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证据

2016-07-25 11:20
东方剑 2016年4期
关键词:石门哥哥

◆ 昆 金



看不见的证据

◆ 昆 金

一个礼拜了。地下室又小又闷,没吃没喝的,我哥哥应该已经咽气。

我再次走到地下室门前,犹豫片刻,推开伪装成墙壁的大石门,张望进去。我哥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是觉得他死了,所以大着胆子走到跟前,蹲身下去,触碰了他一下。

哥哥已经僵硬。我成功地杀了他。

我大大松了口气。随即拧亮手电筒,仔细检查现场。

地下室有些低矮,我都不能站直身子,最多也就三四公尺见方大小。叫它储藏室或者地洞也许更贴切。听说是我祖上用来藏匿珠宝财物的地方。

哥哥俯身倒在地上,头朝着石门方向,右手向前伸展着,似乎是想朝门口爬去。这种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地下室有些昏暗。我看着哥哥倒在地上的身体,有些不敢细看。听说冤死的人大多口眼不闭,而且还特别狰狞。我很害怕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害怕被他隐含强烈咒怨的目光摄走我的魂魄。我很想马上逃离现场,可我努力劝阻自己,因为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事。

于是我硬着头皮留在地下室。我很快注意到哥哥右手捏着一支钢笔,左手还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这令我紧张起来。

我仔细检查了那张纸。上面只有一些用钢笔画出来的圈圈,看上去毫无意义。这些圈圈应该就是他用右手的钢笔画出来的。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我关死了石门,哥哥就应该料到我是故意要他性命,所以他必定会想方设法保留好我行凶的证据,这一点完全可以预料到。

好在纸张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对我不利的只字片语。这一点我很欣慰,也有些奇怪。但既然无害,我就决定把这些都保持原样,免得画蛇添足,反而被人看出破绽。

随后我又检查了一遍储藏室。里面除了一张断了腿的破旧桌子,一个碎裂的陶罐,就再也没别的东西。这里已经几十年没人进入,充斥着一股腐朽冰冷的气味。

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却一直就是哥哥几十年来的温馨回忆。想想真是好笑。

眼下他就睡在这个魂牵梦萦的地方,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我跟这位哥哥,还有另外几个兄姐,我的父母、爷爷奶奶,原本都住在这栋洋房里。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很惬意。不得不说我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

可是到了我五岁那年,家里突然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最后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由一个富家少爷转眼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弃儿。

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有天我一觉醒来,发现全家人都不见了。我跑遍了整栋洋房内外,喊破了喉咙,哭得乌天黑地,可就是找不到一个人。就连平时一直跟着我的小狗都不见了。过了好久,才看到家里的老佣人急匆匆推院门进入。

这个老佣人以后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倚靠。他保护着我,把我抚养成人。从他的嘴里我陆续知道那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是我母亲有个情人的秘密被发现,而且是在全家动身去美国定居的前两天。母亲坚决不承认,却被父亲一顿羞辱加拳打脚踢。当时我看到母亲被打,跑上去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抱着我大声哭泣,眼泪滴在我仰起的脸上。而父亲并不罢休,硬是把我从母亲怀里拖走,然后继续朝她噼里啪啦一顿毒打。母亲羞愤之下跑出家门,从此杳无音讯。

随后父亲又发现我长得非常像那个被怀疑是我母亲情人的男子,决定遗弃我这个野种。那天他的脸色因为羞愤而变得极其可怕,一口气把我拖到门口,恶狠狠地将我推出大门。我重重跌在门外,孤立无援,唯有大声哭泣。

这件事爷爷奶奶也感到气愤,却怎么也不忍遗弃我。可是时间紧迫,再因为父亲的竭力阻挠,他们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他们留下一笔钱,委托一个在我家干了半辈子的老佣照顾我,顺带着看好房子。那个忠诚的老佣无儿无女,对我自然欢喜得不得了。我就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得以成年。

十岁不到那年,我见过一次离家出走的母亲。可那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我那天跟老佣赶了很远的路,在一个郊区小镇上,看到我母亲披头散发,衣不遮体,趴在路边等别人施舍。那个时候我浑身发颤,视力模糊,只感到有一股汹涌的力量在体内膨胀。我特别想跑过去见我娘亲,带她回家。可是老佣不允,说这样对我今后不利,而且这是我爷爷奶奶特地交代的。

