重演,举几例:2003年伊朗6.3级地震,4.3万人遇难;2004年印尼近海9.1级地震引发海啸,23万人遇难;2005年南亚次大陆北部7.6级地震,8.6万人遇难;2008年中国汶川8.0级地震,8.7万人遇难;2010年海地7.3级地震,22.2万人遇难;2011年日本9.0级地震引发海啸和核泄漏,2.77万人遇难……人类进入新世纪仅仅16年,7.5级以上的大地震平均每年近6次;其中8级及以上的特大地震平均每年1次。

某些权威的观点影响着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各种肤色的人们知道地震的惨烈,也知道各个国家和地区哪怕拿出1%,甚至1‰的军费开支,地震预测预报的探索也应该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了。十分遗憾,善良的人们看到的是,人类屠杀人类的武器越来越令人瞠目结舌;人类拯救人类的地震预测预报越来越虚无缥缈。即使发生地震也是天灾,与某些权威无关,与大大小小的政治家无关。

无论哪个国家和地区遭遇了大地震,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先生都会竭尽全力地呼吁,各种肤色的人们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泪水,把同情和金钱奉献给不幸者。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悲哀,因为下一个也许就是我们自己。

也许,下一次大地震的脚步,正向我们轰隆隆地走来……

我祈盼非主流地震科学家,尤其是中国的非主流地震科学家早日攻克地震预测难关。中国已经走出了坚实的一步,海城地震成功预测预报,和唐山地震中长期成功预测就是无法抹掉的历史铁证。我所知道的非主流地震科学家,有的用退休金继续研究地震预测,一天也没有停止,并且取得了鲜为人知的成就。在科学探索的崎岖小路上,本没有主流与非主流之分,谁解开千古之谜谁就是王者!

当下,我们还指望不上潘基文先生,指望不上各种肤色的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和某些权威,指望不上纳税人供养的主流地震科学家。中国有句老话,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是指望自己吧,我们的智慧能够减少地震造成的损失。

我希望善良的人们能够看到我的拙作,但愿给读者带去一点点有益的东西,一旦地震来临,我们如何做得更好。我双手合十,祝读者诸君吉祥平安!

作者简介

张庆洲,男,河北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报告文学有:长篇《唐山警世录》(上海人民出版社)、《军人血统》(长江文艺出版社),中篇《青龙抗震奇迹考》(瞭望东方周刊),短篇《生命的细节》(中国作家)等主要作品。其作品入选《中国报告文学年选》(2005、2006年度)。《人民日报》、《中国新闻周刊》、《文艺报》、《凤凰卫视》、《星岛日报》等媒体评介或选载。新浪、搜狐等网站有连载或评论。小说有:长篇《震城》(百花文艺出版社)、《红轮椅》(花城出版社),中篇《草民》(民族文学)、《折箩》(中国铁路文学),短篇《鸟的》(作品与争鸣)等主要作品;另有诗歌、杂文散见报刊。

责任编辑/廖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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