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前面那个是我娘亲呀。我喜欢每晚听她讲故事,然后窝在她怀里睡觉。喜欢吃她烘烤的蛋糕果饼,也喜欢看她穿旗袍挽发髻的美丽模样,以及看她那对明亮温婉的大眼睛。可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一个乞丐,一个精神病患者,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老佣好不容易将我带回家,并且给我讲了好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他说自己活不了几年,不想把真相带到棺材里去,少爷你应该知道这些。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安静地望着蚊帐顶,没有哭泣,因为我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对全家人滋生了刻骨仇恨。他们把我娘亲害成那样,并且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而他们却欢欢喜喜在美国享福。

老佣六十岁那年因哮喘在家里去世,我一个人守着他的尸体,哭晕了好几次。没有了他,我的整个世界就坍塌了。

这些年我跟老佣相依为命,基本上不跟外界接触,因此他的死除了我没人知道。老人没有葬礼,也没有人送葬惋惜痛哭。而我就偷偷把他葬在后花园一棵广玉兰树下,这样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以后这棵广玉兰长得枝繁叶茂。每当树梢摇曳,沙沙作响,我就觉得这是老人在注视着我,朝我颔首微笑。

从此我开始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日子过得艰辛而绝望。我虽然已经成年,不缺钞票,还有一幢大房子,可是却游离于这个社会之外,内心空空荡荡,没一点归宿感。我感受不到一点点爱和被爱的体验,没有关怀和温暖,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又不知道前途是怎么样的。我心里除了思念老佣,以及我的娘亲外,剩下的全是我对家人的刻骨痛恨。一直到我突然收到哥哥的来信。

我差点就要忘记哥哥长什么样子了,尽管他的来信措辞诚恳、亲切。整封信我只记住他说要回国找我,再续亲情。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窝。我们之间的亲情已经断裂了几十年,说再续就能续起来的吗?

不久哥哥果真回来了。见面那天他极尽热情,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做不到释怀。

哥哥说,弟弟,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事吗?我这才想起他在来信中提到过这个事。显然他是想以此唤醒我们的兄弟情义,融化我们之间的坚冰。可惜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别的念头。

可是他始终对捉迷藏这个话题兴致勃勃,还提议说要去看看那个地下室。那里曾经是我们兄弟的乐园,承载着很多美好记忆。我厌恶他这么说,可还是推辞不得,只好依着他。

地下室的石门已经朽坏,不过还算能够开启。哥哥看到显露出来的地下室时,似乎非常欣喜。他猫腰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积攒了几十年的尘土。

我站在门外,注视着哥哥,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娘亲披头散发惨不忍睹的影子,以及这么多年来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酸楚、悲凉和惊吓。

这个时候哥哥玩得兴起,大声让我把石门关起来,就好像当年我们捉迷藏时一样。

我一个激灵。因为我知道这扇石门已经朽坏,没有办法从里面开启。

哥哥还在里面催促让我赶紧关门。我感觉体内迅速涌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促使我马上伸出手去,拉上了石门。

片刻,石门内隐隐传来一阵拍打声和叫喊声。这声音是那么的细微,那么的无助和绝望,一如当年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惊恐、绝望地呼唤着每一个家人的凄惨情景。

我站在石门外,突然热泪盈眶。

哥哥,当年你为什么不试着说服大人,带我一起离开?

哥哥,全家离开上海的那个早上,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们本来就睡在一个房间里呀!

莫争打开院门后,有个巡捕站在门外:“是莫争先生吗?”

“我是莫争……”

“我是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探长周凤岐。是你打电话报警的对吗?”周凤岐打量着莫争,自我介绍。

“是的。周探长请。”莫争轻声说着,侧身把周凤岐让进大门。

“跟我说说情况吧。”院子很大,从院门走近洋房,需要蜿蜒穿过一片花园。花园有些荒芜,但依旧透着一股气派。

半路上周凤岐边走边扭头看着莫争。这个面色白皙的男子在电话里声称他哥哥死在地下室,可眼下却没有一点点悲伤和慌张,有些特别。

莫争把他带进客厅。周凤岐环视,暗暗感叹:莫家花园名声在外,神秘气派,今天一睹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礼拜前我哥哥从美国回家后,行李都还没解开,就离奇失踪。今天我在地下室里面找到了他……”莫争重新叙述了一遍。

“他死了?”周凤岐追问。

“死了。”莫争的声音和态度始终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哪怕是在说一些非常惊悚的话题。这种淡然、持重的贵族气质,真不是一般人所具备。

有关莫家花园的主人,周凤岐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中他是个怪人,独进独出,一个人守着漂亮的莫家花园,活得像个隐士。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你先带我去看尸体吧。”周凤岐最后说。

莫争带着周凤岐来到地下室门口。周凤岐一眼看到有个人影倒在里面。他猫腰进入,初步看了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凤岐蹲在地下室内,忍不住问。

“那天我哥哥回家以后,我们在客厅里说了一会话。因为他要住几天,我就让他坐会,我先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否则去晚了店铺要关门。等我回来后他就不见了。我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还是没找到他。”莫争平静地回忆。

“后来呢?你就这样作罢了?”周凤岐追问。

“他这样不告而别,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就是想找,也没去处呀。开始我以为他有事要办,临时出去一会,可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一直等到今天。”莫争娓娓道来,神色有了些悸动。

“那今天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问到这个,莫家少爷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了:“我想想已经一个礼拜,哥哥还不出现,就有些担心。于是就想起他回上海之前给我写的信,读了一遍,想找找是不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可是我并没有在信中找到类似线索,倒是他提到的另外一件事,引起了我注意。”

“你指什么事?”周凤岐对于莫家少爷喋喋不休的说话方式也只能忍了。

“哥哥在信中反复提及小时候我们俩一起捉迷藏的事。说他每次躲到地下室后,我就找不到他而只能哭鼻子。他问我那个地下室还在不在,这次回家后一定要重温这份美好回忆。我看到这里,就想着他会不会在我回家前悄悄躲进地下室里去,然后看我能不能找到他。哥哥不像我,生性活跃,他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周凤岐暗暗吁了口气,伸手接过书信,翻阅:“然后你就来地下室找了?”

“是的。我走近后发现石门有被动过的痕迹。而事实上自从我全家离开上海后,我就没有靠近过这里,碰过这扇石门。”莫争说罢,神色黯然。

“现在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你哥哥的确是在跟你躲猫猫。那他怎么会死在里面的呢?”周凤岐猫腰环视。

莫争站在室门外面,蹲下身,拍了拍石门:“石门坏了,已经没法从里面开启。哥哥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周凤岐惊讶,当即验证了一遍。

千真万确。石门内部的铁质旋轮已经腐朽断裂。石门碰上后就只能从外面开启。

“这么厚实的石门。关在里面不管怎么叫喊,拍门,外面不可能听到的。”莫争最后在石门上拍了拍,轻声说。

周凤岐听到这里,抬头紧盯着莫家少爷。莫少爷一如既往低垂着眼帘,平静得让周凤岐有些自卑。

“莫先生,哥哥死了,你好像并不伤心。”周凤岐忍不住问。

“我这半辈子都是在伤心中泡大的,对伤心事早已经麻木了。”莫争幽幽地说。

周凤岐之前也听说过莫争的身世。仔细想想,觉得还算能够理解。

“你说你是看了这封信以后,才猜测哥哥可能会躲在地下室里。请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周凤岐追问。

莫争抬起头,目光悠远,暗叹一声:“我是个被全家抛弃的人。这次哥哥回上海,也必定料到我对他会有抗拒心理。他反复提及我们小时候的温馨趣事,想必只是为了唤醒我对家人、对兄弟情义的眷顾,消融我们之间的隔膜坚冰。”

周凤岐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哥哥突然回家,有什么重要事情吗?”周凤岐继续问。

“有吧。可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莫争轻声回答,“我估计他原本是想跟我玩一次捉迷藏的。如果我回家后去地下室找到了他,那么他或许就会大肆煽情,以此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没有去地下室找,那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可惜他没料到石门已经损坏,而我也早把捉迷藏的事从记忆中抹去。一直到今天我重新读了他的信后,才想起有必要到地下室去找找。”莫争缓缓说道。

问到这里,周凤岐已经大致了解事发经过。

整个一天周凤岐带人在莫家花园内外忙碌。他们运走了尸体,还借口调查需要,拿走了那封信,以及莫争哥哥还没来得及拆开的行李。

晚上莫争躺在床上,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仔细掂量整件事的每个细节,估摸着自己有没有留下破绽。

让他觉得诧异的是,为什么哥哥明明一手拿着钢笔,另一手拿着纸张,却没有写下半个字?按理说他在被关进石门后,肯定能够预料到这是遭了弟弟的暗算。换作是我,我一定会写明是谁害我的。

可是哥哥却没有这么做。而且莫争之前也已经仔细检查过地下室内的每个角落,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形式的泄密信息。

可是从哥哥的死状来看,他分明想在纸上写些什么。只是不知怎的,什么也没留下。哥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随他怎么想的吧。反正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多年前我就确认,只要有机会,我就要报复家人,出这口恶气。我这么多年熬下来,如果没点盼头,早就自我了断。哥哥这次自投罗网,也算是老天有眼。

就这样莫争胡思乱想着,慢慢就睡了过去。朦胧之间他梦见哥哥在地下室里呼吸急促,拼命敲打着石门,喊着弟弟开门弟弟开门。而自己则冷冷站在石门外面,紧握拳头,漠然中透着一股残忍。渐渐地哥哥的动作在变慢,变慢,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莫争大叫一声坐起,冷汗盈盈。黑暗中他茫然四顾,突然觉得心底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个念头从他心底泛起,令他瞬间有些颤栗:我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莫争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期盼的结局吗?为什么它真实地摆在眼前时,自己又心神不宁呢?

莫争苦苦思索,突然意识到:哥哥没有在纸张上留下只言片语,泄露机密,是否是因为他看在兄弟情义的份上,有意放过自己呢?

这个念头令他顿时就不安起来。

很有可能呀。

哥哥想必也一定了解自己的苦衷。他这次回来,也看不出有什么歹意。而他反复提及的兄弟情义,也很可能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可是自己却亲手害了他。

莫争努力不让自己朝这方面去想。他冲出房间,跑到浴室里冲了一把凉水澡。透彻的凉意还是无法驱散他内心的惶恐,反而令他有股灼心的疼。最后他只感到精疲力竭,唯有蜷缩在浴缸里,抱住脑袋,瑟瑟发抖。

第二天中午,周凤岐再次敲开了莫争家的院门。

“莫先生,你脸色不好。”周凤岐在客厅坐下,打量着莫少爷。

“昨晚没睡好。”莫争给周凤岐泡了壶茶,实话实说。

“理解。毕竟是自己哥哥死了。请节哀。”周凤岐起身接过茶。

莫争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周探长,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周凤岐想了想:“我还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正想请教莫先生。”

“别客气。有话请说。”

“莫先生,你昨天说了你的猜测,我觉得挺有道理。可是经过勘察后,我发现情况并非你所说的那样。”周凤岐随口说。

莫争顿时有些紧张:怎么,已经被他察觉了么?这个巡捕目光锐利,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哦?此话怎讲?”莫争镇静。

“你哥哥是被人害死的。”周凤岐轻声说出。

莫争马上就忐忑起来,拿在手里的茶壶也差点脱手。

“被害?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关进去的?”莫争这话一出,顿时有些后悔。他察觉自己有些慌乱。

周凤岐注视了他片刻,摇摇头:“他被人敲破了脑袋。”

莫争惊讶。

周凤岐拿出几张照片:“你看,这是你哥哥受伤的部位。这是敲击你哥哥脑袋的木棍。”

莫争拿起照片端详,这才发现哥哥后脑有一大片瘀血。在另一张特写照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哥哥头部的伤口。另外还有一张沾有血迹的木棍照片。

原来哥哥的头部还被击打过。当时自己进去检查时,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没有细看哥哥头部。再加上当时血液已经凝固,哥哥的头发又长,昏暗中自己还真没发现这一点。至于那个凶器,很明显就是那张破旧的断桌腿。那根断腿当时还被莫争踢到过,可他就是没注意到上面的血迹。

那这就奇怪了。自己是眼看着哥哥一个人进去,然后才关死石门。那么是谁用木棍敲破哥哥脑袋的?他又是如何离开地下室的?地下室是个百分百的密室呀。

“莫争先生,你在想什么?”周凤岐打断了莫争的遐想。

“哦。我在想到底是谁伤害了哥哥。”莫争搪塞,“周探长,你查出是什么人敲碎他脑袋了吗?”

周凤岐笑笑,点了点头:“有点眉目了。”

“什么人?”莫争紧张,又很好奇。

“这个事暂且放一放。我首先要解开另一个谜团。”周凤岐似乎有意卖起了关子。对此莫争无可奈何,并且突然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可是周凤岐却反而点了支烟:“莫争先生,有关你们莫家的传闻,外面众说纷纭,我个人对此也很好奇。你可不可以亲口跟我说说,以正视听?”

莫争一愣。他这是想摸我底细呀。

“我倒很想听听外面都是怎么说我家的。”莫争反手一击,把皮球踢给周凤岐。

周凤岐似乎也没在意,就把他所听到的传闻说了一遍。莫争听罢,觉得这些传闻大同小异,也基本符合事实。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莫争最后说。

周凤岐点点头:“哦。那样说来,你全家对你真有些过分了。”

“小时候确实很艰难,后来也就习惯了。”莫争小心翼翼,生怕说漏些什么。

“你恨你家人吗?”周凤岐又问。

“刚开始时有些,后来也就淡了。”莫争不敢怠慢,小心翼翼。

“你真是这么想的?”周凤岐笑笑。这种笑容在莫争看来,未免有些深深的不确定。

“当然。你以为呢?”莫争也不能含糊。

周凤岐再次笑笑:“对了,你哥哥的信我读了。他确实好几次提到你们捉迷藏的趣事,以及那个地下室。这一点你没有说谎。”

莫争仔细掂量着他这句话,一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谎?周探长有话当面直说,别这样拐弯抹角。”

“我一直是有话直说的呀。这些事你之前也跟我提到过,跟信里说的一模一样。”

“你拿走那封信,本来就是不相信我的表现。”莫争不屑。

周凤岐望着莫争,一如既往地笑笑:“抱歉,这是我的职业病。我就靠这吃饭哪。”

“对了,我哥哥的行李你什么时候还给我?”莫争又说。

“哦,对对对,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行李我已经检查过,待会我就让助手把东西送来。”周凤岐一拍脑袋。

“你们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拿走别人东西?万一我哥哥行李里有贵重物品呢?丢了谁负责?”莫争对周凤岐拿走行李一事,始终有些担心。因为连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总感觉这事有些失控了。

“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抱歉,莫争先生。有些事你不必担心,请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周凤岐微笑着说。

“那你在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了吗?”莫争一直在担心这个。

“里面确实有好些有趣的东西。至于是不是有用,那还不得而知。”周凤岐含蓄地说。

有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莫争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第三天早上,雾气很大。莫争起床后走到窗户跟前,无意间朝外张望,恰好看到有个人影正在朝他家院门的门楼上爬。他迅速从柜子里拿出猎枪,装上子弹,冲到楼下。

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周凤岐。

“周探长,你这是干什么?”莫争拎着猎枪问。

周凤岐蹲在门楼上看到猎枪,连忙解释:“莫先生别误会。我在检查上面有没有新鲜痕迹。”

说罢就下到地面。

“门楼有什么好检查的?”莫争问。

“我要确认一下,这几天有没有人偷偷摸进来过。”

两人说着,再次回到客厅。

“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那个打破我哥哥脑袋的人到底是谁?”莫争始终放不下这件事。

周凤岐沉吟片刻:“现在不便公布。”

莫争轻蔑:“周探长,你也有些装模作样。”

周凤岐毫不在意:“不是我装模作样,实在是这件事非常蹊跷。一般的思维,根本别想看穿。”

“看穿?周探长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么说好像我给你设置了迷障似的。”莫争有些沉不住气了。

果然周凤岐闻听之后,抬头注视着莫家少爷,目光里透着一股惊异。

莫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喝了口茶,掩饰。

“事发的时候,整个莫家花园里只有你们兄弟俩,对吧?”周凤岐再次开口。

“没错。”

“嗯。所以如果真有迷障的话,不是你设置的,那就多半是你哥哥设置的。这件事很怪异呀。”周凤岐盯着莫争,缓缓说道。

莫争听到这里,不免忐忑:这件事的确怪异。家里除了我以外,再没别的人。到底是谁跑进地下室去行凶,然后又无声无息离开呢?而且我哥哥又设置了什么迷障?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莫争疑惑。

“我的意思是说,伤害你哥哥的人,不是你,就是你哥哥自己,不太可能会有第三个人。因为整个莫家花园当时只有你们俩。”周凤岐目光炯炯。

“一派胡言。”莫争怒,“我怎会伤害哥哥?”

“反正不是你就是你哥哥。”周凤岐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哥哥被关进地下室后,自己敲破了自己脑袋?”莫争问。

“或许吧。我还是先说说另一处蹊跷。”

说罢周凤岐又把一些照片摊在桌上:“莫先生你看,这是我们在现场拍到的照片。当时你哥哥右手捏着一支拧开了笔帽的钢笔,左手里捏着一张纸。这个姿势,这个现场,令我非常纳闷。我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不在纸上记录一点什么?比如整件事的过程,或者是谁伤害了他……这对他只是举手之劳,而且也十分必要的呀。”

莫争听罢,一阵难过。哥哥这个举动,现在看来百分百是准备放过自己。或许他一开始想把真相写下来,可是后来念及手足情义,就毅然放弃了。哥哥呀,兄弟有些后悔了。你这次回家,看来是真心诚意的,可是我却亲手把你害死了。

莫争难过。一股尘封已久的温馨感受,犹如一支点燃了的清香,慢慢在他的胸腔里弥漫开来,令他陶醉,融化了他内心的冷漠和隔阂。同时另有一股深深的歉疚涌起,多种滋味相互混合,让莫争百般纠结,挠心蚀骨。

“等等……我有个想法。”周凤岐突然一拍脑袋,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了?”莫争轻声问。

周凤岐沉默了一会,苦思冥想。莫争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沉默。

“我捋了一下,你哥哥之所以没在纸上留下一丁点信息,原因无非有几点:第一是你哥哥根本没有看到凶手。但综合分析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第二是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但他可以留些别的信息,比如男女,年龄身高等……”

“有可能吧。”趁着周凤岐中断分析的当口,莫争插了一句。

“可是,我更倾向于另外一种可能性。”周凤岐边思考边说,“当时你哥哥显然已经准备在纸上写些什么,可是最后却什么也没写。我分析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即便写下来也没有用!”

莫争并没有听明白。可是他也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周凤岐揭晓谜底。他倒要看看,这个巡捕会怎么看这件事。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分析?”周凤岐望着莫争,不怀好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分析?”莫争没含糊,抬头跟他对视。

周凤岐逼视着莫争,目光锐利。莫争顽强抵抗着对方这股气势,努力镇静自己,可总有些力不从心。

“我觉得害死你哥哥的,就是你。”周凤岐缓缓说出。

莫争内心一颤,冷笑:“荒谬。”

“我周凤岐探案,没有把握是不会乱说话的。可惜你与世隔绝,想必也没听说过我这个人。”周凤岐也不客气。制服罪犯不仅仅依靠证据,气势上首先要击溃对手。

“至少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很奇怪你这份自信是打哪来的。”莫争不屑。

“我的自信,来自于你哥哥给我的提示。”周凤岐沉吟道。

“我哥哥?他怎么提示你的?”莫争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他觉得这个巡捕很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你哥哥手头有笔有纸,可却没有写下任何东西。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他给我的一种提示,也是他留下的最为奇特的信息和证据。我推测他当时一定意识到了,自己不管写下什么,都会被凶手发现。而一旦被凶手发现,他写得再多再详细也没有任何作用。所以他选择了什么也不留下。”周凤岐缓缓说出。

莫争一愣,仔细掂量了片刻,突然发笑:“笑话。我哥哥凭什么会这么想?他无法预料他死后会发生些什么。”

“对。你这话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我觉得你哥哥完全预料到他死后会发生些什么。比如,谁会第一个发现他的尸体?”周凤岐单刀直入。

莫争一怔。

“地下室在莫家花园里,而整个莫家花园只有你一个人。你说你哥哥的尸体会被谁第一个发现?”周凤岐步步紧逼。

莫争的呼吸有些凌乱起来。

“毫无疑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肯定会是你。”周凤岐抬手直指莫争,“而这一点,你哥哥同样很清楚。所以他没有,也不能在纸上写明任何信息。因为即便写了,也会被你毁掉。因为你就是杀害他的凶手,莫争先生。”

这个推论令莫争非常吃惊和惊恐。吃惊的是,他一直以为哥哥没有写下任何信息是因为哥哥想放过自己。可是这个巡捕的推论却另辟蹊径,让这件事有了另一种可能。而惊恐的是,这个巡捕这么快就看穿了真相。

莫争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他唯有努力镇静:“瞎说,我哥哥当时已经受伤,他或许想写,可是已经支撑不住,只好放弃了呢?”

“不!”周凤岐大声否认,“这一点你哥哥已经给足了信息。他死后右手握着一支拧开了笔帽的钢笔。可是我注意到他把笔帽拧下来以后,反套在钢笔尾部。这种动作我们经常会做,看似平常,可是放在你哥哥身上,却意味深长。这分明是你哥哥在告诉我,他当时状态很好,可以从容不迫地做任何事。假设他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就算勉强拧开钢笔,肯定首先挑重要的事做,而不会费力去做那种多余动作。而且我注意到他还用钢笔在纸上画了很多圈圈。这也是在告诉我同样的暗示:他不是没有能力留下信息,而是不想。”

莫争惊骇。扶住椅子靠背,慢慢坐下。

“我检查过你家大门的门楼顶部,没发现任何新鲜攀爬过的痕迹。花园四周的竹篱笆也没有任何因有人翻越而造成的损坏。花园里松软的泥土上也没有陌生脚印。可以肯定在案发时间段,莫家花园里只有你一个人。那么你哥哥的死,不是意外,就是你加害的。”

“我怎么会加害我哥哥?”莫争抗拒。

周凤岐笑笑,拿起那封信:“从你哥哥的来信内容,以及你们莫家的过往中不难判断,你对你的家人积怨深重。你恨他们抛弃了你,还害死了你母亲。所以你完全具备犯罪动机。”

莫争听到这些话,嘴唇不由自主开始颤动。一股无以言表的痛楚涌上心头,令他顿时失控,潸然泪下。几十年来的委屈和郁愤,实在过于沉重,莫争根本无力承受。这也令他一下放弃了抵抗。

周凤岐站在一边,安静看着莫家少爷流泪。随后轻声说道:“所以事实就是你出于报复,害死了你哥哥。而你哥哥不得已采取巧妙方式,瞒过你的眼睛,把真相传递了出来。”

莫争呆立着,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哥哥有意放过我这一次。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言罢,莫争垂下眼帘,一脸黯然,瑟瑟落泪。

周凤岐听清莫争嘀咕,细细体味之下,竟然对莫家少爷有了些同情。

“周探长,那我哥哥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莫争恍惚。

“也是你哥哥自己造成的。他掰断了旧桌腿,朝自己头上猛敲了几下。”周凤岐轻声说。

“为什么呀?”莫争惊讶。

“如果没有这个伤疤,整件事就真的会被当成一次意外,就如你主诉的那样。而一旦在他头上发现伤口,那么这就是一起伤害案,而我也就此断定你在撒谎。你哥哥必须给我们留下他杀的迹象,才能引起我们注意,才不至于忽视他的那些隐形证据。”周凤岐解释。

莫争想了想,黯然闭上眼睛。

“你为什么一定要报案呢?悄悄把尸体埋在花园里,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周凤岐又问。

莫争摇摇头:“哥哥此行兴师动众,一定还有人知情,藏不住事。而且我也不想留他在莫家花园,我嫌弃他,我的家人全都死了。”

周凤岐感叹,拿出一封信:“你们这一家子,真是太悲剧了。给,这是我在你哥哥行李中找到的,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很抱歉我已经看过一遍。”

莫争惊讶地接过。

“你爷爷奶奶都已谢世。二老临终唯一的嘱托,便是要家人回上海找到你,带你去美国。这次他们也查实了,所谓你母亲当年有个情人一说,纯属误会。而你父亲眼下身染重病,已经不久人世。弥留之际委托你哥哥回上海找你,希望获得你原谅,然后去美国团聚。可惜呀,你哥哥还没来得及把这事告诉你,你就……”

还没等周凤岐说完,莫争捧着信纸,两腿一软,慢慢跪倒在地,蜷缩得像个婴儿。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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